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哪儿混入书院内部呢？
我简单巡视了书院之后，决定从博古斋入手。
博古斋也就是书院的仓库，里面虽然也放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但主要还是一些老玩意儿。竹简书、甲骨文、古琴、古剑、古器皿什么的。特别是里面的甲骨文，让书院里的先生们垂涎三尺却又望而却步，很需要一个懂行的人。我觉得我再合适不过了。
下午我便正式来到书院，去应聘这里的博古斋斋主。
应聘的时候院长和下棋先生一起接待的我，他们对着我打量了半天，最终还是被我通天的才气所折服，不仅聘我为博古斋斋主，还想让我讲解经济之道。我来这里可不是教书的，就再三推辞，最终定下偶尔开开讲座。
晚上吃饭的时间我就被叫到了书院的食堂，与满院师生共进晚餐。在书院的规定中，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晚上不允许书生们到外面吃饭。所以全部的书生就都来到了这里。
而且我了解到书院有这样的习俗：书院在公布消息的时候，若是坏消息，就在早上开会的时候讲；若是有好消息，通常要在晚餐开始前公布。院长决定要在晚餐前将我入职的事公布下去，看来是将这件事看成了一个好消息。
我觉得院长这一点上眼光还是很准的。他可能把三界巨头请到了书院啊，自然是天大的喜事。做得不错！我很欣赏。
书院的食堂，名叫知味斋，建得很大，东西走向。在最东边有一列先生们的专座，而在食堂居中偏东的位置建有一高台。讲话就是在那个高台上。食堂内的布置偏喜庆热烈，红色的丝绸与帷幔，红木的桌椅与红色的蜡烛。东西南三面皆是门窗，打开时通风极好。
我来到知味斋的时候，太阳将落，昏红的暮色落了半间房。我自认为本尊在暮色中的帅气举世无双，在我步入知味斋的时候看众人的反应也与我想象中的相当不大。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屋里少了些女生。女生的尖叫声才更加烘托气氛。
我落座之后，客气地向众多崇拜的目光微微颔首以示礼节。他们相互咬着耳朵，好奇我为什么会坐在先生席。
“你说这个新来的为什么坐在那里啊？”
“会不会是知味斋没别的坐了？”
“不对啊！桌子虽然都占满了，但还空了七八个位子啊。”
“可能这个新书生不知道那是先生们坐的。一会怕是要出丑了。”
想到一个帅气逼人的小伙子出丑的画面，貌似让他们非常开心。他们纷纷窍笑。
须臾，杨之宇也踏着暮色的尾巴来到了这里，暗红色的光将他面部的轮廓勾勒越发清晰立体，五官精致，睫毛浓长，一丝乱发随风微颤，让他的脸上平生了几分舞蹈般的律动美。
我承认，那是可以与我平分秋色的盛世，是哪怕仙姑在这里也要忍不住赞叹的美色。在座的书生们不好明目张胆地去看他，却也频频转头，就为了能多看几眼。
他的旁边，小胖子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蛐蛐儿的事。
“我听说书院西边的森林里最近蛐蛐儿特别多，咱们晚上去抓蛐蛐怎么样？”小胖子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却逃不过我的耳朵。
小胖子问出这句话后，他们三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好像应该立刻接话的大高个走了神儿，因此打断了他们间对话的流程。
杨之宇见大高个没接，就开口道：“晚上，我不想出去。我怕黑。”
很诚实的回答。不过，十几岁的男孩子了，居然怕黑？
“黑有什么好怕的？”小胖子劝他道，“反正有我和大力陪着你，没事儿的！”
杨之宇不说话了，脸上满是不情愿的抗拒。
“就这么说定了，晚上咱们抽空一起去。”小胖子自作主张道。
那一刻我的心内突然涌起一份罪恶感。我骗小师弟那颗丹药的时候，好像也是类似的作风。
太邪恶了！
随后，小胖子刚意识到大高个没回他的话，就又碰了碰他胳膊，问他：“想什么呢？”
大高个一懵，“啊？没事儿！我想想怎么造一种椅子。”
没想到他还在想那把摇椅的事，还真是个匠痴。不过，想发明创造，就需要这股子痴劲。
待所有的先生与书生都坐好后，院长走到了屋子中央的讲台上。讲台呈圆形，占了一桌之地，高约三尺。
“书生们！”院长发话了，“今天我们书院来了一位新的先生！这位先生博学多识。今日，我与他略作沟通，便有茅塞顿开之感！更难得的是，这位先生对古文与古物还有特别深厚的研究。所以，我们书院聘请他为我们博古斋的斋主！”说着，院长将手向我一指。
书生们看到是我后大都吸了一口气，有的更是惊呼出声。
“他居然是个先生！”
“看起来和我们差不多大吧？”
“我都觉得他比我还要小一两岁。还想着以后熟了让他叫哥呢。唉！”
“太厉害了！太厉害了！”
“一定是名门世家出来的公子。而且是少年天才那种。”
“总之，这个人我们惹不起。”
众人一连议论着，一边鼓起了掌。我也站了起来，颇配合地向众人微微弯了弯腰。
“天嘞！居然是那个人！”小胖子好像刚从自己的蛐蛐梦中走出来，现在刚认出我。
“是啊！怎么会是他。”大高个也回过神来了。
杨之宇，轻轻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应该在慢慢消化是我的事实。
“糟了糟了！”小胖子很慌，“今天下午我们刚得罪他，他不会针对我们吧？哎哟！”他脸上的肉一抖，“我中午做梦的时候还梦到他了！梦到他干啥来着？”
“你做梦也梦到他了？”大高个说。
“你们梦到他什么？”杨之宇插话了。
“我忘了嘛！好像梦里和我抢蛐蛐儿！”
你个没良心的！是送蛐蛐儿好不！送！虽然后来碎了你的美梦，但总算是将你从你妈的虎口下夺了出来，还让你爽了爽吧！
“我梦到他给我看一种新的摇椅。很新的款式，既美观又耐用。我今天一下午都在想那把椅子。”大高个倒是清醒。
“哦。”杨之宇听完之后就扭回了头。
“我说之宇。”小胖子拉着杨之宇道，“我看他对你挺有好感的，如果他难为我，你可得为我说好话。”
他这句话是从哪儿来的？我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我能说什么啊？”杨之宇犯难道，“我还让他丢了兔子，还欠他东西呢。”
“我不管。”小胖子赖皮道，“他一定特别重视你。直觉告诉我，如果我们不和你在一起，他都不会注意到我们。所以，如果我被他难为了，你一定得护着我。”
呃……眼光真毒。
杨之宇尴尬地笑了笑，道：“好吧。”
“来！”院长正式介绍我道，“这位先生，姓龙，大家以后就称呼龙先生吧。但是，千万不要觉得龙先生只是在古物上有研究。正如我刚才说过的，别看龙先生的岁数不大，但是他的学识让我都佩服得很。大家以后一定要多多和龙先生交流，向龙先生看齐！”
“好！”有几个外向开朗的书生大声叫好。
小胖子也见机叫起了好，索性站了起来，用力地鼓掌。
介绍完后，厨娘们便提着大饭盒一桌一桌地上菜。书生们用的桌子是八仙桌，四四方方的，一桌可坐八人。我们几个先生的桌子是仿那天地之形的圆板四角桌，共有三张：中间桌子最大且高，坐着院长、张棋师、王经师、李画师、柳琴师和我；北边是其他六位经师和画师；南边是五位带着功夫的先生，平时会教些骑马射箭练拳舞剑的本事。
先生们都很热情好客，我们分别敬了茶，还相互交流了很多。总之，一晚上我们……相谈甚欢……相谈甚欢。
可是杨之宇那小子吃完饭后就离开了。再后来盯晚课的先生都离开了，他们还拉着我继续客套。我当时的心情是愁苦的，但是想到以后还用得到他们，此刻也不好拂了他们的情面。
那话题，我是尽量往我小师弟身上带的，可结果，是这样：
“素来听闻书院之中的先生个个都是难得的人才，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在轮到我发言的时候，我先客气了句，而后道，“只是这天下的书生形形色色，天纵之资固然可喜，朽木之材也是绕不开的难题。不知我们书院有没有特别出色与特别难教的书生？”
“龙先生这一句话非常到位。一下子点到我们为人师长者的痛处了。”王经师道，“我们既然身为人师，便都希望自己手中出去的是些好人物，能被人尊敬，受人器重。但是，我们也知道，无论是先天之气不足，还是后天机遇不到，好书生终究是凤毛麟角，大多数书生都不堪大用。说他们不争气吧，我们若仔细地去看，又发现他们确实有他们的难处，即使自己身处他们的处境，也未必做得比他们更好。说就此放手不管吧，人家毕竟是父母兄长拿了钱财重托于你我之手的，拿了人家父母兄长的钱，便就要将他们的孩子管束好才对。这其中的难处，不好与外人道啊！”
呵呵，呵呵！我瞧瞧看了看王经师白嫩皮肤下黄色的大板牙，浑然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好像说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说。话说，我问有没有，你给我分析原因做什么？分析来分析去，就给我来句不好与外人道？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就附和道：“王先生所言极是。”
“嗯！我也觉得王经师说得道理啊。”院长插话了，“其实书院的建立本来是利益大众的。以前人们求学那多苦啊！无论寒冬还是酷暑，可能天天都要跑上三四里地去寻名师学习啊。而且这术业有专攻，一位先生总也教不了全部的技艺啊，于是还需要四处求师。本来我们书院就是为了这种孩子建的，我们将名师请来，将住所与食堂给他们盖好，他们只需要认真学习就行了啊。但是，一个书院既然建起来了，有孩子既然受益了，那看到好处的家里的长辈们，肯定也想将自己的孩子送来。能让更多的孩子学习，这自然是我们开书院的人希望看到的景象。可是这一送，就会来一大批自己没做好学习准备的孩子，更有的甚至对学习有明显的抵触。也是难办啊！”
我迷茫看了看院长，感觉我好像不小心戳到他们痛点了。
“所以我一直提议，我们书院办学，就应该建立一个封闭的环境。”张棋师也发表意见了，“现在的书生，和外界社会关联太密。这社会多复杂我们又不是不知道。一个孩子到社会上走一走，就不产生点情感上的波动？这一波动，心思就不在学业上了，还怎么学好习？再就是，人嘛，都是觉得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你们说对不对？你说让书生们到社会上看到别人想玩就玩想闹就闹，回来后自己还要背书做功课，忙得心力交瘁，他们能不产生点负面的想法？要我说，就应该彻底封了学校，给书生们制定严格的考核制度，统一书生们的价值观念，让他们将学习当成天大的事。做得好的就赏，不服从的就打！这样才有希望教好一大批书生。”
“张先生所言，我不敢苟同。”柳琴师也开口了，“我们做教育，是为了社会更好的进步，旨在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若是盲目追求学习的效果，让书生死记硬背了多少前人知识而不加以生活的运用，是死读书，是与社会与大众脱节的学习，是为了满足个人喜好而随意蹂躏他人的人格，害人不说，于社会也无益。而且，这样的环境中培养出来的书生，纵使在书院表现再好，出去后终究是另外一个环境。他们需要重新适应，需要多次精神世界的破碎与重建。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
“我赞同柳琴师的说法。”书院唯一的女先生，李画师也适当地发声了，“人非草木，皆有灵性。此灵好比流水，死水烂臭，活水常鲜。将一人的世界给封闭起来，让他们整天与冰冷的对错条款两面相对，而缺失人与人与社会与自然之间的交流互动，这无异于抹杀此人之天灵，使其沦为土石物件。实在是莫大的罪恶。”
你瞧！这一晚上只听他们侃侃而谈，甚至看他们最后都急了眼，却一点杨之宇的有效信息都没探到。
到最后，李画师竟然还瞅我不说话，追着我问道：“我们大家说了这么多了，不知龙先生怎么看？”
她这句话一出，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我身上。我看躲不过去了，就暗中打量了几人，而后笑着和张棋师道：“我看在座各位对教育一道颇有研究，不知先生们幼时师从哪位大德？张棋师可否说一下？”
张棋师嘿然一笑，道：“小时候的东西，那都还给先生啦！现在说的，那都是长大后发现需要用了，就自己一边学一边琢磨的！这天底下，几个人不是这样？”
我笑着喝了口茶，没有再多说什么。
我们这次交流会一直交流到书生们下了晚课才结束。我怀疑如果书生们不下课，屋外不会响起他们活泼欢快的吵闹声，他们那小嘴还会吧吧吧说个没完。
他们怎么这么能说呢？
我想起师傅那清雅的神态，又想起在座三十来岁的小年龄，一个恐怖的想法出现在脑海，宛如晴天霹雳：会不会是我老了？
怀着略有些沉重的心情，我与他们一一道了晚安。去找杨之宇时，已经发现满书院找不到他们了。那一刻，我希望书院可以戒严，让书生们老老实实唯唯诺诺地回安寢斋睡觉！
我给自己的眼睛开了夜视，加了透视，又加了远视，这才在书院的西边找到他。
哦！对了。吃饭的时候小胖子说要去西边的森林抓蛐蛐儿来着。没想到这行动力还挺强。
书院这会儿人来人往的，我倒也不急，就慢悠悠地朝那边走了过去。全当散步了。结果走着走着看到琴师和画师到一个房间里去了。我想，我还是快点过去吧。透视眼在人多的时候有些驾驭不住。
此刻森林里的三个人异常忙碌。有两个是真的在忙着抓蛐蛐，而我的小师弟，我那未过门的小师弟啊，是真的在忙着害怕。
“你过来啊！我们都在你怕啥？”小胖子喊。
我那小师弟呢？他正站在森林与大路的交界处，踮着脚向那两人张望，又不忘回头看看来时的路，随时准备撒丫子狂奔。可是书院尚在百米之外，两个朋友又渐行渐远，他几番衡量之下，还是一步步踏入了森林。
我呢，就在一个大大的枝干上看他们折腾。
他们没有任何照明设备，纯凭肉眼适应黑暗。可是今天天上很多云，就算有月亮也只是个小月牙儿，黑得很。于是我的眼前，就是一幅手长腿长的人蹒跚学步般的诡异画面，好几次踉跄着要摔倒。
就这样还想抓蛐蛐？心大啊！
“你们，抓到了吗？”难得杨之宇主动开口。
“你别吵！都把蛐蛐吓跑了。”就被小胖子呵斥了。
杨之宇瑟瑟缩缩地跟在他们后面，万分小心地看着自己脚下的路。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总往一些黑影处瞧。
不知道是什么恶趣味，我看他紧张成这个样，竟好想逗逗他。他平时那么闷，不知道被吓到后会不会大叫？一直垂着的胳膊会不会吓到扬起来？一直与他人保持好距离的他会不会被吓到抱到别人身上？
我又想起了中午时他扑到我怀里时的场景，记得这骨瘦骨瘦的身板一点都不硌手，还挺柔软的。
我这么一走神儿，一股风吹了过来，衣服的下摆就挡住了我的眼睛。衣服落下时我看到他正盯着我看。
糟了！我心想。忘记隐身了。
数千年养成的良好施法素质，让我第一反应就施展了隐身术。看着树影下他脸上惊恐的表情，我意识到这样做好像不合适。再次感谢良好的施法素质，我的手一动，就又现了身。然后他脸上更惊恐的表情让我最终决定，还是隐身吧。
于是，就又隐了身。
杨之宇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的位置，缓缓向后退，要去拉大高个的胳膊。结果他脚下一个没注意，就踩在了一条蛇的身上。
蛇平时安安静静的，真叫起来的时候怎么那么渗人。
杨之宇慌忙转身，又一个没站稳，就倒了下去。摔倒的时候脑袋撞到了一块石头上，血登时就流了出来。
“哎！没事吧！”大高个忙过去将他拉了起来。
我也忙瞬移了过去。
杨之宇被大高个拉起来时，血已经流了半边脸。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仿佛被吓得忘了疼。还指着我刚才坐着的那树枝说：“我刚才看到那根树枝上有人。”
“沃槽！你可别吓我！”小胖子脸上的肉颤了几颤道。
我仍保持着隐身的状态，在距离他们两米的地方观察杨之宇额头上的伤情。我根据那血流出的速度判断，如果再不及时止血的话会很危险。就什么也没多想的给他施放了治疗术。
风过必有痕。凡是施法也必有光。一团圣洁的白光在我的指间诞生，映亮了在场三人的脸。下一刻留在我记忆中的有两件事：一是杨之宇额头上快速愈合的伤口，一是他们尖叫着惊慌逃窜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