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毫不宽恕自己,把所有这一切情景都描写一番,为的是能清楚地记起一切,并让印象恢复。我上楼走到自己的屋子里去时,根本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感到惭愧,还是我好像履行了自己的义务而自鸣得意。假如我经验稍微丰富些,我就会理会到了,对这种事情稍有怀疑就应该看作是一种不良的迹象。可是,另一种情况却使我糊涂起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高兴,可我却感到异常高兴,尽管我感到怀疑,并且显然意识到我在楼下大出洋相。甚至连塔季雅娜·巴甫洛夫娜也这么凶恶地痛骂我——我只觉得又可笑又有趣,根本没有惹我生气。大概这是因为我到底挣断了铁链,头一次感觉到自己已经自由了。
我也感觉到毁了自己的地位:我现在怎样处置那封关于遗产的信呢,对这一点心中更是漆黑一团。现在人家都认为我要向维尔西洛夫进行报复,可我还在楼下时就下定了决心,要在争辩时把这封关于遗产的信交付仲裁,并请瓦辛来裁判,如果不成功,再另请别人,我已经知道去请什么人。有一次我暗自思量,仅仅为这件事我要去找瓦辛一次,然后长期地销声匿迹,几个月不露面,甚至特地不跟瓦辛见面;只跟母亲和妹妹偶尔相见。一切都是乱糟糟的;我感觉到我做了一件什么事,而且做得不对,但是——但是我很满意;我再说一遍,我还是为一件什么事而感到高兴。
我决定早些睡觉,预见到明天将有许多事情要做。除了租屋和搬家以外,我还作了一些决定,这些决定无论如何要实行的。可是晚上不闹出笑话来是不可能的,维尔西洛夫竟使我感到异常诧异。他从来没有到我那间光线充足的小屋子里来过,我在自己屋子里还没有待一小时,忽然听见了他上楼梯来的脚步声:他叫我给他照亮。我拿了蜡烛,把一只手伸向楼下,他抓住了我的手,我把他拉上楼来。
“谢谢,朋友,我还一次也没有到这里来过,连你租屋的时候我也没有来过。我预先就感觉到这是什么样的,但是到底没有想到原来是一间这么小的屋子。”他站在我那间明亮的小屋子中央,好奇地朝四下望望。“可是这简直是一具棺材,地地道道的一具棺材!”
当真跟棺材内部有点儿相似,我甚至觉得惊讶,他竟一针见血地说得如此确切。这间小屋子又窄又长;墙角和屋顶的起点正好与我的肩膀齐平,我的手掌够得到屋顶顶端。维尔西洛夫开头不知不觉地弯腰曲背地站着,生怕脑袋碰着天花板,不过他并没有碰着,末了相当平心静气地坐在我的沙发榻上,我的被褥已经铺在沙发榻上了。至于我,我没有坐下,却望着他,流露出极其惊讶的神色。
“你妈妈说,她不知道要不要接受你刚才交给她的你那笔作为每月生活费的钱。由于你住在这样的棺材里,不但不能拿你的钱,相反,应该是我们给你些钱!我从来没有到这里来过……我不能想象这里可以住人。”
“我住惯了。自从楼下发生了那件事以后,我怎样也不习惯在我这里看到您。”
“哦,是的,你在楼下是很粗暴无礼的,可是……我也有自己的特殊目的,现在我向你解释一下我的这些目的,虽然我到这里来也是寻常的事;甚至连楼下所发生的事也完全是在情理之中的;看在基督的面上,请你给我讲讲你在楼下说过的和你那么郑重其事地叫我们准备一下后再着手去做的那件事吧,难道这就是你想要说明白或想要告知的全部情况吗?你再也没有别的事了吗?”
“再也没有什么事了。就是说,我们认为再也没有什么事了。”
“那不算多,我的朋友;说真的,我从你那副要说话的样子、从你怎样惹我们发笑的样子看来,一句话,看到你急于要说话的样子,——我的期望更大了。”
“跟您不是没有关系吗?”
“说实在的,是由于不让感情冲动嘛,因为犯不着造成这样的裂痕,这是有失分寸的。整整一个月来,我保持着缄默,做了准备,忽然——什么事也没有!”
“我本想讲很长时间,可我不好意思讲这种事情。不是全都可以用言语来表达的,有些事情最好永远不讲。我已经说得相当多了,可是您还是不理解。”
“啊!你有时因为词不达意而感到痛苦!我的朋友,这种高尚的痛苦只赐予出类拔萃的人;傻瓜才往往对自己所说的话感到满意,而且往往说些多余的话;他们喜欢把心里的话全都倾吐出来。”
“例如,就像我在楼下所说的那样;我也说了多余的话;我要‘维尔西洛夫整个人’,这话我说得也是多余的;我压根儿不需要维尔西洛夫。”
“我的朋友,我明白了,你想要挽救在楼下的失策。你显然后悔了,因为在我们之间后悔意味着立刻又要责备什么人,而你也不愿意再一次对我失策。我来得早了,而你还没有冷静下来,加之你受不了批评。你坐吧,看在上帝的面上,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的;谢谢,就是这样嘛。从你临走时在楼下对你母亲所说的话听起来,意思是太明显了:我们甚至在任何情况下还是分道扬镳为妙。我来这里的目的是要规劝你把这尽可能做得委婉些,别胡闹,再不要让你母亲伤心、害怕。我亲自上这里来,甚至已经使她感到了快慰:她有点儿相信咱们还能言归于好,一切都会照旧。我认为,假如咱们现在在这里更响亮地笑一两次,在她们那畏葸的心里就会引起欢乐的。虽然她们的心是单纯的,但充满了真挚而又纯洁的爱,为什么有可能时不让她们快乐呢?这是第一点。其次,为什么我们的分离一定要怀着复仇的渴望,咬牙切齿,发誓,等等?毫无疑问,我们固然大可不必彼此吊住对方的脖子,但是这样说吧,我们可以互相尊重地分手,对不对,啊?”
“这一切都是废话!我答应我搬走时不胡闹,——这就够了。您是为了母亲而忙碌的吗?可我倒有这样的感觉,眼下您对母亲的安宁是根本不在乎的,您不过这样说说罢了。”
“你不相信吗?”
“您跟我简直像对小孩子一样说话!”
“我的朋友,我愿意为此而千百次地恳求你宽恕,实际上就是为了你归咎于我的一切,为了你童年时代的这些岁月,等等,可是亲爱的孩子,这会有什么用处呢?你是那么聪明,岂肯让自己处于如此尴尬的境地。我且不谈至今我甚至还不十分了解的你那爱责备人的脾气:其实你到底责备我什么呢?你责备我,你不是维尔西洛夫所生的吗?是不是这么回事?啊呀!你在鄙夷地笑,挥着双手,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吗?”
“当真,不是这么回事。当真,我并不认为姓维尔西洛夫有什么光荣。”
“我们且不谈光荣;而且你的回答一定要民主;既然如此,那你到底责备我什么呢?”
“塔季雅娜·巴甫洛夫娜刚才把我必须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在她未说之前,对这我是怎么也不能理解的:那就是您没有送我去学制鞋,因此我还应当表示感激。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我甚至现在,甚至当人家劝导我的时候,还不知感恩。安德烈·彼得罗维奇,是不是您那骄傲的血液在我身上作祟?”
“大概不是吧。此外,你还应该承认,你刚才在楼下的一切乖张行为只是使她独个儿受到了折磨和痛苦,你的目标原来是我,但受害的却不是我。其实,你似乎不应该责备她。再说,她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顺便也向我解释一下,我的朋友,你在小学和中学里散播这个是为了什么,抱着什么目的;我还听说,你总是,甚至对陌生的人,都说你是个私生子?我听说你好像特别乐于说这个。然而这全都是胡说八道。这全都是无耻的诽谤:你是婚生的,你姓多尔戈鲁基,是马卡尔·伊万内奇·多尔戈鲁基,一个可尊敬的、才智出众的和性格刚强的人的儿子。假如你受了高等教育,那确实是蒙你前地主维尔西洛夫的帮助。但这造成了什么结果?主要的是你自称为私生子,这话本身就是诽谤,你因而泄露了你母亲的秘密,并由于某种虚伪的自尊心让你母亲遭到卑鄙的陌生人的非难。我的朋友,这是忘恩负义,何况你母亲本人是无辜的:她的性格是最纯洁的,如果她不姓维尔西洛娃,那只是因为她至今还是有夫之妇。”
“够了,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十分相信您的才智,并且十分希望您不要过久地责备我。您那么喜欢要有分寸;但是一切事情都应该有个分寸,甚至您对我母亲突然勃发的爱情也是如此。最好是这样:假如您决意要上我这里来,在我这里坐上一刻钟或半小时(我还不知道为着什么,假定是为了使母亲安宁)——此外,您那么乐于跟我说话,尽管在楼下发生了那件事,那么最好请您对我讲讲我的父亲,——就是那个朝拜圣地者马卡尔·伊万诺夫。我正是想从您口中听到一些他的情况;我早就想要问您了。我要跟您离别,也许要分离很久,我很希望再一次得到您对下面一个问题的答复:难道在这整整二十年中,您没有能够影响我母亲的偏见,而现在甚至也没有能够影响我妹妹的偏见,以致用您的文明的影响还不足以驱散我母亲周围的原始黑暗?哦,我不是说她的纯洁!她在道德上本来永远是比您无限高尚的,对不起,可是……她只是一具无限高尚的僵尸,唯独维尔西洛夫是活着的,而他周围的其余一切以及与他有关的一切都存在于一定的条件之下,以便有幸用自己的力量,用自己生命的液汁来喂养他。然而从前她不也是生气勃勃的吗?您不是爱过她的什么吗?从前她不也是一个女人吗?”
“我的朋友,也可以说,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女人,”他对我回答道,立刻撇着嘴做出原先对待我的那种使我永生难忘并把我气疯了的神态;那就是说,看来他是最诚恳而又忠厚老实的,可你仔细瞧瞧——他心里只蕴藏着最深刻的嘲讽,因此我有时怎么也不能辨别他的脸色,“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女人!俄罗斯女人——从来就不是一个女人。”
“她是个波兰女人?是个法国女人?还是个意大利女人,热情的意大利女人才能把像维尔西洛夫那样文明的高等俄国人迷住?”
“嗯,我能预料到我会碰到斯拉夫派分子[51]吗?”维尔西洛夫放声大笑起来了。
他所说的那个故事,我一字不差地记起来;他甚至津津乐道,显然很高兴。我十分明白,他来找我不是为了闲聊一阵,也根本不是为了安慰母亲,而一定另有目的。
二
“我们的二十年,我和你母亲都是在默默无言中度过的,”他闲聊起来了(极做作地、不自然地),“我们的一切都是默默地发生的。缄默就是我们这二十年来的关系的主要性质。我认为我们甚至连一次也没有争吵过。不错,我常常外出,让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可我总是要回来的。我们总是要回来的,这是男人的主要本性;这是由于男人的宽宏大量。假如婚姻大事只由女方单独做主——没有一门婚姻会美满的。温柔、唯命是从、逆来顺受,同时又意志坚强,有一股力量,一股真正的力量——这就是你母亲的性格。请注意,她是我在世间所遇见的所有女人中间最好的一个。她有一股力量,对这我可以证明:我见到了这股力量怎样支持着她。至于这,我说的不是信念,这不可能是正确的信念,而她们却认为是信念的东西,因此按照她们的看法,也是神圣的东西,简直甘愿为它受苦。嗯,你自己会作出结论的:我是不是像个虐待女人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我几乎宁愿对一切都保持缄默,不仅仅是因为这样容易相处些,说真的,我可不后悔。这样当然就会宽宏大量地、人道地对待一切,所以我甚至并不认为是自我吹嘘。我顺便说说,我不知为什么总是怀疑她决不会相信我的人道精神,所以她总是胆战心惊的;虽然她非常害怕,同时却又不接受任何文化。不知怎的,他们都善于此道,而我们在这方面却有点儿不理解,总之,他们比我们更善于处理自己的事情。他们能够在对他们极不自然的状况下,按照自己的方式继续活下去,并且处在与他们不相适应的境地中也能够完全保持本色。可是我们都做不到。”
“他们是谁?我有点儿不明白您的意思。”
“老百姓嘛,我的朋友,我说的是老百姓。他们在精神上和政治上都证明了这种伟大的、生气勃勃的力量及其历史的广阔性。但是为了把话题拉回到我们身上来,我还要谈到你的母亲,要知道,她不是一直保持缄默的;你母亲有时也说话,不过她会说得让你直接觉察到你对她所说的话只是浪费时间,虽然我预先在五年间逐渐掌握了她。加之她的那些反对意见是最叫人意想不到的。你还要注意,我根本不叫她傻瓜;相反,她仿佛有一种智慧,甚至有一种非常卓越的智慧;不过你也许不会相信那种智慧……”
“为什么不相信?不过我倒不相信您自己当真会相信她的智慧,而不是佯装出来的。”
“真的吗?你认为我是这样的变色龙吗?我的朋友,我把你纵容得有点儿过分了……像纵容一个娇生惯养的儿子……下次可不许这样。”
“您给我谈谈我的父亲吧,假如可以,请说实话。”
“关于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吗?马卡尔·伊万诺维奇,正如你已经知道的,是个地主家的奴仆,可以说,他希望获得某种荣誉……”
“我敢打赌,那时您对他是有妒意的!”
“恰恰相反,我的朋友,恰恰相反,也可以说,我很高兴看到你有那么不可捉摸的心情。我可以发誓,现在我心里懊悔不迭,正是现在,在这个时刻,束手无策地为二十年前所发生的一切事情而惋惜,也许有过千百次,加之,天晓得,这一切的发生完全是意料不到的……而后来只是尽我力所能及,做了合乎人道精神的事罢了;至少当时我自以为是一种合乎人道精神的行为。哦,我们大家当时都热心于做好事,为公众谋幸福,为崇高的思想效劳;我们谴责官衔,反对我们的世袭权利、田庄,甚至当铺,至少我们中间有些人是这样的……我可以向你发誓。我们人数不多,可是我们说的都是好事,请你相信,有时甚至也做些有益的事。”
“这是在您伏在他肩上痛哭的时候吧?”
“我的朋友,我预先表示赞同你在一切问题上的意见。顺便说说,关于伏在他肩上痛哭的话是你从我口中听到的;因此你当时就恶意地利用我的忠厚老实和对你的信任;可是你要承认,伏在肩上痛哭真的并不像乍一看那么糟,特别是对当时来说;要知道,我们当时才开了个头。不用说,我曾经装腔作势,可是我当时还不知道我在装腔作势。比方说,在实际情况中,你难道从来不装腔作势吗?”
“我刚才在楼下有点儿动感情,我上楼到这儿来的时候想到您会认为我装腔作势,觉得很害臊。这倒是真的:你的感情虽然有时是真挚的,但有时却是佯装的;我可以发誓,刚才我在楼下是毫不做作的。”
“正是这样;你有一句话说得非常恰当:‘虽然你的感情是真挚的,但仍旧不免佯装。’嗯,我就是这样的嘛:虽然我也佯装,可我的痛哭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我不否认,如果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灵敏些,他也许会把伏在他肩上的痛哭看作是最大的嘲弄;可是,当时他的诚实反倒不利于他的洞察力。我只是不知道,他当时是否同情我;我记得当时我很希望他是如此。”
“您要知道,”我打断了他的话,“现在您说这样的话,就是嘲弄人。总而言之,这一个月来,您和我说话总是嘲弄人。为什么您总是这样跟我说话?”
“你认为是这样吗?”他温和地回答道,“你十分多疑;不过,要是我笑起来,那可不是嘲笑你,或者至少不是嘲笑你一个人,请放心。可是现在我并没有笑,而当时——总而言之,我当时做了力所能及的事,你要相信,我是不谋私利的。我们,也就是优秀人物与老百姓相反,他们根本不会谋私利:相反,总是尽可能牺牲自己;我不相信,当时我们都认为这就是‘我们的最高利益’,当然,这是具有崇高意义的。现在这一代的先进人物都比我们更贪得无厌。当时我还在干罪恶勾当之前就以异常率直的态度把一切对马卡尔·伊万诺维奇作了解释。我现在并不否认,其中有许多事情是根本不必作解释的,尤其是不必作这么率直的解释:不谈人道甚至是更有礼貌些。但是当你跳舞的时候想迈出优美的舞步,你不让自己这样做行吗?也许美和崇高的要求实际上就是这样,我一辈子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不过对我们这一席浅薄的谈话来说,这倒是个十分深刻的话题,可我向你发誓,我回忆时,现在有时羞愧得要死。我当时表示愿意给他三千卢布,我记得他一直一声不吭,只有我一个人说话。你要知道,我以为他怕我,也就是怕我的农奴制的权力,我记得我曾竭力鼓励他;我劝他用不着害怕,把他的愿望统统说出来,甚至请他对我提出各种批评。我向他作了保证,假如他不愿接受我的条件,也就是不接受三千卢布,那我就给他自由(当然给他和他的妻子)——并且可以到各地去旅行(当然不带妻子)——叫他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我立刻就给他自由,让他带妻子走,并赏给他们两口子钱,好像就是把那三千卢布赏给他们,那就不是他们跟我离别,而是我离开他们孤单地到意大利去住上三年。我的朋友,我不会把萨波日科娃小姐带到意大利去的,请你相信:那时我是异常清白的。嗯,你知道吗?这个马卡尔十分明白,我这人说到做到;但是他还是不吭声,只是当我想要第三次搂住他的颈脖的时候,他却避开了,把手一挥走出去了,甚至流露出有点儿无礼的神情,请你相信,当时这甚至使我也感到诧异了。当时我匆匆地照了一下镜子,我至今还不能忘怀。总而言之,他们当时什么也不说——最糟糕的是他是个性格不开朗的人,说真的,我叫他到书斋里来的时候,我不但不信任他,甚至十分害怕:在这个阶层里有这样性格的人,而且是非常之多,可以说,他们就是没有教养的人的化身,这比揍我一顿更可怕。原话如此。[52]我多么冒险,多么冒险呀!假如他这个县城里的乌利亚向整个院子大声叫嚷、呼号起来,那怎么办——嗯,那么我,一个个子如此矮小的大卫[53]会怎样呢?那时我能干什么呢?所以我先送三千卢布,这是本能的作用,可我幸而错看了他:这个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却完全是另一种人……”
“请告诉我,您干过罪恶的勾当吗?刚才您说,您还在干罪恶勾当之前就把她的丈夫叫来了,是吗?”
“你要知道,也就是说,这怎么理解……”
“那么您干过罪恶勾当。您刚才说,您错看了他,这是另一种人;那么是怎样的一种人呢?”
“我至今还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样的一种人。但是他是另一种人,你要知道,甚至是一个很正派的人;我这样肯定地说,是因为我在他面前到底应该倍觉惭愧。他第二天就答应出去旅行,一句话也不说,当然没有忘记我提出过的、送钱给他的事。”
“他把钱收了吗?”
“别提多厉害了!你知道,我的朋友,在这一点上他甚至使我十分诧异。当然喽,当时我口袋里没有三千卢布,可我设法弄来了七百卢布,先付给了他一部分,你怎么个想法?他要求我把其余两千三百卢布作为向某商人的借款,立一张借据作为保证。后来,过了两年,他拿这张借据去向法院控告,要我归还本息,这又使我大为诧异,尤其是他到处化缘修建教堂,此后二十年他就云游四方,朝拜圣地;我可不明白,一个朝拜圣地者要这么多钱干什么……金钱本是世俗之物……我当时表示愿意给他这笔钱,当然是真心诚意的,可以说,是出于生平头一次的一时热情;可是后来隔了那么久,我自然会改变主意了……我希望他至少会饶恕我……或者可以说,他会饶恕我们,即饶恕我和她,至少他会等待一下的。可是他甚至不肯等待……”
(我必须在这里加个必要的附注:假如我母亲比维尔西洛夫先生长命,那么她年老时没有马卡尔·伊万诺维奇这笔加上利息早已增加了一倍的三千卢布,就会一贫如洗的;去年马卡尔立下了遗嘱,要把这笔钱如数遗留给她。他甚至还在那时就预料到维尔西洛夫的为人。)
“有一次您对我说过,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好几次到您这儿来住上几天,总是住在母亲的住所里,是吗?”
“是的,我的朋友。说真的,我起初非常害怕他上门。这二十年来,他一共来过六七次,头几次,如果我在家里,我会躲起来的。起初我甚至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来干吗?可是后来,从某些打算看来,我觉得从他那方面来说,这并不是那么愚蠢的。后来偶然地,不知怎的出于好奇心,我想走出去瞧瞧他,请你相信,我的确得到了一个奇怪的印象。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或第四次上门来了,就在那时我当上了仲裁委员,当然喽,我开始努力研究俄罗斯。我从他那儿甚至听到了异常多的新鲜事儿。此外,我在他身上还见到了出于我意料之外的东西:一种温柔、平和的性格;最令人奇怪的是,几乎是一种乐观精神。对那件事没有丝毫的暗示(你可明白),而且最善于谈论正经的事,他谈得非常出色,也就是说没有一句他们当家仆的常有的那令人费解的傻话。我对你说实话,尽管我主张民主,可我也不能忍受这种傻话;此外,也没有勉强借用一句我们小说里和舞台上那些‘真正的俄罗斯人’所说的俄罗斯语。同时也极少谈到宗教,只要你自己不提;假如你好奇地打听起来,他就会自编一套关于修道院和修道院里生活的一些非常动听的故事。而主要的是那恭敬的态度,那种谦逊的恭敬态度,那种恭敬态度正是实现最高平等必不可少的;不仅如此,缺乏那种恭敬态度,依我看,你就不会获得优越的地位。正是由于毫不骄傲自满,他才是一个非常正派的人,无疑是一个不论自己的处境如何、不论他的遭遇怎样都会尊重自己的人。这种在自己的处境中尊重自己的本领在世间是异常罕见的,至少像真正的自尊心一样罕见……既然你会活下去,那你自己等着瞧吧。可是后来,正是后来,而不是开头(维尔西洛夫补充说),最使我感到惊讶的是,这个马卡尔仪表堂堂,而且,请你相信,的确长得异常俊秀。固然他老了,但是
脸黝黑,身材又高又挺拔[54],
纯朴而又端庄;我甚至觉得很奇怪,我那可怜的索菲雅当时怎么会看中我;他当时已经五十岁了,可他还是显得很年轻,跟他相比,我却是一个如此轻浮的人。不过我记得他当时已经不可容忍地满头白发,因而他娶她时,他的头发已经是这样白了……莫非那是有影响的。”
这个维尔西洛夫有上流社会那最恶劣的作风:他说了(当他没有别的办法时)一些非常聪明而又妙趣横生的话后,会突然故意用一些无聊的话来收场,如猜想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的白发以及白发如何影响母亲,等等。他是故意这样说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由于上流社会的一种最无聊的习惯。听他说话——他似乎说得一本正经,其实是暗地里装腔作势,或者是在笑。
三
我可不明白,我当时为什么忽然怒不可遏。总之,我现在想起我那时的某些狂妄行径,心里就大为不快;我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您听我说,”我说,“您说,您到这儿来主要是为了使母亲想到我们已经言归于好:时间已经过了相当久,应该让她这样想了;请您走,好不好?”
他脸上微微泛红,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说:
“我亲爱的,你对我太不客气了。不过,再见吧;和气是勉强不来的。我只要提一个问题:你当真想辞去公爵那儿的工作吗?”
“啊哈!我知道您有特殊的目的……”
“那就是说,你怀疑我的来意是为了劝你留在公爵那里,因为这对我有利。可是,我的朋友,你是不是以为,我写信叫你从莫斯科到这里来,也是由于对我有什么好处吗?啊,你真多疑!恰恰相反,我是希望你诸事顺遂。甚至现在,当我的经济情况好转的时候,我也希望你至少有时也要让我和你母亲帮助你。”
“我不喜欢您,维尔西洛夫。”
“甚至还叫我‘维尔西洛夫’。顺便说说,我很遗憾,我不能把这个姓传给你,因为我的全部过错实际上不过是做了这件事,如果有过错的话,对不对?可我还是不能娶一个有夫之妇,你自己去想想吧。”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您想要娶一个没有嫁过人的女子?”
一阵轻微的痉挛在他脸上掠过。
“你是说在埃姆斯所发生的那件事。喂,阿尔卡其,你在楼下竟敢当着你母亲的面,用手指点着我,做出了这种狂妄的行径。你要知道,你正是在这件事上大大地失算了。对已故的莉季雅·阿赫马科娃的事你简直一无所知。你也不知道你母亲在这件事上也陷得多深,虽然她当时没有和我在一起;如果说我看见了一个善良的女人,那是当我瞧着你母亲的时候。可是够了;眼下这还是个奥秘呢,可你,你说的是你不知道的事情,而且还是听别人说的。”
“今天公爵就说过,您喜欢涉世未深的少女。”
“这是公爵说的吗?”
“是的。您听着,要不要让我一针见血地向您指出,您现在为什么上我这里来?我一直坐着问自己:什么是您这次上门来访的奥秘,现在我似乎终于猜到了。”
他已经走出去了,但又站住了,向我掉转身来,等待着。
“我刚才简略地谈到了图沙尔给塔季雅娜·巴甫洛夫娜的信是在安德罗尼科夫的信件堆中,他死后,便落到在莫斯科的玛丽雅·伊万诺夫娜的手里了。我看到了您脸上忽然抽搐了一下,您刚才好像又抽搐了一下,不过现在我明白了:当时您在楼下转过念头,认为假如安德罗尼科夫的一封信已经落到了玛丽雅·伊万诺夫娜的手里,那么为什么不会有另一封信落到她的手里呢?安德罗尼科夫死后可能留下了极其重要的信件,啊?对不对?”
“我上你这里来是想要使你在闲谈中泄露出什么消息吗?”
“您自己知道。”
他脸色显得十分惨白。
“这不是你自己领悟到的;这是受了一个女人的影响。在你的话语里——在你那粗暴的推测中充满了多少憎恨的情绪啊!”
“女人?我恰好今天见到了这个女人!您也许正是为了想侦察她的行动,才想要把我留在公爵那里?”
“不过我看出,你在自己那条新的道路上会走得十分远的。这是不是‘你的思想’?你继续往下说吧,我的朋友,你在侦探方面无疑是有才能的,既然赋予了你才能,那就应该加以提高。”
他站定了,喘了一口气。
“您可要小心,维尔西洛夫,不要使我成为您的敌人!”
“我的朋友,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会把自己最后的想法说出来的,而会埋藏在心里的。为此,请你给我指点指点。你虽是我的敌人,可是大概还不至于巴望我折断脖子吧。顺便说说,我的朋友,你要明白,”他一面下楼,一面继续往下说,“可是这一个月来我却把你当作一个好心肠的人。你那么想活,那么渴望活,给你活三次,你似乎也会嫌少的:这在你的脸上表现出来了;嗯,这样的人多半是好心肠的。原来倒是我错了!”
四
当只剩下了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的心揪得多么紧呀,我简直无法形容:仿佛我把自己身上的一块肉割了下来!为什么我那么突然地恼羞成怒,为什么这样侮辱他——侮辱得那么厉害,那么有意,——我现在还讲不出原因来,当然喽,当时也是如此嘛。他脸色多么惨白!嗯,那么惨白的脸色也许是最真挚、最纯洁的感情和最沉痛的悲伤的表现,而不是愤恨和委屈的发泄。我总觉得他有时是很喜欢我的。为什么,为什么我现在不相信这点呢?尤其是现在有那么多事情已经完全解释清楚了。
我蓦地怒火直冒,当真把他撵了出去,这也许是由于我忽然猜到了,他来找我是希望打听到:玛丽雅·伊万诺夫娜那里是不是还有安德罗尼科夫的信件?他应该去找这些信件,他正在找这些信件,——这我是知道的。可是谁知道呢,也许当时,正是在那个时刻,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谁知道,也许是由于这个错误,我使他后来想到了玛丽雅·伊万诺夫娜,想到了可能有信在她那儿?
最后,还有一件奇怪的事:他又一字不差地重述了我不久前对克拉夫特所说的一个想法(什么活三次啦),主要的是用我自己的话说的。话语的巧合还是偶然的,可是他到底怎么知道我的天性的实质:多么尖锐的眼光,猜测得多准啊!可是,既然那么了解一件事,为什么会根本不了解另一件事呢?难道他没有装腔作势,果真猜不到我需要的不是维尔西洛夫的贵族身份,也不是由于我的出生而不能原谅他,我一辈子需要的是维尔西洛夫本人,他整个的人,父亲,而这个想法已经渗透了我的血液了吗?难道如此精明的人会如此笨拙和粗鲁吗?假如不是这样,他为什么惹我生气,为什么装模作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