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马上”。秋靖灵再次听到龙吟般的马嘶时,声音已经非常响亮了。然后,五乘龙驾就出现在天桓山的山路上。
这乘龙驾,戎州所有的臣民都见过,秋靖灵也见过。它们是流着龙的血脉的骏马,即使以秋靖灵神兽的法力,也没能分辨清楚,它们究竟是在跑还是在飞。大家普遍认为,那是在飞。虽然平时,它们都是沿着道路行进,但陆行生物,谁也不可能达到这样的速度。
南凌暮雨走了下来。他是独自一个人,没有带部将。
秋靖灵没见过他。有点吃惊的是,这位据说统治了戎州五十年的钺王,看上去还很年轻。
他穿着玄丝软甲,披着玄色的披风。漆黑的头发整齐地挽起,不见一丝散乱。清削的面庞上,眉目仿佛雕刻,时时透射的深邃目光,愈发让人感到难以撼动的力量。
事实上,南凌暮雨的确该算年轻人。只不过,秋靖灵是错把他当成凡人了。她不知道,神之后裔南凌族,寿命是远远超过人类的。刚统治大陆时,他们的寿命是五百年,相当于神兽,后来,神的血脉越来越淡薄,寿命也日渐减少。上一代神君,也就是南凌誓和南凌暮雨的父亲,活到了二百六十岁。
寿命的递减让南凌族惶恐又无奈,同时更看清了事实:神的血脉,是早晚要失去的。总有一天,他们会变得和随便一个普通人一样。
今年七十七岁的南凌暮雨,在南凌族中,是最年轻的王,相当于一个凡人的三十岁。
山顶的情形,让南凌暮雨有点吃惊。他扫视过秋靖灵和孩子,把目光落在离朱身上,说:“灵族大巫祝?”
离朱半坐起来,朝他一笑,比划个行礼的手势:“钺王。”
虽然离朱这招呼打得很不礼貌,但南凌暮雨还是端正回了礼。他说:“多年不见大巫祝,今天有幸得遇。只是这时间这地方,实在让小王感到意外啊。”
离朱“哈哈”笑了,转头对秋靖灵说:“我对你说,你是保护不了你的孩子的,这回信了吧?看,连名闻天下的钺王,都不能高卧峻始城了!”
秋靖灵说:“我不认识钺王,也不知道我的孩子和他有什么关系。”
离朱说:“关系可大着呢。你的孩子一出世,就触了他们的机密,就让太阳光辉倍增,不要说钺王殿下,就是神君自己,也睡不安稳呀。”
秋靖灵惊疑地问:“你说的是真的?”
离朱把头一甩:“不信,你问他呀。”
南凌暮雨不为所动。依旧端正、缓慢地说:“大巫祝,小王来到天桓山,自有所需。不烦大巫祝费心。只是,倒让我百思不解的是,今日太阳光幅倍增,大巫祝竟甘冒散灵之险,在阳光下穿越一万三千里,来到这天桓山顶,又是所为何求?”
离朱不耐烦,挥挥手说:“我说南凌暮雨,你怎么也学会兜这些圈子了,真是越来越像个人了!”
“我本来就是人。”
“好好,你是人。我没说你是别的。不过,我俩不妨把话说明,我到这天桓山,为的是这孩子,你到这里,同样为他。你承认不承认?”
“承认。不过离朱前辈,这件事关系我天朝稳固,臣民安宁,我必然尽责细查。灵族与人族千年来同袍同仇,不存嫌隙。自然也会盼天朝安泰,大陆平静的吧。所以前辈所来目的,还请明示为上。”
离朱说:“是是,灵族自然世代与天朝结好的。明示也是自然。反正以我时下灵力,也打不过你,我这就跟你说明白。我为何来此,就是为了救这孩子,不能让他死在你们手里!”
南凌暮雨皱眉说:“前辈,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杀死孩子?”
“你如果带走了他们,你说不杀,我信吗?”
南凌暮雨再次放慢语速,问:“这孩子,究竟与前辈何干?”
“你非要这样逼我!好,那我就告诉你,他是我的儿子!听清了吗?”
离朱话一出口,南凌暮雨惊得半天没话,秋靖灵更是睁大了愕然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瞪着他。她又隐隐感到离朱的话:不——许——开——口。
“这回你满意了吧?这个搅得你们不得安宁的婴儿,他就是我离朱的孩子!”
南凌暮雨瞄了一眼熟睡的孩子,疑惑说:“难道灵族,竟能和凡人生子吗?”
“很久远很久远以前,自然是能的,南凌暮雨你不会不知道;后来就不能了,因为灵族已经出不了结界,也不愿再出结界。但可不是真不能。”
“婴儿出生,天现异相。就因为他是大巫祝的孩子?”
离朱不屑说:“如今这大陆上,除了我,还有谁能让天出现异相?你说,还有吗?”
“没有。那么太阳增辉,是贵公子的天生灵力?”
“不是!”离朱说,“他娘亲是凡人,他只是个凡人婴孩,有什么天生灵力?再说,我灵族后裔,为什么要让太阳增辉,难道是天生就中了邪。太阳增辉,那是我的灵力!!天桓山冰寒至极,他娘亲偏要此时生产,我身在灵界,南凌暮雨,你倒说说,我有什么法子帮她?”
南凌暮雨说:“现在,大巫祝不也是穿透万里阳光,赶到了此地吗?”
“我总要带回我的儿子吧!施了法我才想起,既然已经天现异相,那你们又怎会放过他?果然让我猜中了。”
离朱这套逻辑,竟让南凌暮雨一时无以辩驳,只觉得这一切,实在该像他说的这样才最合理。但真是这样吗?离朱的确是如今大陆上灵力最强者,灵力当然也是力量,而人类,对于“灵”实在无能,除了“高深莫测”以外,再没有其他感受。离朱的灵力真的能达到让太阳光幅倍增,并撼动神摆偏移?南凌暮雨难以判断。
那事情只有两种可能。一种,离朱所说是真。那这件事就很好解决了。他既生下了凡人儿子,让他带走就是,毕竟现在,神君并不想和灵族有什么不快;一种,离朱所说是假。那就是神君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发生了。只是,如果是这样,就和离朱毫无关系,他为什么又会在场?似乎,第一种可能还是更大的。
看南凌暮雨不说话,离朱又喊:“我说钺王殿下,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我把儿子带走?我可没力气再跟你罗索了。”其实,他是真有点撑不住。眼看刚才灵术的力量就要散尽,天又要放晴了。
离朱胡乱舞了一阵衣袖,一朵并不太大的乌云,就在天空聚集了起来,只把他们几个罩住。乌云下又开始落雨,把秋靖灵和南凌暮雨都淋了个透。
秋靖灵说:“你不要伤到了孩子!”
离朱说:“他没事。我的儿子难道还会怕雨?”
南凌暮雨做出了判断。他走到秋靖灵身前,俯身说:“让我看看孩子吧。”
秋靖灵本能地向后躲,却听到离朱说:“你就让他看看!”
在秋靖灵的犹豫中,南凌暮雨接过熟睡的孩子。这的确是个凡人婴儿,感觉不到任何特别的气息。而且,还是一个早产儿,那么小,难得这么健康。唯一和凡人不同的是,孩子的头发,是和离朱完全一样的银灰,而大陆上的人类,无一是这种颜色。
秋靖灵惊了一下,孩子的头发一直是黑的,不知道离朱又是什么时候做的法,竟变成了银灰。
南凌暮雨没有选择,他只能相信离朱。不过,当抱起婴儿时,他就不自觉地感到,似乎,这个孩子特别可爱,即便只是睡着。就像被孩子吸引了,他看着那红润的小脸,竟忍不住去替他擦干脸上的雨。
离朱说:“快把孩子给我行吗?那是我儿子,又不是你的!”
南凌暮雨这才醒了,歉意地收回手。“好。既是大巫祝的公子,小王在此祝贺了。就请前辈带回灵界吧。”说着就向离朱走去。
“等等!”是秋靖灵喊了出来。她本想说“把孩子给我”,但又想到离朱的一场心机,她虽是不明就里,但也意识到,也许离朱的做法才是对的。只是……难道孩子离开自己的手,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秋靖灵眼里满满是泪,望着南凌暮雨,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南凌暮雨回身看她,对视之间,他忽然怔住了。
倒不是因为秋靖灵是个美貌的女子(七十多年来,美貌的女人和女妖,他看得也几乎疲劳了),而是,她那泪光闪闪的眼里,忽然让他看到了一种东西。他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只是觉得非常……,哦,似乎是“光明”。这东西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触动了他,是的,很远,但却很深。
南凌暮雨被秋靖灵的目光吸引,不由自主地转身,把孩子还了回去。然后,他就继续看秋靖灵。
离朱急得衣袖乱挥,不过他断定,南凌暮雨不可能看出秋靖灵的神兽真身,眼看就要变成凡人的南凌族,早没这种才能了。
秋靖灵又感到离朱的传神,即使是传神,都能听出声嘶力竭:“前辈,把——孩子——给我。能让他平安长大的——只有——灵界——”
秋靖灵亲着孩子的脸,心想,也许这场生别离,是已经注定了。
忽然听到南凌暮雨的声音:“你从哪里来?”
秋靖灵异样地抬头,看着他平静又专注的表情,不知道该说什么。
离朱暗暗跺脚,再次传神:“他——看不出你是英招,什么——也不要说。”
南凌暮雨看她不答,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秋靖灵还是没答。
离朱忍无可忍,他的灵力就要到极限,再拖下去,就会完全失去返回灵界的把握。那么,他将灵散而亡,孩子也必将不保。
离朱吝惜地集聚灵力,再向秋靖灵传神:“前辈——你是英招,在凡世——存身不难。孩子我这就带走了——日后必有——相见的一天——”
离朱又喊:“南凌暮雨!我看你是疯了。本尊不再奉陪了!”
空中的冷雨陡然加剧,山顶立即陷入白茫茫的雨雾中。离朱这一手来得措不及防,倒让南凌暮雨一下清醒,发现自己似乎忘了,离朱的确没有时间再等。于是他全不阻止,任凭离朱去做了。
秋靖灵的意识再度模糊,就像刚才一样,仿佛进入了梦境。这当然是离朱怕她不忍分离,勉力又施的幻术。而且,这幻术是只施给秋靖灵的。离朱知道,南凌暮雨既然选择了相信他,就只是一个观众,不用理会了。
白光在秋靖灵身前忽闪而过,爆成一个光球,南凌暮雨看到离朱飞动的身影,光球又疾速缩回一点,消失了。
冷雨一瞬间停止,乌云也跟着离散,山顶又是一片阳光普照。让南凌暮雨吃惊的是,那金色阳光下,秋靖灵竟仍然躺在山岩上!凌乱的黑发披下来,半遮住她苍白的脸。虽然是睡着,她的手臂还是维持了弯曲,好像孩子还在那里。
南凌暮雨本以为,离朱是要把女人和儿子都带到灵界的,但……这却是为什么?是这个女人对他来说全不重要?南凌暮雨无从解释。
关于灵族的情事,几千年来就像黑洞,甚至连个传说都没有。所以整个大陆都认为,现在的灵族,不会和外界通婚。至于他们的“情”,那真是连鬼都不知道。
竟是如此薄情寡义?南凌暮雨忽然想起,哥哥南凌誓有过一次感叹,忘了是因什么事而发,南凌誓说:“难道灵族的心,真的就像天上的云吗,来则来,散则散?”
南凌暮雨注视着这个女人。好久。
他想等她醒了,他能再看看,她眼里那种——好像在特别特别远的地方,触动了他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