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绝湖面,依然漆黑如墨,静得没有一点波澜。月亮从中天下移,快落下去了。天桓山的山脊依然披着银光。
秋靖灵坐在山巅上,倚着一块冰冷的岩石。她一点力气也没有。其实,何止是她,疆良和九凤也是一样的。
为了这“真神之力”,这五千年的完美封印,他们三个都耗尽了本体的真元。疆良虽然没用尽内丹,还给她留了一千年,但好像忘了,那是她不能用的。
孩子他爹教了她怎么取出来,但没教她怎么用给自己。不过,她也不想用,总觉得那是不属于她的东西。
疆良用金光巨轮最后的能量,帮她射出熔华箭,打开了结界。但在穿过结界时,她就抵抗不住了。
秋靖灵缩紧身子,第一次感到什么叫“冷”。
她问孩子:“儿子,你冷不冷?”
“不冷啊。娘亲觉得冷吗?”
“有点冷。你觉得不冷就……好了……”
“娘亲!你受伤了吗?”
“没事。就是……想睡一会。”
“娘亲!你怎么了?怎么不回答我了?”
……
秋靖灵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座玲珑剔透的冰宫里。那些冰墙是完全透明的,一点折射都没有。
孩子的父亲站在她眼前,脸上带着好几道被狁兽抓伤的血痕,她伸出手,想去替他擦脸上的血,却一下碰到了冰墙。他就在那儿,可她怎么也摸不着、摸不着……
秋靖灵猛地一抖,醒过来。还是那么冷,那么累。她觉得就要死了。确信自己还清醒后,她开始一点点地想。就是死,也该死个明白。
秋靖灵弄不清,三年前,她的小世界是怎么消失的。“轰”的一声,塌天的巨响,满眼都是金光。她没觉得不舒服,就一下睡过去了。
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石屋的床上。一睁眼,就看到了那个男人。他正在画画,回头朝她一笑:“你醒啦?”
这个第一印象好极了。凭着秋靖灵六岁幼童的记忆,神兽妖族人族,嗯,甚至真神,都没有哪个比他更赏心悦目。
秋靖灵问:“这是哪儿,是大陆吗?”
男人说:“这是我家。当然是大陆了。”
“你是神?”她觉得,只有神才能长成这样儿。
男人一笑:“神?哈哈。我是人。”
“哦,”秋精灵懵懵地醒了一会儿,忽然问,“永绝结界在哪儿?你知道吗。”
男人说:“知道。我会带你去。”
这个男人叫楚奚。他自己这么说。然后秋靖灵就在他家住下了,好像理所应当,只能如此。
楚奚会画画,画得极好。他能把整个大陆快速地画个清清楚楚,甚至能画出几千年前的样子,还能把各个族类的模样,都画得惟妙惟肖。
他还会讲故事,故事多得几千个箩筐都装不完。从几万年前的真神,讲到魔族,又讲混血的南凌氏,讲人族的天下。对他来说,整个大陆就没有秘密。好多个晚上,秋靖灵都是在他的故事里,心满意足地睡着。
楚奚告诉她,熔华箭应该怎么控制,永绝结界应该怎么修补,她身体里的神秘内丹应该怎么提取,还提醒她快点做,不然后果很严重。她一一照办了,果然全通。这让秋靖灵觉得人类真了不起,或者,他真是人类里,最了不起的那个。
秋靖灵也想不清,是从什么时候睡到楚奚怀里的。有时候一醒来,就发现被他紧紧抱着。他亲她,抚她,她觉得似乎挺好,至于他在干什么,她不知道,也不在意。只要看到他快乐就是了,她也会觉得快乐。
不过,楚奚的快乐没有维持多久。他好像有点倦,故事也讲得少了。不是没有故事,而是……他没了兴致。
楚奚开始独自跑出去,到天桓山里游荡,经常带着一身伤痕逃回来,衣服也被扯得破布一样,身后还妖啊兽啊追着一大群。秋靖灵冲出门去,替他退敌,再回头给他治伤。
看着那秀隽的脸上,一道道熊爪猴印,她心疼又无奈。但楚奚不在乎,开心地朝着她笑。而且他复原得很快,一两天就能完好。好吧,只要他高兴。秋靖灵想。
闹了几个月后,楚奚不再受伤了,每次出去都风姿翩翩,也再没有妖兽找上门。一天,他两夜没回家,可秋靖灵却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
她见不到楚奚,就去问邻居的一对妖族男女。那个女的听了描述,笑说:“你一定是有娃娃了!哈哈,一定是。有了娃娃,看你那男人还到处乱跑不?”秋靖灵往她屋里一瞧,七八个小妖,大大小小,有的爬着有的挂着有的打滚有的扔碗碟,比猴山还壮观。那个男的揍完了这个训那个,满脸的黑气,一脑袋无可奈何。
秋靖灵看呆了。女妖得意地说:“看到了吧。娃娃就是管住男人的最好办法。快去吧,把你那男人找回来!”
秋靖灵去找了。以她神兽的法力,在天桓山找个人,实在不算困难。
半山上那片木瑾花林真是太美,里面的人也是。那只紫鹳女妖美艳得就象天桓山的彩珠。楚奚倚树坐着,紫鹳女妖枕在他的腿上。他正在给她动情地……讲故事。他还是很快乐。
有一滴眼泪从秋靖灵脸上滑下来。她还在想:也许……他没错。紫鹳很美,他爱美,这不算是错吧。如果生气的话,那就该是我错了。只要……他快乐,就好了。她坚定地咬着牙说。
秋靖灵没把孩子的事告诉楚奚。一想到邻居那男妖的样子,她就立刻打消了说出来的念头。她不想管住他,不想让他变丑,更不想让他烦恼。
不过出乎意料的,楚奚好像变了。他没再跑出去,用了好几天的时间陪着秋靖灵,而且,他也不快乐了。
“我的时间到了,得走了。”楚奚说。
“什么叫时间到了?”
楚奚好半天才说:“你就当我死了吧。”
“还会回来吗?”
楚奚不回答。他从衣袖里摸出一样东西,想交给她,但忽然一抖,又改变了主意。“不行。我什么也不能留下。”
他看着秋靖灵,满眼的歉意。终于说:“我的时间很少。所以我……”
“所以你,想要享受更多的快乐。我……是其中之一吧?”秋靖灵说。
楚奚沉默一会儿,说:“今天以前,我是个凡人。今天以后,我是个死人。不值记挂。”
楚奚走了。临走前,他把画、还有他写的一些稀奇古怪的文字,总之一切和他有关的东西,都烧了个干净。就像要把自己毁尸灭迹一样。然后什么也不带地出了门。
他回头看秋靖灵,说:“永绝。”
秋靖灵点点头:“知道。”
楚奚走了。但与他相关的却没有结束。
紫鹳鸟闯上门来,要跟秋靖灵抢男人。她怎么也不相信,楚奚会死,说一定是秋靖灵把他藏起来了。秋靖灵任她在石屋里翻箱倒柜,直到闹得没了劲儿,才怏怏走了。
几天后,一群狷兽又气势汹汹地找上门。领头的那个说,秋靖灵的男人勾引了他老婆,要她把人交出来。女妖兽哭哭啼啼,却暗暗透着得意,挟枪带棒地讽刺秋靖灵,连自己男人都守不住。秋靖灵忍无可忍,顺手抄起木门闩,横扫了一切妖兽。女妖兽逃跑时还在说:“原来是个母煞星,难怪男人不要……”
不过最开智慧的,还是那位人族的小姐。小姐由家人抬着轿子,从峻始城一路找上山来。
小姐用丝帕擦着眼泪,还以为秋精灵是楚奚的姐妹。小姐说:“小女子与楚郎两情相箸,盟誓婚约。也已禀告家尊,说好待楚郎回山与家人商订,即可媒聘成礼。但几月再无消息,想是家中定有变故。小女子自来寻夫,还盼姐姐成全!若见不到楚郎,妹妹终此一生,必不再嫁!”
小姐哭得梨花带雨,秋靖灵却看懵了。“聘礼?婚约?”
小姐说:“正是啊。小女子既与楚郎情深,自要结为夫妻,永世相好,日后生儿育女,福荫万代呀。”
“你是说,男人如果真心待你好,是一定会跟你成婚的?如果他和你好,却不愿跟你成婚,那就是他错了?”
小姐也被她问懵:“自然啊。只是,楚郎岂是这等淫邪之辈,他必不会有负誓言的!”
秋靖灵思索着:“这么说,不是我错了。是他错了。嗯,我没有错。是他错了……”说出这话,她的眼泪就哗地流了下来。
小姐吓得不哭了,呆看着秋靖灵,不知说什么。
秋靖灵眼望远处,慢慢地说:“永绝。”
她不再落泪,冷静地对小姐说:“你回去吧。他已经死了。”
眼看小姐就是不依,秋靖灵又加一句:“他临死前,让我转告你:从前他是个凡人,现在,他是个死人。不值牵挂。你回去吧。”
说完,秋靖灵进门取出箭囊,整齐地挎在肩上,头也不回地走远了。把石屋以及小姐都扔在了那里。
想到这儿,秋靖灵觉得心里亮堂堂的,就是死了,也干干净净。
忽然,孩子在肚子里一阵闹。也许是太接近死,她已经感觉不到孩子的说话方式了。她费尽力气说出半句“儿子,娘亲坚持不……”,就昏过去了。
不知怎么又开始做梦。而且,还是刚才那个!楚奚的背影还在冰宫里,越走越远。秋靖灵不想看,掉头离开。那背影却忽然回过身来,大声喊:“娘亲!”
秋靖灵一下钉在了地上,她回过头,眼泪涌出来:“儿子!真是你吗?你长大了!”
“娘亲!”孩子跑过来,满脸带着笑,光明至极。然后,他的周身就散发出了热烈的光芒,那些冰墙眨眼间就都融掉了,世界突然好温暖,好温暖……
秋靖灵睁开眼睛。真的很暖,而且特别亮。
太阳刚刚从东方露出脸,天桓山的山脊已经换上了一层金光。秋靖灵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好像这辈子也没这么暖和过。
孩子还在熟悉地喊“娘”,但是,怎么跟每次都不一样?她下意识地向四周看,一下惊呆。
一个小婴儿,正爬在她的臂弯里,翘着圆圆的头,睁着一双亮极了的眼睛,快乐地看着她。这娃真的很小,比秋靖灵想像的人类婴儿小了很多。可他虽然小,却很圆润,很茁壮。那初生的皮肤,在初升太阳的照耀下,金灿灿的,就像能看透过去。
秋靖灵赶紧用裙子把他裹起来,没想到,孩子竟朝着她咯咯笑了。
“娘亲,我一点也不冷。”
这话仍不是说出来的,只要和他一对视,秋靖灵就从孩子的眼神里感到了。
秋靖灵说:“你是怎么出生的?”
孩子:“昨晚,孩儿不知道娘亲到底怎么了,就急着想帮帮娘亲,急着急着,我就出来了。”
“你本来还要住很久吧?”
孩子:“孩儿也不知道。不过娘亲的肚子里很舒服,如果不是昨天太急了,我还真的不想出来呢。”
秋靖灵断定,这不是一次正常的出生。不然,他不会这么小。秋靖灵抚摸着孩子的头,打量他的眉眼。哦,无论那个人是不是走远,是不是真的已是个死人,但是……真的很像。尤其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