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飘流燕,乍归来、依依难认,旧家庭院。惟有年时芳俦在,一例差池双剪。相对向、斜阳凄怨。欲诉奇愁无可诉,算兴亡、已惯司空见。忍抛得,泪如线。
故巢似与人留恋。最多情、欲黏还坠,落泥片片。我自殷勤衔来补,珍重断红犹软。又生恐、重帘不卷。十二曲阑春寂寂,隔蓬山、何处窥人面?休更问,恨深浅。
----梁启超《金缕曲·瀚海飘流燕》
1916年六月廿一,梧桐浓阴,柳庭风静。沈莺晚独坐在圣约翰大学图书馆二楼的阅览室里,手底摊着书,然视线透过了窗口,在屋外的红砖墙与拱券外廊之间往返飘离。
距离霍裴东离开上海,将近一月。山雨欲来风满楼,短短一个月,便已是沧海桑田。袁世凯交权,几日之后倏而于北京病故;黎元洪继任大总统;孙先生在全国发表了关于恢复《临时约法》之宣言,并致电黎元洪,要求北洋方面“恢复约法”,“尊重国会”。而霍裴东却仍然杳无音信。
这一个月,每到夜半钟鸣,阗寂无声时,沈莺晚都会从自己书桌抽屉里翻出一个上了锁的红木盒,抽出那张牛皮纸信封,就着一盏煤油灯,在密闭完好的启封处反复磨挲。心里惦念,却又无能为力,唯有一遍又一遍地劝自己:没有消息往往就是最好的消息。
苦思冥想间,倏然木梯口响起了一阵咚咚的皮鞋脚步声。“莺晚”,沈莺晚转过头,便看见霍舒妍挎着背包快步走到了自己跟前,嘴角溢着笑,“我就知道你在这儿。放学了,一起走吧。”
沈莺晚抬头瞧了一眼外面渐晚的天色,轻轻嗯了一声,把书收进布包,起身将桌椅归位,随着霍舒妍一块儿往校门外走去。
离校门口还差几步时,沈莺晚隐约感觉到自己一直被抱着的胳膊突然一空,旋而听见身侧的女孩嗓音清丽地喊了一声“斯寒哥哥”。紧接着,看到霍舒妍从自己身边一闪而过,小跳着三步并两步地冲到了一个陌生男子面前。那人倚靠着车门,一身黑色修身燕尾服,双手插着口袋,一副玩世不恭的公子哥模样。
“斯寒哥哥,你是来找我的吗?”霍舒妍眯眼笑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过身对着几步之远外的沈莺晚招了招手。
待沈莺晚走近,立刻揽着她,对男子介绍道:“斯寒哥哥,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沈莺晚。”随即又凑到沈莺晚耳边,小声道:“这是杜斯寒,算是我的兄长,也是七哥唯一的发小。”
沈---莺----晚……杜斯寒听着这三个字,眸底浮闪过一抹微光。
一个月前,霍裴东白纸上,写着的账号户名,便是这个名字。但此时,杜斯寒没有时间去深究这些,他快速地向沈莺晚行了一个注目礼,然后转而看向霍舒妍,道:“舒妍,我明天一早的轮船回美国。你七哥的意思,是希望你能跟我一起走,这是船票。”
“啊?那么快?”
霍裴东临去北京的前一天夜晚,与霍舒妍有过一次长谈。并且告诉她,自己已经在纽约为她安排好了学校。
如今时局不稳,若是她执意留在霍裴东身边,容易让他分心。霍舒妍单纯,但不愚蠢,更非任性之人,自小又习惯了对兄长言听计从。故而长谈过后,纵有万般不舍,却还是在兄长面前勉强点了头。
但没想到,竟是那么快……
她知道杜斯寒两天前刚刚与江家大小姐订完婚,只估摸着他是不是急于回避这桩婚事,想要尽快离开。
“欧洲战事吃紧,还是早走为妙。”
“不等七哥回来了吗?他去了北京那么久,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霍舒妍有些许犹豫,又有几分疑心和不安。
杜斯寒顿了半秒,旋即轻啧了一声,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含笑道:“傻丫头……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有谁敢动霍家七爷?放心吧,七哥只是在北京有事耽误了,让我带着你先走。过段时间,他会去美国看你。”
霍舒妍听他这么说,心底慢慢舒了口气。她知道霍裴东向来说一不二,也明白自己这次已是非走不可。她深深地叹了口气,颤着手慢慢接过了船票,转眸,目光涟涟地望向了身边的沈莺晚,眼底尽是忧怨,未语已凝噎。
命运总是如此……相见时难别亦难……
与霍舒妍唯一不同的是:沈莺晚自始至终都是知情者。她俨然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杜斯寒应该就是霍裴东之前提到过的那个朋友。那他呢?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麻烦?还是……
沈莺晚不敢再深想,直觉告诉她,杜斯寒或许知晓些什么内幕,然而霍舒妍就在这儿,有些话沈莺晚想问却不能问,唯有缄默无言地守在旁边。她知道,当务之急,是要保霍舒妍安全无虞。
沈莺晚低头看了眼霍舒妍耷拉着的脑袋,见她死咬着唇,紧紧地拽着船票,缓缓靠过去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背,强颜着欢笑:“好啦,那么多愁善感的做什么……现在走,对你,对七爷,都好。再说了,又不是不回来了。”
“莺晚……”
沈莺晚闭了闭眼,嘴角努力扯着笑,强忍着喉间的哽咽:“明天……我就不去码头送你了……到了那儿,记得给我写信……舒妍,照顾好自己……”
悲欢离合,聚散起落,其实大多都由不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