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赵老四壮着胆子过去看了一下,才发现那地方不知道甚时候被大雨冲塌了墙角,露出了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洞。”胖男人伸手端起放在一边的罐头瓶子,喝了口早已放凉的茶叶水:
“蛇的身子再粗他也就是个碗口粗,可那根一米来长的水管子却卡在了墙洞上。那蛇再聪明哇它也是个畜生,结果就说甚也出不去。赵老四大着胆子伸手拽住那根蟒蛇的尾巴,把尾巴上那个疙瘩解开,那根蛇才慢慢悠悠地窜上走了。赵老四和他婆姨费劲巴拉的从那个洞里爬到外面,求爷爷告奶奶借了点钱才想办法回了涂水。”
“啊呀呀呀——你说这事情多来怪了。”白羊肚老头颇为感叹的道:“这就和许仕林遇见白娘子一样,要我说这赵老四真得感谢这条蟒蛇了。”
“屁!”梁小武将叼在嘴里的烟屁丢在地上,声音里充满了戏谑,“谁家的白娘子能黑的和碳疙瘩一样了呢?要是也是个黑娘子。”
梁小武的笑话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胖男人也对自己讲得这个故事颇为得意。
“哦呦,这倒真是齐了个怪,”白发老头撇撇嘴,眼神中充满了怀疑,“要说你这个故事哇,编的还真像样,可问题是蛇这东西滑不溜秋的,还能当绳子从三楼爬下去了?这故事编的,一点子也不唯物主义。”
“沈教授你这人也是,教书教的脑袋都朽了。赵老四婆姨亲口告诉我的,不信你可以去问她的么。”胖男人在肚皮上猛地一拍,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那被叫做老沈的白发老头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的摆弄着面前的棋子。他不过是中都纺织厂子弟小学的一名教师,胖子的“教授”摆明了是在嘲讽他。
“那后来赵老四给人家黑娘娘建庙了没有?”梁小武饶有兴趣的看着胖男人嘴边的胡须,半截茶叶梗正挂在上面。
“哪儿还建庙了?”胖男人粗暴的擦擦嘴,“赵老四和他婆姨回来的时候身上那可是一分钱都没有了。十几万都被人家日哄着骗上走了,那不光是他自己家的积蓄,还是他丈母娘和三舅家的全部积蓄。本来指望着你发财了,结果这下子可是他妈的发了个大财。要不是看大家都是亲戚,留着那三分薄面,怕是能把他家门脸子给扒毬了。”
“要不说传销害人了。”白羊肚老头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再次在鞋底子上磕磕抽完的烟袋锅,然后慢悠悠的插回阔腿裤子的口袋里。
“后来婆姨汉两个人实在是没有办法,就去了平城下了煤窑。大家都是河东人你们也知道,咱们这地方啥也缺,就是那煤不缺。结果这俩人刚干了没多久,煤矿就发生了透水事故,把个赵老四就给活活的埋在了底下。他婆姨倒是被救上来了,可是刺激太大吓坏了脑子,到现在疯疯癫癫住在他丈母娘家了。”
“那煤窑赔钱了没有?”沈老师眉头拧在一起,一副忧国忧民的相貌。
“赔钱?赔了个××,”胖男人忍不住啐了一口,“这婆姨汉贪钱下的是他妈的黑煤窑,下去之前都签着他妈的生死状:一个月六百块钱,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要是死毬了就给你家里面五千块钱安家费,你这条命就算是买断给人家煤老板了。就是他妈的胡强民来了也不顶个毬事。”
“胡强民?胡强民才不管你们这些小老百姓了。”白羊肚老头笑呵呵的道,“人家现在在四九城里当大官,悠哉游哉,舒服的很呢。”
“你算毬了哇。”梁小武撇了撇嘴:
“99年送老胡上火车时候我就在现场哩。河源火车站广场上乌压压一片,大家哭可都是他妈的真哭了。老胡站在台子上拿着喇叭在那里讲,‘同志们,父老乡亲们,组织上把我调离河东完全是出于工作上的需要,也是出于河东省的根本利益上出发的。国家对于河东革命老区的父老乡亲们还是非常的关心的。我在这里工作了八年,也感谢大家对我的关心和帮助……’老胡话还没讲完大家就都开始鼓掌,开始哭,胡青天、胡青天的在那喊——要不人们都说河东省一百年来只有两个官,一个是他妈的严老醯,另一个就是人家胡强民!”
郭斌和沈涛走进这家迪斯科舞厅的时候,梁小武正坐在窗户旁边的一张台球桌上,默默的数着钞票。很多人不知道的是作为涂水县梁上君子界优秀人才的梁小武,自入行以来一直都遵守着一条旁人看来颇为奇特的规矩——不管是整钞还是零钱,每次出手只偷100块。少于100块不要,多于100块的也绝不会拿。此刻他手中的这一叠钞票都是在迪斯科门口同那几个棋友聊天扯皮时悄无声息的转移到自己口袋中的。后来也曾有同行问过梁小武,可他也只是笑笑便躲到一旁独自抽烟。
郭斌是个约莫四十岁左右的高个子男人,有着一双不大但有神的眼睛和一嘴修剪的整整齐齐的口字胡。他和沈涛一进到这间迪厅便有熟悉的服务生过来招呼,引着他去早已订好的包间。
“斌哥,嫂子,这边儿请。”服务生学着港片里的样子微微的一欠身,但那一口洋不洋土不土的涂水塑料普通话却着实的拖了他的后腿。服务生伸手打开包间的门,坐在里面的是个五十出头的瘦削男人,常年的思虑让他的两鬓已经有了白发,那身得体的浅色西服和脚上锃亮的皮鞋都显示出他条件的优渥。
“金玉哥,”郭斌笑着伸出双手,握住那双带着江诗丹顿的瘦削双手。和这双手的外形相反的是它内在所蕴含的力量——即便是郭斌都没有想到,这双看起来如此白净的文化人的手,竟然会如此的有力。
“斌斌来了?快坐哇,快坐哇。呀,涛儿也在了?看你们这小两口子幸福的。”贾金玉笑容满面的拉着郭斌坐在自己的身边,沈涛则坐在郭斌的边上,伸出左手挽着郭斌的手臂。相比于郭斌的粗犷,沈涛则显得美丽而窈窕。一头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肩头,说不出的动人:“金玉哥可是好久不见了呀。”
“这不是最近都忙生意了么。”贾金玉显得很是随和,他微笑着从身边的皮包里掏出一个做工精致的黄色盒子。盒子上包着金色的边,在灯光下不住的闪着光。正面的盒盖上是一个被由六把西洋剑围成的三角形所包围的蝴蝶状皇冠所组成的商标图案,几个大写的英文字母见缝插针的被塞在宝剑形成的缝隙中。贾金玉伸手揭开盒盖,便露出了躺在里面的一排十三支雪茄。
“来,试试这个。”贾金玉拿起一只雪茄夹在左手,又伸手从皮包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银色雪茄剪,剪掉茄脚后递到郭斌手中,“蒙特克里斯托,古巴人的玩意儿。尝尝。”
郭斌也不推辞,伸手接过雪茄叼在嘴角,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浅绿色的塑料打火机:“这玩意儿,真就是电影里头见过,英雄本色,小马哥。”说着便伸手去点燃雪茄的茄脚。深吸一口气进肺里,郭斌只觉得一阵的恶心——“这洋玩意儿味道还真是他妈的冲,比村子里老汉们种的旱烟还要冲。”却又不愿在贾金玉面前丢了面子,只能咬紧牙关硬抗。
“这玩意儿刚入口就是巧克力味儿,就和你坐在西餐厅里喝咖啡的感觉一样,可比咱们平常抽来的那些烂东西强多了。”贾金玉慢慢悠悠的吐出一口烟气,看着烟雾像蟠龙一般慢慢的飘荡到屋顶消失不见。
“嗯,呵呵。”郭斌不自觉的揉揉鼻子,咖啡味儿他是没感觉到,只感觉满嘴一股臭脚丫子味儿,又苦又辣,苦不堪言。“金玉哥还是你会享受,我们可比不了。”郭斌深深的吸入一口包厢内的污浊空气,又用力的将其吐出,缓解着肺部的不适感。
“嗨,不就是几根贵些的烟么。斌斌你要是喜欢,你就拿回去抽。”贾金玉笑着将原本敞开着的盒子盖上,轻轻的推到郭斌的面前。也不等他推辞,顺手将那个银色的雪茄剪也放在的盒盖上:“再来个配套工具。你就回蜗舍享受的哇。可是有一样,点这东西你用洋火儿也行,蜡烛也行,就是不能用那汽油打火机。要不那就不是巧克力味儿了,成了车尾气味儿了。”
“呀,你看这洋玩意儿还是讲究了。”沈涛左手手指在右手手臂上有规律的轻轻敲击着,心中暗自盘算着这个精美盒子的价钱。“这得不少钱了哇。金玉哥你说你对我们斌斌这么好,让我们多不好意思了。”
“诶,涛儿你这就见外了。我和斌斌都是在西沟儿村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那不就和亲兄弟一样?无非就是我早生了那么几年,大家抬举才叫我一声‘金玉哥’实际上大家有甚不一样,不都是肩膀上扛着个肉蛋子。”
“哎,金玉哥你这不是说笑了。”郭斌翘起二郎腿,身体微微的向后仰着,“你这脑子能和我们这脑子比了?你是河东大学毕业了的高材生,我连初中都没有上完。再说哇你拔下根汗毛来可比我们的腰截骨还粗了。”
“哎,”,贾金玉伸手轻轻的拍了拍郭斌的手臂,“英雄不问出处嘛,斌斌你那个车队,一年下来赚的钱可也不少了。再说了,有些事情还真就是你能做到,我……就不好操作了。”
郭斌知晓这位全西沟村里最有钱的房地产老板贾金玉终于要进入正题,沈涛也知趣的站起了身,“啤酒喝多了,我去趟洗手间。”
“这两年可真是不好干呀。”贾金玉仰着头靠在沙发上,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他扭过头看着坐在身边的郭斌,咂咂嘴道:“今年那聂家庄不是要拆迁了,投标就投的我脑袋上了。按理说这事情都是上面决定的,我们也就是给人家上面打打工,赚个辛苦钱。开发一下不管是对于我们还是聂家庄的村民,都是天大的好事情呀。”
“那这肯定是好事呀,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挤进来还不行了,。”郭斌将雪茄蒂用力的往烟灰缸里一摁,靠在沙发上将双手枕在脑后,“金玉哥这下又能赚不少哇。”
“说的了,大头哪里能归了我了。”贾金玉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江诗丹顿,语气变得激烈起来,“赚的少也就算了,大家都是为了人民群众做贡献,为了咱涂水群众能用更好的生活环境么。少赚就少赚点,辛苦就辛苦些!问题有的人他就说甚也想不明白这一点,你现在签个字同意拆迁,到时候舒舒服服地住高楼大厦多来好了。又干净又有暖气。你说他们怎么就是想不明白了?一点点觉悟也没有!”
“哎——”郭斌看着贾金玉那张义愤填膺的脸,眼神变得锐利起来:“都是些一辈子就知道受苦的山汉,不是种地的,就是下煤窑的。他们懂个毬了!哪能有金玉哥你这样高的觉悟了。他们不是研究自己家那一米三分地,就是研究婆姨娃娃热炕头,今日到底该吃甚。你有甚需要兄弟我的你就说话,兄弟我是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要不还是斌斌你能起了山了【指有本事,有出息】,你这觉悟就比那些只知道地里头寻饭吃的山汉强的太多。那这事情可就拜托给你了。”贾金玉伸手在郭斌的大腿上用力的拍了拍,眼神里充满了信任——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合作,想来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作为在涂水地界上不断崛起的房地产新秀,贾金玉需要郭斌这样的兄弟,而作为涂水地界上排得上号的地头蛇,郭斌自然也需要一个贾金玉这样的膀家。
梁小武已经在这个迪厅了转悠了许久,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值得他出手的对象。对于三哥组织的“全县小偷大比武”他不能说不重视,也不能说就有那么的重视——“高手是不在乎排名的,”这是他在看武侠小说时总结出的人生警句——排名第三的小李探花照样能打败排名第二的上官金虹,毫无名气的剑客阿飞也能一剑刺死大名鼎鼎的‘青魔手’伊哭。与其为了争胜贸然出手把“戴大檐帽”的招来,还不如稳稳当当的一步一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