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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惶遽梦,海月斜

秋去冬尽,又是十二春,正值山青花欲燃,锦笙年十八,韶华恰好,风华正茂。

她陪同父亲去英国和法国考察缫丝厂和丝织厂,费去大半年的光景,又在归国的法国邮轮上待了一月之久。

白天黑夜里,波浪涛声听得多了,梦中也是铺天盖地之势的海浪,她睡着,整个人却浮浮沉沉坠入到不见底的噩梦深渊里。

睡梦里拜祭祖先时,遭遇漫天蔽日的飞尘沙砾,狂风粗石破门窗而入。林家祠堂悬挂几百年的祖先画像皆幻化成真人,神情狰狞肃穆,林家宗室里的其他族人连同她的爷爷、二叔、三叔,皆在指责她以女子身担起儿孙担,欺瞒林家祖先、诓骗林家族人。

林氏一族的族长毅然决然要把林肇聪一支从林家族谱除名,爷爷更要彻底收缴林肇聪这一房全部私财,并驱逐出林家。倏忽混沌之间,她仿若又看到自己寿命终结那日,无亲朋好友,无儿女家人,尸身由破烂竹席草草收殓,被抛掷荒野山林,饱狼犬之腹。

锦笙额头缀满大颗汗珠,痛苦呓语着,要从饿狼口中夺回自己的尸身。她双手向前抓着,猛地坐起来朝前一扑,却只拽到了巴黎绸床幔。她用了极大的力气,幸得床幔是系在床四角铁柱子上的,才没有被拽下。

她的男式短发早已被汗水浸湿,汗珠一颗接一颗滑过惨白的面容。锦笙眼神涣散,惊恐地环顾四周。海上月色易被海风吹拂,总带着凄迷,再经由玻璃窗子倾洒进来,就成了半透明色,照得房中朦朦胧胧。

那巴黎绸并不十分通透,锦笙无法瞧仔细周身物什。她眼眶里本就覆着一层水光,配上朦胧月色和藕荷色巴黎绸,视线模糊不清,整个人益发迷茫,迟迟辨不出身在何处。

梦境中,野狼瞪着饥饿凶狠泛绿的眸子,像是仍在暗处盯着她,她婴孩似的蜷缩着身子,蓦然惶恐地攥紧了手中的巴黎绸和蚕丝被,仿若那两样轻飘柔软的物件可以成为她的护身铠甲。待眼中慌乱散去一些,海风吹起床幔一角,她才看到不远处睡在小床上的赤芍,遂欣喜轻喊着:“赤芍,赤芍。”

赤芍应声一骨碌爬起,未站稳就紧跑过来,撩开床幔,拿钩子钩住,揉着眯眯瞪瞪的双眼说:“五少,您吩咐。”

“我不想睡了,房间里太闷,我要去甲板上吹吹风。”

锦笙说完,赤芍就半清醒半迷糊着转身去捻开灯,锦笙却怔住了,惶惶然地抿着双唇。

赵丹蔻是江南女子,声音细软婉丽,说得一口撩醉人心的吴侬软语,似莺啼燕语。锦笙是北方口音,亦不会吴侬软语,却承袭了赵丹蔻撩醉人心的婉转音色,方才惊魂初定开口的话语,便似鹂鸟鸣叫般清丽醉人。

为了压住锦笙的雌音,她十二岁那年,林肇聪找了四大须生之一的京戏老生徐叔岩,教授她须生唱腔。

学戏并非是要在梨园立足,锦笙亦不过分苛求须生嗓音,音色里尚有几分雌音,中和了老生唱腔的沧桑低沉,恰好是清脆富有磁性的男子音色。

她时刻谨记着拿捏假音,方才噩梦惊魂,却浑忘了。

伺候锦笙梳洗完,赤芍把门窗都关闭紧实,取了长条白布伸展,要为锦笙缠束胸前女子标志。缠束时清凉双手触及锦笙双胸,锦笙便别过了头不看她。

自步入少女时期,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锦笙便要三百六十五日与赤芍如此相对,她眉眼颤动,额心拧出浅薄纹路,白净面容似要泣血般红润。

日复一日,从来如此。

凌晨时分,海风凉意甚浓,一身男子西服的锦笙半趴在栏杆上,借着月色,凝视下面被船身挤开的海水,一圈一道凝聚成大浪花,那浪花翻滚后伴着月光成了银白色,她看着看着,没由来地就看到了一身白衣胜雪、孤傲清高的杨灵均。

她绯红着脸颊,逼迫自己不要再看下去,却又贪恋地看了半个多钟头,直到船身激起新浪花升起一丈多高,猛地拍下去,海水珠子四溢,卢柏凌那花枝招展的样子打碎了杨灵均清高孤傲的神情,她即刻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半直起身子望向海月。

从孩童长成少女后,锦笙日益畏惧身上逐渐明显的女子特征,林五少表面的风光再也无法全然拢住她的心性。她知晓自己心中最隐秘处住了个小女子,不同于男子外表的富贵乖张,那小女子极其不安分,总要兜转出来滋扰她。小女子的胆子又极小,小到凉风沁入心脾,都能惊扰了小女子。小女子的忐忑难安、诚惶诚恐,她感同身受,却还要压抑、宽慰着小女子。

噩梦余威尚在,锦笙有些压不住私心里那个小女子,就从西服口袋里掏出黑火柴盒和金烟盒。背了风,抽出一根香烟咬在嘴上,点燃后,只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任由香烟自己燃烧。

她并不喜雪茄或香烟的味道,但父亲命令她,必须得抽烟。她就想了这个折中的法子,只看着它们静静燃烧,从不似那些男子般用嘴叼住它吞云吐雾。一星点的火焰慢慢下坠烧着香烟,醇厚的烟草气味缓缓萦绕在她周身,飘逸在她鼻息间,她就能更清晰地意识到,她是林家五少爷林锦笙,是个男子。

烟雾氤氲在海风之中,凌乱地四处飘散,锦笙回想着林肇聪常常耳提面命她的话语。

“你要时刻谨记,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锦笙——林家五少爷的身份赋予你的,一旦失去这个身份,你便什么都不是!你若失掉林锦笙这个身份,天地虽大,你以何身份立足?家族父母,你无名无分又以何颜面相见?若你生前无姓名宗族,死后又该魂归何处?为父母也好,为你自己也罢,你此一生都必须守住林家五少爷林锦笙这个身份。”

这番话语在锦笙耳中百般研磨着,由耳中直痛到心尖上。若真是为她自己,她便不必时常惶恐,被揭穿了身份秘密一走了之即可。可她不能撇下父母独自远走,且父母需要她这个假儿子光耀门楣、养老送终,纵然惶恐,她也必须要把身份秘密守好。

锦笙的近身小厮杜衡同人赌玩了半夜,输光月钱后,也到甲板上吹风,看见锦笙在这里,就凑了过来:“五少,上午就到沪海了,您怎么这个点来吹风,不多睡会儿。”

锦笙收敛思绪,懒懒瞥他一眼:“又去赌钱了?仔细大爷知道了令人抽烂你那身皮!”杜衡低头挠耳赔笑道:“有五少帮小的顶着雷,大爷哪能知道啊。我打小野惯了,船上跑不开,日子太无聊,一天能当半个月过,赌钱热闹热闹还过得快些。”

锦笙并不理杜衡的嬉皮笑脸,把栏杆上的大衣拿起扔在他脑袋上。对着寥廓岑寂的海面,夹香烟的手指略微倾斜,烟灰即刻就被海风吹散殆尽。

身后传来高跟鞋的声音,节奏很稳,似某人别有一番闲情逸致敲打的音韵。锦笙便斜了身子往后看去,沪海百乐门的舞小姐兰泽端了两杯红酒朝她走来,贴身小衣物外只穿着香雪纱睡裙。

那香雪纱原是做衣服外衬用的,单薄飘逸,若贴身穿,全身肌肤若隐若现。兰泽玲珑丰腴的身材,看得杜衡先是瞪大了眼睛,连忙重新拿大衣蒙住了脑袋,心里直念叨:“你心里已有赤芍,莫要对不起赤芍!看了不该看的,眼睛发热,像插了辣椒,眼睛要烂掉了!”

他在英法两国,看见那些大胆开放的女人在大街上就跟人搂抱亲吻,都快生眼疾了。想不到,已到中国地界,还有更大胆开放的女人。

兰泽妖娆袅袅地走近,递了一杯红酒给锦笙,锦笙对兰泽一笑,脸颊两侧的清浅酒窝若隐若现,笑意也被衬得疏离淡漠,与旁人阻隔了一层雾蒙蒙的屏障,显不出过分亲昵来,俨然一副贵公子的高傲样子。

锦笙待女子一向是绅士,可今日噩梦未散、惊魂未定,兰泽却又来纠缠于她,恰好撞在了火山口。

虽接过了酒杯,锦笙却不喝,而是微微挑着眉梢递到了兰泽唇边,兰泽先是一惊,旋即娇笑着撩拨锦笙一眼,张开猩红唇瓣要就着锦笙的手喝高脚玻璃杯里的红酒,锦笙却在其侧杯处递上红酒后,又蓦地松了手,玻璃酒杯碎在甲板上。

兰泽到底是百乐门出身,醉酒闹事的客人亦见过许多,锦笙如此发火并不能骇到她。她掩着被红酒泼湿的胸口,益发矫情地款款撩看锦笙,把自己端着的那杯红酒又递向了锦笙。

锦笙把手指间夹的香烟扔在兰泽端的红酒杯里,火焰与红酒相接触的刹那,滋滋作响。她唇角勾出傲慢,瞥了兰泽一眼,就转身朝船舱走去。

杜衡跟锦笙回去之前,掩着双眼的手开了一条缝,循着兰泽站的方向道:“兰泽小姐,我家五少的相好可是江北第一美人白蝴蝶,寻常女子可入不得我家五少的眼。一路上,你总找着机会勾引我家五少,我家五少耐着性子躲你,不同你生气发作。这都快到岸了,也不消停消停,还闹了一出大的!姑娘家家的,我都替你臊得慌!眼睛疼!”

北蝴蝶,南兰泽,皆有第一美人之称。兰泽虽被拒了多次,仍心有不甘,亦不信白蝴蝶竟有那般手段,能把林五少迷到看不进她兰泽一眼的地步。

从沪海到燕平城的火车上,锦笙不愿再束着身子外出,连用餐都在包厢里。

赤芍、苏叶、杜衡在餐厅那一节车厢吃饭时,正巧碰上了兰泽的贴身女佣。杜衡等那女佣走过去,脑袋凑近苏叶和赤芍,低声把那天在甲板上伤眼睛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啧啧评论道:“咱五少对白小姐可真专情,那兰泽也素有沪海第一美人之称,可咱五少连看都不多看一眼。我也要学五少这般,对我心里那个姑娘专情不移。”说着,瞟了赤芍一眼。

锦笙的三个贴身仆役里,唯有杜衡不是打小跟着的,苏叶和赤芍皆知锦笙是女儿身。只因杜衡虎头虎脑,锦笙觉得他捣蛋又愚笨,甚是可爱好玩,才经常把他带在身边,时间一长,就带成了近身小厮,怕他口无遮拦,也一直对他隐瞒了身份。杜衡亦是缺筋少弦之人,跟着锦笙南来北往地跑,丝毫端倪都未发现。

苏叶和赤芍早可以做到,枪口对着脑袋瓜,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五少是男子。听杜衡如此说,也各自附和了几句。赤芍因怕锦笙突然要用人,匆匆吃过饭就回了包厢。

到燕平车站已是次日上午,因在沪海与府邸通过电话,告知了行程,府邸一早就派了汽车夫和仆役在车站候着,见到汽车旁还候着大总管吴松,林肇聪微微惊诧:“吴总管,你怎么来了?”

吴松苦着脸摇头轻叹,眼睛却又放出异样光彩:“大爷,五少爷,您二位可回来了!咱府里出了两件天大的麻烦事!老太爷都气得病倒了!”林肇聪急声问:“何事?父亲他老人家怎么了?”

旅客如潮涌出,搬运行李的运夫,拉客的人力车夫及三轮车夫,一时间,乱糟糟地混在了一处。周围嘈杂纷扰,人语喧哗似波涛猛浪。锦笙耳中残留的波涛声和火车轰隆声杂糅在一起,让她耳鸣不已,忙对林肇聪道:“父亲,还是先上车吧,人多吵闹,不是详谈之地。边回府邸边让吴总管说,也节约时间!”

林肇聪颔首,车门是用人早已打开的,他弯腰进去,锦笙绕到另一侧上了车。待汽车发动,吴松才说:“大爷,方少爷亲自登门,提出要跟六小姐退亲。”

林肇聪最先的反应是用余光瞥看锦笙脸色,因最初和方少尘订婚的是她,后才换成了买回来的云笙。林方两家是世交,锦笙与方少尘常有往来,且交情不浅,他一直担忧,锦笙会对方少尘存着儿女情长的心思,那便不好控制她了。

见锦笙神色并无异样,他才略安了心,面上却又浮起一层新的担忧。锦笙与总理府的二公子卢柏凌打小玩在一起不说,之前,更是三番五次地去万梨园找男旦杨灵均的麻烦。

女儿家的心思不好猜,林肇聪亦是无法判定锦笙对卢柏凌和杨灵均是何心思。出国考察也刻意带了她出去,想开阔她眼界,肃清她那份小女儿心思。

思忖完锦笙,林肇聪才回吴松:“老太爷就为这事气病了吗?若方少尘当真要退亲,咱们不退,岂不是更难堪!只有方少尘一人来了吗?无长辈随同?”吴松回道:“方家长辈未随同,倒是一个大人物,安系军阀的太子爷陪方少爷来的,还带着卫兵。进咱府门时,我还以为是惹了哪一路的军爷呢。”

锦笙轻笑道:“父亲,方少尘和穆峻潭是发小,看来方少尘和六妹退亲一事,方家长辈不同意,他便找了穆峻潭带上卫兵壮声势。”吴松知晓穆峻潭夜宿白公馆,燕平城内皆在议论林五少被戴了绿帽子,可眼下不是说这等风月事的时机,便接着锦笙的话说:“老太爷给方老太爷打电话商议,方老太爷连声致歉,说是逆孙荒唐,让老太爷莫怪、莫要理会他。”

林肇聪存了另一分心思望向锦笙,沉声问:“锦笙,依你看,方少尘要和云笙退亲这件事该如何解决?”

恰好路过耆德堂林记绸缎庄总店,锦笙眸中掠过一面霓裳锦幌子。耆德堂林记绸缎庄已有木质招牌,那幌子是特意托了方家所织,高悬在店铺门口引人注目。

蚕丝银线作锦面,金线孔雀翎毛提花出字,那面霓裳锦的“耆德堂林记”幌子悬挂于店铺门前,迎着太阳光,益发璀璨奢华,大老远就曲曲折折地投射在客人眼中。许多人为了近观这幌子,绕了远道而来,来了也舍不得空手而回,绫、绸、缎、葛、绒、呢、绡、纱、绉、纺、里,总有能相中带走的。

车子行得极快,锦笙眸子里再掠过其他店铺招牌时,那些招牌便显得俗不可耐,方才那霓裳锦的惊鸿一瞥,飘飘然乎,如绝世佳作。

前朝末了那二十余年,皇家贡品霓裳锦仍是上上品,只因霓裳锦原料除却上等蚕丝外,还有金丝银线、奢华珠翠、稀有翎毛等贵重物品;寸锦寸金,普通富贵人家买不起,国库又入不敷出。织就霓裳锦的原料不足,产量近乎缓滞,再加上洋货冲击市场,霓裳锦销量一落千丈,柳苏、京陵两地的霓裳锦匠人大量转行谋生。

最负盛名的方家有耆德堂林记绸缎庄相助,能把产品卖至蒙古、西藏等地区,因而一直生产着霓裳锦。

及至方老太爷的独子病逝,独孙方少尘尚年幼,方老太爷病倒后,霓裳锦便彻底停产,方家匠人只生产一些寻常丝绸以养家度日。

待方少尘年少可继承家业之时,他却又无心继承祖传织锦技艺。如今,霓裳锦在丝绸行业空有地位,却无市场,销声匿迹于人前。

锦笙在回国邮轮上就有了一个想法,如礁石显露于海面,渐渐浮出,越发清晰,直到方才蓦然一瞥,全然露出:“父亲,此次去国外考察厂子,归来途中,我细细忖量过。就算买了西洋的电力织机,就算购进南地最好的桑蚕丝,咱秀林丝织厂织出的绸缎,在国际市场上也无法长久独树一帜。假以时日,洋人的机器再精进更新,咱们在机器技艺上仍是技不如人,还是要落后于洋人。但咱中国的霓裳锦,要由木织机人工织就,图案奇巧多变,工序极其复杂,尤其是那挑花结本的技艺,中国都没多少人能学会,洋人肯定织不出来。只是这些织锦匠人做惯了皇家贡品,既不懂迎合市场,又不懂生产符合当前客人喜好的产品,才让霓裳锦蒙尘匿迹许多年。”

林肇聪弄不明白锦笙为何讲到了丝织厂和霓裳锦上,只眉头微皱看着她,她轻笑一下,眸光自信而笃定:“方少尘要退亲,就让他退吧!在邮轮上,我就想把方家霓裳锦归在我秀林名下重新生产,只碍于姻亲关系,方家若不肯相卖,我林家也不好巧取。念及这件事定然不成,我就没细想如何去做。既然他方少尘心高气傲瞧不上我林家,那就以方家霓裳锦为代价吧!”

林五少的身份是她无法挣脱的囚笼,她也只好用这金镶玉的囚笼去做一番事业。

林肇聪素日对锦笙甚为严厉,从不夸赞她,此刻因锦笙与他有同样的意图,不由得欣慰一笑。霓裳锦虽已停产,可到底担着皇家贡品、国之瑰宝的名号,若能把霓裳锦收购到林家名下,由林家传承下去,林家祖宗应当能原谅他以女代儿的荒唐行径。

夺锦一事,林肇聪早已在谋划,并不急于眼前,遂看向吴松:“不是还有一件事吗?”

这次,吴松的声音低沉了许多:“老太爷是被第二件事气病的!燕平日本商会不知为何与总理有了过硬交情,总理府秘书室的徐秘书长,竟亲自到府邸找上老太爷,虽是请托,实则暗暗命令老太爷,让咱耆德堂林记绸缎庄在江北十二省的十六间绸缎庄,都必须得卖东洋丝绸!且得给日本人卖好喽!”

因客人需求,耆德堂林记绸缎庄早在许多年前就卖洋货,有英国丝绸、法国丝绸、印度丝绸,还新进了意大利丝绸。可从不卖东洋丝绸,只因有一桩旧年仇怨。

三十多年前,林老太爷带了最宠爱的三姨太去奉城谈柞丝绸的生意。某天晚上,林老太爷喝高了,非要拽着三姨太出来看被称作冰雪之城的奉城。月光倾洒,城中处处银装素裹,两人十分恩爱,说着体己话不知不觉竟愈走愈远,走到了偏僻人少处。

偏偏又遇上两个醉酒的日本浪人,三姨太容貌美身段俏,当着林老太爷的面,那两个日本浪人就把三姨太给玷污糟蹋了。那两个日本浪人是开武馆的,林老太爷虽不是文弱书生,却制服不了两个练武出身的壮汉。

三姨太当晚就自杀了,不知是怨恨日本浪人,还是怨恨在一旁无力挣扎、旁观了整个过程的林老太爷,抑或是怨恨这外寇欺辱到家门口的世道,她只留了一个遗愿,绝不葬入林家祖坟,宁愿一人孤零零地葬在奉城荒野。

林老太爷安葬好三姨太,状告到官府,只那时的清朝已有衰亡之兆,软弱无能的清朝官府本就不敢得罪日本人;尤其是那两个日本浪人深有背景,愈加不敢得罪。只劝林老太爷,此事乃家丑,家丑不可外扬,张扬出去反而对林家名声不好。林老太爷执意要状告那两个日本浪人,官府好言规劝不成,便威胁若要再坚持状告日本人,就要把林老太爷关押起来。

林老太爷状还是告了,官府却不敢真关押林老太爷,只置之不理,避而不见。日本方面也派人多次与林老太爷调和,林老太爷无论如何都寻不到那两个日本浪人,时间一久,只得不了了之。

此事便成了林老太爷心中过不去的一道坎。他把日本人送的四姨太赶回日本,又愤然决然地立下死家规,林氏儿女子孙绝不和日本人做生意,更不许娶日本媳妇、嫁日本女婿。若有违者,动用祖上私刑惩戒!

这几年,日本在燕平城的商会会长渡边次郎多次找上门,想让林家代售东洋丝绸,林家一直断然拒绝。

卢兆祥乃皞系军阀统帅,又是江北内阁的国务总理,他手握军政大权,连现任总统都忌惮他三分,他干涉此事,锦笙和林肇聪都无法立即想出法子,车内忽地沉寂下来,只有车窗外嘈杂声间或入耳。

到林宅府邸门前时,迎面徐徐驶来一辆黑色凯迪拉克。这汽车本是锦笙从美国订购来的,江北只此一辆。订时没仔细看图册画报,待看到实物,她才发现那汽车的车标是郁金香花蕾和镶有九颗明珠的皇冠。

燕平城到底是前朝旧都,虽过渡至民国,可皇权至上的老思想一时无法全部革除。锦笙恐那皇冠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便把汽车作寿礼送给了卢柏凌,又重新订了一辆车标无皇冠的汽车。

锦笙本以为来者是卢柏凌,下车的却是穆峻潭和方少尘。她不禁哑然失笑,方少尘果然是有备而来。卢柏凌对这汽车甚为珍爱,轻易不开,从不外借。如今连卢柏凌都被逼着外借汽车,可见皞系军阀对安系军阀的拉拢之意。

吴松下车后,忙对二人拱手:“穆少帅,方少爷。”

穆峻潭尚在德国求学期间,穆炯明就挑起战端,趁势占领南地半壁江山。江南乃鱼米之乡,最是富庶的沿海一带被穆炯明占领,连带着海运、漕运都被穆家掌控,成为仅次于江北内阁的割据势力,穆炯明亦有了东南王之称。

父亲占地为王,穆峻潭即是太子爷。人在德国的穆峻潭尚未担任职务,因他身份比其他富家少爷尊贵,穆军上下喊穆炯明大帅,便尊他一声少帅,渐次地,南北两地也就叫开了,待他留学归来在穆军中担任了职务,众人也一直未改口。

因穆炯明最初是打着安国保民的旗号,街头巷尾谈起穆军时,便称他们为安系军阀。

锦笙甚少与京陵城帅府打交道,亦未曾与穆峻潭正式会晤过,对方少尘却是再熟不过。生于江南的富家少爷,虽一直念的军事学校,可也有谢庭兰玉之姿态。有些人是不适宜笑容满面的,有些人笑起来,却能令花花世界黯然失色,独占一束荧光,温煦他人。

方少尘正是后者,笑起来极其好看。纵使不笑时,薄薄唇边也盈盈悬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百星不如一月,他或弯唇微笑,或开朗大笑,总能成为浩瀚天空里那一轮明月,耀眼至极。他又极爱穿戎装,一身青黛色安系军装,硬是被他穿出江南水墨丹青的韵味。

锦笙初次见方少尘穿戎装时,私心里还猜想,若他上了战场,敌军看到他,当真忍心打爆他的头,或用枪在他身上打几个窟窿吗?如此温润讨喜的军官,应无人下得去手扣扳机吧。

与方少尘的徐徐清风、皎皎明月相比,一身西服的穆峻潭便被衬成了冰雪,不言不语地立在一旁,寒泠泠地沁入旁人的心骨。

众人在门口略寒暄几句才进了林宅大门,锦笙循着一道别扭的目光,去打量穆峻潭时,恰在影壁处,光线不甚透亮。穆峻潭也正清冷着神情,居高临下地低头打量她,他虽穿着西服,骨子里军官将领的赫赫威严气魄却如影随形。

因锦笙扭过了头,两个人都可以很好地打量彼此。不似方少尘的温润翩翩,穆峻潭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棱角分明的气势。眉似刀,目如剑,鼻梁高且挺,双唇微抿,下巴线条亦紧绷出棱角来,周身都泛着冷兵器的寒光,俊朗脸庞在影壁遮挡的光影里,显得岑寂肃穆。

锦笙并不敢肆意打量穆军太子爷,只凝看须臾,就为着礼节冲穆峻潭微笑,他却转过了脸、抬正了头,留给她坚毅冰冷的下巴颏儿。

那副傲世独尊的模样令锦笙的笑容戛然僵硬住,抬手就把旁边的方少尘扯到了两人中间。方少尘早注意到穆峻潭在打量锦笙,猜想他是因白蝴蝶才琢磨锦笙的。被锦笙拽了一把后,他眉梢带笑地分散锦笙注意力,压低声音说:“他太高了,我也顶不愿和他走在一处。”

锦笙稍微前倾身子看向穆峻潭、方少尘,再看向自己,发现三人恰巧呈楼梯状,由高到低,一路下滑。遂一股郁闷之气猛地蹿上心头,连腮帮子都填充得鼓起来。

因穆峻潭是贵客中的贵客,自是在有朋阁接待他。

有朋阁乃林宅接待贵客的大会客厅,面阔五间,厅内高深宽敞,桌椅皆是大内流出的紫檀木家具,所雕花纹贵气繁复且镶金缀玉。

厅内座椅亦严格按照规制安放,主位一方紫檀桌左右各放一把椅子,乃上座。林肇聪迎着穆峻潭坐在了左边,自己在右边落座。方少尘坐在左下第一位,锦笙便紧挨着林肇聪坐在了右下第一位。

仆役奉了茶,林肇聪与穆峻潭、方少尘仍客套着询问家中长辈身体状况,不待方少尘有机会提起退亲话题,就把招待二人的事情交付给了锦笙,自己个儿托故去了寿延斋,要先探探林老太爷对此事的口风,再斟酌如何应对方少尘。

方少尘知晓林家家事尚轮不得锦笙做主,便同她道:“锦笙,我和竞天本是来探望林爷爷,吴管家既然说他老人家刚服了药不便见人,我二人也不好再叨扰府上。”

锦笙慢呷了一口茶,低声笑着说:“少尘,你我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儿,我知晓你是为何而来,可你着实愚笨了。方爷爷那里不同意退亲,我爷爷这里自是无法听你的话退亲。你就非得退亲吗?成亲一事,按旧礼讲不得男女自由恋爱。可现在是民国了,你又在穆少帅手下当着师长,有兵有枪,你不娶我六妹,方家和林家也无法逼着你娶啊。为何非要退亲?你不来娶不就得了,我林家又不能把你如何。”

吴松听完,皱眉低喊了一声:“五少爷!”锦笙眉头一紧,冷瞥吴松,示意他闭嘴。吴松深知自家五少爷是被老太爷和老夫人娇惯大的祖宗脾气,顿时不敢再言语,只又气又无奈地低下头。

锦笙手指夹着盖碗盖子,轻捋着杯口驱散茶雾,看向眉眼微皱的方少尘:“少尘,你若有了心爱之人,尽管成亲。生米煮成熟饭,你爷爷自会认下那门亲事。只要你一成亲,六妹这里,我会劝说爷爷和父亲再给她说一门亲事,咱两家的亲事,自然而然也就作废了,你不必再费事登我林家门!”

方少尘起身道:“锦笙,我与六小姐的婚事,本是两家老太爷订下的,实不该因我一己之私伤及两家世交情分。我与六小姐退亲,也绝非心仪他人。大丈夫不可被儿女私情牵绊,我早决定要以一身戎装报国,并不是要另娶他人。你旅途颠簸,好生歇息,我们先告辞了,改天再聚。”

锦笙轻轻点了点头,亦不再多言语,带着疏离笑意起身,要送穆峻潭和方少尘到林宅大门口。她猜想穆峻潭定是故意的,早不早晚不晚,从她身旁路过时抬手去触碰鼻尖,平端着的胳膊肘蜻蜓点水般地从她脑袋顶飞掠过。放下时,硬邦邦的胳膊肘骨头碰上她脑门。

她扶额顿足,望着穆峻潭瘦高修长、悠哉倨傲的背影,那股郁闷气流窜在体内,直窜得她脚心发痒,想一脚跺在他屁股上,跺他个前趴啃泥。事实上,却不敢惹他,只得暗自思忖自己在何时何地曾惹得这位少帅不痛快。

待送完二人,锦笙刚转过身还未跨进府邸大门,吴松就跟她抱怨道:“五少爷,您就算跟方少爷关系好,也不能胳膊肘外拐着给方少爷出主意啊!亲事是在您和六小姐的百日宴上订的,那次宴会甚是煊赫,这二人的亲事,江南江北的达官显贵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方少爷要是真的不退亲就再娶,咱林家的脸可就丢大发了!”

锦笙被穆峻潭气到,心情不佳,清冷着眉眼道:“连安系的太子爷都搬来拿腔作势了,我就算不给他出主意,他这个亲事也退定了。他是个男子,拖下去无妨,六小姐十六岁那年就该出阁了,一直被他拖延着!再拖几年,六小姐就真被拖成老姑娘了!我出不出馊主意,他方少尘都得打我林家的脸!放心,我绝不让林家白挨这一下!”

吴松道:“听方少爷的意思,竟不是为了另娶才退亲的。”锦笙道:“场面上的漂亮话谁不会说,且等着吧。这些个军阀,不娶个三妻四妾都不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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