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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审讯

审讯员:姓名?

华金斗:姓华,名字叫个金斗,我们厂里人说是个地主名字,可我家不是地主,是堂堂正正的贫下中农。

审讯员:没问你成分,年龄?

华金斗:虚岁四十三了,属猪的。

审讯员:民族?

华金斗:什么?我不知道呀,我跟你一个族吧。对,汉族,就是汉族。

审讯员:家庭成员?又听不懂,问你家里有什么人?

华金斗:八口人呀,不,现在只剩七口人了,我爱人死了,我又进来了,家里就剩下五个孩子,还有大姑。

审讯员:什么大鼓?你咬字清楚一点。

华金斗:大姑就是我妹妹呀,我的亲妹妹。孩子们这么叫,我也跟着叫,叫惯了就改不过来了。她不是我的大姑,是孩子们的大姑。

审讯员:不准说废话,你的屁股不准扭来扭去的,坐端正一点,不准低着头,头,把头抬起来,对,就这样,好了。现在你告诉我们,你到燃料仓库纵火的动机,什么动机,什么目的?

华金斗:我爱人死了。

审讯员:我们知道你爱人死了,她死了跟你的纵火案有什么关系?

华金斗:我也说不上有什么关系,我糊涂了,我的脑筋那会儿打了个死结。她死在仓库里,我就觉得是仓库害死了她。

审讯员:你认为你爱人不是自杀,是他杀?是谋杀?

华金斗:我可不会血口喷人,谁都说凤凰是个好人,她在仓库的群众关系一直很好,就是疯子也不忍心害她的。我看见那绳子了,我知道她是自杀。可是我不相信呀,她出门时还好好的呢。她的塑料凉鞋刚洗过,放在窗台上晾着,是我替她拿的鞋。她还让我去桥下看看卖黑市米的船来了没有,说要是有船就买上个三十斤,要是这次米便宜就买上七八十斤放着。

审讯员:不准打岔,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记住了吗?现在你回答我,你在燃料仓库纵火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华金斗: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动机呀,我跑到仓库看见凤凰的尸体就傻了,我听见大姑和女儿在哇哇地哭,我都不知道他们在哭什么呀,我的脑筋真像是打了个死结,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来也下不去。我光是想这是在欺负我呢,这是在把我华家往绝路上推呢,这是骑在我头上拉屎撒尿呢,这是存心要把我气成个疯子呢。

审讯员:你说谁,谁骑在你头上拉屎撒尿,谁存心把你气成疯子?

华金斗:就是不知道呀,要是知道我就不会干那蠢事了。我那会儿是糊涂了,看见谁谁倒霉,仓库里的人都躲着我,可是那些油罐躲不了我,它们神气活现地爬到我眼睛里来,它们就倒霉了。我看见油罐上写的那些大字,我的脑筋又打了一个死结,我后来就光是想着跟那些油罐算账了。

审讯员:油罐上写的什么字?

华金斗:严禁烟火,小心火灾,还有好多,反正都是一个意思,宣传防火呢。我看见那些字就想,我让你防火,让你严禁,让你小心。我当时真是糊涂了,我把那些油罐当成了出气筒。我就没想到那是国家的财产,我就没想到油罐爆炸的危险性呀。同志,你告诉我,到底有没有伤着人,我心里就是放不下这件事,你一定得告诉我。

审讯员:伤没伤人你犯罪的性质都一样,你知道你犯了什么罪吗?

华金斗:什么罪,是放火罪吧?不管叫个什么罪,反正是死罪,我知道,我这辈子是完了。后悔也没用,世上没有后悔药卖,同志,不怕你笑话,我现在恨不能钻回我娘的肚子里去,像我这样没脑子的人,她不该让我出来呀。

审讯员(笑):不准胡说八道,不准说废话,把头抬起来,我问你,有没有犯罪前科?

华金斗:什么科?你是问我以前有没有犯罪吧,同志你真是委屈人呢!你把我当坏人看了,我是不是坏人,你去农具厂打听一下就知道了。我在厂里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我在厂里这么多年,从没迟到一分钟从没早退一分钟。要不是我脾气臭,农具厂的劳动模范哪儿轮得到赵立春,那就是我华金斗呀。我犯什么罪?我这辈子不偷不抢不嫖不赌,一颗心都拴在家里了,我心里装不下别的心思。你非要抓我的错,当然也能找到错。我儿子的滑轮车是我用厂里的废零件装的,可这也不能叫犯罪吧,就连赵立春也拿厂里的回丝回家做抹布么。

审讯员:住嘴,让你坦白,你倒乘机攻击人家劳动模范来了。我问你,你的雷管是从哪儿弄来的?

华金斗:那不是我的,是搬运队李义泰弄来的。同志你千万别记他的名字,他跟这事没关系。那雷管本来是炸鱼用的,李义泰是好心,过春节的时候,他约我去水库炸鱼,说是自己给自己办点年货,可是水库有人看着,我们只好回来,那雷管就放在我家里了。同志,你得把李义泰的名字划掉,你要不划我干脆就不说话了,我可不能给好人头上栽赃。

审讯员:好人坏人不是由你说了算,我们根据政策法律办事,用不着你来废话,你只管坦白你的问题就行了。

华金斗: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坦白的,我都后悔死了,我毁了自己,也把孩子们的前程毁了,他们的档案里会有个大污点呀!我要有办法把自己的脑袋摘下来就好了,我非把它踩个稀巴烂,人家的脑袋都管用,我的却不管用,要它干什么?我都后悔死了,你们却还要我坦白,坦白,坦白,坦白你妈个×呀!

审讯员:你吃了豹子胆了,敢在这里骂脏话?你这人的脑子看来真是个大粪坑。像你这样的人我们见多了,我们有办法给你们的脑子打扫卫生。

华金斗:我不要你们打扫卫生,我求你们快点宣判。我估计你们会判我无期徒刑吧,我不要无期徒刑,一辈子不能回家,不如死了痛快,你们要么判我个三年五年的,要么就给颗子弹,就是不要那个无期!

审讯员:你以为这是菜市场,可以讨价还价吗?怎么宣判不是你的事,也不是我的事,是人民法庭的事,法律,法庭,你懂了吗?

华金斗:我怎么不懂?法律就是讲判刑的书嘛,法庭就是判刑的地方嘛。我不管你们是个什么法,总得考虑考虑群众意见吧?要么三年,要么子弹,你就这样跟你的领导去反映,你一定要替我去反映。

审讯员:你这人的脑筋看来真是打了死结了,这死结得由你自己慢慢解。小王,小许,把嫌疑犯押下去。

华金斗:同志你别生气,别急着撵我走呀,我有一件事要求你,你别皱眉头,是件小事呀。你们怎么宣判我都没意见,求你们别把大公告往香椿树街上贴。我儿子虽然才六岁,可他已经认字了,他早就认识我的名字了。同志你别皱眉头,你真是急死我了,一定要贴也行,你们就给我改个名字,随便改成什么,银斗金生的都行,就是别在华金斗三个字上打红叉叉,我儿子已经会写那三个字了呀。

审讯员:小王,小许,你们愣在那里干什么,快把嫌疑犯押下去。

华金斗:你们别拉我,别拉我,同志我给你跪下还不行吗?别让我儿子看见那红叉叉,你们要是不答应我我就死给你们看。同志,同志,就这点小事你答应我吧。

审讯员:快,快点,快把他押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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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这里到香椿树街要穿过两个世界,假如骑上那匹黑天驴一眨眼就到了,活人们无法理解这件神奇的事情,只有死人们知道在另一个世界里交通是多么发达,茫茫天际里每天运行着多少天马、天牛、天驴、天狗,亡灵们去人间探望亲人使用的就是这些交通工具。我听说玉皇大帝出外巡游坐的是金天车,而阎王爷到人间办事坐的是一艘美丽的七色飞船。当然,什么金天车什么七色飞船的,我只是说说而已,我从来不想这种好事,对于我来说,有一匹黑天驴骑着已经很不错了。

我所在的天界第八区聚集了一大批像我这样死不瞑目的冤魂,大多数都犯了罪,却又不是坏人,所以第八区成了一个三不管地区,玉皇大帝不管,阎王爷也不管。我们的区长是一个打猎爱好者,有一次到山上打斑鸠,斑鸠没打到,一发子弹竟然打死了一对躲在树丛里的男女,人家法院并没有判他死刑,他自己判了自己的死刑,据说他本来应该在第六区的,是他自己跑到我们第八区来的,他说他原来就在一个落后的老大难区工作,现在还是不改初衷。

我没见过管香椿树街的人间的区长,反正现在这个第八区区长人还不错,第八区一共只有十几匹天驴,成千上万的人要用呢,可区长很干脆地就让我牵了一匹。我想大概他知道我的事,知道我也是个判自己死刑的人,知道我的五个孩子转眼之间成了孤儿,他不照顾我照顾谁去?

第一次回到香椿树街时,他们还不知道我在监狱里自杀的消息。你想象不出我在家门口看见我儿子的心情,我跳下黑天驴去抱我儿子,我足足抱了有一百次呀,可恨的是一次都没能抱住他。我俯下身去亲我儿子的脸蛋,亲了足足有一百次,连他的鼻涕也没亲到。我对他喊,我来了,快叫我,叫爸爸!我把嗓子都喊破了,可他像个聋子似的听不见。他瞪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自行车和行人,突然尖声叫道,乌龟,乌龟,大乌龟!我起初以为他是在骂我呢,我想你真是反了天啦,你敢骂你爸爸是乌龟?我正要抓他耳朵,突然发现一个骑车的人,他的整个身体向车把倾斜着,看上去确实像一个乌龟。我被我儿子逗笑了,虽说随便骂人不礼貌,但像我儿子这样骂得快骂得精彩也不容易嘛。

你看我儿子虎头虎脑的,多么讨人喜欢。他叫独虎,是我给他取的名字,别看他现在长得不高也不大,在凤凰肚子里那会儿他却像头小猪一样又胖又壮的,凤凰分娩是做的剖腹产,因为他太大了。我当时好像预感到这是我华家传宗接代的独苗苗了,我给他取了这个名字。凤凰说不好,听上去像个土匪的名字,可我就是觉得只有这个名字才配得上我的宝贝儿子。我儿子六岁了,他拖着鼻涕站在家门口,傻乎乎地望着天空,我知道他在看天上的云,还是在他婴儿时候他就这样,只要抱他出门他就仰着脸看天上的云。我知道他看不见我,即使看见了他也会以为我是天上的一朵云呢,他不会知道我在看他,即使知道他大概也不在乎,他大概已经不认识我了。

独虎头顶上的那根小辫是他妈妈活着时给他留的,凤凰就怕儿子在家里太受宠太扎眼,生怕引起老天的妒意,这样混在他姐姐中间就放心了。那根小辫用红线扎着,姐姐们每天争着给他梳理那根小辫。早晨起来新梅她们情愿自己披头散发,也要先把独虎的小辫梳好。这是凤凰活着时立下的规矩,现在凤凰死了,女儿们仍然遵守着这个规矩,从这一点上你能看出我的女儿们也是天下最好的女儿。我儿子才六岁,他跟新梅新兰她们不一样,他还不懂得恨我,不知道是我的臭脾气害了这个家,使他们成了孤儿,他大姑太疼他了,他还不知道自己是个孤儿呢。独虎不知道街上的孩子们为什么不喜欢跟他玩,他看见一群孩子在酒厂门口拍香烟纸,等他走过去那群孩子就跑开了,他们一边跑一边用厌恶的眼神瞪他。独虎只好一个人站在酒厂门口,随意地浏览墙上的宣传标语,标语中有几个字他是认识的,独虎就大声地把它们念了出来。独虎的声音引来了几个小女孩,她们拿着牛皮筋挤到独虎身边,眨着眼睛听独虎念标语,但她们一来独虎就不念了,独虎鄙夷地扫视着她们,脸上浮现出一种傲慢的表情,他的嘴里突然发出类似赶马的呼啸声,然后一溜烟地跑了。我不知道我儿子为什么如此讨厌女孩子,大概是因为家里的女孩太多了吧。说起来小男孩就应该和小男孩玩,我也不愿意他从小混在女孩堆里,长大了弄不好会变成个娘娘腔,可是我实在是心疼我儿子,他简直就像老光棍追寡妇似的追逐街上的男孩,而男孩们简直欠揍,他们偏偏不跟他玩。

独虎才六岁,他不知道是我害了他,是我使华家在香椿树街成了一个臭名昭著的家庭。势利眼的大人培养了势利眼的小孩,我儿子他像一个跟屁虫似的跟着他们。可是他们真的把他当成了一个跟屁虫,他们一次次地摆脱了独虎。今天我亲眼看见了这种令人心酸的追逐,我看见我儿子在追逐郁家十岁的儿子,一直追到铁路桥下。那个欠揍的郁勇在奔跑中忽然停下来,用链条枪指着我儿子说,你别跟着我们,梳小辫的,去跟女孩玩!

独虎愣住了,独虎的一只脚还在往前伸,另一只脚却在后退着,你怎么不去跟女孩玩?独虎这么嚷嚷了一句,看见郁勇他们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铁路桥下。我恨不能把那群欠揍的孩子一个个揪回来,按住他们的头让他们陪我儿子玩,但是我现在只是一个冤魂,我没法做这件事情。我注意到独虎的眼睛里涌出一种老人才有的哀伤,他突然觉出他头顶上那根小辫的重量,他转过脸对着墙左右摇晃着脑袋。午后的阳光恰好把他的影子投在墙面上,他看见那根小辫像一棵树一样地长在自己的头顶上。我的眼睛现在大概是含着毒汁了,怎么看见的尽是我不愿意看见的事情呢?今天我跟着儿子回到阔别已久的家,看见我儿子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对着镜子把他头上的小辫剪掉了,他母亲要是知道了不知会伤心成什么样子了。就在今天我满意地发现我的家仍然以独虎为核心,像地球一样稳稳地运转着,这首先要感谢我那个救命菩萨一样的好妹妹,孩子们都叫她大姑,我也跟着叫。是大姑第一个发现独虎的小辫没了。独虎示威似的站在大姑面前摇晃他的脑袋,大姑就瞪大了眼,嗷的一声大叫起来,然后家里就乱成一团了。大姑遍地寻找被剪掉的那根小辫,她拿着手电筒在门外的垃圾堆里找,还在床底下箱子后面找,一边找一边喊着侄女们的名字,她说,新梅,你怎么傻站着,帮我一起找呀。新梅就蹲下来用扫帚在床底下来回扫。大姑说,新竹,你放学回家怎么不看着他,你就让他把小辫铰掉了?新竹尖声叫起来,谁让他铰小辫了,我一回家就在洗萝卜,我还上街打酱油了,我又没长八只眼睛,怎么看得住他?大姑白忙了半天,最后来到独虎面前,气喘吁吁地怒视着独虎,独虎就扭过脸去挠他的脚背,大姑拎住他的耳朵,把他的脸对准自己的眼睛。然后大姑怒喝一声,说,扔哪儿了?独虎不敢看大姑的眼睛,他就斜睨着新梅手中的扫帚说,扔河里了。他听见大姑的鼻孔里猛地喷出一口热气,大姑仰视房梁绝望地眨巴着眼睛,一声声地叹着气,她说,小祖宗呀,告诉你你也不懂,这小辫不能铰,这小辫铰不得呀。

独虎其实撒了谎,那根小辫是被他扔到屋顶上去了。我想告诉我妹妹小辫的下落,可是我不能说话,我要是能说话,说不定会对她说,算了,剪掉就剪掉吧,男孩子的小辫迟早是要剪掉的。我还摸透了我儿子的心思。我猜到独虎隐瞒小辫的下落是因为害怕大姑找到它,如果大姑找到那根小辫说不定会设法把它接回到他头上。我儿子才六岁,你别看他才六岁,他鬼得很呢,六岁的心眼可以装一箩筐,这一点不知他像谁。我和他母亲做了大半辈子老实人,缺的就是心眼,生出个儿子却是个小机灵鬼,我想这总比再生个我这样的缺心眼好。

当天晚上我儿子独虎就跑到街上去了,他在街上东张西望,专挑人多的地方钻,在杂货店门口独虎恰好撞见了郁勇。郁勇端着一碗腐乳从台阶上跳下来,独虎就迎上去,跟在他身后走。郁勇的腿朝后面倒蹬一脚,说,你跟着我干什么?跟屁虫。独虎说,你没看见我的头,我把小辫剪掉了。郁勇歪过脸扫了独虎一眼,说,谁管你的小辫,我才不管你的闲事呢,你们家有那么多女的,一个男的也没有,女人就会叽叽喳喳的,我最讨厌你们家。独虎仍然跟着郁勇走,他猜因为天黑的缘故,郁勇不一定看得见他的头上没有了辫子,独虎正在犹豫是不是走到郁勇的前面,让他能更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头顶,郁勇却站住了。郁勇打量着独虎,突然说,你爸爸呢,你怎么没有爸爸?独虎没有料到郁勇会提这个问题,独虎愣了一下说,那你爸爸呢,我也没见过你爸爸。郁勇说,我爸爸是空军,驾驶军用飞机的,空军穿什么衣服你知道吗?不等独虎回答,郁勇就叫起来,你连这也不知道,笨蛋,告诉你吧,空军都穿皮夹克。

独虎仍然跟着郁勇走,快到郁勇家了,郁勇越走越快,他回过头来说,你别跟着我了,狗才这样跟着主人呢。独虎说,你骂人,你骂我是狗,你自己就是狗。独虎的手却留恋地抓住了郁勇的衣角,他说,我告诉你我爸爸在哪里,不过有个条件,你们以后得陪我拍香烟纸。郁勇想了想说,好吧,我们带你玩,你别卖关子了,说,你爸爸到底在哪里?就这样独虎盯着郁勇的脚尖说出了我家的秘密,独虎说出了这个秘密,就像泼出了一盆水,就像一盆滚烫的热水泼在我脸上,我以前做人的时候从来不会难为情,现在做了一个冤魂,却被儿子的一句话弄得羞红了脸。

独虎说,告诉你你不能告诉别人,我爸爸,我爸爸在监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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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以来雨水丰盈,一般来说雨都是从半夜开始下的。你听见一阵风突如其来地掠过梧桐树的树梢,谁家敞开的门窗被风推来撞去的,然后雨点就落下来了,雨点起先很急促地打在窗玻璃上,噼啪有声,渐渐地风停息了,雨也下得均匀了。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人们睡得更加香甜,睡到第二天早晨,雨已经停了。地上的积水提醒你刚刚逝去的是一个雨夜,树上的残叶间突然会有一滴水珠落在你的脸上,那滴水珠也提醒你,雨夜刚刚过去,一场秋雨一夜风,秋意浓了,天凉了。

秋天以来我一直在香椿树街的上空徘徊,不分昼夜地俯瞰着我的家。做一个冤魂就是有这样的好处,下雨的时候我浑身都淋湿了,可是我并没有湿漉漉的难受的感觉,看见风扫落叶满地霜露,我知道天凉了,但我不需要添衣穿袜。我不分昼夜地睁着眼睛,害怕一旦睡着了会被阎王爷发现,把我拖到奈何桥那边去。

天凉了。大姑在贩菜船上买了一筐雪里蕻,菜贩子把筐拖下船就不管了。大姑试了一下,菜筐太重了,她根本拖不动它。大姑对菜贩说,你们怎么不来帮我一把,我买了一百斤菜呢,你们应该帮我搬回家。菜贩说,还帮你搬回家呢,你不想想你买这菜花了多少钱,你恨不得我们白送你,讨了便宜还想便宜,你这种女人哟。大姑说,你们这种男人也叫个男人?比女人还要小家子气,买卖都做完了,还在那里放什么酸屁?我看你们下面白长了那块肉。大姑嘴里骂着,眼睛在贩菜船上搜寻着什么,船上的一条绳子使她眼睛一亮,你们以为一筐菜难得倒我?看我怎么把它拖回家。大姑说着就从菜贩的脚底下抽出那条绳子,她用绳子在菜筐上做了个手环,拖着菜筐就走。菜贩子在后面叫起来,你怎么把绳子拿走了?我们还要留着捆菜呢。大姑没有理睬他们,大姑回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她不愧是我的亲妹妹,她的雷厉风行的作风比我又高出一筹,做起事情来我是一百个放心。

大姑拖着一筐菜离开了码头,她听见箩筐擦着水泥地,发出一声声尖利的惨叫。大姑走到桥下就站住了,她担心箩筐会被拖坏,箩筐坏了以后就不能装菜了。大姑心疼箩筐,一时没了主意。桥上人来人往,她看见搬运队的李义泰拉着一辆板车从桥上下来。李义泰拉板车总是拉得耀武扬威的,他嘴里大声吆喝着像一匹烈马从桥上冲下来。看见李义泰大姑的脸下意识地扭了过去,大姑总是躲着他。但是李义泰的板车偏偏吱嘎一声停在她面前,李义泰嘴里的酒气喷到了大姑的脸上。

买这么多的菜?李义泰说。

是雪里蕻,腌了过冬。大姑说。

我帮你拖回家吧,李义泰说,你是在等我的板车吧。

谁等你的板车?我等新梅他们呢,我们家人多,每人抱一捆就行了。大姑说。

狗咬吕洞宾。李义泰说,热脸贴上个冷屁股。

我的冷屁股你也贴不上,拉上你的送尸车走吧,别在这儿找骂。大姑说。

热脸贴上个冷屁股。李义泰伸出手在菜筐里胡乱掏了几下,然后拍拍手拉着板车往桥下冲去,李义泰一边跑一边叫,热脸——贴上个——冷屁股。李义泰这人狗嘴吐不出象牙。不过他人倒不坏。我以前跟他也算是朋友,老在一块下棋什么的。李义泰是老光棍,有一块钱敢花十块钱的人,脾气也又臭又大,没有女人肯嫁给他。我知道李义泰对我妹妹一直心怀鬼胎的,有一次他请我喝酒,吞吞吐吐地提起那件事,我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我说,怎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倒并没有把我妹妹看成一只天鹅,但我觉得要是让李义泰娶了她,老祖宗会在祖坟里骂我瞎了眼的,我这样的人假如是个女的嫁给李义泰倒是谁也不吃亏,可他动我妹妹的脑筋万万不行,大姑她虽然二十岁上就死了男人守了寡,可在我眼里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呢。大姑坐在菜筐上,菜筐里的一百斤雪里蕻沐浴着秋天的阳光,阳光已经向桥的西侧软软地倾斜过去。大姑看见一群学生从桥头走过,邹医生的女儿多多她是认识的,大姑就喊,多多,看见我家新菊了吗?多多很诧异地看了大姑一眼,说,我不认识你家新菊。大姑想她大概是搞错了,新竹和新菊的那些同学,她常常张冠李戴。于是大姑又问多多,那你看见我家新竹了吧,她这会儿也该放学了。多多却是满脸厌烦的样子,她整理了一下头上的发卡,说,没看见没看见,我又不是你们家的门卫。

大姑愕然地看着多多走下大桥,过了一会儿她醒过神来,嘴里就发出一声冷笑,对卖水果的女人说,才多大的人,就学会了大人的毛病,狗眼看人低。过了一会儿大姑又说,邹医生人倒是不坏,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她打针一点也不疼。咦,怎么生出这么个女儿呢?

桥上先是出现了新竹的身影,然后就是新菊,姐妹俩一个推着我家唯一那辆自行车,一个坐在车后架上。新竹一边努力地压住自行车车把,一边回头骂她妹妹,你想累死我呀,给我下来。新菊却还赖在车上,朝桥下的河面张望着。新竹说,你下不下来,你不下来我撒手了。新竹刚想去拉扯她妹妹,一抬眼就看见了大姑,大姑正瞪着眼睛看她们呢。

新竹站在桥上,把自行车弄得东摇西晃的,她的眼睛躲躲闪闪地看着大姑,说,新梅让我骑出来的,她今天不用车。

撒谎。大姑说,新梅今天怎么不用车?她上中班。

不是我要骑出来的,新菊缠着我,让我带她上学。新竹说。

撒谎。新菊在后面嚷嚷起来,是她自己把车偷出来骑的,是她自己要带我的。新菊的话没说完就尖叫起来,我在空中看得很清楚,新竹的手伸到新菊的腿上,拧了妹妹一把。

大姑大步走过去,把姐妹俩分开。别在这儿丢人现眼的,大姑说,今天不骂你们,有辆自行车正好,来,帮我把雪里蕻驮回家。说起来真是让人心酸,我活着的时候这么一筐菜算什么呀,背在肩上就走了。我不在了,力气活只能她们干了,她们干力气活就是让人着急。我恨不能伸出手把菜筐放到我的肩上,可我的手就是伸不到那儿,我只能在空中干着急。

她们三个人一齐用力把菜筐抬上自行车的后架,大姑是不会骑车的,掌握自行车方向的任务自然落到了新竹身上。新竹在前面掌握着龙头,大姑和新菊在后面扶着菜筐,一百斤的负荷对于我家这辆旧车来说有点超重,新竹的脚步踉踉跄跄的,新竹的身子左右摇摆着。大姑叫起来,新竹你行不行?新竹喘着气说,我行,怎么不行?大姑说,你就嘴硬,这车弄得像抽筋似的,看着人心慌。新竹就回过头说,谁让你买这么多菜了?谁爱吃腌菜?一买就买这么多,看着就反胃。

新竹的一通抢白并没有惹恼大姑,大姑看上去有点理亏的样子,欲言又止。大姑弯起她粗壮的胳膊护住摇晃的菜筐,边走边问新菊,那个什么多多,是你班上的同学吧?新菊说,什么呀,她是新竹的同学。大姑又问新竹,邹医生家那个多多,她跟你不好吧?新竹好像没听见大姑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用一种恶狠狠的声音说,她就会臭美,她不理我,我还不愿理她呢。

大姑在后面格格地笑起来,大姑说,这就对了,我小时候就这样,谁瞧不起我,我一辈子都不理他。大姑的手在空中甩了一下,又伸出去抓新竹的耳朵,说,你们姐妹几个,就你的脾气随我。你爸爸还老说你最像他,像他个屁,谁像他那个狗屎脾气呀!

我妹妹在背后贬低我,我有一点生气,好在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我的脾气确实是又臭又硬,不像狗屎又像什么呢。

姑侄三人保护着一筐雪里蕻在街上走,走到铁路桥的桥洞时,一列火车恰好疾速驶过。新菊大声叫道,大姑快捂耳朵。尖锐的汽笛声已经在铁路上空回荡,大姑脸色煞白,又是闭眼又是摇头的。我这个妹妹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偏偏就是怕火车,火车在铁路上走,不碍她的事,她却以为火车是从她耳朵里穿过去了。但是我发现这回她没有捂耳朵,她仰起脸注视着横跨街道的铁路桥,脸上浮现出一种迷惑的受惊似的表情。新菊在旁边说,大姑你怎么不捂耳朵了,你不怕火车喇叭了?大姑说,不怕,大姑现在不怕火车喇叭了。新竹回过头说,你们发什么呆,走呀,快走呀。大姑说,不着急,歇口气再走。

大姑仰起脸注视灰色的横跨街道的铁路桥,她的眼睛突然炯炯发亮,你们看清楚刚才那串火车了吗?大姑说,你们看清楚火车上的人脸了吗?

新竹说,火车开得那么快,谁看得清那些人脸,就是神仙也看不清。

我怎么就看见了呢。大姑揉了揉眼睛说,我没有眼花呀,我看东西从来不眼花,我真的看清了他的脸。

急死人了,你到底看清了谁的脸呀?新竹说。

我看见你爸爸了,大姑说,我怎么看见你爸爸在火车上呢?

我在空中大吃一惊,我真是怀疑她看见了什么。记得小时候在老家她就神神鬼鬼的,她说她每天都能见到一个天仙似的穿绣花鞋的女鬼。有一次她上了茅厕回来告诉我,她一边坐在粪缸上一边和那个女鬼绷线线玩呢。我真的担心我妹妹会看见我,我更担心她的一惊一乍的样子吓着了新竹新菊,她们毕竟还小呢,一个才十岁,另一个也刚满十四呢。

姐妹俩果然愣住了,新菊张大嘴呆呆地看着新竹,新竹则用怀疑的目光观察着大姑的脸。新竹忽然撇了撇嘴说,你看花眼了,肯定是看花眼了,世界上长得相像的人多着呢。

我没看花眼,我看见他把脸贴在窗上呢,那凶神恶煞的样子,还能有错?大姑说,可也怪了,他的案子没了结,人不能出来呀。要不他是迷了别人的魂给我捎信呢。他多半是想家啦。想家不能回,这有多受罪。

我看见大姑的鼻孔开始呼呼地吸气,大姑雪白的牙齿咬住了干裂的嘴唇,我就知道大姑快哭了。幸亏新竹不理大姑那一套,她说,走不走了?你们不走我走了,我才不想驮什么腌菜呢。

大姑赶忙扶住菜筐,她的眼圈已经红了,第一声呜咽也已经喷薄欲出,但是大姑腾出一只手使劲地夹住两侧鼻翼,硬是把那种声音送回去了。

2

一口大缸被搬到了门前的空地上。独虎坐在小凳子上,看他大姑踩腌菜。独虎看见大姑的裤腿挽到膝盖处,露出一双浑圆而结实的小腿,一双和男人一样大的大脚。大姑在缸里放上一层菜,撒上一层盐,然后她的双脚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地踩。缸里的菜先是嘎喳嘎喳地叫个不停,慢慢地它们就被踩死了,只有一种噗噗的沉闷的声音传到缸外。吃了这么多年的腌菜,我还是第一次有空看大姑踩腌菜。她这种踩腌菜的方法是我老家那里的传统,我老家自古以来都是女人踩腌菜,女人不让男人踩,嫌男人脚臭。想想也是的,像我这双脚假如踩了腌菜,那缸里不知道会臭成什么样了。

独虎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他趴着大缸朝里面看,让我踩几下,独虎说,这很容易,为什么不让我踩?

大姑摇了摇头,说,你给我坐着去,这儿没你的事。

为什么要这么踩个不停?独虎说,不踩腌菜就不能吃吗?

我也不知道,反正没踩过的腌菜不好吃。大姑说,谁知道呢,我十二三岁时你奶奶就让我踩腌菜,我都踩了三十年了,年年有秋天,年年踩腌菜,我踩的腌菜,邻居们都说好吃呢。

你的脚不臭,独虎说,我的脚也不臭,我为什么不能踩腌菜?

你的力气刚够踩蚂蚁的,你还没长力气么。大姑用手背抹着额上的汗,她说,话说回来,也不是有力气就能踩腌菜的,你爸爸力气多大,有一年是他踩的,结果一缸菜都是臭的,没人吃,光是在屋里招苍蝇。

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踩过腌菜了。我知道大姑说话有个毛病,她喜欢信口编个事情来贬低别人抬高自己,她就是有这个毛病。你看让她这么一说,我的宝贝儿子好像就闻到了那股臭味,他捂住鼻子格格地笑了。

我爸爸脚臭。独虎大声地说。

也不光是脚臭的原因。大姑说,你妈妈脚不臭,她跟我学过踩腌菜,她踩的腌菜就是一股怪味。你姐姐她们都不吃,她自己也不吃。

你听听我妹妹那张嘴,凤凰什么时候跟她学过踩腌菜的呢,这类事情从来都是她一包到底,凤凰从来不沾手的,可她就喜欢这么说,好像不这么说就不能显出她的能耐来。

腌菜本来就不好吃,独虎说,我不爱吃腌菜,我爱吃红烧肉。

大姑有点失望地看了独虎一眼,她低下头继续在缸里踩着。菜一层层地码高了,大姑的个子好像越来越高,大姑的热情却一落千丈。我听见她嘀嘀咕咕地说,红烧肉,红烧肉,谁让你生在华家呢。

独虎看了看地上装盐的纸袋,纸袋已经空了。独虎知道一年一度的踩腌菜即将结束,他从大姑脚底下拉出一根腌菜往街上跑。我听见大姑对着独虎的背影叹了口气说,你爸爸爱吃我的腌菜,他已经好几年没吃到我的腌菜了。

我真是好几年没吃过大姑的腌菜了,说我喜欢吃腌菜,其实也是大姑的一厢情愿,她不知道我那是装出来的。腌菜有个狗屁营养,吃多了胃里一股酸味,我不过是想吃不花钱的菜。那么点工资要养那么多口人,五个孩子像五株稻穗似的要灌浆,不能光吃腌菜,偶尔也得吃点鱼肉,钱从哪儿抠呢,就从自己的嘴上抠嘛。

3

新梅从袜厂的边门偷偷地溜了出来,这时候离袜厂下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溜号,我以前在农具厂时从来不做这种事。别的不敢夸自己,但我是个好工人,就是天上下刀子雨,我也会赶去上班,决不迟到一分钟,就是车间里失火了我也决不惊慌,决不早退一分钟。新梅不像我,她在厂里有点老油条似的。当然她也是没办法,父母不在了,一个家还要撑着,她和她大姑现在是一个当爹一个当娘,谁让她第一个钻出她母亲的肚子呢。我不知道新梅这么早溜号到底想干什么。袜厂那扇边门用链条锁锁着,留下的那道缝隙恰好可以容新梅侧身通过,不是任何人都能钻出来的,但新梅就能钻,因为新梅长得又瘦又薄,她从门缝里钻出钻进,已经钻出经验来了。新梅从门缝里挤出来时,一个机修工在男厕所的矮墙后对她怪笑。新梅就镇定自若地对他说,有什么可笑的,我休病假。

新梅在街上解下她的白围裙,拎着围裙用力甩了几下。你看她甩围裙的样子就知道了,新梅虽然长得又瘦又薄,可她的手上很有劲。一些五颜六色的线头从围裙上飞起来,像一群虫子绕着新梅飞。新梅鼓起腮帮朝它们吹了一口气,它们就纷纷落在地上了。

新梅走路走得很快,走得旁若无人,一眨眼工夫她就穿过了十字路口。她把白围裙搭在肩上,疾步走过工农路,走过革命路,一眨眼工夫就来到了燃料仓库。看见燃料仓库的高高的围墙,我就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我知道自己有点胆怯了,你明白这是为什么,假如我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纵火犯,那这里就是我的作案现场呀!我在空中的飞行忽然变得艰难起来,不知是什么东西挡着我,不让我靠近这个令人伤心的地方,想当年我怒发冲冠抱着几根土制雷管冲到此地,根本不懂害怕两字怎么写。可现在我却有点胆怯了,围墙上的每一块红砖都红得刺眼,围墙里的每一座油罐都发出一种可怕的嗡嗡的噪音,在我听来那是等待爆炸的声音。我的耳边现在响起了那阵连续的惊天动地的巨响,还有整个城市瑟瑟颤抖的声音,我的眼前闪现出一片熊熊烈焰,一片血红血红的火海。想当年我渴望的就是毁灭此地,我的心里就装着凤凰冰凉的尸体,我的脑子里就想着为凤凰出一口冤气,为我和孩子们出一口冤气。当年我真是伤心得犯糊涂了,以为可以向燃料仓库要回一个活的凤凰,以为把仓库夷为平地凤凰就死而复生,凤凰就能解开脖子上的绳子跟我回家了。当年我是个活人,竟然不知道自己是个纵火犯,现在我是一个冤魂,脑子反而清楚了。我就是一个纵火犯,人家这么说不算是瞎扣大帽子。

一辆卡车正从仓库的大门里驶出来,卡车一走,新梅就走了进去。我听见传达室的女人向她喊叫着,站住,你是什么人,冒冒失失就往里面闯?

新梅站住了,她说,我是余凤凰的女儿。

余凤凰?传达室里的女人愣了一下,突然惊叫一声,什么余凤凰,余凤凰死了好几年了。

她死了我还活着呢。新梅说,你大惊小怪的干什么?谁都有死的一天的。

那女人把头探出窗口,眯起眼睛打量着新梅,嘴里嘀咕道,长得还真像余凤凰。又说,你现在还来干什么?我们仓库重地闲人莫入的,你不能随便进来的。

我不是闲人。新梅说,我找你们刘主任有事。

新梅说着径直往里面走,我听见那女人咦地叫了几声,然后就不吱声了。我在空中犹犹豫豫地跟着新梅,我猜不出她去找刘主任干什么。我认识这个人,这个人肠子能转九道弯,说起话来咬文嚼字。凤凰活着的时候老说他好,说他待人和气,政策水平高。我不觉得他有什么好,凤凰生独虎的时候他到产房来,我就发现他的眼睛不老实,他的眼睛在产妇们身上滴溜溜地乱转。这个人又奸又滑,凤凰出事那天他躲在厕所里不肯出来见我,说他拉肚子站不起来。你想想这种人吧,凤凰活着时竟然还说他好!

燃料仓库是去年修复竣工的,偌大的空地上仍然可见当年爆炸事件遗留的瓦砾废铁。我注意到油罐后面的那间红砖小屋,它在爆炸事件中奇迹般地幸存下来,那盆万年青也奇迹般地留在了窗台上,我的心不由得又抽紧了。我记得这间小屋,凤凰活着的时候,每逢下雨天,不是我就是新梅新兰她们到这里来送伞。我当然记得这间小屋,那是凤凰工作的地方,也是她自缢身死的地方,我就是不知道她为什么寻死,就是因为不知道原因,我才这么痛恨燃料仓库,我才把这些房子这些油罐当成了害死凤凰的怪物,就是因为不知道凤凰为什么死,我自己也学着她的死法,用一条棉毛裤吊死了自己。假如能找到凤凰用过的麻绳,我肯定是用麻绳的,只是监狱里找不到麻绳。我学着凤凰的死法死了,却还是不知道她为什么活得好好的突然寻死,所以我死的时候闭不上眼睛。老唐像磨刀一样磨我的眼睛,最终也没法让它们闭上。据说冤魂们都是死不瞑目的,他们瞪大眼俯瞰着留在世上的亲人。我进了燃料仓库顾不上新梅了,是凤凰的丧命之地攫住了我的目光,我看见了小屋顶部那根输送油料的铁管,我忘不了它的莫名其妙的弯弯曲曲的形状,我还记得那条可怕的麻绳在弯管上悬荡着,它看上去不像一条绳子,它像一个怪物的柔软修长的手臂,就是这条手臂扼住了凤凰的喉咙。就是这间小屋里的一根弯管和一条绳子,把凤凰从五个儿女身边拉走,从我身边拉走,把好端端的一个活人带给了死神。

我看见一滴泪珠正顺着新梅脸颊往下流,但你知道新梅不是那种喜欢哭哭啼啼的姑娘。我正想吹去她那滴眼泪呢,她就清了清嗓子,拿起白围裙在眼睛四周抹了几下,像抹一粒眼屎一样,她脸上的哀伤稍纵即逝,眉目之间突然就迸发出一种杀气。后来新梅闯进刘沛良的办公室,她的表情就像是要杀人的样子。

新梅用她的白围裙啪啪地抽打一张椅子,刘沛良坐在办公桌后面看她抽椅子。他的手里始终拿着报纸,报纸挡住了刘沛良的大半张脸,所以新梅只能看见他的冷峻的眼睛,还有他眉毛上的一块状如蚯蚓的疤斑。

椅子干净的,刘沛良说,看上去脏,其实一点也不脏。

新梅俯身吹了吹椅子,然后她咯噔一下坐了下来。新梅像一个女干部一样把左腿架到右腿上,还晃了晃身子,然后她用一种要杀人的眼神瞪着刘沛良。

你这么瞪着我干什么?刘沛良放下了报纸,说,这次来又想干什么?

干什么?你心里清楚。新梅冷笑了一声。

我不清楚。刘沛良说,我哪儿弄得清楚你们家的人是怎么回事?上一次是你姑妈来闹,你姑妈不会说话就会吐唾沫,吐得满地都是唾沫。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吐唾沫?吐得办公桌上全是,文件上全是,我的袖子上也全是她的唾沫。

她不会说话你会说话?新梅说,你会说话怎么不去当律师?怎么不去当外交部长?你怎么还在这里当个芝麻绿豆官?你以为当个小小的仓库主任就了不起啦?

这话说到哪儿去了?刘沛良嘿地一笑,说,我也没说我了不起么,当外交部长也好,当仓库主任也好,都是革命工作的需要嘛。

伪君子,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说的比唱的还要好听。新梅撇着嘴说。

你今天跑来就是为了批判我的?刘沛良突然沉下脸来折起手里的报纸,说,有事就说事,我工作很忙,没有闲工夫跟你瞎扯,马上还要去局里开会呢。

我才没兴趣跟你瞎扯,新梅说,还是那事,我母亲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你得补给我们家。

告诉过你们多少遍了,这事由不得我作主,怎么给死人发工资是有规章制度的,我一个小小的仓库主任怎么敢随便破坏财务制度?刘沛良说着把手伸到办公桌抽屉里摸来摸去的,终于摸出一本过期的台历。刘沛良很麻利地翻动台历,指着其中一页说,你自己看吧,九月五日,你母亲是九月五日自杀的,我们仓库每月四日发工资,你母亲刚领过工资就自杀了,九月份她上了半天班,我让会计算了一天的工资给你们了,我还能怎么办呢?你自己也说了,我不过是个小小的仓库主任么。

新梅拿过了那本台历,九月五日,白纸上那几个大大的黑体字透出无限的寒意。我看见新梅打了个冷战,她用一只手捂住半边脸看那页台历,她看见台历的空白处有一行歪斜的钢笔字:余凤凰自杀了。无疑那是刘沛良的笔迹,新梅的目光直直地瞪着那一行字,好像有几颗石子在她喉咙里跳上跳下的,她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新梅一边瞪着台历一边用手挤压她的喉咙,好像要把几颗石子从那儿推出去。过了一会儿,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把台历摊在膝盖上,然后小心地撕下了那一页。

不能撕,刘沛良叫起来,撕下一页就不全了,我的台历都是一页不缺的。

但是新梅已经把那页台历放进了口袋。余凤凰自杀了,你写得一点不错。新梅的眼睛里滚出一滴新的泪水,她用手背把它狠狠地擦去了,余凤凰自杀了,你不用写也该记得的。新梅说,余凤凰是自杀了,可是你别忘了,她是死在你们仓库里,你们脱不了干系。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刘沛良有点沉不住气了,他的眉毛像两条鱼在额头上慌张地扭摆起来,你说话可要注意分寸,刘沛良的手指隔着桌子一下一下地指住新梅的嘴唇,不要血口喷人,你血口喷人也没用,公安局来验过尸的,她想死我有什么办法?我做领导的管工作,管考勤,管不了别人的脑子。

新梅仍然用那种要杀人的眼神盯着刘沛良,与此同时她毫不遮掩地放了一个屁。我就喜欢她这种作风,别人对你不客气,你对他也不要客气,放个屁有什么,想放屁就放屁,想打嗝就打嗝,管不了那么多,这种人给他吃个屁倒也解气。我看着新梅挥手驱赶身边的空气,过后她欠了欠身子,把椅子朝前拉了一点。闲话少说,她说,你今天丢句话下来,我母亲的九月份工资你到底给不给?

你在威胁我?刘沛良说,你父亲当年抱着雷管炸药来,我眼睛都没眨一下,难道我还怕你吗?你想怎么样,你也带着炸药吗?

新梅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肯定没料到刘沛良提这个话题。我也没想到,没想到这个人如此无耻,俗话说揭人不揭短,他提这事就是用刀子捅新梅的心窝呀,况且这王八蛋是个十足的胆小鬼,他忘了当年赖在厕所里的熊样,我可是一点没忘呀。

你干脆也回家抱捆炸药来么,刘沛良突然嘿嘿地笑起来,他说,你们父女俩前仆后继以身试法,倒也很有趣,有趣,很有趣。

我的肺都要气炸了,我不在乎他对我的挖苦讽刺,可是我不能忍受他这样对待新梅,如果我还活着不把他的臭嘴打歪才怪,可惜的是我扑向刘沛良左右开弓扇他的耳光,他却很舒服地闭上了眼睛。我知道我没办法帮女儿出气,现在一切要靠他们自己了,我了解新梅的脾气,她可不像新兰那样忸忸怩怩的一副受气包模样。我正这么想呢,就看见新梅怒目圆睁,抓起桌上的一只墨水瓶子朝刘沛良的笑脸砸去。刘沛良慌忙地往桌下一蹲,砰的一声脆响,白色的墙壁上便应声出现了一朵墨蓝色的很像是菊花的图案。我听见刘沛良在下面说,好呀,不敢扔炸药就扔墨水瓶子,你以为扔墨水瓶子就不犯法了?新梅对着办公桌踢了一脚,她想骂什么,但涌到嘴里的好像是一口黏痰。新梅从小到大气性重,我真是担心刘沛良那王八蛋把她的肺胆气破了,新梅这样气性重的人肺胆比别人小比别人薄。我也差不多,我活着时生气的时间比高兴的时间多,一生气肺胆就噼噼啪啪地炸响了,头脑里也有一只蜜蜂嗡嗡地飞着。我觉得新梅生气的样子就跟我差不多,新梅咬牙切齿地朝门边走,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见刘沛良已经爬了起来,刘沛良的脸看上去有点模糊,新梅就对着那张模糊的脸说,我还会再来的,我母亲的人命挂在你身上了,你就是脱不了干系!

听见新梅的话我就放心了,我就担心他们忘了母亲死得不明不白,虽然我已经跟着凤凰去了,我找不到凤凰的影子,没机会跟她说话,她大概不会亲口告诉我她的死因了。我想要调查个什么事情在人间会容易一些,没有跨不过去的山,也没有蹚不过去的河,纸包不住火,凤凰的死因总会水落石出的,这件大事就要靠新梅他们了。我对新梅充满了期望,忍不住呼唤了她的小名,霉干菜,霉干菜。她小时候大家都这么叫她,大概是因为她长得太黑太瘦的缘故。我怀疑新梅听见了我的声音,我看见她匆匆走出仓库,一双眼睛余怒未消,还是那种要杀人的表情。我怀疑新梅听见了什么,她皱着眉头在仓库门口东张西望的,一边用手指伸到了耳朵里,是有声音钻进她耳朵了。我看见她转动手指在耳孔里掏了几下,那声音好像被掏出来了,她研究着那根手指穿过了燃料仓库前面的马路。一辆卡车吱嘎一声急停在新梅身后,司机的脑袋愤怒地探出车窗,他的嘴里吐出一连串的脏话,但新梅的表情是恍恍惚惚的。新梅左顾右盼地站在人行道边,看得出来她在寻找一个声音的来源。我看见她的鼻翼开始抽动,我听见她突然爆发出一种异常哀伤的哭声,妈,妈,你到底在哪里呀?

新梅的哭叫声使我大吃一惊,我下意识地搜寻起燃料仓库附近的天空。我没有发现凤凰的影子,但是这个瞬间我相信新梅听见的不是我的声音,而是她母亲的声音。就是这个瞬间,我突然坚信凤凰也没过奈何桥,她本来就不会过桥。老唐说过死不瞑目的冤魂会想方设法地不过奈何桥的,现在我相信凤凰她也在天上关照着儿女们,只不过我看不见她罢了,也许一个冤魂就是看不见另一个冤魂的。我没有听见凤凰对新梅说了些什么,肯定是那辆卡车吧,凤凰活着的时候最不放心的就是孩子们走路,她总是这样嘱咐孩子们,走路慢一点,小心汽车。小心汽车,我猜凤凰就是在提醒新梅这辆该死的卡车吧。

我身旁的天空中躺满了橘子皮颜色的云彩和黑色的工业煤烟。凤凰不在那里,我找不到天上的妻子,就去找地上的女儿。女儿仍然失魂落魄地站在路边,她还在想,想她母亲,想她母亲的声音来自哪里。她忽然想起口袋里的那页台历,就把它轻轻地取了出来。她打开折成条状的台历纸,看见那排歪斜的流畅的钢笔字,余凤凰死了。让新梅惊悸的是那排字像一群蝌蚪在纸上游动起来,它们不仅像蝌蚪似的游动,还像一群青蛙一样从纸上跳起来,咕咕地鸣叫着。新梅拿着那张台历浑身颤抖,她用手捂住活蹦乱跳的那些字,说,妈妈你别叫了,你吓着我了。她对着那张纸说,妈妈,我已经听见了你的声音,你别叫了,我已经听见了你的声音。

其实我也被凤凰吓着了,我不懂她是怎么让她的名字在纸上跳起来的。这简直就是魔法,我不会这样的魔法,我想凤凰作为冤魂的历史比我长,她大概已经学会了几种魔法,我却只能像哑巴似的跟着儿女们。凤凰是做母亲的,她心细,人死了还想法对儿女们说话,我就不会,我傻乎乎地跟着他们,他们却一点也不知道。

4

你看看我儿子,他虎头虎脑的,多么讨人喜欢!我儿子六岁了,他的大脑袋像我,他的大眼睛像凤凰,他的小脸再脏我也不觉得脏。我老是在想,要是能让我亲他一口就好了,哪怕是亲他的小屁股也行。我每天在空中追逐着独虎的小小的身影,惟恐自己迷失了方向。即使隔着阴阳两界,我也能闻到独虎身上淡淡的一股乳香。那股乳香隐藏在他夜间尿床后的尿臊味里,但我的鼻子像一只筛子筛去了尿臊臭,只留下他的乳香。

那是秋季的一天,我看见大姑带着独虎去浴室洗澡。大姑照例带着我儿子去女浴室,她也没错,六岁的孩子去哪儿洗澡都不算流氓,可独虎突然不干了。在通往女浴室的玻璃门内外,我看见姑侄俩展开了长时间的拔河战。大姑固执地要把独虎拉进去,独虎则拼命抵抗,独虎的身子几乎倾倒在地上,而他的一只手充满智慧地抓住了玻璃门的把手。

我不去,独虎尖叫着,我不去女浴室!

不去也得去,大姑喘着粗气说,你以为谁要看你的小鸡,谁稀罕你的小鸡?

不去就是不去,独虎尖叫着说,我是男的,我不去女浴室。

你算个什么男的?大姑扑哧一笑,说,你的小鸡还没螺蛳大呢,等你长大就自己去男浴室,等你长大想进女浴室也不让你进啦。

我不算男的,那你也不算女的。独虎说,你嘴边长胡子,你也不是女的。

好,好,我不是女的,我就是男的。大姑说,我的傻儿子,那你把女浴室当男浴室不就行了,让你男大姑给你洗澡总行了吧?

你是男的也不行,别人都是女的。

我的傻儿子,你就别跟我犟了,小心手拉折了,大姑说,你的身上快长虫了,让大姑给你洗得香喷喷的,虫子就不会来,你这孩子不懂事,洗个澡要花五分钱呢,要是让你自己随便抹两下,不是白白糟蹋了那五分钱?

大姑说着说着手却松开了,大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售票窗边,她的眼睛一亮,脑子里便闪出一个因地制宜的办法。李义泰哎,大姑高声喊道,过来帮我个忙,带我家独虎去男浴室洗个澡。

李义泰夹着一个纸包一路小跑过来,看了看大姑,又看看独虎,说,就带他洗一个澡?别说是一个澡,就是洗八个澡也行啊。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大姑轻轻骂了一句,就把一个小尼龙网袋从大尼龙网袋里拎出来,交给李义泰,说,毛巾和换洗的衣服都在里面,肥皂就借你的用一用吧。洗完了记得给他换衣服。

忘不了,李义泰说,我经常给我家猫儿洗澡的,给孩子洗总比给猫洗容易吧。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大姑正色道,你一定替他洗干净点,胳肢窝还有屁股沟都要洗,洗的时候手脚一定要轻一点,别用丝瓜干,记得别把他的皮擦破了。

干净一点,轻一点。李义泰学着大姑的腔调说,像你这样的姑妈,打着灯笼在天下找也找不到呀。

独虎就这样跟着李义泰进了男浴室。让儿子跟着李义泰,我一百个不放心。但是不放心也没办法,我是永远无缘给儿子洗澡了。大姑一走我听见李义泰对独虎怪笑了一声,他的手冷不防揪住了他的裆下,你有小鸡?你要进男浴室?你不是个女孩子吗?独虎就用指甲狠狠地掐李义泰的那只大手。独虎说,你才是女孩呢,你是个女人,整天围着女人转的人就是女人。李义泰呼呼地朝他的手上吹气,一边吹一边仍然对独虎笑着说,我是女人?他说,我要是女人,世界上就没有男人了。

我看见李义泰的手背上布满了指甲的印痕,他的手背看上去就像在下雨,有几根雨丝是红色的。这王八蛋是活该,谁让他拿我儿子开心呢,我华某的儿子可不是好惹的。我为我儿子叫好。独虎知道他把李义泰的手背掐破了,你看他多么机灵,他用一种试探的眼神观察着李义泰的一举一动,李义泰的手向前猛地一伸,他就往后一跳。李义泰当然不会对我儿子怎样的,是男人都得懂这规矩,你可以打自己的儿子,别人的儿子你碰都不能碰。李义泰也算一条汉子,他当然懂这规矩,他只是让独虎看他的手背。你这孩子,看你把我手抓的。李义泰把他的手悬在半空中,说,你还说你不是女孩呢,知道吗,只有女孩才这样用指甲掐人呢。来吧,女孩,我们进去洗澡。

我儿子独虎像一个玩具一样被李义泰抱在肩上,李义泰抱着他穿过一排排睡榻,一路走一路拍着他的屁股。别拍我的屁股!独虎抗议着想从李义泰身上跳下来,但李义泰只用肘部便死死地锁住了他,独虎无法动弹,只能像一个玩具一样在李义泰的肩上随波逐流。别拍我的屁股!独虎一边叫着一边东张西望,他大概觉得男浴室与女浴室的区别很大吧。独虎居高临下,看见男人们在浴室里赤条条地走来走去,嘴里还呜噜呜噜地哼着歌,手还在羞处乱抓乱挠的,有个老头的睾丸竟然像一大一小两只皮球似的悬荡着,独虎就忍不住格格大笑起来。独虎一笑,浴室里的人都回头看他,独虎不敢笑了,他抬头望着天花板。我对他笑,他却看不见我,他只看见天花板上布满了云状的水迹,仿佛尿床后的被褥。独虎突然就叫起来,放我下来,我要尿尿。

你刚才笑什么,没见过男人的东西吗?李义泰说,你是没见过,你们家是娘子军,全是女的,你也是女孩子么。

放我下来,我要尿尿。独虎开始用脚蹬踢李义泰,他的脚踢在李义泰的腹部,嘴里哇地叫了一声,我儿子不知道李义泰这王八蛋长了满身腱子肉,踢不如掐,踢他好像踢一块石头,反而把自己踢疼了。

浴室里的人都注意到了李义泰肩上的男孩,有人问,李义泰你带着谁家的孩子?

你们不认识他?李义泰说,是我儿子呀。

放屁吧,你要有儿子我就有孙子了。

不骗你们,是我的儿子,李义泰说,是我的私生子么。

我让李义泰这王八蛋气坏了,他开什么玩笑也不该开这种玩笑。就算我还活着,就算我允许他开这种玩笑,凤凰也不会容忍这种话的。凤凰对人最和善了,但是她假如听见别人这么说话,肯定会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她不会容忍这种玩笑的。

独虎不知道什么是私生子,他听见浴室里的人发出哄堂大笑,他就知道那不是一句好话。独虎像一个玩具在李义泰的肩上愤怒地挣扎着,来到雾气缭绕的池子边。幸亏这个热水池吸引了独虎,独虎转怒为喜,他把浑浊的浮满肥皂沫的洗澡池当成了游泳池,跳下去兴致勃勃地玩起水来。

独虎玩水的过程总是被李义泰无情地打断,李义泰在池子里追逐独虎,他就是不愿让独虎自己玩,他非要把独虎夹在臂弯里,让独虎坐在他的腿上。可是独虎坐在李义泰的腿上就像坐在毛糙的树干上,屁股很不舒服。李义泰给独虎的胳肢窝抹肥皂,就像在挠痒痒,他在独虎的背上抓呀抓呀,想抓出点污垢,但是他的手又笨又重。独虎发出一迭声的尖叫,他说,我不要你洗,我要大姑替我洗。

我看你就是个女孩,女孩才喜欢哇哇乱叫呢。李义泰说,你还嫌我手脚重,我给我的猫洗澡也没这么耐心呢。

我能猜到独虎的心思,他讨厌别人把他跟女孩相提并论,他想他已经把头上的小辫剪掉了,李义泰为什么还要说他是女孩?独虎不知道李义泰这王八蛋的嘴像毒蛇一样会咬人。我儿子不愧是我儿子,为了证明他不是女孩,为了争一口气,他后来就咬紧牙关忍受着李义泰的砂轮似的大手,任凭那只大手在他身上乱抓乱挠的。独虎以为李义泰会因此表扬他几句,但李义泰这王八蛋就是狠心,他对我儿子的配合没有丝毫的感激,他的嘴巴带着一股烟臭突然凑到独虎耳边,他说,告诉我,你大姑的奶子大不大?

独虎凭直觉判定那个问题不怀好意,他就回头看了看李义泰的胸部,你的奶子才大呢,独虎说,你的奶子跟女人一样大。

告诉我,你大姑夜里跟谁一起睡?

跟我一起睡。独虎脱口而出。独虎说完就后悔了,他觉得不该把这事告诉李义泰。于是他又说,我骗你呢,我自己一个人睡,大姑也是一个人睡。

你回去跟你大姑说,我想跟她睡。李义泰的眼睛闪闪烁烁地盯着独虎,他说,等会儿出去就对她说,我想跟她一起睡。

那不行,你的脚臭死了,独虎坚决地摇着头说,肯定不行,大姑不会跟外人一起睡的。

你一定要说,不说睡觉也行。李义泰拉着独虎的一只耳朵,压低声音说,你就对她说,我李义泰要跟她结婚。

李义泰越说越不成体统,我真是被他气坏了,他熬光棍熬疯了,竟然让我儿子去给他说媒。他一说这事我就像看见了一块牛粪,那牛粪臭烘烘地向大姑身上飞去,我当然要拼命挡住那牛粪,现在我挡不住了,但我相信大姑她自己会挡着李义泰这牛粪的,她才看不上李义泰这号人呢。以前有人说我把妹妹拦在家里做保姆,那是他们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是一心想让大姑嫁个军人的,即使嫁不上军人起码也嫁个干部呀技术员什么的,不过就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我老家的亲戚埋怨我说大姑的婚事是让我耽搁了,这也是瞎说。他们不懂大姑的心,是大姑自己要留在我家里帮衬的,她老是觉得我这个兄弟日子过得太苦了。

我不知道独虎是否听懂了李义泰的话,我教他说,让他闭上臭嘴,让他去娶老母猪。我还对儿子说,要是让他把大姑娶走,你就只能一个人睡觉了,你就没人疼了。独虎听不见,独虎眨巴着眼睛,正在开动他的小脑筋呢。我猜想他一定会劝说李义泰放弃他的念头,果然他就这么说了,你不能跟大姑结婚,她夜里打呼噜,她打的呼噜比雷声还响。

打呼噜怕什么?李义泰说,要说打呼噜的水平有几个人能跟我比?她的呼噜像打雷,我的呼噜是又打雷,又刮风,还开飞机呢。

我大姑很脏,独虎想了想又说,她倒是不尿床,可她动不动就出血,弄得被子上床上都是血,她说那是让小鬼抓破的,你知不知道小鬼的指甲很长,一抓她她就出血了?

李义泰这时候怪笑了一声,说,你大姑当然会出血,她要不会出血我还不要她呢。你这孩子有意思,还跟我斗心眼呢。李义泰拉着独虎的一只耳朵不放,他的细小的眼睛仍然逼视着独虎,别跟我打什么马虎眼,你到底去不去说?

独虎躲避着李义泰的目光,我看他的脸上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和焦虑,独虎斜睨着李义泰跷在水面上的那只大脚,突然就想出一个调虎离山的办法。这个办法吓了我一跳,这个办法只有傻瓜才想得出来。但独虎一说话我就知道新梅最近得罪了独虎,我记得新梅昨天把他咬在嘴里的一块年糕挖了出来,给新菊吃,新梅总是不让他多吃多占,我在想新梅还有没有别的事得罪了弟弟,我没想出来,就为了一块年糕,他就把祸水往姐姐身上引,我这儿子太缺德了。怪不得新竹老叫他坏种。

你认识我大姐吗?独虎挖着他的鼻孔,左边一下,右边一下,他的眼神鬼鬼祟祟地掠过李义泰的脸,他说,你跟新梅结婚吧。

我哭笑不得,我后来一直记得李义泰脸上的那种受惊的表情,李义泰的眼睛瞪得像一对铜铃那么大,李义泰的嘴巴像一只喇叭吹出一串混乱的声音,李义泰后来一边笑一边摇晃着脑袋说,没见过你这么坏的孩子,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儿子,现在就把你按在池子里,你这样没心没肺的孩子,呛死你算了。独虎六岁,李义泰的一句话把他吓了一跳,独虎一头扎进浴池在水下潜了一米多远。他以为潜得很远了,在水下他摸到一条毛茸茸的大腿,他就借助那条大腿从水下一跃而起,独虎不知道那是李义泰的腿,独虎钻出水面就看见李义泰的大手正放在他头顶上,李义泰正对他嘿嘿地笑着,于是独虎便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像一只受惊的小鸡似的逃出了浴池。

就这样独虎光着屁股从男浴室逃到女浴室去了。

5

半夜里一条船停在石码头岸上,有个人提着行李下了船,穿过黑漆漆的码头向香椿树街走来。路灯太暗了,那个人穿着大衣,又用围巾蒙着头,我没认出她来,只是从她走路的姿态判定那是个姑娘。街上空旷无人,我在想一个姑娘家夜里独自赶路肯定很害怕,假如是我的女儿,我就不让她一个人走夜路,要知道这世界上好人很多,坏人也不少。我正这么想呢,看见她站在了我家门口,把手里的行李扔在了台阶上,然后她解下围巾,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时候我才认出来,那是我的二女儿新兰,是新兰从农场回来了。

你知道新兰是我们家最文静的孩子,今天敲门却敲得很性急。我听到大姑已经披衣下床,大姑一路喊着,来了,来了,别敲了。门外的新兰却还在咚咚地敲。大姑说,你是强盗还是土匪呀,你非要把我家的门砸破吗?大姑用手电筒对准门上的旧锁孔,她大概想让手电筒的光照到门外的人的脸上,但是除了一件深色衣服的下摆部分,大姑什么也没看清。新兰却叫起来,大姑你在磨蹭什么,急死人了,我要上马桶呀!

门外的人一说话,里面的人就听出来了,是新兰回来了。果然是新兰从农场回来了,新兰差点撞在大姑的怀里,两个人磕磕碰碰地都往马桶间跑,结果还是大姑抢先一步,替新兰揭开了盖子。然后大姑便松了一口气,大姑拿了张草纸在手上,看着新兰,说,你这孩子恋家呀,连小便都要憋回家。新兰坐在马桶上不说话,大姑就把草纸递给她,说,我还以为是你爸爸回家了呢。你敲门的动静跟他一模一样,就像火上房梁一样,咦,这会儿不过年不过节的,你怎么回家了呢?

新兰把头枕在膝盖上,轻轻地说,我出差。给农场买化肥。

除了熟睡的独虎,一家人都起来了。新菊睡眼惺忪地跳下床,拉开旅行包的拉链,看见里面装满了玉米棒,还有一只大南瓜,新菊就嚷起来,又带玉米南瓜回来,谁爱吃?为什么不带点上海奶糖回来?

你就知道吃糖,新竹抢白她说,农场哪里有上海奶糖卖?农场只有玉米南瓜,你不爱吃就别吃,谁求你吃了?

你就知道吃南瓜,吃得嘴上黄黄的,别人以为你吃大便了呢。新菊说。

深更半夜的你们吵什么?新梅过来把新菊抱到床上,又推开新竹,她说,这里没你们的事,都给我上床睡觉去。

新梅随手关掉了灯,只让一盏五支光的灯泡亮着,新梅就在暗淡的灯光下看着新兰,说,现在不是农忙吗,你怎么回来了?

出差,给农场买化肥。新兰说。

你给农场买化肥?新梅眉头紧锁,她朝地上的旅行包扫了一眼,然后她的目光转向大姑,对大姑说,买化肥?她说她给农场买化肥?

就是呀,怎么会让你来买化肥呢?大姑看了看新梅,手却伸到新兰的头发间,摘掉了一片枯干的杨柳叶子。

买化肥就是买化肥,你们烦死人了。新兰突然转过脸,对着墙怒声说,我一天没吃东西了,我又饿又冷,没精神跟你们说话。

新梅的脸上疑云密布,我能看出她心里在嘀咕,新兰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我也这么怀疑,总觉得新兰这次回家有点不对劲。我看大姑也觉察到了什么,大姑像救火似的跑到厨房里打开煤炉的风门,用一把破蒲扇呼啦呼啦地逗着火,一边对新梅喊着,拿热水,拿面条,拿火钳来。新梅给大姑支使得团团乱转,新梅的嘴一张一合的,她要说的话却始终没空说。忙了一会儿,面条总算下锅了,新梅就迫不及待地凑到大姑耳边去了。

她肯定是出事了。新梅说。

是出什么事了。大姑说。我正在想呢,会是什么事呢?

上个月还收到她的信,新梅说,信里还说领导要她写入党申请书呢。

你看她脸色不对吧,不光是脸色,哪儿都不对劲。大姑说。

她说话那种样子就是有了事,我去问问她。新梅说。

你别问,我来问。大姑说,有些事你自己还糊涂呢,还是我来问。

大姑这句话把我说糊涂了,她的神神鬼鬼的表情让人着急,到底是什么事,新梅不能问,只能她来问呢?我倒没把大姑当成神仙,但她既然这么说了,可见这不是个容易问的问题。我想新兰肯定出事了,肯定不是什么入党之类的好事。

新梅从大姑的话里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新梅的眼睛急切地瞪着大姑,大姑却躲避着她探询的目光。大姑用筷子搅动沸水里的面条,一边抓过盐罐。大姑的两个手指在盐罐里捞盐,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又出汗了!大姑的手指从盐罐里逃出来,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悸之色,我就知道不好,家里的盐又出汗啦!

盐怎么会出汗?新梅明显地对大姑的大惊小怪有所不满,她说,你又迷信了,那不是什么汗,是盐化了,盐受了热就化了。

这么冷的天盐会化掉?不是出汗又是什么?大姑的两个手指仍然惊慌地停留在空中,她说,盐一出汗家里就要出事,你妈妈出事那天盐就出汗了,你爸爸出事那天我在给你们煮菜粥,我去抓盐,抓到的就是水呀。

急死人了!新梅跺着脚说,这会儿你就不要搞迷信了,你倒是说呀,新兰到底出了什么事?

大姑盯着被煤烟熏黑的墙壁出了神,她没有理会旁边满面焦灼的新梅。锅里的面条再次沸腾的声音唤醒了大姑,大姑突然慌慌张张地叫起来,你怎么傻站在这里呢,快捞面条呀,快给新兰端去,一天不吃饭,会把胃饿出个洞来的。

后来大姑和新梅坐在方桌前看新兰吃面条,她们以为新兰会吃得狼吞虎咽,但新兰只是用筷子在碗里翻动着面条,新兰低垂着头,始终不看她们一眼。

不好吃?大姑说,要是有荤油就好了,你又不吃辣的,你要吃辣的就好了,我做了几瓶辣油,放一点辣油味道肯定好得多。

她喜欢酱油。新梅说,要不要给你拿酱油瓶来?

什么都不要。新兰恶声恶气地说,你们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你们这样看着我我怎么吃得下?

新兰说话一向柔声细气的,这会儿怎么跟个泼妇似的呢?我想她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了。大姑立刻站了起来,走到一边去,对新梅说,你这么看着她她怎么吃得下?过来,让她慢慢吃,饿急了还就要慢慢吃,人的胃就像一扇门,饿急了门就关上了,要慢慢地胃口才能打开呢。

新梅也站了起来,她与大姑交流了一下眼神。大姑显得胸有成竹,大姑好像已经知道新兰出了什么事。可是新梅担心大姑在这件大事上会自作聪明,因此新梅并没有放下心来,新梅绕着桌子焦灼地转了一圈,突然想起她的床上还堆着许多待补的衣服袜子,新兰回来床上该整理干净让她睡了,于是新梅就走进房间去整理床铺。也就在她整理床铺的时候,外面响起了新兰嘤嘤的哭泣声。

我不知道新兰发的哪门子脾气,她大姑好心好意在面条碗里放了一只荷包蛋,却让新兰挥手拍掉了,她还蛮不讲理地叫道,谁让你做荷包蛋了?

新梅冲出去看见那碗面条洒了一半在桌上,大姑正忙着把它们抓回到碗里。新兰把脸枕在桌面上呜呜地哭着,她不想惊动睡着了的弟弟妹妹,所以她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她捂住了嘴,却捂不住自己的哭声。新兰最终还是无力掩盖那件事情的,我知道她一哭事情就要水落石出了。

大姑说,你别哭,小心给他们听到,你嘴里吃着东西可不能哭,弄不好会堵住气管的,不能哭,没听老人说越哭越想哭,越哭越糊涂?有事说事,说出来就不糊涂了。

说不出口,新兰边哭边说,我没脸说,让我说这事不如让我去死。什么死呀活呀,一句话顶得上一条命?大姑说,你不说我也能猜个八九分。你说我有什么事?新兰抬起一双泪眼看着大姑,她的身体本能地从大姑身边移开了,你猜得出来就猜呀,猜呀!新兰嘟囔着,发现大姑的眼睛越来越亮,大姑的嘴边掠过一种悲悯的神秘的微笑,新兰就心虚了,新兰突然扑过去捂住大姑的嘴,你别说,我不要你说!

后来新兰就把事情都说出来了。新兰不说不行了,只能吞吞吐吐地说。一开始她说的是一个爱情故事,说她和一个名叫计华的青年在劳动中产生了感情,但是大姑不要听她的爱情故事。别说这个,你在谈恋爱我知道,大姑说,我早知道了,去年你回家过年我就看出来了,我还看见过那个什么华呢,他在杂货店那儿探头探脑地打听我们家,那小伙倒不像坏人,嘴巴特别大,嘴大好,嘴大吃四方么。

你说谁呢?新兰打断大姑的话说,不是他,那是小韩,我怎么会跟他好?告诉过你们了,计华是外地人,你们没见过他。

没见过就没见过吧,我还没老呢,你们就全把我当瞎子。大姑摆了摆手,说,不说什么小华小韩的了,你现在就给大姑一句实话吧,是不是谈恋爱谈出事了,是不是怀上了?

厨房里突然一片死寂,只听见炉子上的水锅在噗噗地冒出热气。我急得头上快冒烟了,我这人就是性子急,活着时这样,死了也没改掉这毛病。我盼望新兰干干脆脆地说,没有,我没有!我这么盼望着心里却明白她出的就是这档事,我的心跳得比活人还要快。新兰她伏在桌上,头扭来扭去的,然后我听见新兰又嘤嘤地啜泣起来,一只旧椅子在她身下嘎喳嘎喳地响。大姑没逼她,我也没逼她。大姑的鼻孔里呼呼地喘着热气,我的鼻孔里喷出的是冷气。猛地听见新兰开口了,她说,两个月没来了。又过了一会儿,新兰猛地跳起来抱住了大姑,已经两个月了。新兰一下一下地推着大姑的肩膀,说,大姑你帮帮我吧,我丢脸丢尽了,你要不帮我我就去死。

不准再提那个字!大姑突然怒吼一声,你们家是怎么了,都不把性命当回事?大姑用手捂住新兰的嘴,你们不想活也得活,你们就是想钻回你妈的肚子也不行,已经迟了,你妈死了,想钻回去也来不及了!大姑发现新兰呼吸困难才挪开手,大姑用她的手指梳理着新兰蓬乱的头发,她的激愤来得快去得也快。我怎么会不帮你?可怜的孩子,大姑说,这事除了我们三个知道,就是老天爷知道,等那块肉拿掉了,老天也不知道了,丢什么脸?我告诉你吧,世上的女人,起码有一半跟你一样,裤带不小心没系紧,结果就出了这档事,有什么丢脸的?

怎么拿掉呢?新梅在旁边怯怯地说,医院去不得,总不能自己拿吧?

这种事你别插嘴,大姑说,我会想出办法来的。两个月还不算太迟,总能想出办法来的。

新梅半信半疑地望着大姑,我也半信半疑,大姑过于自信的神情反而使人放心不下。这叫什么事呀?好好的黄花闺女怀了孕,我的脸让她丢光啦!她母亲的脸也让她丢光啦!要是我还活着,她们绝对不敢让我知道这种丑事,要是我还活着,我不知道会怎么对她,或者会把她一脚踢出家门,或者我会立刻动身去那个下流的农场,找到那个什么华,我会扒掉他的裤子割掉他裆里的东西,谁让他胆大包天,耍流氓耍到我女儿头上来呢?什么叫谈恋爱,谈恋爱是用嘴谈的嘛,怎么能动真格的,怎么能把孩子谈到新兰的肚子里去?我怒火满腔,我知道一个冤魂怎么发火都无济于事,但我还是在空中骂骂咧咧的,我是她老子,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想骂就骂,这种事不骂才怪,骂得她哭成泪人还要骂,骂得她想死还要拉住她的胳膊继续骂。儿子不打不成材,女儿不骂不成人。这是我父亲以前揍我时嘴里叨咕的口头禅,他老人家肯定是有道理的。凤凰生前最疼爱新兰,从来不骂她,你疼她你不骂她你看她惹下了什么事!我想到这儿就有点生凤凰的气,她不是也在天上照拂儿女吗,她肯定也听见了这件丑事,怎么一声不吭呢?她这会儿肯定知道是自己把新兰宠坏了,不让骂不让骂,我倒想听听她现在怎么说,现在她能怎么说?只能躲在哪里一声不吭嘛。

我听着新兰高一声低一声的呜咽,渐渐地心就软了。想想这孩子十六岁就离家去了农场,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做下这丑事也怪父母亲戚无人看管。华家的孩子是天底下最命苦的孩子,能给我活蹦乱跳地活着已经不容易。我就不忍心再骂她了,骂她她也听不见嘛。我开始替她想办法,你知道女人家的事男人不一定都懂,我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什么办法。她妈妈不知是否在替她想办法,不过她也不顶用,就靠大姑了。我看不管我们做父母的是否放心,这事只能交给大姑了。

大姑一直轻轻拍着新兰,就像哄婴儿入睡那样拍着新兰的肩膀。看来只要新兰一直这么哭下去,她就会一直这么拍下去。大姑对新梅说,你去睡,你明天还上班,这里有我呢。新梅却不走,皱紧眉头斜睨着她妹妹。妹妹还在哭,她的眼睛已经哭成了两个核桃,眼泪仍然时断时续地淌出来,挂在颧骨和鼻翼两侧。我听见新梅忽然哼地冷笑了一声,新梅突然对新兰的眼泪感到说不出的厌恶,你倒成了卖花姑娘了?还在哭?你还在哭?新梅的语气变得非常烦躁而粗暴。她将面条碗重重地扣在桌上说,哭有什么用?没人害你,这是你自作自受!

新梅气冲冲地进了房间,剩下新兰和大姑两个人在外面面面相觑。新兰没有还嘴,一滴更大的泪珠从她眼里掉出来。大姑也没说什么,抓过桌上油腻的湿漉漉的抹布,不顾新兰的躲避,替她擦去了脸上所有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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