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下大了。
灰蒙蒙的天空云层氤氲,雨珠从云中掉落,伴随着阵阵惊雷时而极速时而蜗牛般非匀速铺满大地。
行人匆匆,清一色的黑色大伞在雨雾中零零散散。不时有从“异常空间”中跳出来的小车落到主干道激起了巨大的水花飞溅,偶尔砸断了路中间的树木,撞击炸出来一堆火花而后迅速在雨水中消失不见。但行人仍然匆忙的赶路,仿佛这些车从未出现过。
正是上班高峰期。奕跟着人流挤到了公交车旁,行人们纷纷收起了雨伞,任凭豆大的雨滴湿润了头发和黑色西装巍然不动,静等司机开门。
车内,司机握着方向盘,眼睛盯着挡风玻璃前悬挂的一个四方形金属设备。
雨下的太大了,奕想到,他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人群静悄悄的,所有人雕塑般的在车门口等着。
天空中一道惊雷滚滚而过。
奕忍不住瞥了一眼手腕上的防水手表,还有十分钟上班打卡时间,按照公交车速度,不遇到任何“异常事件”的话,大约会在迟到30分钟的时候踏入工厂大门—看来满勤奖又要没了。
真是无可奈何啊。他想到,抬头看天空,巡逻员们搭乘着水滴形状的小飞船一如既往地的飞来飞去。
“检测到区域时空短暂稳定,解除临时管制。”天空中一个宏亮的广播声音震荡在空气中,随后巨大的防空警报音长啸而起,持续一分钟后结束。
随后公交车车门打开了。乘客们开始拥挤的冲上去,也不分男女老少的秩序推搡着,不知道谁踩了谁一脚引起了叫骂声,司机大声喊道:“都快点坐好,马上发车。”
人群瞬间安静了许多。奕看到挡风玻璃前的四方形金属设备发出了绿光。
绿色,表示当前处于临时安全,无管制状态,社会秩序不再由州办公室管理而是公民自治,意味着可能出现混乱,虽然发生混乱可以交由巡逻员处理,但是手续繁杂,级别较低的混乱都是公民内部处理。基于怕麻烦的认知,大部分人都选择在绿色状态中选择尽量不与人发生冲突,封闭自己不沾惹任何问题。
人群总算安静下来了,没有抢到位置的就在旁边站着,没有人敢抢坐着的人位置,巡逻员们就在头顶上飞来飞去,公共场所不是发泄负面情绪的好地方。奕握住扶手,打算闭目养神一会,旁边椅子上坐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精致的脸,一身黑色正装也掩饰不了的好身材,脖子上带着一条蓝色蝴蝶形状的项链。
美。奕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女孩戴着耳机,长发散落在肩头。她旁边坐着一个中年男人,肚子隆起,快把黑色衣服扣子撑破了。整个头颅很肥硕,稀疏的发量,犹如一个啤酒瓶顶着一个大号猕猴桃。男人看起来在刻意靠近着女孩。
车厢内传来一阵食物味道,一个戴着眼镜的头发乱糟糟略有些发胖的年轻男人在吃一块面包,一看就是从墨菲救济中心领取的食物。他吃的很快,想必饿了很久,面包吃完一口又自动补全了缺口,使得他一直啃,啃了好一会面包终于消耗了所有部分不再重新生成而被吞食完毕。
奕也饿。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饭了。最近的食物很难找,而墨菲救济中心的免费食物是州办公室禁止外地人和不符合一堆规定的人难以领取的---而奕不属于规定内的人,他是暂时有工作的。
同车的也有几个人在眼镜男吃面包的时候虎视眈眈又不敢冲上去抢夺。
到了工厂就有饭吃了。奕想到,祈祷千万不要发生异常事件——至少上班前不要发生。工厂是州办公室登记的合法企业,进去了哪怕是个打扫卫生的也有资格吃饭了,而不再是个社会流民。
奕叹了口气,饿的手有些发麻,头晕无力。好在四方形金属设备仍然发着绿光。外面的雨越来越大了,车窗很快被雾气蒸腾的一片模糊。
他好想坐下,可是人挤人。甚至有人饿晕了倒在地上。周围的人散开,如同河流遇见了石头自发的从四周流过。
车顶的摄像头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司机停车,大骂了一句,快步走过去打开车门把晕倒的人从后门丢出去,丢到积满了雨水的街道上。那人滚落到水中,瞬间就融化成一副枯骨。
司机回到驾驶室,重启车辆,按了喇叭喊到:“都给我坚持坚持,不要再让我费劲了。我太累了。”
他是对的。他的黑眼圈很重。也许是从昨晚开始就没有睡觉?最近异常事件发生的频率越来越多了,也许换班的司机就被异常了而难以接班。这是最近司空见惯的事情。
人群又聚集挤在一起。奕感觉到很饿,只想平平安安的到达工厂吃顿饭再好好工作赚点钱,毕竟马上又要交房租了,没有钱的话贫民窟住不起只能去旧城区垃圾填埋场捡破烂了。他可不想去那里捡破烂处理垃圾。
贫民窟虽然烂,到处都是抢劫和各类犯罪事件,好在租金便宜。无数城市底层和州办公室登记的合法黑暗组织都混迹于此,在正常的日子里大家各自分工工作,倒也基本相安无事。自异常事件频繁发生后,贫民窟比外面安全,起码黑暗组织为了维持生计必须讨好内部居民以获得合法进贡,而离开贫民窟的底层人民只能去垃圾填埋场加入难民营,那里的人太穷了,收入很低,犯罪率很高,黑暗组织并不会照看那里,州办公室也没有余力去维护秩序,所有的警方部队都被优先派去新城区保护重要的人。
一旦交不起房租而去捡破烂的话,那工厂也就不会要他工作了。没人会聘用一个垃圾填埋场的无业游民流浪汉。
奕看了看车上的路线指示灯。
才经过了三站路。
还有15站路。
雨下的很大。连绵不绝,噼里啪啦的打着车窗。似乎从记事起就已经在下,有过晴天吗?奕已经不记得了。也许有过,但是持续的雨季中人是很难记住一闪而过的晴天。大脑已经习惯了阴暗的天空和永无止境的雨水。晴天是什么样子的?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微风徐徐,美人如玉吗?
奕忽然想起来在图书馆没有被关闭前的一本书上曾经描述过晴天,那还是他小时候看到的,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余年,记忆已经模糊不清。
还有15站,他必须转移注意力来避开饥饿感。于是他开始努力回忆晴天的样子。与此同时,他还要看着剩下的乘客们,有没有可能会导致异常事件发生的人而耽误路程,他不想迟到太久,那样的话连工厂食堂里凉了的稀饭都喝不到。
这一趟车的乘客大部分都是男人。各种各样的男人,统一的黑色衣服下只能看到脸型的不同,除了年轻人以外每张脸上看上去都很疲惫。
有女人但是都扎着一样的头发,耷拉着头,看上去都很疲惫,神游物外,即使被身边的男人盯着看也毫无反应。只有那个带着蝴蝶项链的年轻女人抬着头,眼神里似乎有着光。
看起来像都是工业园的员工。也说不好。奕想到,也有可能是登记在册的异化人。异化人可以变形成正常人类,而这些看起来正常的人类中也许潜藏着曾经的异化者——就像很久之前的奕一样。
那时候他大约刚成年。有一天早上他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壳虫。那是他第一次产生异化,吓坏了他的父母,他们把他关在房间里,只在吃饭时间送点白米饭和水,没有菜。家里面很穷,也买不起菜。父母把积蓄拿出来,又借了一些钱,才凑够医疗费找了个噬魇师从身上提取了魇,然后注入昂贵的基因修复液才恢复了人类形态。但究竟是如何感染上魇的呢?他对此毫无记忆。成年前他是个好孩子,好学生,一直乖乖顺顺,认真读书,闲暇时跟随父母去工厂打下手,终于凑够钱在贫民窟附近稍微离新城区近一点的地方买了房子,以为以后会通过努力慢慢改变生活,赚到钱搬到新城区,过上吃香的喝辣的美好生活,然而却突出意料的变成了一只甲壳虫,还耗尽了家里所有的钱,被迫搬进了贫民窟。幸好父母在城里经营多年,勉强打点关系让工厂收留了他继续打工以获得一口饭吃,自父母退休后,工厂原主管也退位,新来的厂长是新城区下派的,加大了每个人的工作量,降低了薪水,然而,不去工厂又能去哪里呢?
自小便从这个城市长大,所有的贫穷普通人都只有进工业园一条路,少数成绩极为优秀的能够幸运的进入新城区的低端岗位上,薪水高于工厂,而且分配公寓,虽然破旧,但比贫民窟的条件要好的很多。
目前这些乘客看不出来有什么明显异常。罢了,闭目养神休息会吧,也许运气好能睡着。睡着了就感觉不到饿了。
口袋里没有钱了。连买个馒头都不够,饿着实在难受。不知道工厂食堂里还有没有留给他们这些迟到的人一点剩菜,也许会也许不会,和食堂管理员的心情无关,也和工厂的制度无关,而是剩下的饭菜会不会异化消失掉。这都是看运气的事情,在一个异常率非常高的随机世界里,有什么是能确定的呢?
他试图闭上眼,然而饥饿的感觉越来越强了。
雨很大,路上的车子并不多,然而公交车开的并不快。
没一会,到达第4站。有几个人下车了,车内空了些,没那么拥挤了,还是没有座位。车窗一角被人擦干净,奕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象。
车辆很少,行人都掩在黑色大伞的下面。
雨依旧很大。
绵绵不绝的雨啊。
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停呢?
公交平缓的运行着,一群人被封闭在这个空间里,如果没有异化事件出现的话,也是很枯燥无聊的吧。公交车司机一边开车一边看着监控一边注意着四方形金属设备的状态,而乘客们大部分时间都是安安静静的。安安静静是司机希望的状态,也是乘客们彼此希望的状态。
奕感觉到腿有些发软无力了。太饿了。什么时候才能到工厂?还有几站路?旁边的人什么时候下车腾出位置来?可是还有好几个人在旁边,就算空出来了他也不能保证他自己能抢到位置。
车子忽然停下来了。前面是绿灯。
雨刷在来回刮着,刮完雨水又铺满了,来回反复。简直像西西弗斯在推石头。雨刷就那么刷完左边刷右边,像石头掉下来又推上去。
四方形设备发出滴滴的声音,短暂的两声滴滴后绿色光芒转换成了黄色。
变色了。奕赶紧朝前面看去。
前面是一个十字路口,左右的红灯倒映在玻璃上,迷糊的红色,在黑白灰的城市中显得格外亮眼。
路口中央是一个人行横道。
此刻居然有几个打着灰色的伞的人在斑马线上走着。
全车人都被滴滴声吸引着跟着司机一起看着车子前面。
灰色的伞,那些不守规矩的人。奕想到,最近城市里这样的人似乎越来越多了,他隐约觉得有某种大风暴一样的事件将要降临的感觉。
灰色的伞和灰色的衣服。
和普通民众不同的黑色的伞和黑色衣服。
也不是异化人---异化人一般是不会这么暴露自己的。
灰色的伞很大,挡住了他们的面孔,他们在慢慢的过马路,正常行驶的车子被迫停下来。
车内的人群发出了不满的声音。
“闯红灯,这是故意和巡逻员作对!”人群中有人喊道。
接着有人附和。
然而现在四方形金属设备发出的是黄色状态,说明现在社会秩序处于中立状态,不但普通民众不能闹事,连巡逻员也没有执法权,只能等待更高级别的人来处理。
因而人群只是嚷嚷骂骂,没人敢冲下车去做点什么。
司机耐心的看着。
滴滴滴。
四方形金属设备再次发出了声音。
这次是三声。随后又重复了滴滴滴三声。
“确认执行权。”设备发出了机械的冰冷声音。
司机大喜,一脚踩下油门。
还没有等车子冲向那群人,从天空忽然掉下来一层透明的四方形墙挡在了车前,车子在加速行驶中,直接穿过了墙壁,进入了马路对面。
人群被这一阵加速甩的前后晃动。
奕扶紧把手,回头望去,那堵墙连同闯红灯的人一起消失不见了。
应该是螺丝军团出手了。
车辆继续前进,很快抵达下一站。
车门打开,奕旁边坐着的那个带着蝴蝶项链的女孩站起来,走下车。她的位置很快就旁边站着的一个人占据了。奕的目光跟随着她,她回过头,莞尔一笑,从勉强挤出来的空隙中走过去下了车。她没有打伞,奕看到外面的雨落下来从她身边散开了。
原来是个隐藏的异化人。
不知道车上还有没有其它的异化人存在,奕想到,但是太饿了,没有那么多心思去管了。他靠在车厢壁上,把玻璃擦干望向窗外。这个站上来一些人,刚刚有些空的车厢又变得满了。
他看了手表,迟到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了。
车子缓慢爬行,还没有进入工业园。天色越来越暗沉,雨势越来越大。窗外的高楼大厦有一些开始点亮灯光了。鳞次栉比的楼,清一色的白色外墙。灯光也是清一色的淡黄色。遥远的看过去像是一个个的黄色小圆圈。
工厂今天不知道做的什么饭。奕想到,会有肉吗?很久没有吃到肉了。工厂的效益最近也很差,薪水也并不总是发放及时,不过多少比做流浪汉要好。太饿了。这个月如果能准时发工资就要去垃圾处理场附近的5HT市场买点药剂来欺骗大脑让饥饿感降低吧。也许在市场能淘到一些其它的好东西,或者在市场吃点特殊烧烤和小吃。一想到吃的,感觉就更饿了。市场的那些美食的景象在脑海里不停翻腾。上一次去市场还是2个月以前发了工资的时候,和星一起去的。
那天的雨并没有今天的大。小吃街的人仍然是穿着黑色的衣服,打着黑色的伞,落座在遮雨棚下的桌子上
。人流如织,路面的雨水中反射着霓虹灯的五彩光。巨型国家总统的全息投影和一个妙龄少女捧着一杯饮料的投影相邻而动。桌子表面的电子屏幕上则是州政府的州长和竞争对手的竞选广告视频。
他点了个炒面,星点了烤串和饮料。他们和其它人一样,默默的吃着,没有说话。付款的时候他掏出钱包,星用手拦住了他,刷了她的卡。老板接过卡,默默的刷完还给了她。
奕打着伞,星依偎着他。两人和其它情侣一样默默的在街道上走着,没有说话,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
距离上一次和星在一起已经居然已经是两个月了。奕想到,想起来像是两年前的事情一样遥远。但是此刻他只想着车子能不能再快一点到达工厂,真的是太饿了。
然而车子依旧是缓慢的开着,又前进了2站路,还是没有座位。离工业园越近,天色就越暗,司机打开了车内的灯光。
在明亮的光照耀下,奕这才发现车内发生了变化。他靠着的车厢壁上出现了裂纹,身边一直耷拉着头的人只剩下了衣服,身体已经消失不见。衣服直挺挺的延续着变化前的形态,里面是空空的。
糟糕。他想到,车厢内已经不安全了,异常事件已经在车内发生了。
果然,随后,防空警报轰鸣而起,四方形金属设备滴滴滴的持续鸣叫,发出了红色的光芒。
奕看了下手表,已经迟到了。如果时空异化率继续上升的话他今天能不能到达工厂都是个问题。
实在是太艰难了,就不能过几天正常的日子吗?
金属设备的鸣叫声音越来越大。
车内的人开始骚动,司机纹丝不动的开着车。人群相互望着,试图打开车门。有一些人开始砸玻璃,这真是徒劳。
奕此刻很饿,没有精力去参与他们。坐着的人仍旧是坐着,他突然很想拎起其中一个抢个位置,然而现在金属设备发出红色,他不能冒着风险这么做。他只能忍着站着。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