秦相茹坐在公司会议室里，看着周围几个谈笑风生的供电所所长，心中却很是紧张。
在回苍龙的路上她就接到郝成林的电话，叫她下午到县公司去开个会。
当时她心里的第一个想法是：怎么会这么快？
但是转念又一想，如果是借调股级干部交流学习的事情，那应该是办公室通知呀！如果是已经确定了是自己，那也应该是公司一把手、总经理周志明通知嘛，怎么会是郝书记通知自己呢？难道自己昨天去找张超军“跑官”的事情被郝书记知道了？
要知道嫉恶如仇的“***”，对于这种事情那是绝不会心慈手软的。
曾经有个省公司领导的子女，走关系到县公司来“镀金”，结果被郝成林弄到距离县城近一百公里的藏剑峡供电所呆了四年，还有一年就正好符合集团公司“考入供电系统的科级及以上领导子女，五年内其子女不能与该领导在一个地区”的规定。
想到这里，秦相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因为赶时间，她没有吃午饭，三点钟的会，紧赶慢赶的，好歹是在两点四十到了会议室。加上昨晚又喝了那么多的酒，这会胃里有些翻腾，让她不由自主的捂住小腹趴在了桌子上。
走进会议室的郝成林，一眼便看到了趴在桌上的秦相茹。
在主席台上坐下后，他转头和总经理周志明交换了一下眼色，便向着秦相茹道：“小秦怎么了？生病了？”
秦相茹赶忙挺起身子，笑着说道：“没事没事，昨晚有点失眠，又赶着来开会，没睡午觉，感谢领导关心了。”
“哦！”
郝成林点了点头，又抬头在会议室扫视了一遍，这才开口说道：“现在开会吧。几个副总开会的开会，协调的协调，班子就我和周总在。”
他拿起老花眼镜戴上，又低头看了看笔记本，才抬起头说道：“今天的会议，有六位供电所的所长请假，原因就不说了，办公室做记录，每个人按规定扣一百奖金。”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了看一脸严肃的周志明，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周志明却抬了抬手，说道：“我看呀，公司的内务管理规定该改一改了，毕竟这几年我们的效益比较好，大家的奖金都发的挺多，所以这一百也没什么人在乎。”
郝成林心里笑了笑，以往都是自己唱白脸，周志明唱红脸，这次这老伙计愿意主动当坏人了，看来是真生气了。
当即表情也严肃起来，说道：“那好吧，请假的每人扣三百，回头公司办修改内务管理规定，拟好了交给我签字发布。”
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又继续说道：“今天召集大家来，一是宣读县公司对九龙山供电所农电工与外单位人员打架事件的处分决定。二是讨论外派股级干部到清江县电力公司交流学习的事宜。”
郝成林说完，却是停了下来，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用眼角瞄了瞄台下，特别是注意了一下秦相茹的表情。
因为他知道，这两件事都和秦相茹有关。
放下杯子，拿起夹在笔记本里的文件，正准备开口，却不料一旁的周志明说道：“书记，我想先说两句。”
郝成林一愣，随即想到中午这个脾气火爆的老伙计把自己叫到天台上，对着空气发的那一通火，当即侧过身，有些关切的说道：“老周......”
周志明摆了摆手，说道：“我明白的。”
郝成林点了点头，转过头对台下说道：“那就周总先讲话。”
说罢又转头对周志明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周志明清了清嗓子，说道：“各位都是苍龙县电力公司的供电所所长，其它的事情我就不多讲了。但是各位都应该知道，我和郝书记搭班子这些年来，一直强调团结，只有团结，才能奋斗，我们也一直强调，大家对工作有什么意见，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和我们当面谈嘛。”
他转头看了看郝成林，只见郝成林微微点了点头。
“可是......”
周志明提高了音量，接着说道：“今天在接到市公司的电话后不到一个小时，居然有人打电话来给我，要求派往清江县交流学习的干部，必须是在条件差的偏远地区工作的干部。”
听到这话，捂着胃部的秦相茹心里一惊，浑身止不住的抖动了起来，不得已又俯下身子，半趴在了桌上。可是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瞟到郝成林正向自己看来，连忙又挺直了身体，一只手死死的抓住桌沿。
只听周志明在台上大声说道：“我知道有的干部，仗着家里有上级单位的领导，不想在偏远地区工作，但是我们苍龙公司，就只有你那里偏远吗？九龙山不偏远吗？县公司调秦相茹去的时候，人家一个女同志二话不说就上了山。所以我中午就给郝书记说了，老子还真就不信这个邪，要老子推荐，老子就推荐秦相茹去。”
台下的秦相茹猝不及防，当即愣住了。
“这特么的，是谁这么好心？”
她心里想着，边偷偷转头看了看左右，却见大家都侧过头，看着坐在角落里正埋着头的年轻人。此人便是藏剑峡供电所的所长张志毅，华北电力大学毕业的高材生，省公司某位处长的儿子，也就是那位本来为了逃避规定“藏”到县公司，却被郝成林弄到偏远山区“锻炼”的“二代”。
秦相茹一边心里直呼侥幸，一边又暗暗揣度领导的心思。
按理说周志明说的是个人推荐意见，没上党委会之前都是不作数的。可是秦相茹明白，两个一把手中，只要有一个表态了，那么一般也就没什么问题了。
只是她心中百思不得其解，这事儿明明是自己得到风声去跑的官，怎么就牵扯到张志毅了呢？再一想，如果这两个一把手中任何一个换个人，张志毅也就去成了，只是没想到周志明和郝成林这两个老同志，还真有脾气不理会市公司的说客。这倒好，给自己一助攻，倒转是自己得了好处。
接下来的会，秦相茹东想西想的，都没注意听郝成林宣布的处分决定，只是隐隐约约听到自己扣钱，刘翠花扣钱什么的。
当然，这个处分决定秦相茹不听也大概知道什么内容。
根据以往的惯例，公司员工和外单位人员打架这事只要不牵涉刑事案件，也不算什么大事，不过就是扣钱了事，更不用说翠花还是农电工，不过就是没编制的合同工。
而秦相茹作为供电所所长，最多也就是连带责任，扣钱就算是顶天了，连诫勉谈话都用不着。
开完会，在楼下和两个相熟的所长拉着秦相茹聊了聊天，无非就是恭喜秦相茹马上就要下山去繁华的清江县了之类的话。
看到张志毅悻悻然的下了楼，秦相茹马上和两个所长打了个招呼，径直走上去，小声对张志毅说道：“小张，不好意思哈，我没想到周总他会那么说。”
张志毅抬头看了看秦相茹，咧嘴笑了笑道：“秦姐，没事，这事儿不怪你。其实我已经习惯了，碰到这俩领导，出身就是原罪。”
秦相茹面上有些郝然，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小声说道：“也不能这么说，你是华北电力毕业的，其实领导这也是锻炼你。你想啊，现在市公司那边要求提拔领导，不是硬性要求必须要在基层干够三年吗？你这都四年了，下次有机会的话，你想想，除了你，县公司还有谁合适？”
张志毅默默点了点头，随即却是展颜一笑，说道：“秦姐，你这次可是去了好地方了啊，这里面有我的功劳，不行，下次我去清江，你必须请客，我要吃好的。”
秦相茹也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冲着前面还在说话的两个所长努了努嘴道：“还等什么去清江啊？就今晚，走，九龙苑。把他俩叫上，庆祝我又被扣钱了。”
......
......
轮休期间必须有一周是在作业区进行业务和安全培训，这是省公司的强制规定。还好只是白天，下午五点前铁定结束。所以星期一早上，徐今一大早便起了床，开着小货车从市里赶到清江县参加学习，谁知刚在作业区会议室报了个道，就被姚成刚叫了去。
徐今坐在姚成刚的办公室里，看着姚成刚泡好一杯茶，放在他的面前，然后才绕过办公桌，坐到了电脑后的椅子上。
“老徐啊，今天叫你到作业区，主要是有些情况需要先向你了解一下，毕竟作业区这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李书记又出去学习去了，要下个月才回来，所以只好我来和你谈话了。”
姚成刚看着低头不语的徐今，笑着说道。
徐今默默的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些紧张。他不是为自己紧张，而是怕这事儿传开了，对苏无笙有影响，毕竟人家还是个黄花大闺女，连男朋友都没有。
其实姚成刚一直以来对徐今还是颇为满意的。
这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工龄却比自己长了几年的工人，在九龙山那鸟不生蛋的地方一干就是十六年，这份对待工作的态度，首先就是值得肯定的。
看着默不作声的徐今，姚成刚笑了笑，打开抽屉摸出一包烟，抽了一根出来递给徐今，自己也摸出一根来点燃，这才把打火机扔给徐今。
看着徐今点燃烟吸了一口，姚成刚才笑着问道：“那么，你和小苏是不是在谈恋爱呢？”
徐今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说道：“姚经理，你是知道我的情况的，我有什么资格跟人家小苏谈恋爱？人家就是帮我一个忙。啊，不是，是等价交换，我帮她协调改线的事情，她帮我解决刘翠花的事情，这事儿老唐他们集气站七八个人都知道，是等价交换。”
姚成刚忍不住笑了起来，打趣道：“看你这话说的，什么叫没资格？咱们作业区又不是没有技术干部和工人结婚的，再说你不是已经离婚了吗？”
“这......”
徐今有些无语的看着喜笑颜开的姚成刚，颇有些无奈的低下头叹了口气。
“行了行了，不开玩笑了。这事儿就算了，给苍龙供电公司的回函我亲自来写，就说是误会，作业区已经处分过你和小苏了。”
姚成刚笑着说道。
徐今抬头看了看姚成刚，把抽了半截的烟在烟灰缸里杵灭，边起身边说道：“那好吧，谢谢领导了，那我先回去上课了。”
姚成刚急忙摆手道：“你忙个屌啊，还有个事。”
“还有事？”
徐今双手抓着扶手，半蹲着停住了身形。
“你先坐下，坐下。”
姚成刚抬手在空中虚晃着向下压了压。
徐今只好又坐回到椅子上，抬头看着姚成刚，只见他笑嘻嘻的盯着自己，不由得心里有些发毛。
用刘明昊的话说，这姚经理就是个笑面虎，只要他对你客客气气，笑呵呵的，铁定心里憋着什么坏水。
“但是人家是领导，对领导得尊重。”
这是徐今教育刘明昊的话，现在他也用这话来安慰自己。
姚成刚想了想，又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这才开口说道：“是这样的，你知道作业区这两年的产量一直不太高，大家的收入都受到了影响。”
说到这，姚成刚停了下来，看了看徐今的神色。
见徐今面无表情，也许是在认真听自己的话，所以没来得及思考，姚成刚满意的点了点头。
“当然，咱们是国企，旱涝保收，也就是奖金少点，其实影响并不大，作业区也在努力为大家争取一些额外的福利，比如矿里的各种竞赛、先进、单项奖什么的，每年还是可以弥补一些的。”
姚成刚继续说道。
“是的，多谢领导们了。”
徐今这话是发自内心的。
作业区的情况他也清楚，清江作业区是老作业区，没有什么新井，产量一直上不去，这几年还在递减。但是大家的收入其实并没有减少多少，主要就是得益于作业区领导与气矿各个科室领导协调得力，每年能有一些先进奖金和劳动竞赛奖金什么的。
“嗯，我们每年争取的先进，最大的一笔奖金，就是安全先进单位的奖金，安全第一嘛。”
姚成刚感慨道。
徐今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这安全上的事情，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姚成刚忽然提起这个，难道作业区哪个井站又出事了？
果然，姚成刚接着说道：“清江这边，出了点事，还好我们和气矿取得了一致意见，由气矿去和省公司协调，可以不上报了。”
徐今一愣，心里更加迷糊起来，忍不住问道：“姚经理，你的意思是？”
姚成刚见徐今发问，心里却是嘀咕了一下，但还是说道：“死了个民工，承包商已经答应花钱摆平了。监督中心那边也说好了，但是他们这个月的监督任务还没有完成......”
徐今闻言不由得一愣，继而便明白了姚成刚的意思。
监督中心每个月是有监督任务的，也就是必须发现多少隐患。自己在去健康村协调那晚上被抓住了酒后上岗，虽然事后老唐给作业区写了情况说明，监督中心也同意不再追究，但现在碰到死人这事......
自己这件事不大不小，刚好可以用来完成监督中心的监督任务。
而死人的事，徐今是知道严重性的。这可是工业安全事故，亡人事故是KPI指标里的结果性指标，实行一票否决。只要是出了亡人事故，从省公司到气矿，再到作业区，都必须得有人承担责任，另外就是扣钱，大量的扣钱，外带还取消一切评先争优的资格。
现在作业区和气矿既然已经协调好了，监督中心也愿意帮忙，而提出的要求仅仅是找一个安全隐患来完成他们的监督任务，这交易无论哪个领导，都是会同意的。
见徐今不说话，姚成刚也不急，只伸出手指轻轻磕着桌面。
徐今仔细想了想这事的后果，然后才小心翼翼的问道：“酒后上岗这事，怎么处分？”
姚成刚笑了笑，说道：“我负领导责任，你承担直接责任。扣钱的事情，我来想办法，只是你得背一个处分。”
徐今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死人那事......”
姚成刚的脸色变了变，说道：“不该问的别问，我告诉你是因为信任你，这事除了矿领导和机关安全科的领导，也就作业区的四五个人知道。”
徐今沉默了，他知道这事要是漏了馅儿，姚成刚多半脱不了干系，撤职是肯定的。而瞒报的责任，多半就是井站上的员工承担了，毕竟井站当班员工有属地监督的职责，这个责任，是有可能解除劳动合同的。
站起身，徐今兴味索然的说道：“就按领导的意思办吧。”
虽然对于徐今的态度早已预见到了，但姚成刚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只说道：“你下山的事情，我想想办法，年底吧，年底争取把你弄到清江来。”
徐今默默的点了点头，也没有道谢，便出门向会议室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