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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中篇小说 红海(赵光鸣)

《红海》 文\赵光鸣

选自《绿洲》(双月刊)2012年第1期

【作者简介】 赵光鸣:湖南浏阳人,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中国作协会员。出版长篇小说五部,小说集多种。代表作有《石坂屋》《绝活》等,作品多反映西部底层人民和流浪汉生活。

1

三番那时候没有想到参加械斗的事情。事前连一点儿打架斗殴的迹象都没有。

就是有这样的迹象,三番也未必知道。他是马莲窝子的局外人,是个不容易被人想起来的人。他家的独门独院在村子南边,距最近的王祥家至少也有半里地。他喜欢这个离群索居的独门独院,院子坐北朝南,出门就是大荒滩,荒滩上长着稀稀拉拉的红柳、梭梭、骆驼刺、芨芨草、马莲、芦苇、铃铛草、艾蒿等沙生植物,虽然稀疏,但是往远处看,这些植物却慢慢汹涌成了一片灰绿的海,天山蓝紫色的山脉就横亘在这片灰蒙蒙的海上。天气晴朗的时候,能清晰地看到天山的冰峰雪岭,像玻璃一样闪闪发光。三番喜欢门前屋后的荒滩,烧柴方便,不像他的定西老家,连秸秆都得省着用。再有,荒滩上的五更鹚、百灵、阳雀子叫得非常的悦耳,只要来一场雨,等到放晴,四周围准能挖到大芸和锁阳,还能捡到阿魏菇,这可都是些好东西,拿到镇子或县城里去,是可以立马兑换成钞票的。

三番这天没有到地里去,他的婆姨程荞花也没有下地。三番知道她不舒服,他昨夜里想和她亲热一下,女人拒绝了,还让他看了一下她的骑马布,果然见红了,他就只好作罢。

听到娘又在西屋里呻唤,他就过去给娘揉了一阵关节。他把七十多岁的老娘从老家接了来,给自己接来了个累赘。三年了,老婆子一到晚上,浑身的关节都喊痛,边呻唤边埋怨三番不该把她接到马莲窝子来,定西的穷山恶水再不好,也只是让人肚子吃不饱,没有让人浑身刮骨扯筋地痛。这个塬上的老太婆一点儿都不喜欢马莲窝子这地方,人被儿子接来了,心还留在几千里地外的黄土大塬上,时时刻刻怀念着生养她的那远天远地。夜里呻唤累了,白天就像老猫一样圪蹴在墙根子下晒太阳,枯井一样的老眼总是朝着东方。

她在马莲窝子生活了三年,墙根下圪蹴了三年,跟谁也不说话,跟儿媳、跟孙子没话,甚至懒得跟三番说话。她就像具散了架的活尸,手上没有力气,腿上没有力气,身上没有力气,连笑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现在,老太婆就这么在门口旁边的墙根下圪蹴着,袖着两条枯瘦老手,浑身灰扑扑的,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的样子,稀疏的灰白头发就像一丛衰草。两只鸡在她脚下扇翅膀,扬得尘土乱飞,其中的一只还朝她射了一泡糖稀一样的黄稀屎,老人家完全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这时候孙子芒种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双手捧着几只野鸽子蛋,让奶奶看,说是放学路上在芨芨滩杂树窝子里摸到的。老太婆好像略略动了一下,好像想笑一笑,嘴角像是扯了扯,却没有笑出来。芒种就有些扫兴,朝着牲畜圈奔过来,有些取悦他爹的意思,朝干打垒院墙上伸出脑袋,大声说:“爹,三舅四舅他们要打架哩!跟老祁家的打,三舅到处唤人哩!”

三番正在起圈里的积粪。他把牛马,还有一头驴、七只羊统统圈在一起,在干打垒院墙上留一个洞,粪便积多了,他就从这个洞口把积粪往外面掏。现在掏出的粪便在院墙外面已经堆得像座小山,空气里蒸腾着陈年黑粪呛人的气味,苍蝇和虻子叫得非常欢实。他喜欢闻这股味儿,干这活儿干得很是起劲,连屁股槽子都在淌着汗。

他听见了芒种朝他说话,但他故意装作没有听见。芒种就又喊了一声爹,讨好地说三舅四舅要跟老祁家打架的事。这消息很是爆炸。可以说是惊天动地,但他就是装着无动于衷,就是不想让唤他爹的这半大小子的讨好献媚得逞。他就故意不说话,他不想看芒种这娃的眉眼,越来越不想看,他觉得这娃的眉眼越来越像一个人。

不想还好,一想起这人他就恶心起来。

“娃跟你说话哩,你听不见吗?你是聋子还是哑巴?”他女人说他。

他女人程荞花正在灶台上蒸三混面大馍,一切都看在眼里,很气愤他对儿子待搭不理的恶劣态度。

她说不准从什么时候起,他对芒种的态度就变得恶劣起来。

被婆姨质问着,三番不得不恶劣地扫了芒种一眼,“打架?打■甚的架?做什么他们要打架?”他说。芒种的眉眼真是像一个人,越看越像——方鼻大脸,鹰鹞一样的亮眼,头发朝天奓着,像猪鬃一样硬。

他一看见这张脸,就如芒在背,浑身都觉得不舒服。

芒种见爹终于说话,就兴奋起来,说:“我不知道为甚爹,是三姨夫说的,是三姨夫家的乱球给我说的,乱球说三舅跑到三姨家,让三姨夫操家伙,好像是为了浇水的事打起来了!”

三番忽然觉得哪里有点儿不对劲,就埋头想了想,然后扯眉吊眼地看着芒种,说:“你说你三舅到了三姨家,是真的吗?”

芒种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听到女人灼疼一般地叫了一声,就朝女人扭过脸去。女人真是让锅里的蒸汽给灼了一下,一边皱着眉头往手上哈气,一边对他说,“真是三哥,就一定是气大了。三哥是个蔫性子,这你知道的,连他都烧起来,肯定是出大事了,你还是去看看吧,看看到底是什么事闹大的。”

“我不去!我做什么要去?他找了王祥,又没有找我,我凭甚要找他?就牙长的几步路,他都嫌远,他不来找我,我做什么要去找他?我凭甚要拿我的热脸去蹭他的冷腚呵!”

他说,他觉得自己非常理直气壮,且做出非常生气的样子,狠狠地铲了几铲粪。他听见女人从鼻子里冷笑出的声音,就偷偷扫了女人一眼,女人的脸冷着,嘴角的鄙夷就像麦芒一样,且冷冷地说,“一有点儿事,你就想躲。你就这么个人,倒嫌人家不来找你,真找了你管甚用呵!”

他听女人这么说他,就有些心虚,就立刻停止了生气,拧起脸子问芒种,“你个杂■把话说清楚点儿!到底你是听谁说的?是你三姨夫说的还是乱球说的?”

芒种立刻又兴奋了起来,说:“他们都说了,爹!三姨夫正在满院子找家伙,乱球给他找了一把钢叉!爹我也给你找个家什,咱们家有把斧子哩!我知道在哪里,我帮你找,你拿上斧子很威势!爹我也跟你去,乱球去,我也要去,我恨老祁家的人,老祁家的娃们都欺负我哩!”

他就扫了半大小子一眼,心里也冷笑了一下,你就是老祁家的野种,你这个孽种是别人在你娘肚子里种下的倒要我来当你的爹!他就真正生起气来,朝半大小子吼道,“你驴识的安的什么心思?你要我去跟老祁家的虎狼作对呵,你想让我站着出去躺着见虎狼啊!我蔡三番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呵!呵!”

他朝芒种吼着,也是吼给他的女人听的,他觉得自己吼得十分武威,他看见女人怔在灶台那里,就越发地感到得意。他还想吼一下,他觉得心里有很多的屈辱需要宣泄一下,但他发现院墙上面有两个脑袋游了过来,有点儿吃惊,就立刻停住了咆哮。

看来真是出事了,他看见王祥跟苫布进了院子,他们的脸都紧绷着,朝圪蹴着的老太婆点了一下头,就拿眼睛逡巡。他知道他们是在找他,就从洞子钻进院子。他有点儿意外,他们居然还能想起来找他!真是太稀罕了!

苫布一脸气愤,说:“真是欺人太甚了!你也去三番!多个人多个阵势,老祁家的正在喊人哩!他喊咱也喊,我特意来喊你,咱们忍气吞声要到什么时候呵!”

“到底出了甚事呵?三哥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点儿呵!”他说。

他看了一眼王祥手里的家伙,果然是把钢叉,阳光下寒光闪闪,苫布手里攥的是把芟镰,磨得也是寒气森森。他看苫布的脸,苫布的脸红得就像枣皮,看来真是气坏了。

“你先操家伙!路上我给你讲,真是太欺负人了!老祁家的真是欺人太甚!”苫布说。他朝灶台边他妹子望了一眼,好像笑了一下,“老四现在在地里,去晚了要吃亏的!我把女婿们都喊了,他们都往包谷地去了,我特意来喊三番,多个人多个阵势!”

三番不忙操家伙,他给自己卷支莫合烟,他往天上喷口烟雾,眯着眼说:“甚事也不至于动刀动枪呵三哥!老祁家人多势众,他们欺负人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说甚事不能忍呵,忍一忍天大个事都会不成个事,你说是不是三哥?”他说。他不想立刻就响应苫布的号召,在程家兄弟眼里,包括苫布在内,根本就没有蔡三番这么个人,现在倒把我当个人了!他想。他发现苫布,灶台边他的女人,甚至半大小子的表情都起了急剧的变化,是失望,愤恨,还包括着鄙夷。他就越发得意,就又往天空喷了一口烟。

“三番我说你还是去吧,”连襟王祥说,“咱们是去评理,也不一定就要动真刀真枪么!”

“你好像不太想去?你不想管老程家的闲事是不是?你实在不愿去就算了!我不勉强你!”苫布的脸也变了,说:“我早该想到你不会去的,我他妈的真是高看你了!”

苫布说着,抬脚就走,王祥也跟着去了。他就追了两步,觉得十分无趣,看了一眼墙根的老娘,好像睡着了的样子,就说:“你看你看,我又没有说不去,我说我不去了吗?”他没有往灶台那边看,他知道灶台上的那张脸看不得。他决定追上苫布和王祥,就满地找家什,他听见芒种大喊了声爹,就见半大小子双手攥着一把斧子,兔子一样从杂物房里跑出来,“给你!爹,我也跟你去!”

他把斧子接住,在手里掂了掂,在半大小子猪鬃一样的脑袋上掴了一巴掌,骂道,“你驴识的安的什么邪心!真想让老子伤人宰人,让老子进班房蹲笆篱子呵!”说着就把斧子扔了。芒种一点儿不在乎掴了他,又跑去把铁锹拿来,三番又扔了,又骂,“带钢带铁的东西,挨上人就是血,你娃娃真是■事不懂!”

就又满院子瞅,从南墙根找了根刨锄把子,拿在手里抡一下,大声说,“娘呵荞花呵,我去了呀!”

他没有听见老娘有什么声息,老人家只知道像老猫一样晒太阳睡觉,好像天塌下来都跟她无关。他在乎的其实不是老娘,他朝灶台那边看,女人蹲在地上,正往灶膛里塞柴草。她蹲着显得腰很细,屁股又大又圆。她脸上还是没有笑容,但怒容好像也没有了。他知道她刚才很是愤恨他,愤恨他的萎缩和不争脸。他很在乎她,虽然有时恨她恨得牙痒痒的,但还是很在乎。人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越恨越爱呢,真他妈莫名其妙。

他提着根细棍往院门口走,他得追上那两个人。他发现芒种也跟上来了,就抡起棍子大喝,“去去去!你跟上我做什么?你驴识的嫌我的人还丢得不够呵?回去回去!大人打架娃娃家凑什么热闹呵!”

芒种摸出个弹弓,挥一挥,说:“我帮爹打老祁家狗识的!我弹弓打得准得很,比乱球他们打得都准,爹你信不信?我恨老祁家的人,他们光欺负我,还说我娘的坏话。”

半大小子说着就赶紧打住了,就后悔地眨巴眼睛,紧张地看着他爹的脸。他知道他爹不爱听后面的话。那些闲话三番确实不爱听,照那些话说,他的女人程荞花就是一个烂货,可他知道荞花不是一个烂货。他跟她结婚成家都十三年了,盯着她盯了十三年,他知道她确实是个本分女人,没跟人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包括跟那个让他疑神疑鬼、一直放心不下的男人,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来往,连眉来眼去都没有。他就是越来越不明白,叫他爹叫了十几年的半大小子,怎么就越长越不像他蔡三番,倒越长越像另外一个人。人长得像一个人是一点儿没办法阻止的,就像树跟树一样,你不能让榆树长得像杨树或是柳树,榆树只能像榆树,为甚呢,因为什么样的种只能长成什么样的树。

这道理他想过不知多少回了,现在他不愿意再想,他得追上那两个熊人。狗识的苫布说生气就生气了,难得他还能想起叫一叫五女婿。老程家六个女婿,最不被当回事的就数他蔡三番了。人家这是抬举我哩,我不能不识抬举呵!他给自己笑了一下。他看见那两个熊人了,他们穿过了老苇地,正往祁家坟园那边走,坟园那里已经集聚了一些人,阳光下有金属像镜片一样熠熠闪光。

他又往村子里看,稀稀拉拉的村里好像笼罩着一种紧张的气氛,一些人在村道上跑,看样子要大干一场了。

他就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身上冷了起来。这时候从北沙窝子方向刮过一阵风,他听到路边的陈年苇秆在风中乱响,发出枯骨相撞那种清脆的声音。

2

苫布和尤布正在给包谷地浇水,包谷地旱得实在厉害。地刚浇了半垅,水渠忽然就断水了。苫布就沿着渠看怎么回事。他往前走了一截路,很快就知道是祁积金把水截了。祁老九把水截了,还一脸满不在乎,拄着铁锨,站在水口那儿,往天上喷莫合烟雾。他斜眼看着苫布,故意朝天上仰脸,一脸挑衅哪个的样子。

苫布说:“积金,怎么回事?你怎么把水给截了?”

积金说:“你没有把水看好,你让它流到我们祁家祖坟里去了!”

苫布就往旁边的坟园看,靠坟园的那边渠埂渗出了一小股水,把坟场洇湿了一小片。

苫布说:“离老祖宗还远着呢么,我现在就把渗口堵上,但是你也得把你挖的水口子堵上!”

积金的喉咙里发出一个长长的怪声,眼睛瞪得很大,好像很惊奇苫布居然这样对他说话,“你口气太大了!苫布,你跟我说话用这种口气呵!”

苫布把那个渗口堵上了,他炯炯地看着积金。

“积金,你看见了的,我家的包谷苗子都蔫枯了,再不见水,这片地都没指望了。我们好不容易等到分回水,水得往我家地里流,不该往你家地里流!”

积金说:“苫布,你这么跟我说话!”

苫布说:“我该怎么跟你说话?”

“驴识的苫布你这么跟我说话!”积金嘴里喷着烟臭,忽然抬起手往苫布脸上戳了一下,苫布立刻就笑了起来。他知道祁老九的性格,他不想招惹这个恶人。

“兄弟有话好好说么,咱们心平气和地说么!”

他还想接着说一些软话,这时尤布嗵嗵嗵跑了过来。尤布不说话,他先把苫布推开,又猛地一扬胳膊,把积金从渠埂上推下去,然后挥锹,把被积金堵上的堰土往积金地里的水口扔,三两下就把那个水口子堵死了。

积金瞪圆了眼,瞪得像两只灯笼。他实在是气坏了,像哮喘病人一样喘着粗气,声音抖得厉害。

“反天了你!尤布你驴识的反天了你!”

尤布很是亢奋,脸上笑着,看着积金气急败坏的样子。他就是想惹一惹这个飞扬跋扈的熊人,他早就想干点儿什么,他觉得活得实在太憋闷了,憋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憋闷得连杀人的念头都有。

“我识你妈祁老九!”

他笑着骂。

“我识你积金的先人!”

他骂一句,往积金面前逼一步,他学积金,也抬起手,直直地往积金脸上戳一下。

“老子想打架!积金你驴识的老子想跟你打架!你打不打?都怕你哩老子不怕你!老子就想跟你打架,你敢不打老子掐死你!老子就在你家祖坟前掐死你!”

积金没有打,他把程家老三、老四盯着看了半天,好像不认识他们一样,半晌才回过神,咬着牙说:“等着我!有种的你们在这儿等着我!驴识的你们等着我!”

积金边说边退,退到一丛蒺藜那儿,就车转身去,绕着老坟园的篱笆走了。

苫布看着积金的背影,说:“坏事了,尤布你把祸闯下了,你把惹不起的人惹了!”尤布说:“我没有惹他,是他驴识的要惹我们!驴识的真是太嚣张了!他让我等着老子就等着,我倒要看看他驴识的能干个甚!”

苫布说:“他去喊人了,多半个村子都是他们祁家的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你和我淹个半死,我看咱们还是躲一躲吧!”

尤布说:“咱们的地不浇啦?你说往哪儿躲?躲过了今天能躲过明天吗?三哥,咱今天不躲,他喊人咱们也喊,咱们不能再躲了!咱们也有四兄弟,还有六个女婿哩!站成一排也是个阵势,也他妈顶天立地哩!”

苫布心里说,六个女婿,老的都六十多岁了,能上得了阵吗?还有,像蔡三番那样的孬种,也能算个人吗?

苫布跟王祥和三番说事情原委的时候当然没有这么说,他只说了顶天立地,没有说孬种。他看见三番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来,后面还跟着个芒种,他的气就消下去了一些。

他刚才真是气坏了。他真是替他的妹子难过,倘若不是出了那个事,他如花似玉的妹子怎么会给了蔡三番这号货。他一个定西穷山恶水里跑出来的盲道,房无一间地无一垅,流落到马莲窝子的时候蓬头垢面的就像个要饭花子,是老程家收留了他,还给他成了亲,让他捡了天大的一个洋捞,如今有家有业了,倒跟老程家隔得像个陌生人似的,这两年还经常给妹子脸色看,时不时地要阴阳怪气一下,好像心里落下甚病根了!真他妈的!

苫布心里就冷笑说,也不看看你那副屎里头挑扁豆子的穷酸样!你驴识的定西盲道也配跟我妹子阴阳怪气、扯眉吊眼?就是她怀了别人的种跟了你,也是你的造化,你有本事你把我妹子的肚子搞大了么!天底下最无用的一个熊人,还敢跟有恩于他的人拿板作调,真是不识抬举,太不识抬举了!

苫布从三番院子出来的时候,气得一直这么骂,他真后悔听了王祥的话,屈尊去叫了这个孬种。现在他的气平了些,他见三番到底还是跟来了,心里就缓和了一些,但还是没有给三番好脸色。他给王祥讲了事情的起因,拧眼瞪三番一下,说:“你来就来了,还带上个娃娃干什么?你指望芒种给你壮胆呵!”

“我又没有叫他来,我不叫他来,是他自己要来的,不信你问问他驴识的是不是自己要来的?”

三番说,同时又抬起那根细棍,朝芒种挥一下,做出要打击的样子,半大小子就往后面跳了一下,躲闪开,一边大声说:“三舅你不要怪我爹,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恨老祁家的那些熊人!我拿弹弓打那些熊人,我和乱球说好了的,我们躲在杂木林子里拿弹弓打他们!”

“乱球没有来,我没有让他来。”王祥说,“芒种你也回去,大人们的事情娃娃们不要掺和!”

苫布也说:“回去回去,芒种听话赶紧回去,娃娃你要听话呵,回去吧赶快回去!”

苫布说的时候认真看了芒种一眼,这一眼让他有些泄气,半大小子长得实在太像祁家的那个人了,不说五官眉眼,单是那一头猪鬃,马莲窝子的众乡亲也都能对号入座,知道是谁的种,心知肚明。也难怪呵,小时候看不出来,越往大里长越像那个人,瞒谁都瞒不过去的,他们像得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样!蔡三番又不是个泥巴人,他能不落下心病吗?

苫布想到这里就更不想让半大小子跟着去了,去了真是要长老祁家的威风了,于是就沉下脸来,要芒种立马回去。芒种认真地看了一下三舅的脸,很是严厉,就知道不能再往前跟了,只好就地坐在路边的沙地草丛上,眼巴巴看着三个大人往祁家坟园那边去。

3

到疙瘩地那儿,苫布、王祥、三番和他们的大姐夫徐有多走在了一起。徐有多六十多岁了,满头的白发,腰弓背驼,黄皮枯瘦,扛着一柄铁锹,边走边咳嗽,喉咙里好像有层出不穷的浓痰,发出拉风箱般的声音,气喘吁吁的样子看着都让人难受。

在路的那边,走着老祁家的三个连襟,后面还跟着一个畏畏缩缩的人,三番看是索万超,就气壮了一些。

这些人都肩扛手提的带着动武的家什,大家路分两边,大眼瞪着小眼,不打招呼不说话,脸色阴沉地往老坟园那边走。

老坟园那儿的人越聚越多了,但站得泾渭分明,粗看一眼,老祁家的来了三十多个,兄弟九个,来了七个,村里的杂姓,都叫他们九纹龙,九金刚,是如狼似虎的恶人。程家这边,有程家的老二箕布,几个女婿,还有长成了大人的几个膀大腰圆的孙子,每个人手里都操着锄锹刀斧棍棒等器具,大家都黑着脸,怒目相向,虎视眈眈。

也有一些看热闹的,多是杂姓,在远处圪蹴着,等着看好戏。

太阳像个白球在天空悬着,庄稼地和远处的旷野,传来五更鹚和阳雀寂寥的鸣叫,空气里蒸腾着艾蒿草浓烈的怪香味。好像等的人差不多了,两边的人开始嘈杂了起来,先是打嘴仗,评理,老祁家的人好像有些理亏,毕竟是轮到老程家浇水,你把人家的水截了浇自家的地,你有什么理呀!

老祁家的就缠住水冲了祁家祖坟地做文章,但这理由好像也不太充分,因为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坟地里没有进去多少水,他们的老祖宗那儿还是干干的,这就让老祁家的人气壮不起来。理亏的人和理直气壮的人打嘴仗,占不到上风,那些觉得理亏的人就想打退堂鼓,就想溜走。这时候把众人吆喝上来的积金不干了,他就从人群中跳了出来,他跳到了前面,朝对峙的人群里扫了一眼,就盯住了老程家的五女婿,他决定捡个软柿子捏一下,就亮闪闪地盯住了三番,就冷笑了一下。

打蛇打七寸,定西盲道就是老程家的七寸。

“你个驴识的!你拿根讨饭棍子做甚?”积金说。他脸上笑着,笑得让三番有些毛骨悚然。他就气虚地往后退了一步,慌忙说,“我不做甚,我不做甚,我就来看看,我来看看!”

“你想看甚哩?你个龟头子赖瓜子你说你想看甚哩!你想看老祁家的热闹是不是?你自家还不够热闹倒跑到老祁家祖坟上来看热闹?你知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吗?”

积金说着就把手伸进裤裆,脸上笑着,摸索一阵,用手指夹住一根粗毛,阳光下,是一根琥珀色带卷曲的毛,然后举起来,在三番脸前晃,说:“你看清了吧?你就是这个东西,不是东西的东西!”

三番就觉得气短起来,涨红了脸说:“你欺负人哩,积金你怎么这么欺负人哩,我就来看看,我又没有做甚,我什么也没有做,你就这么羞臊我哩!”

积金笑得更响了,还回头朝众人笑,笑得前仰后合的,指着三番说:“我识他的可笑,你也知道个羞臊?你驴识的也知道个羞臊?三番你驴识的真要笑死人了!你看你看我都快要笑死了!”

积金让自己狂笑一阵,一些人也跟着笑,好像都很心领神会,懂得个中奥秘,传染开去,几十个人一齐大笑,越笑越响,有人居然把眼泪都笑出来了,旷野里一时笑浪滚滚。积金等大家笑够了,伸出嘴,把手里的那根阴毛吹掉,然后拍拍手,忽然就阴了脸,说:“这儿是我们老祖先睡觉的地方,你驴识的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着吵吵!你知道我们的老祖宗在这儿睡了多少年了吗?”

积金伸出黑巴掌,亮一下手心,又亮一下手背,五指像树杈一样,就那么亮了两下。

“一百多年了!你驴识的贼盲道才来几天,也敢在这里胡乱喊叫!”

积金的黑巴掌没有抽回去,而是横着往三番的瘦脸上猛地掴了回去。

三番被掴得眼冒金星,人就像风中的芦苇一样,晃了起来。

但积金的脸紧接着也被狠狠地掴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声响,好像喝醉了酒一样,趔趄了起来。

掴他脸的人是尤布,出手又快又狠。尤布吼着,“狗识的你太欺负人了!太猖狂了!打呵!打死这狗识的!”

程家的大孙子坎坎早气红了眼,尤布一喊,他就抡起锹,朝积金砍了过去。积金旁边的积厚、积德也举起锹锄乱抡起来,队伍立刻大乱,两边的人一拥而上,打成一片,吼喊声、骂声、金属撞击声以及惨叫声搅成一团,黄尘乱滚,暗了天日。

祁姓人多,但人多势众怕拼命,老程家和杂姓平日受够了窝囊气,今天又被人欺负成这样,个个义愤填膺,敢于拼命,尤其可怕的是尤布,打红了眼,打拧了脸,左冲右突,铁锨乱挥,见谁砍谁,吼叫声像豹子,一身肌肉像铁疙瘩,他脸上好像没有仇恨,也没有愤怒,只有亢奋,他亢奋得淋漓尽致,吼得像唱歌,脸上好像在笑。

“这狗识的疯了!疯了!疯了!”

有人这么喊。没有见过这么不要命的人,老祁家的人就且战且退。到村长积斗赶来时,他们都退到坟园了。

积斗站在那块湮湿的地方,鹰眼亮亮的。他是老祁家九兄弟中的老五,他的样子很是威势,他看出来了,再打下去,不光是头破血流,肯定还要出人命。他还看出来了,今天老祁家占不了上风,老祁家来的人多半都往后缩,这是由于底气不足。这样,人来得再多,也不一定能打得过人少的。

所以,他就站在了老坟地边那块地方。

他说尤布:“你狗识的真疯了!”

尤布这时站在渠埂上,喘着粗气。他过了一把打架的瘾,脸上还在笑着,但是盯着看积斗,他不会再往前迈一步了,那里是异姓旁人的地方,祖先们歇息的地方。

积斗认真仔细地看着尤布,尤布笑得十分蹊跷,打得头破血流还笑,他看了几眼,好像看出点什么。

“尤布我看出来了,你狗识的没有疯,你就是活得腻味了!我说得对不对,你狗识的就是活腻味了!”

他又朝两边的人说:“你们都他妈的活腻味了!所以你们就玩起命来了,你们玩得不错么!”

他看看两边,还没有躺着起不来的。

“真是玩得不错,玩得恰到好处!”

他说着就笑了那么一下,脸就绷紧了。他看着老祁家的那些人走出坟园,三三两两往路上走,这边的人也开始后撤,他的目光就在三番身上停住。他给三番笑了一下,说:“你也来了三番,这可真是稀罕!真没有想到你也会来,你们可真够齐心呵!”

三番就有点儿慌,他刚才一直在看积斗的脸,他没想到积斗会看他,心一慌身子就不稳,他让一个大土疙瘩绊了一下,一边趔趄一边说:“我就是来看看,他们喊我呢,我就来了,我来看看么!”

积斗冷笑了一声,他不理三番了,他看着人们散开,又冷笑了一声:“狗识的们!都他妈的疯了!”

4

三番回到他的独门独院,他的心情很是恶劣,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无精打采地回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心情突然不好了起来。老程家打了胜仗一家人都很高兴,他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连他老娘都好像笑了一下,荞花还给他卧了六个荷包蛋,她听芒种说打了胜仗,就对三番多了体贴。她没注意看三番的脸色,还说他,“你是老程家女婿,不能总是把自己当个外人,像今天这个样子,三哥高兴了,我也高兴了,大家都高兴!”

她不知道他挨了耳刮子,还被祁老九用裤裆里的毛羞臊了。芒种被苫布挡在远处,他在远远的地方看大人们打架,他看不清他爹被羞臊的那些细节,老坟园那儿围的人太多了,无法看得清楚。他只知道老程家打赢了,他就欢天喜地地跑回来报信。他倒是看出他爹的脸色很不好,他不知道他爹的心情恶劣其实跟他有很大的关系。

整个后晌,三番都在牲畜棚里,把所有的残粪都清出洞。

他不想说话,尤其不想和女人说话,他只想干活儿,干活儿能让人忘了一些不愉快。太阳滚落下大荒滩后,连襟王祥来了,让能走动的人都到大房那边去,老程家这晚上要聚一次,能到的都得到,这是苫布的意思。晚上有酒喝,瘸六小卖部的坛子酒让坎坎他们搬了两坛。

三番说:“他们也叫我了吗?”

王祥说:“怎么会不叫你呵,当然叫了,我这不是来叫你了吗?你先挨的打,大家还会给你敬酒,好好地犒劳犒劳你哩!”

三番就苦笑一下,他看见荞花好像怔了一下,就连忙说,“给我敬什么酒么,我蔡三番算什么,该给敬的是尤布,尤布,四哥,呵,真是看不出来!”

他有点儿语无伦次,王祥的话让他心里舒贴了一些。

他想了一下,自己确实是为了老程家挨的打,不是为了老程家,我跑到老祁家坟园去做什么?不到祁家坟园,我怎么会让祁老九那狗识的当众掴那两耳刮子?为了老程家我忍辱负重呵,我真是忍辱负重呵!想到这里,他真是鼻子酸了起来,差点儿掉出眼泪。这样一想,他就觉得到大房完全应当理直气壮,就大声对还在墙根儿圪蹴着的老娘说:“娘呵,没有太阳了,我扶你老人家进屋吧!”

老人家就缓缓地抬了一下眼皮,皱皱巴巴的嘴好像是动了一下,荞花就跑过来帮她,把老太婆往屋里搀。让老娘上了炕,靠被垛坐了,再扯条薄被盖上她的老寒腿,他又大声对他老娘说:“娘呵,我们到大房去呵,你老人家早点儿歇息,呵,呵。”他呵的时候,半大小子已经把老人家要吃的包谷粥端来了,还抓了一个三混面大馍,一块腌芥蓝,半大小子说:“爹,你放心跟娘去吧!奶奶有我哩!”

他就和荞花跟着王祥往大房去了。

大房里挤了很多人,该来的都来了,一屋子的莫合烟雾,人影幢幢的。仔细看,四兄弟,六姐妹,六女婿,四妯娌,还有几个孙子辈,都来了。果然有酒,还有几大盆菜,大家七嘴八舌,都说今天真是太解气了,以后对付老祁家的就得像今天,寸土必争,寸步不让,忍气吞声,他们还会骑在你脖子上拉屎撒尿,永无出头之日。也有人说,老祁家这回输了,不会就此罢休,肯定还要找机会报复。积斗是村长,阴险得很,那家伙可不是吃素的。又有人说,他阴险能把我们怎么样?只要咱们心齐,不要做孬种,都像老四这样,他们就不敢怎么样你。于是大家就争着给尤布敬酒,纷纷说尤布的英勇,说着说着又说起各人的表现,谁把祁家的人砍了揍了,怎样砍的揍的,一时众说纷纭,一边互相敬起酒来。

三番发现没有人想起他,他被掴耳刮子的事连提都没有人提一下,更没有人给他敬什么酒,好像没有他蔡三番这个人一样。他发现好像连荞花都忘了他的存在,她跟她的那些姐妹们在一起,谈笑风生,高兴得要命,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呵,我蔡三番今天可是对得起老程家的呵!他想,于是他就觉得有必要说点什么。

他就看了一眼身边坐的大姐夫。徐有多被人敬了几杯酒,脸上红膛瓜水的,喉咙里的浓痰好像也没有了。王祥也有人给敬酒,就他没有。他就想起了索万超,索万超是老祁家的远房亲戚,也是个口内来的盲道,很窝囊的一个人,混战的时候,他跟索万超都是溜边边的人。

“我把索万超抡了一下,那驴识的!”

他说,他跟徐有多说。他发现老家伙好像没有听见,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他就又重复了一遍。

“我抡了索万超一下,照腰上抡的!那驴识的吓得嚎叫哩。”

这回徐有多像是听见了,好像点了下花白脑袋,还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喉咙里呼呼噜噜一阵乱响。

“索万超那种人也值得一提呵!”

是谁这么嘟囔了一声,他耳根就烧了起来,他没有听出是谁的声音,但听出了那话里的味道。没有人看得起索万超这个人,就连老祁家的人都看不起他。三番就十分的后悔,在这个场合说索万超真是愚蠢。索万超为什么被人看不起?他为了落户,让自己的老婆跟村长睡觉,什么时候去都可以。索万超不但让炕,还给放哨。所以村里的人都把索万超家叫做配种站。连小娃儿都这么叫。

他觉得自己真是太愚蠢了,怎么想起来说索万超呢?真是脑子进水了!他想弥补一下,想一想,一时还真想不出什么弥补的办法,但却感到尿憋了,就起身到外边尿尿。尿尿真是不错,这时候出去尿泡尿真是不错。他出了大房,走出大院,在院子门口掏出东西,忽然发现院墙下面有两个黑影,往西墙角那边跑,他一惊,只尿出一半,就猫下腰,探着脑袋朝黑暗中喊了一声,“谁!狗识的那是个谁!”两个影子很快就消失了。他就慌忙跑回大房,喘着粗气说:“狗识的老祁家的人,他们在外边偷听哩!”

苫布说:“听了听去,你慌个什么?”

尤布笑笑说:“我巴不得他们偷听,他听了才好!”

他发现没有什么人关心偷听的事,大家热闹地喝酒,说话,对他带来的消息无动于衷。他就又坐了一阵。他发现尤布好像醉了,说话高声武气,连徐有多都有了醉意,一脸的傻笑。老家伙倚老卖老哩。女人们不喝酒,都是有说有笑,尤其荞花的笑声最是响亮,她有什么好笑的呢?真是搞不明白。他觉得他坐在这个大房子里真是没有意思,就又出去,站在大院门,把剩下的那半泡尿尿了。他不想再进去了,进去也是多余,在老程家,他蔡三番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太监的鸡巴多余的肉而已。他就决定回家。他抬眼看了一下天空,黑得发蓝,星星又多又亮,大荒滩迷迷蒙蒙的,村子里有几盏灯亮着,小得就像黄豆,远处的天山山脉像卧着的大群骆驼。他喝了一点儿酒,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上了村道,看见瘸六小店的灯亮着,就朝那灯光走去。他的酒喝得一点儿都不尽兴,不仅仅是不尽兴的问题,而是喝得非常憋气,做人真是太难了,人到世上来一回多不容易呵,可是要活好更不容易,得忍下好多不能忍的东西,他这样想着,就决定进瘸六小店,自斟自饮一下。瘸六店里有坛子酒,他想给自己弥补一下。

小店的灯光有点儿扎眼,他进去后才发现,积斗坐在小桌子后面,一条腿蹬在长凳上,红着脸面,正在自斟自饮。真是冤家路窄呵!三番心里叫了一声,他想退出去,他不想见这个人的眉眼!但是积斗却站了起来,好像很高兴的样子,向他招呼说:“呵,来来来三番!咱们坐一坐,坐一坐!你来得正好,我心里有点儿烦呢,你陪我喝两盅好不好?”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感到非常意外,太意外了,积斗狗识的请他陪喝酒,真是想不到!狗识的是村长哩!他发现狗识的一点儿都没有虚情假意,样子非常诚恳。他就犹犹豫豫地坐下来。积斗就喊里屋的瘸六出来给三番杯子筷子。瘸六就说:“三番,你们老程家喝庆功酒呢,你怎么跑出来了?”

三番有点儿难堪,说:“喝什么庆功酒呵,没有呵六叔,你听谁说的老程家喝庆功酒呵?”

瘸六笑笑说:“喝了就喝了,三番你也不要不承认,方圆四十里,就咱们这么个破村子,谁不知道呵,东家放个屁,西家立马就知道,你们几十个聚一起喝酒,村子里谁不知道!”

积斗就扬扬手,说:“是老九他们跑来说的,他又想兴风作浪了,我把他骂回去了!”

积斗跟他碰了一下杯子,一仰脖子,就把酒干了,还把杯子举起来,杯口朝下,看着他。三番怔一怔,也仰起脖子,把酒干了,也把杯口朝下,看积斗。积斗说:“你吃菜,三番,咱们好好喝几盅!”

就连着碰了三杯。

积斗的眼睛有点儿红了,三番也觉得身上发热。他不觉得难堪了,喝就喝,陪就陪,我有的是酒量呢!一边想着,就夹了块牛肝,往嘴里送,还对瘸六说卤货的味道不错。

积斗给三番扔了支雪莲烟,打火机伸过来,点着,他往天上喷口烟雾,又跟三番碰一杯。积斗说:“三番,今天这个事,是老九挑起来的,我了解了,老九一点儿道理都没有,他还聚众闹事,太霸道了!我刚才狠狠地收拾了他,明天,我让他去大房给老程家赔礼道歉,他不想去也得去!我先给你道个歉,我听说他先动手打了你,真是太不像话了!”

三番就有点儿发蒙。这是老祁家的村长说的话么,不会又是什么圈套吧?他就认真看积斗的脸,积斗的脸垂着,好像很沉重的样子。灯光照着,他脑袋上有几根白发十分扎眼,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了一点儿感动,就说:“给我道个什么歉么,打了就打了,我不在乎,都知道我是个■人,我自己也知道我是个■人,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么,我不想招人惹人,我只想过个安生日子。”

积斗说:“你这么说我心里更不好受了。三番跟你说实话吧,我今天心里很不好受,出了今天这个事我心里真是难受,所以我跑到六叔这儿来喝闷酒。马莲窝子就这么百十户人家,几百号子人口,这么仇人对仇人一样下去,怎么能行?你恨我,我恨你,天天都是流言蜚语,大家都成了恶人,连小娃儿们都跟着记仇,往后咱们还怎么相处,还怎么生活呵!再这样下去,马莲窝子成甚了?不成人间地狱了么!”

瘸六说:“认真想一想,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闹三年灾荒的时节,老程家和老祁家还互相帮着度饥荒哩,没有看见谁家饿死过一个人。再往远点儿说,北沙窝土匪闹反那阵,两家人联手抗匪,从马队把人抢回来,那得冒生命危险哩,怎么到了后来,天下太平了,大家反倒越来越隔心了,到底为甚呵?我也想呢,究其竟,还是人跟人太隔心了,天长日久,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谁看谁都觉得不顺眼,没有仇也有仇了。”

积斗又让三番端杯子,碰一下,干了。积斗抹抹嘴,说:“我这个村长当得惭愧!到现在了马莲窝子还是个穷乡僻壤,连条像样的通县镇的路都没有,电灯也没有,我该干的事情一样也没干出来,坏口碑倒是落下了一大堆!惭愧呵我真是惭愧呵!”

瘸六就说:“穷山恶水出刁民,越穷越出事端,积斗你这个村长也不好当,你当村长也才一年半载,这个破摊子难收拾得很,让谁干都是一样。老祖宗也没有把地方选好,落在了这么个穷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面都是大荒滩,看一眼心里就透凉,老天爷一点儿指望都不给人,只好这么半死不活着!”

老祁家的老祖宗其实是清朝的遣犯,不然怎么会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他们现在就躺在老祁家坟园里。积斗知道,这辈子包括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得在这儿生活,根长在这儿树是挪不走的。但是总是可以做点儿什么,也该做点儿什么,今天这个事情,让他惊醒了,再不变变样子,一村子的人都要疯了!

“我得铁下心做点儿实事。先把路修出来,大家拧成一股绳,秋后就干,路通县城干道,也就二十公里,只要咱们齐心合力,没有办不成的事。现在的这条路七拐八弯,坡坡坎坎,连驴车都难过,电影队一听马莲窝子,头皮都发麻。要想改变穷困面貌,只有先修路。我就不信,咱们的日子会一直这么穷下去!”

积斗边说边劝三番喝酒,还对他笑,说:“修路是大家的事,大家出钱出力,三番到时候你可要积极参加,不要往后缩呵!”

积斗让酒烧得满面通红,鹰鹞一样的眼睛亮闪闪的。三番没有想到他会跟他说这些话,好像他是个重要人物似的。这些话他是比较爱听的,他的心情也比较愉快起来。他到马莲窝子十几年了,还是第一次和积斗这么近地坐在一起。而且还喝着酒!就近看来,积斗这个人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不好,他的眉眼也不像以前那么让他讨厌。人跟人真是奇怪呵,站在远处看,恨得牙痒,真坐到一起,反倒屁事没有。

酒让他宽宏大量起来,他就连连地和积斗碰杯,并且给瘸六扔了十块钱,让瘸六再上一大盘卤牛肉。他忽然有了说话的兴趣,他觉得有些话要跟积斗好好说一说,机会难得,他可不想轻易放过。

“我没有想到你会请我喝酒,实话说我没有想到!做梦都梦不到我能跟你坐一起喝酒,想不到,真是想不到!”他说,一边不住地摇头晃脑,眼睛红得像吃了死人肉,咧嘴笑笑又说,“你是个大村长啊,我蔡三番是个草民,马莲窝子的人下人,你给了我天大的一个脸面,我不能不赏脸啊!我今天就放开跟你喝一下,剩下的酒钱我来给!我还有些话跟你说,我一直想跟你说,不说我心里堵得慌,我不想让这些话烂在肚子里,积斗,我今天豁出来了!”

积斗笑了笑,说:“我猜出来你想说什么,你说吧!六叔也不是外人,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洗耳恭听。”

三番就给自己灌了一杯,抹一下嘴,看住积斗,说:“我是个烂干人,都这么说我呢。我这人心肠软,我连个蝼蛄都不想踩死,可是我想杀了你!实话实说,我有时候真想杀了你!你信不信?”

积斗笑笑,说:“你三番能杀得了人?我不信。可是我知道你恨我,我早知道。都说呢,说芒种长得像我不像你,我看看芒种,的确有些像我,不太像你,可是像不像有什么关系呢?他跟你们生活了十几年,他亲的是你不是我,他好像还很恨我,还偷偷拿弹弓打过我呢!可是他对你很亲,你对他不是也一直很好嘛,他眼看快长大成人了,怎么你反倒落下了心病了?”

三番直眨眼睛,说:“这么说,你承认了,他是你的种?”

积斗就朝天叹一口气,说:“三番,我也跟你实话实说吧,信不信由你。我跟荞花早年确实好过,后来高堂做主,让我先成了家。我不该再打她的主意了,我错就错在这里。那回是我喝多了酒,我对她做了不该做的事,苍天在上,我向你发誓,就做了那一回。老程家把这事看得比天大,扬言要杀了我,我在外面足足躲了一年,才敢回来。为了我干的那件荒唐事,我白发苍苍的老爹到老程家大房求过情,老泪纵横呢。他是怕老程家告官,为我辱没了门风,还赔了一笔钱财,这事情全村子的人都知道,可能就你不知道,你那时候才来马莲窝子。我今天就把实情一五一十都说给你,让你心里明白,不要再疑神疑鬼了。我做了错事,我对不起荞花,我知道她很记恨我,我不明白,她怎么就那么记恨我,我真是搞不明白,你们一家子人,都把我当成了个仇人!”

瘸六说:“说明白了也好,免得总是疙疙瘩瘩的,都过去十几年的事了,还老是窝在心里作甚?三番你的肚肠还是要放宽大点,六叔是马莲窝子的杂姓,我给积斗说句公道话,不要再结怨结仇了,你往后对芒种和荞花也要好点儿,小娃子有什么错呢?再说,他是不是积斗的骨血也不一定嘛,就真的是,他认的是你这个爹又不是积斗,再过几年娃儿就是个壮劳力,将来你老了,他会给你养老送终。这么明白的事,你怎么还犯糊涂,越活脑子越不够用啊!”

三番确实有些犯糊涂了,就苦起脸子,不断地眨巴眼睛,想积斗刚才说过的话,总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头,自斟了一杯,又抹抹嘴,盯住积斗,说:“你说你早年跟荞花好过,这我头次听说,从来没人给我说过这些事,我今天真是开眼界了!实话说,我不放心你,我一直都不放心你,我一直都防着你,我怕你再打荞花的主意。你这个村长名声可不好!你恶名在外哩!你知道人们怎么说你的吗?说你抢占民女,把索万超的院子变成了配种站。我问你,这事到底有没有?你不会连这事也不承认吧?”

积斗不说话,只是摇头苦笑。瘸六也跟着摇头,说流言蜚语真是无聊,索万超穷得沟子揽毡,老婆病病怏怏,初到马莲窝子落户,又拖儿带女,困难得揭不开锅,积斗是村长,关照多一点儿,有人就借机作这种文章,真是无聊透顶。三番听了,就有些惭愧,就主动和积斗碰一杯,还拍拍积斗的肩膀。

“我抡了老索一棍子,我不该抡他,他是个可怜家伙!我想想就后悔。”他说。

“老索是个老实人,日子过得恓惶,不要再糟践人家了!大家活得都不容易。”积斗说。瘸六就跟着叹口气,说三番,“你也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老九掴了你你就拿老索出气,三番你也专捡软柿子捏哩。”

“所以我很惭愧,我们都是些可怜人,我蔡三番比他还可怜!可怜啊,我们都活得可怜啊!”他又说,也跟着叹一口气。

“去■个你!三番你小日子过得不错,荞花对你多好呵!老婆孩子热炕头,你吃香的喝辣的,比老索强多了,你不要无病呻吟了!”积斗说。

“好不好只有我知道,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虫子,我心里的苦处你怎么会知道?”

积斗就怔了一下,就看三番的脸,脸色实在是不好看,好像是要哭的样子。

瘸六就说:“人活世上,谁没有点儿苦楚难处啊!一个村子的人,各人有各人的恓惶,一辈子从生到死,顺顺溜溜的有几个啊!”

三番说:“不顺是不顺,可是像我这样不顺的又有几个啊!我在黄土塬上活得不顺,千里万里跑出来,那一路遭的罪受下的委屈十天十夜都说不完,好不容易在马莲窝子落下脚,还是不顺。我知道人们背后怎么说我哩!我又不是个泥巴人,我能不知道吗?”

瘸六叹口气,说:“你心里不豁爽,觉得憋屈,是不是?我看你想哭哩,想哭你就哭吧!哭出来人心里会好受些。”

“我就是想哭哩!日他妈我真是想哭哩!”他说。

“我老娘眼看快死了!她苦了一辈子,我好心好意把她接来了,送不回去了,我闻到她身上的气味了,她活不了几天,我想想心里就难受,我想哭哩!我真是想哭哩!”

他说着就真哭了起来,哭得泪水滂沱,发出狼叫一样凄厉的声音。他喝多了,说醉就立马醉了。积斗也喝了不少,但头脑还清醒,他让瘸六和他一起,架起三番往他家送。

这时候老程家的酒也散了,他们在半路遇上了荞花和王祥,荞花看见积斗,脸色就阴了,谢了瘸六,让王祥搭手,搀了烂醉的三番,不让他们再送。她让积斗怔在黑夜里,一点儿都不领他的情,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这么多年了,她都不用正眼看他,有时路上碰个对面,他跟她打招呼,想和她说两句话,她的脸阴得像块冰,不给他一点儿说话的机会,像躲瘟神一样躲他。积斗就在黑暗里长叹了口气,这女人对他的怨结,这辈子怕是很难解了。

5

把包谷地浇了一遍水,又到老苇地给洋芋地锄了一回草,三番每天都早出晚归,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平静地过去。他的土坯房和干打垒小院安静得很,好像连牛马驴羊和鸡都知道守静,不到万不得已它们都是沉默寡言的,很懂得主人的好恶。三番不喜欢院子吵闹,却喜欢听荒滩上的鸟叫,有一声没一声的,叫得寂寥而又旷远。

这就是独门独院的好处,住在村子中间,人近鸟远,听闲言碎语就多了。他不愿见人,总想远远地躲开人。他总觉得在马莲窝子他的腰杆子直不起来,儿子长得像别人,自己又把婆姨的肚子搞不大,真是低人一等。所以他躲人。下地不走大路,绕着荒滩走。他喜欢荒滩,荒滩安安静静,开花的时节,各色花儿竞相开放,尤其是红柳花,开得灿烂热烈,远远看,大荒滩成了一片红海,真是让人心旷神怡。有时候,他就想,能变成荒滩上的一棵草多好啊。

在瘸六店里喝醉的那场酒,醒来以后他只字不提。他发现荞花和芒种也小心翼翼地只字不提,就好像那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但他知道老程家的人不高兴,那些远远的眼神让他感觉得出来。

他在家里也能感觉出家人对他的异样。荞花和芒种看他的眼神也和先前不一样了。他对半大小子不再恶言恶语,态度变得和悦了一些。他不想说话,荞花有时候和他一起下地,在地里不说话,回到独门独院,也都无话。但是他能感觉出来,荞花有话要对他说,他就故意不和她说话。他等着,看她能憋多久。

他是个很好的劳力,地里的活儿干得非常好,回到院子里,也不闲着,不是拾掇院里的菜地,就是在牲畜圈里忙活。他是个很恋家的人,和王祥烧过石灰,山里待了不到十天,就扔下活计往家跑。世界上没有比他的独门独院更好的地方了。那十天他馋荞花的身体馋得要命,还有她蒸的香豆子大馍,她做的酸揪片子汤饭,用鲜韭菜做菜码的拉条子。但是,他越是恋家,越是害着要命的心病,就越是觉得荞花心里没有他蔡三番这个人,就越发地不想说话。

他是个蔫性子,荞花蔫不过他。一天,他从地里回来,荞花让他洗了脸,等他吃了饭,她到底憋不住了,说:“我问过六叔了,我知道你们说了什么话,你心里犯下了病了是不是?”

他就跟她眨巴眼睛,说:“我就是犯病了,我不知道你还真跟他好过,你以前怎么不跟我说?你心里有鬼哩是不是?”

荞花笑一笑,说:“我心里有没有鬼你不知道吗?我知道你恨他,可你还跟他喝酒哩!喝酒就喝酒,你打听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做什么?你打听到了,你心里就舒贴了是不是?”

“我不舒贴,实话说吧,你恨他恨得有些蹊跷!荞花你老实跟我说吧,你心里是不是一直惦着他?你给我个透亮话,好不好?你让我活个明白,让我做个明白人好不好?”

荞花就叹口气,说:“我看你就是没有活明白,我一心一意跟你过日子哩,这么些年了,我程荞花跟你有过二心吗?我看上你是个老实人,恋家顾家,我喜欢跟你过日子哩!”

他就怔一怔,继续眨巴眼睛,说:“你还是没有说清白,我心里还是不明白。”

荞花就生气了,说:“你不明白算了,你爱犯病就犯吧!我不跟你说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要恨就恨我吧,别把芒种也搭上,娃儿的心目里只有你这个爹,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不要再伤娃儿的心了,就算我求你了!娃儿有什么错啊,你对我好不好我不在乎了,为什么要把他也连累上啊?”

荞花说着就抹起泪来,他就有些心慌,说:“我跟你随便说说,你看你,你哭个什么?”

荞花好像真是伤心了,放声哭了起来,他就更慌了,说:“我就随便说说,我说说还不行吗?我心里不太舒贴我就跟你说说,你看你哭个什么?我又没有虐待你,我虐待你了吗?”

荞花就哭着说:“你虐待不虐待我我不在乎,你不要虐待娃儿,你那么对他我心里难受,真看不出来你是这么个人,你在家里做恶人,出门连个兔子、绵羊都不如,你低声下气得不像个男人,连我都替你脸红哩!”

他的脸就烧了起来,喉咙里好像塞进了一团羊毛,噎得说不出话来。想不到荞花憋了这样久,最后把揭短的话也倒出来了,让他有些无地自容。就想自己的表现,被积金那样的恶人用阴毛羞辱了,还掴了大耳刮子,竟不会反抗,还赔着笑脸,想想真是让人羞臊。他心里感到羞臊,就不好意思再跟荞花盘根问底了。他想还是多干点活儿吧,人手里有事做,心里就会少想点儿事。这样一想,他就越发地勤快起来。

他发现圪蹴在墙根儿的娘,身子好像越来越小了,人老了身子会越缩越小,但这些日子好像缩得更加厉害,他还闻到一股烂红薯一样的气味,那气味是从娘身上散发出来的。他会闻味儿,他闻出老娘身上那股腐烂的味儿越来越浓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跟草木其实是一样的;草木老了,就会枯黄,根烂叶衰,人老了也会肉松骨缩,一天天失去光泽,就像老娘现在这个样子,瘦小枯干,皮皱得像晒干的茄子,脸上手臂上到处都是黑斑。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出烂红薯一样的怪味。他想老娘年轻时的样子,头发黑黑的,虽然很瘦,但瘦得硬朗,脸上光光鲜鲜,现在缩成了这个样子。这就是人的一辈子。人这一辈子不管是谁,都得变老变丑变枯,没有人能够幸免的。

照这样的速度缩下去,娘不会有几天日子了,因此,他陪老娘的时间更多了一些。老人家进食已经很困难,以前是荞花或芒种给她喂,现在他来喂,夜里也一直陪着老人,她已经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老人家好像已经认命,不再想回她的黄土大塬了。一个人背乡离井,最后埋骨异乡,这就是一个人的命,不能怪儿子的,儿子把她从塬峁峁上接来是好心,在老家吃不饱肚子,给老家的儿女添累。马莲窝子远得就像到了天边外,可是能吃饱饭。老人家原先很厌烦西厢房的红棺材,那是三番一年前给她准备好的。三番请村里的杂姓谭得水木匠给他娘做的寿材,用的是山上的红松木,有股强烈的松脂味儿,漆上红漆后,红得刺眼睛。现在,她的昏花老眼经常往那房里瞅,用不了多久,她就得躺到里面去,然后埋掉。三番不在的时候,她让芒种搀着看她的寿棺,用粗筋老手颤颤地摩挲,很厚很结实的木料,松香味扑鼻,她很满意,材料不错,在塬上老家,富贵人家也不见得有这么好的寿棺。

三番跟荞花说话的第二天,她断断续续给三番说了,她死了,把她埋在高一些的地方,面朝东南,让她能看见白云深处的那些塬塬峁峁。她还说了,对女人娃儿要好一点儿,不要总是恶声恶气,女人娃儿不错哩,人跟人亲不易哩。老人家说话很困难,说一句,要喘半天。她是在夜里说的,她很少说话,但心里水清,没有人比当娘的更了解儿子的心思,她知道儿子的痛处在哪里,她攥着三番的手,那些没有说出来的话,都从手上流到他心里了。

他就附在娘耳边说,娘的话他记在心里了,让老人家放心,那个地方他早看好了,是个高坡坡,大荒滩一马平川,躺在高坡坡上,能看见老家的亲人和山山水水哩。他还说他会好好对女人和娃儿的,他说他其实是很喜欢荞花的,这辈子能守着这么个女人,他真是感激不尽。

他还说,他也喜欢芒种,从生下来的那天开始,就一直很喜欢,就是他长得不像自己,也是老天爷给他的造化,老天爷给他一个儿子,一个虎虎实实的儿子,这是恩从天降啊!他说他想通了,芒种即使不是自己的亲骨血,也要当亲儿子待,娃儿不错哩,又懂事又对人亲,他可不想做糊涂人干糊涂事,这么好个儿子,叫爹叫了十几年了,一天不听就受不了,自己不当他的爹难道叫别人来当嘛!

6

锄过包谷地,三番把老苇地种的那些毛豆割了,又割了院子里种的小半垅韭菜和香豆子,和毛豆一起装上驴车,跟荞花说,他到县城去一趟。他发现芒种眼巴巴望着他,就说:“你是不是想跟爹去?你捡的那些野货可以带到集上去卖,想去就跟我走。作业做完了没有?学习可不能耽误!”

芒种就连忙说,“今天是星期天哩爹,我作业早就做完了!我想去哩爹,你好久都没有带我去过县城了,乱球上星期还跟他爹去了哩!”

半大小子早想到县城里看看,几年前三番带他去过,后来就不带了。他没有想到他的爹会主动说要带他,连荞花都感到意外,她怔了一下就笑了,让芒种赶紧把水鳖子灌上茶水,几十里路哩,路上渴了喝。

这天的阳光很好,三番把麦草垫子给娘放好,把老人家从炕上抱下来,让她在老地方圪蹴下晒红彤彤的太阳。老人家就目送这儿孙,从独门独院走了出去。她说不出话,但眼神在说,儿啊早去早回啊!

三番吆着驴车,不想从村道上走,还是从荒滩上绕道,他宁愿多走几步也不想看见村人的那些眉眼,尤其老程家的那些眉眼,好像他做了多大的亏心事一样。做人真他妈的太难了!深不得浅不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还是躲远一点儿的好。躲开那些熊人就少了许多是非,心里就清净,活人就是要活个清净。

一路都是荒滩,上了车马路,周遭还是荒滩,只是有的路段有草,有红柳、蒺藜、骆驼刺,有的路段就什么也没有,是干沙滩,或是沙包,太阳照着,像马粪纸一样的黄。三番让芒种坐到车辕上,芒种不坐,小子玩性大,喜欢走路,一边东张西望,希望发现阿魏菇和锁阳。小子捡野货很有一手。小子长得虎头虎脑,汗水把头发弄得湿涔涔的。三番从后面看着半大小子,就有些感慨。人真是长得太快了,说大就大了,就跟狗和羊一样,不知不觉就长大了,他是看着这小子一天天长大的,他心里一本账,和荞花成家,八个多月后生了这小子,刚生下来的时候可真是不好看,脸红兮兮的,像个小南瓜,眼睛眯成两条细缝,哭叫的声音又尖又刺耳,像刮玻璃一样。那时候他以为是早产,不足月生娃儿这不稀罕。他以为是自己的亲骨肉,后来也一直这么以为,所以对小子一直很好,小子也对他亲得很。三番看着小子就想起过去的那些岁月,那时候真是父子情深,只要闻到娃儿身上的那股奶味儿他就感到陶醉。三番想起过去的那一幕幕,眼光就变得柔和起来。他看芒种在沙地上走路的样子,虎虎生风,肩膀很宽,粗手大脚,脖子上的喉结都长出来了,真是像半个大人,小子走路的样子实在是好看!

这时老娘苍老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了起来,他就在心里对他娘说,我听你老人家的,娘我再不对他们恶声恶气了,不管是不是我的骨血我都认了。谁叫你儿子无能呢!自己生不出来,认个别人的种当亲儿待也一样,人么,想透底了不就那么回事么。我有这么好的一个儿子,我应该高高兴兴呵!他眼看就要变成个大人了,过不了几年,会变得比我还要高大,将来他就是我的依靠呵!我老了,荞花老了,不靠他靠谁呵!

近晌午的时候,他们到了县城,把驴车赶到大集上,不多一会儿工夫,一车毛豆就卖完了。过了一会儿,来了个石油基地的人,把剩下的韭菜和香豆子全包了。芒种也把一小袋野生阿魏菇卖给了那个人,换了三块钱。

吆喝着空驴车,父子俩到街子上的木垒饭馆吃了个拌面,又进了一个百货店。三番按荞花的嘱咐,扯了几米黑布,这是给老娘做寿衣用的。再转到服装部,又给荞花买了件衬衣,蓝底带小白花的,他知道荞花一定会喜欢的。

在文具部,他发现芒种的眼睛盯着那些书包看,他知道这小子早想要个书包,王祥家的乱球有了,他没有,就给他妈说他想要个新书包。三番看了看,最贵的上百了,最便宜的也得二十几块,他就挑了个三十几块的,至少也不能比乱球那小子的书包差。他把书包给芒种的时候,半大小子的脑袋埋了下去,眼泪汪汪的,他以为他不满意呢,又看他笑了,才知道小子高兴得要命,他心里一热乎,就又给小子买了个带甜果馅的大面包。

到鞋帽柜台那儿,芒种让他试一顶草帽,这种帽子不是粗编的,帽檐也小些,他就试着戴了戴,还被小子拉到镜子前面照了照,戴着确实很合适。芒种就说:“爹,这帽子我给你买,我用捡野货的钱,我有十几块钱哩!”

三番说:“算了算了,你攒的钱你留着零花吧,捡野货攒点儿钱也不容易,真想孝敬,你就用你的钱给奶奶买一点儿华夫饼干吧,你奶奶爱吃这个东西,你用你的钱买,奶奶就会特别高兴。”

芒种说:“我就想给爹买这个帽子,我一直想给爹买个什么东西,所以我就攒卖野货的钱,我攒的钱正好够买这个帽子,给奶奶买华夫饼干的钱我也有哩!就用今天换的这三块钱,三块钱可以买半斤多哩!”

小子不由分说就把钱交了。他就戴着儿子给他买的帽子出了百货店。他心里有点儿热,他快四十岁的人了,第一次被儿子孝敬了,他的鼻子也是酸酸的。

父子两个赶着驴车,出了通衢大街,到城关的杂货店,又进去买了一捆地膜,几个粗瓷海碗,几斤粗碱,几斤大粒子盐。出杂货店,又碰见个卖画儿的,三番心里一高兴,就买了两个门神。过年的时候,他就想买两个门神,进城晚了,没有买上,现在正好碰上,就毫不犹豫地买了。他觉得他的独门独院贴对门神很有必要,可以保佑他一生平安,合家欢乐。买了画儿,这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了,不敢再耽搁,就连忙赶路。

回去的路是下坡路,比来的时候走得快多了。三番让芒种上驴车,车上是空的嘛。但小子还是喜欢走路。还学县城学生的样子,把新书包像背包一样背在身后,还把两只手挽在书包带子上。一路都是兴高采烈。近晚时分,就看见村子了,这时候满天红霞像红柳花一样红,大荒滩和村子都被染红了,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红海。红得无边无际,远处的天山也是红的,像岛屿一样横亘在红海上面。最好看的还是太阳,又大又圆,像个大红车轮,芒种就在那个大红轮子里一颠一颠地走着,脑袋好像镀了金边一样,他整个人就像个金人。

三番看得呆了。想不到大荒滩上还会有这么好看的景致,人就在这样的景致里,人活世上真有好看的时候哩!所以人活世上得好好活哩。他想着就不知不觉快到村口了。他决定不再绕道,直接就上了村道。他要穿村而过。村子里没有看见几个人,炊烟四起,牛羊刚刚归圈,满耳都是牲畜的叫声,隐隐地还杂着男人女人和孩娃们的吆喝声。穷乡僻壤的一天里,最热闹的就是这个时辰了。

到了家,进了院门,他看见荞花蹲在他娘身边,好像在哭,他心就沉了下去,就问:“怎么了?荞花你哭什么?你做什么要哭?”

荞花转过泪脸,说:“三番你快来看看!娘身子怎么凉了呵?她刚才还唤你的名字呢,怎么这么快就摇不醒了!”

芒种捧着给奶奶买的华夫饼干,先跑了过去,跟他娘一起摇他奶奶。

三番就跑过去看娘,娘还是那种圪蹴着的姿势,还圪蹴在那个老地方,好像睡着了,正在做一个好梦,也许是梦见回到她的塬上老家了,嘴角还挂着一丝笑容,但身子确实是凉了。三番知道,娘的身子一直比较凉,她怕冷,所以喜欢晒太阳,老了更是喜欢晒,但娘现在的身子凉跟以前不一样,是彻底的凉了。怎么摇都摇不醒了。他扯着声音喊了几声娘呵娘呵娘呵,就抱着娘的凉身子号啕大哭了起来。他哭芒种也哭,尖着声音哭,荞花的哭声有点儿像唱丧歌,一声紧着一声,农村的女人们都是这种哭法。

他们哭了好一阵,最后想起来了,老人不会再醒来了,得赶紧给老人净身穿寿衣,不然蜷着的身子硬了,就直不起来了,要做的事情还很多,连寿衣还没有缝好呢,得连夜赶做。把老人抬到西屋小炕上后,放平了,还好,身子还不到僵硬的程度。三番看着旁边的大红棺材,又放声大哭了起来。荞花抹了把泪,出去了,吩咐芒种把热水烧上,等会儿就要用。荞花说完就往村子里去了。

大约一顿饭的工夫,大嫂和三个姐妹赶了过来,七手八脚地用热水给老人净了身子,换了干净内衣,又连夜赶做寿衣。后来又来了几个姑嫂妯娌,老程家的男人也来了几个,好像有苫布、王祥和大姐夫徐有多,三番脑子里昏昏沉沉的,灯光又暗,进进出出的人影影幢幢在前面晃,好像在梦境里一样。他是个没有主见的人,大家好像都知道,就由着他去恍惚。他也确实是恍惚,真是像做梦一样。娘没有了,说没有就没有了,永远没有了,他想想就忍不住要哭,就越发恍惚得厉害。

三番戴上了重孝,荞花和芒种也是披麻戴孝的,守灵守了三天三夜,他没有合过一眼,脑子一直是昏昏沉沉的。他的独门独院来过不少人,他们都是来尽穷乡僻壤的礼数,不光是村里的杂姓,连老祁家的人都来了。积斗来的时候,身后跟着十几个人,他们一律黑衣,神情肃穆地进到院子,列着队,到坛架前面,都恭恭敬敬跪了蒲团,给老人磕了头,烧香烧纸,又都过来安慰他几句。他就握着他们的手,就哭。他脑子里很乱,理不出个头绪。也想不明白他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死了娘居然还有这么多的人来吊丧,连老祁家都来了那么多人,好多连我娘见都没有见过,活着时什么样子他们不知道,死了倒知道了。三番的娘原来是这样一个瘦瘦小小、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她在老墙根下圪蹴了三年,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轻得就像荒滩野地上的一缕清风。吊唁毕了,听着三番和妻儿的哭声,他们就都跟着长叹一声。人呵人呵,到这世上来一遭,最后都会变成清风轻烟,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论圣人还是草民,都是一样的,无人能够例外。

马莲窝子的习俗,死人得祭奠三到五天,还要请鼓乐班子和道士,还要办流水席。现在是夏天,棺木只能停放三天,这三天的日日夜夜,马莲窝子的村民们都能听见,从村子南边的那个独门独院里,传出来的那家人的断断续续的哭声,还有鼓乐及铙钹铿锵的响声,还有道士超度的诵念声。那是只有穷乡僻壤还在保留着的古怪声音,只有远在天边才能听到的声音。

7

出殡的那天,落起了小雨。王祥说,这是善报,老天爷悯惜这个死了的老太太,为她落泪了。

盖棺的时候,又来了很多人,谭木匠手里攥着铁钉,让三番、荞花和孙子芒种再看老人一眼,三个人就扑向棺木,哭得撕心裂肺,惊天动地。哭一阵,被众人架开,谭木匠就嘭嘭嘭地钉了起来,听到那声音,三番又大喊着娘呵娘呵娘呵冲了过去,喊声凄厉,惊心动魄。被王祥几个按住,让谭木匠赶快钉。谭木匠钉毕,苫布就指挥一些人往棺木下穿上粗绳,拴结实了,再插抬杠。立刻上来八个精壮汉子,有尤布,还有积金。积金是自告奋勇,他刚才还跟三番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还为掴耳刮子的事道了歉。三番真想不到祁老九也会来,还向他道歉,许多想不到的人都来了,好像连索万超都来了,躲在众人中,远远地朝三番张望。三番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搞不清是不是眼睛花了。那八个壮汉一声大吼,大红棺材就上了肩,披麻戴孝的三番拄着孝棍跟上棺材,旁边跟着荞花和芒种,就这么出了他的独门独院。

天有点儿阴沉,毛毛雨飘着,风从北沙窝那边刮过来,大荒滩上的草木在风中摇动,芦叶白花花的,满世界都是草腥味儿。棺木红得像血,这季节红柳花还没有败,满荒滩花浓红一片,和大红棺木搅在一起,红得扎眼。三番跟着大红棺木,想娘这辈子的不容易,泪水就止不住地往外涌。他知道老娘恋着老家的山山水水,尽管那地方穷得出了名,十种九不收,但她仍然恋着,是他这个不孝儿把她的老骨头埋到千里万里了,他觉得真是对不起娘,也对不起老家的那三个穷哥哥,他们临了连娘最后一面也没有见上。

他给娘选的地方在芨芨滩,那个高坡坡,长满了马莲和骆驼蓬,环境很是安静。坡下的芨芨草白得像片雪原。三番遵照娘的遗愿,选了这个高一些的地方,大荒滩一望无边,选个长草的高坡坡可不容易。躺在高坡坡上视野开阔,娘可以看见远在天边外的塬上老家,生她养她的穷苦故乡。

这儿离他的屋院大约有四里地,没有路,送葬队伍就在碱滩杂木中间穿行,尽管天上飘着细雨,人踩在碱蒿子上,还是白烟腾腾。三番不知道后面跟着多少人,他没有回头看,他脑子一直是昏昏沉沉,像做梦一样恍恍惚惚,只顾往前走,像喝醉了酒一样跌跌撞撞的。有只手抓住了他的手,是芒种的,他就醒了一下,知道儿子跟他在一起,但很快又恍惚起来,人一恍惚就顾不上往后看,就不知道身后的情形。

来送殡的人真是不少,简直可以说是浩浩荡荡,他们都是马莲窝子的百姓,同一块沙土地上刨食吃的百姓,不管谁家死了人,大家都会来送一送。三番的娘在这个时候死了,好像死得正是时候,她让这些不同姓氏的人们又走在了一起。

一个人的死,有时候真是可以改变一些东西的。

原刊责编 王晖 本刊责编 鲁太光

责编稿签:这是一片苍凉的高原,这是一片躁动的高原,这更是一片让人寂寞、让人忧愁的高原啊。在这样的高原上,因为语言的浮尘,一颗孤寂的心灵日渐灰暗、冰冷、坚硬。妻子苦情的话语,儿子讨好的眼神,母亲枯萎的生命,似乎都无法挽回这心的死灭。这样的悲剧怎样才能避免?一切看起来似乎都无可救药了,然而,一个拯救的契机却因一场械斗不期而至:这场械斗让村人有机会得以检视自己的心灵,得以检视别人的心灵,因而,也得以看到那颗日渐失去光泽的心灵。

于是,一种安宁、静穆的情感,在这高原上滋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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