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宝陵一路行至东苑,巡视护卫遇见了几波,无一人阻拦,只是那些护卫瞧她的眼神让她浑身不得劲儿,思及今晨初雪所言,再忆及陵光的反常,不由加快了脚步。
推开松雪斋房门,室内寂静无声,很明显是空无一人的,她转身欲走,忽的脚步顿住,似是想起什么,连忙回过身快走几步来到陵光的书房。
桌案上书卷宣纸摆放得整整齐齐,都是些史籍兵法的书,笔枕上的笔上水渍未干,明显是刚刚用过不久。
她回身在书架上细细摸索,发现并无机关,不免轻叹了口气,环视一圈整个屋子,最后视线定在里间内卧。
她迈开了步子,刚落了脚便停了下来,柳眉微皱,垂下眼眸看着脚底的紫檀木地板,站在原地沉默半响,似有了决定,缓缓后退一步挪开了脚,蹲下身用手敲了敲那几块儿板子,然后摸准了位置将之掀开。
“啧,就一幅画卷啊,也没什么嘛,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呢藏得这么严...实???”
然而,当她漫不经心的将画卷缓缓展开,整个人都懵了。
画中少女瞧着不过八九岁,一袭藕荷色裙裳,微仰着头,双手伸出去接那漫天飞舞的桃花瓣,她眼神澄澈干净含着些许笑意,面容虽稚嫩,却仍可认出这画中少女便是九岁时的许宝陵。
许宝陵拿画的手有些发颤,眼眸微垂,唇紧紧地抿着,面上再无半点笑意。
本是想趁着陵光那家伙不在,来顺些陵光屋里的宝贝带走,那曾想...
出了松雪斋的许宝陵步伐迟缓,情绪低沉,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进的冷冽气息,直到她人走远,暗处的暗卫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真不是他们怂,实在是这潇湘君气场太强了!就算是燕姐儿在,应该也是比不得这个潇湘君的...吧?
回到院里的许宝陵安静到让初雪害怕,初雪暗戳戳的拉了拉霜花的衣袖,眼神示意让霜花过去,霜花瞅了瞅初雪,又瞅了瞅初雪手里的茶点,轻叹了口气,接过那盘甜点端过去放到许宝陵身前的石桌上,然后很自然的给许宝陵斟了杯茶。
“姑娘...可是和公子闹了矛盾?”
霜花沉稳,性子温柔,这些年跟着陵光也长了不少见识,自然不会心生畏惧,且她也希望公子能和这位许姑娘好好的,公子这些年一个人,到底是太苦了......
而且,她是能看得出来的,公子的心,动了。
许宝陵闻言,微楞,抬手顺势接过茶盏抿了一口,感受着茶水扑面而来的热气,似是缓过来了些,她张口,欲言又止,转而又沉默了下去。
好半响,她拉过了霜花的手让她坐下,开口问道:
“霜雪,陵光君现今几庚?”
霜雪一愣,转而浅笑,道:“回姑娘,公子二十有五了。”
二十有五...
那时候的她也不过才九岁,虽已经去了幽篁教许多年,但因着年纪尚小,上有师父护佑,下有师兄师姐关怀保护着,还未经受尸山血海生死一念间的历练,有了新的家,新的家人陪在身边,每日就是练功和玩闹。
幽篁教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十里桃林,是师父刚领她回来时为她栽种的,是她的生辰礼物,所以她经常一个人在那里嬉戏玩闹,后来从尸山血海中爬出,加之最疼爱她的师父被害,那里...她便再未曾踏足...
那段时间虽然只有她和师父派来照顾她的嬷嬷两个人,但却是她最开心的日子。
而那段时间,除了时不时来看望她的师父和师兄师姐们外,她就只见过一个人了...
七哥...
会是你吗?
老天真的还会再眷顾我一次吗?
已经认定死了的人,真的还能活过来吗?
陵光,你真的会是七哥吗?
“姑娘?你...怎么哭了?”
耳边传来霜雪轻柔的呼唤,她回了神,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抿了抿唇,抬手轻轻拭去双颊上的泪,勉强勾唇笑了笑,轻声安慰了下霜雪,道了句没事,然后起身走进了屋子,可就连初雪都能看出她现在的情绪有多不稳定。
“初雪,你在这儿守着姑娘,我去找公子。”
东苑松雪斋。
“你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霜花垂眸看了看桌案宣纸上晕染成一片的墨渍,抿了抿唇,再次开口,道:“姑娘来寻过公子,然后在外面待了一整天,也不知去了哪儿,回来后心绪不定,情绪也不稳,问了奴婢一句公子的年纪,然后发着发着愣就哭了,一直到现在,姑娘都没出房间,就连晚膳都没用。”
话落,霜花轻叹了口气,抬起眸看向陵光,道:“公子你和...”
霜花并没有将话说完,就陵光现在的状态,似乎也不太对劲,她瞥了一眼一旁站的笔直的夜枭,和他对视一眼后十分有眼色的悄声退了出去,并将门合上。
屋中烟雾袅袅,自雕花香炉中散发出浓郁的檀香味道,自霜花走后,这屋子就只剩下了两人的呼吸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夜枭瞅了一眼桌案后像个假人一般静立不动的公子,皱了皱眉,几次想开口最后都强行住了嘴,他不是个多话的,也是因为这样才能随侍在公子身边多年。
半个时辰过去,陵光的身子动了动,夜枭看到他蹲下身掀开那块板子,拿出了里面的话放在书桌上摊开,然后看着画中人,再次沉默了下去。
就在夜枭以为公子会一直这么沉默下去的时候,他听到:
“她知道了。”
很肯定的语气,夜枭懵了懵,随即明白过来话中的意思,但到底也不过是半知半解。
许姑娘知道了这画,然后呢?好像还有什么更重要的没说。
公子咱能把话说全吗???
猜来猜去好难受......
陵光抬手轻抚画中少女的面庞,半响,转身来到院中,仰起头看着漫天霞光的天,缓缓启唇,道:“是时候了。”
“姑娘,公子请您今夜亥时后山一聚。”
正给自己斟茶的许宝陵闻言一愣,随即“嘶”了一声就将茶壶丢在了地上碎成几片。
掀开袖子看了看通红的手臂,俨然是被滚烫的茶水烫的,只是她并没有在意,脑子里只有公子,一聚这几个字。
“姑娘!”
许宝陵不在意这点小伤小痛,却不代表霜花初雪不在乎,和许宝陵相处的这短短半月间,她们不仅是把许宝陵当做了自己的主儿,更由心的把许宝陵当做了自己的姊妹来相处。
“没事,敷点药就好了,我没那么娇贵。”
许宝陵笑着抬手揉了揉初雪毛茸茸的小脑袋,只是很明显情绪不太高。
她用另一只手拿起茶盏抿了一口热茶暖了暖身,看了看给她涂抹药膏的霜花,沉吟片刻,道:“有藕荷色的裙裳吗?”
霜花一愣,手上动作没停,依旧轻缓的为许宝陵涂抹着清凉的药膏,待涂抹完将药瓶放好,这才道:“有的,姑娘且等着,奴婢去拿。”
“姑娘姑娘,你是不是喜欢公子呀~”
霜花一走,初雪胆子就大了起来,忙凑到许宝陵跟前,眨着眼睛瞅着许宝陵,眸中满是狡黠笑意。
刚在菱镜前坐下的许宝陵闻言一惊,随即心下一沉,倒不是生气,只是无尽的迷茫。
爱...是她这种人能够拥有的吗?
虽然她从不以自己是个魔教妖女为耻,但却也知道如今家仇未报何谈情爱,更何况,她一个手上沾满了血腥的人,又如何配拥有一段干净澄澈的情爱呢。
“我...”
“初雪!”
不等许宝陵说完,霜花就沉着脸走进来呵了一声,初雪吓得身子一颤,忙讨好的对着霜花笑了笑,然后缩到一边去了。
“姑娘莫怪,初雪这丫头还小。”
霜花到底是疼初雪的,不过训斥一声便连忙给初雪说话。
许宝陵看了看初雪像个小鹌鹑一样的可爱模样不由被逗得一笑,宠溺的拉过初雪的手,用手指点了点初雪的额头,道了句“你呀”。
在霜花初雪的帮衬下,许宝陵穿上那身儿藕荷色齐胸襦裙,卸去了那微浓的的妆,及腰长发只是松松绾起,上插了支粉步摇点缀。
她缓缓起身,镜中的女子没了平日的那股子凌厉冷冽,多了些名门闺秀独有的温雅柔婉,算不得倾国倾城,但也是个仙姿清丽的绝色美人儿了。
“姑娘好美...”
霜花初雪自是看呆了的,霜花虽没说话,但那眸中很明显的是有惊艳之色的。
许宝陵看着镜中人的身姿,抬手轻抚髻发,思绪繁重。
若没有幼时那场巨变,是不是现在的我就是这样子的呢?
绫罗绸缎,珠钗步摇,随侍媵人,终日在小阁楼里练着女红,跟着教养嬷嬷学着礼仪规矩,是个实实在在的名门贵女大家闺秀,到年纪了会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找个好儿郎嫁过去,从此相夫教子度此一生。
她展开手掌,那上面有着习武之人特有的手茧子,虽有所保养不算粗糙,但仍不如那些千金小姐如玉般的手好看。
罢了,想那么多作甚,这些都与她无关了。
没让霜花初雪跟随,独自一人便往后山去。
这些日子她在这里转了不止一次,对这里早已经很熟了,除了没办法离开外。
她到了后山,便再也无法往前。
她看到的,是满山的桃树,树是真树,花是假花,可想而知若是到花开的季节,这里该是多美...
许久未穿这种繁复沉重的及地长裙,她走起路来还不甚习惯,只得走起了莲步,看起来倒像是个仪态端方的名门贵女。
穿过桃林最为密集的地方,视野渐渐宽阔,桃花瓣漫天飞舞着,石桌上摆放着两壶酒和两个酒盏,树下,男子一袭月白长袍,墨发以玉冠高束,余下披散腰间,就这么负手而立着。
微风拂过,墨发飞扬,似是听到了脚步声,男子缓缓转身,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由上至下,那眼中含着笑意,还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样情绪。
是惊艳,欢喜,激动,伤感,怯懦,更多的,是爱?
“小丫头,对不起,七哥哥来晚了...”
“丫头不气,七哥认罚,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