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之时，恍恍惚惚烛光摇曳。
叶麟之缓缓睁开双眼，借光看去。
即听一个女子欢呼雀跃，道：“微尘师兄，大人醒了。”
脚步匆匆而至，一个和尚近前俯瞰，道：“大人，感觉如何？”
叶麟之挪了挪身子，道：“浑身酸麻，无有半点力气。”微尘吁了口长气，道：“若非悲伤佛大国师内功深厚，只怕大人许涉不测之险。”叶麟之道：“听雪，这是什么所在？”丫鬟听雪端着一碗热粥，道：“禀大人，此乃东林寺禅房。”说着话，玉臂托其脖颈扶起，道：“大人五日水米未进，喝口米汤缓上一缓。”叶麟之点了点头，张嘴吃下半碗。微尘和尚一旁催促，道：“小僧在此侍奉，烦劳姑娘禀报郡主。”听雪递过粥腕，道：“大人，奴婢去去便来。”
叶麟之闻言一怔，道：“郡主殿下来了？本官为何不知？”听雪嫣然而笑，道：“大人已经昏迷五日，自然无从知晓。”叶麟之忧心忡忡，道：“郡主见吾这般惨状，可曾说些什么？”听雪螓首摇摇，道：“郡主见叶大人昏迷不醒，吓得惊慌失色，当即下令，着姜大人前往临安。”叶麟之困惑不解，道：“郡主见吾昏迷，遣姜大人前往临安作甚？”听雪道：“大人有所不知，郡主师祖身在临安。”叶麟之道：“郡主师祖又是何人？”听雪道：“也是一个年迈和尚，江湖人称大日金佛。”
微尘和尚忍俊不住，道：“怎说也是一个？难道小僧年事已高？”
听雪“噗嗤”一笑，道：“奴婢口不择言，还望大师见谅。”叶麟之茫然若迷，道：“适才微尘言道，悲伤国师出手相救，为何临安所请之人，却乃郡主师祖？”听雪道：“不巧的很，姜大人赶到临安府，大日金佛恰恰离开，前往大都去了。”叶麟之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悲伤国师又乃何人？”听雪道：“这个么，奴婢不得而知。”微尘和尚接言道：“大人行走江湖，是否听过昆仑二圣名号？”叶麟之略作追忆，道：“闻所未闻。”微尘和尚道：“这昆仑二圣者，实乃西域两个同门番僧。师兄名曰欢喜佛，绝技太阳掌法。师弟唤作悲伤佛，太阴掌法独步天下。”
叶麟之颇觉讶异，道：“威名这般显赫，为何江湖少闻其事？”微尘和尚道：“十八年前，他们已投桂老王爷麾下，平昔深居简出，极少涉足江湖之事。桂老王爷亡故，二人遂成为小王爷贴身随扈。此番江南之行，太多不测险情，王爷唯恐差错，吩咐他们保护郡主左右。”叶麟之思索片刻，道：“本官常侍郡主驾前，为何不见两位国师？”微尘和尚道：“郡主身边常伴两个老年侍卫，大人可曾留意？”叶麟之半信半疑，道：“似曾相识，莫非他们便乃昆仑二圣？”微尘和尚道：“不错，二人隐鳞藏彩，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出手。”叶麟之道：“何谓万不得已？”微尘和尚道：“有人行刺郡主，抑或遇见什么绝世高人。”叶麟之满腹狐疑，道：“此等机密，师父如何知晓？”微尘和尚，道：“小僧偶闻几位将军谈资，方才知晓。”
听雪站起身来，道：“大人，奴婢禀报郡主。”
叶麟之摆了摆手，道：“去罢。”
听雪应是，转身疾步而去。
微尘和尚望着女子背影，道：“不瞒大人，这几日真苦了听雪姑娘。”叶麟之问道：“莫非本官寝食，皆由听雪服侍？”微尘和尚道：“听雪姑娘夜不敢寐，寸步不离守在榻前。”叶麟之察言观色，道：“微尘师父，你是不是欢喜听雪？”微尘和尚脸色一红，道：“大人取笑了，小僧乃出家之人，焉能破坏清规戒律，娶妻生子。”叶麟之哈哈大笑，道：“亏你还是沙门弟子，居然不知何谓戒律。”微尘和尚道：“小僧自然知晓，沙门有五戒与十善。”叶麟之道：“请问大师，这五戒之内，十善之中，可有禁止娶妻生子之规？”微尘和尚想了一想，道：“沙门第三戒，不邪淫。第十善，不邪淫。”叶麟之道：“本官问你，何谓不邪淫？”微尘和尚道：“不邪淫，谓不行邪**事，即是止淫之善。既不邪淫，当行清净梵行之善也。”叶麟之道：“这两戒善，可有禁止娶妻生子之规？”微尘和尚道：“无有。”叶麟之道：“这便是了，所谓不邪淫，所指乃固人初之善，不乱媾也。并非教尔等沙门弟子墨守成规，远离红尘。祖师多陀阿伽陀成佛之前，实乃一位王子，不也妻妾成群，儿孙满堂？”
微尘和尚慌忙唱喏，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叶麟之道：“尔等只为一己之私，置伦理纲常于不顾，躲在深山古刹之中享受清净，才是大罪过也。”微尘和尚道：“沙门弟子，是为天下黎民百姓解脱苦厄。”叶麟之道：“每逢家国动荡，百姓遭受苦难，你们闭门不问乱世，何时解过百姓苦厄？”微尘和尚道：“吾等每日食斋晋香，参禅诵经，正为百姓而祷告，乞求佛祖超度众生。”叶麟之道：“未知生，焉知死？”微尘和尚道：“生死一念，相隔不过一瞬。”叶麟之冷笑一声，道：“既已死去，还管什么甘甜疾苦？”微尘和尚道：“今生行善，来世必得善报。”叶麟之道：“何谓善？何谓恶？”微尘和尚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即为善。”叶麟之道：“纵然之前无恶不作，罪孽深重？”微尘和尚道：“然也，顿悟终是解脱。”叶麟之道：“假如本官一怒之下杀你，立刻放下屠刀，官府见吾遁入空门，便不追究？”微尘和尚肃穆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叶麟之道：“如你所说，法度何用？天下之人全都随意杀生，而后佛前忏悔即可。”微尘和尚道：“行十恶者，受于恶报。行十善者，受于善报。”叶麟之道：“如此，那是上天惩罚，沙门佛祖无法保佑，为何遁入空门？”微尘和尚若有所思，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叶麟之道：“尔等佛教成立，本想做个劝善门派。孰料踏足中土，学步道教，变得神不像神，鬼不像鬼。并且剽窃道教经藏，却不知其中奥义。方才另辟蹊径，称之为佛。”微尘和尚道：“大人，何以为是？”
就在这时，脚步之声由远及近。
少倾，丫鬟听雪疾跑进来，榻前浅施一个万福，道：“禀大人，郡主不在寺院。”叶麟之颇感诧异，道：“三更半夜，郡主去了哪里？”听雪模棱两可，道：“奴婢询问值守侍卫，据说去了信州府衙。”叶麟之点一点头，道：“反正本官无事，我们权且闲聊。”听雪道：“是，奴婢去做斋饭。”叶麟之道：“无妨，你也坐下听听。”听雪道：“大人，你与师父谈论什么？”叶麟之直言不讳，道：“论禅。”听雪道：“微尘师父乃沙门弟子，大人怎能辩过？”叶麟之道：“无论大师是什么人，也跑不出一个性字。”听雪道：“何之谓性？”叶麟之道：“人之初，性本善之性也。”听雪道：“大人是说人之本性？”叶麟之道：“我们二人所论，乃佛性与道性。”听雪道：“奴婢洗耳恭听。”叶麟之道：“不用循规蹈矩立在哪里，坐塌上罢。”听雪嫣然一笑，侧坐旁边。
寒风吹抚，烛光忽明忽暗。
微尘和尚合十唱喏，道：“适才大人所言，小僧不敢苟同。”
叶麟之道：“稍安勿躁，且听本官辩论。”
微尘和尚道：“大人请讲。”
叶麟之道：“大师可知，观音菩萨乃何许人？”
微尘和尚道：“自然知晓，观音菩萨乃吾佛祖弟子。佛法曰：普现色身三昧示现之三十三种变化身：一佛身，二辟支佛身，三声闻身，四梵王身，五帝释身，六自在天身，七大自在天身，八天大将军身，九毗沙门身，十小王身，十一长者身，十二居士身，十三宰官身，十四婆罗门身，十五比丘身，十六比丘尼身，十七优婆塞身，十八优婆夷身，十九长者妇女身，二十居士妇女身，廿一宰官妇女身，廿二婆罗门妇女身，廿三童男身，廿四童女身，廿五天身，廿六龙身，廿七夜叉身，廿八乾闼婆身，廿九阿修罗身，三十迦楼罗身，三十一紧那罗身，三十二摩睺罗伽身，三十三执金刚神身。”
叶麟之道：“非也，菩萨原身实为道教弟子。南明弘光元年所著《五符经》曰：禅黎世界坠王有女，字姓音，生仍不言。年至四岁，王怪之，乃弃于南浮桑之阿空山之中。女无粮，常日咽气，引月服精，自然充饱。忽与神人会于丹陵之舍，柏林之下。姓音右手题赤石之上。语姓音：汝虽不能言，可忆此文也。遣朱宫灵童，下教姓音治弟之术，授其采书入字之音。于是能言。于山出，还在国中。国中大枯旱，地下生火，人民焦燎，死者过半。穿地取水，百丈无泉。王郄惧。女显其真，为王仰啸，天降洪水，至十丈。于是化形隐景而去。”
听雪道：“大人，观音菩萨原为女子之身？”叶麟之道：“然也，佛教传到中土之后，将其名字改去，名曰观音。”言毕，转目而视，道：“大师，本官所言可是实情？”微尘和尚道：“这个缘故，弟子不得而知。”叶麟之道：“佛门弟子，哪个不是借鉴道教而来？观音菩萨如此，金刚罗汉也皆如此。”听雪道：“大人快讲，此事奴婢闻所未闻。”
叶麟之浅然一笑，道：“佛教金刚罗汉，名曰侍从力士。前朝元照《行宗记》卷二上：金刚者，即侍从力士，手持金刚杵，因以为名。然据《大藏法数》记载，曰：梵语跋折罗，华言金刚。此宝出於金中，色如紫英，百炼不销，至坚至利，可以切玉，世所希有，故名为宝。又《玄中记》载曰：金刚出大秦国，一名削玉刀，削玉如铁刀削木，大者长尺许，小者如稻米。由此看来，金刚罗汉先为宝石。佛教见侍从力士与道教黄巾力士相近，故而改名金刚罗汉。”
听雪饶有兴趣，道：“大人，韦驮、伽蓝有何故事？”
叶麟之道：“这韦驮者，乃道教镇守南天门一名天将。唐著《法苑珠林》曰：......又有天人韦琨，亦是南天王八大将军之一臣也。四天王合有三十二将，斯人为首。生知聪慧，早离欲尘，清净梵行修童真业，面受佛嘱弘护在怀，周统三洲住持为最。”
听雪道：“大人说来，佛教将他强讨而去？”
叶麟之道：“正是，据《道宣律师天人感通传》记载：唐道宣律师曾与天人会谈，言及南方天王部下有一位韦将军常周行东南西三洲，护助诸出家人。宋代以后，佛教寺院中便广塑韦驮天像，又和佛经中所说韦驮天相应，一般称为韦驮菩萨。《感通传》中云：......韦将军童真梵行。不受天欲。一王之下。有八将军四王三十二将。周四天下往还。护助诸出家人。四天下中北天一州少有佛法。余三天下佛法大弘。然出家人多犯禁戒少有如法，东西天下人少黠慧。烦恼难化。南方一洲虽多犯罪。化令从善。心易调伏。佛临涅盘。亲受付属。并令守护。不使魔娆。若不守护如是破戒。谁有行我之法教者。故佛垂诫不敢不行。虽见毁禁愍而护之。若见一善。万过不咎。事等忘瑕。不存往失。且人中臭气。上熏于空四十万里。诸天清净无不厌之。但以受佛付属令守护法。尚与人同止。诸天不敢不来。韦将军三十二将之中最存弘护。多有魔子魔女轻弄比丘。道力微者并为惑乱。将军移遑奔赴应机除剪。故有事至须往四王所。时王见皆起。为韦将军修童真行护正法故。”
听雪道：“伽蓝乃什么人？”
微尘和尚道：“守护伽蓝之神，又称守伽蓝神、护伽蓝神、护僧伽蓝神或寺神。依《七佛八菩萨大陀罗尼神咒经》卷四所述，护僧伽蓝神有十八人，一名美音、二名梵音、三名天鼓、四名巧妙、五名叹妙、六名广妙、七名雷音、八名师子音九名妙美、十名梵响、十一名人音、十二名佛奴、十三名叹德、十四名广目、十五名妙眼、十六名彻听、十七名彻视、十八名遍观。此谓之为十八伽蓝神。”
叶麟之接道：“所谓伽蓝，原指僧众所住园林。据《三国志》记载：中土最早伽蓝，是东汉末年豪强笮融在徐州下邳建设的浮屠祠。言伽蓝者：西国梵语，此土翻为清净地也，若永除三毒，常净六根，身心湛然，内外清净，是名修伽蓝。铸写形像者：即一切众生求佛道。所为修诸觉行，彷像如来真容妙相，岂遣铸写金铜之所作也？是故求解脱者，便均以身为炉，以法为火，以智慧为巧匠，三聚净戒、六波罗蜜以为模样。镕炼身中真如佛性，遍入一切戒律模中，如教奉行，一无漏缺，自然成就真容之像。所谓究竟常住微妙色身，非是有为败坏之法。若人求道，不解如是铸写真容，凭何辄言功德？伽蓝菩萨，却是一位道教羽士崔文子，《历世真仙体道通鉴》曰：崔文子学道于王子乔，子乔化为白蜕，而婴弗持药与之。文子惊怪，引戈击蜕，因堕其药。俯而视之，子乔之尸也。须臾化为大乌，飞呜而去。而另一个伽蓝菩萨，亦是道教弟子。”
听雪目不转睛而视，道：“大人，这位道教弟子是谁？”
叶麟之道：“本官说出此君名号，天下无人不知。他乃三国盛名武将，姓关名云长。”
听雪失声惊呼，道：“居然是他，实出奴婢意料之外！”
叶麟之点了点头，道：“史载关羽关云长，乃汉封侯、宋封王、明封大帝，儒称圣、释称菩萨、道称天尊。宋本编写《佛祖统纪》之中记载：隋朝天台宗创始人智者大师，至荆州欲建造一个精舍，入定之中，忽见神灵关公而降，其曰：愿助建寺护持佛法。七日出定，房子业已建好光鲜美丽。智者大师带着弟子入住，昼夜讲演佛法。有日，关公神灵复现，曰：吾闻到出世间的法觉得稀有难得，希望可以受戒，修行菩提之路。智者大师领命，为他受持五戒。”
听雪听得瞠目结舌，道：“佛教菩萨罗汉，原来都是沙门弟子杜撰而来。”
叶麟之长叹口气，道：“古往今来，道教从未说过道佛同源。只是历来崇尚“万物玄同”，所以任其假借。此正所谓：天地和合则美，万物和合则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