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从上午跑到了晚上,终于到了他的家。
家门紧闭,里面闪耀着灯光。
他用力的推了几次,终于推开了。
一个房间里亮着灯,没有一丁点声音。
他回头告诉她:“你别进来”。她安静的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
他推开房间门,不一会,亮灯的房间里传出他低沉的哭泣声。她透过窗子看过去,他坐在炕头,把头埋在被子里,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撕心裂肺般的哭喊声刺痛了她的耳朵,还有心……
她往房间走去时,表哥带着一众人走了进来,又把她推到了一旁。“你先别进去了,在这等着”。她静静地听着里面不时传来的各种声音。
“谁也没想到啊,咱也按时给他来送饭了,他就是不吃,你说说……”
“哎,这肯定是感染了,你看看……”
“哭也哭不回来了,别哭了孩子,啊?”
“这八宝粥打开了放这,他都没动一动啊,你看这……”
“哎,活着也是受罪啊……”
……
她偶尔能听懂几句方言,她的内心五味杂陈。
当一个生命在你面前消逝,尤其是你曾经见过那个活生生的人时,内心是什么样的感觉?
心里想哭,却没有眼泪。
随着来的人越来越多,夜晚的村子里一下热闹起来。
“钱的事咱得说啊,再难受也得先把老人下葬了啊”。他的干爹说道。
众人纷纷附和的劝他,“是啊是啊,先让你干爹给你合计合计,都怎么安排啊……”
他沉在情绪中还未走出,就被一帮人的你一言我一语弄得更加不知所措了。
他们转到另一个房间的炕上,讨论着。“进屋里坐坐吧,别光站着了,啊?”一个妇人拉着她进屋了。
她安静的看着屋里的每一个人。她听说过他的干爹,能干有威望,一个撇着嘴吧唧嘴不停抽烟的,是他的亲二叔。
“我估摸着,下不来三千,你看哈,火化,买骨灰盒,你这来人去客的至少得五六桌,加上请喇叭匠班子,买花圈买白布……”她听着大家在争相出谋划策着,“这个数都不一定够啊……”
“我这……这现在……也没有现钱啊……”她看他支支吾吾的吐出了这些字。
“他二叔,不行你就先想想办法,啊?毕竟是亲兄弟是吧”?
他干爹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他的二叔边摆手边咳嗽着从嘴里取出烟,“咳咳咳……这不是小猪刚生,还没出圈,刚被家里那臭小子霍霍去了好几千,我这回去问问他二娘,哈,咳咳咳……”
“不行咱先凑点,街坊邻居的,这么多年了,孩子也刚工作,家里就这么个情况,咱不能不管不是?给孩子记下账,他还能不认不成?再说了,俗话说得好啊,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啊……”
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她觉得极度的不适。
她走出房间,打开包看了看,有六百多元钱,这是她带了一周家教孩子家长刚给的钱,她本来打算回家前留给他的。她算了一下,自己的卡里应该还有一千多。
她走到那个拉她进门的妇人跟前,叫她一并出门,把钱递过去让妇人帮忙给那个主持大局的干爹。原来这就是他的干妈,她红通通的脸上两只红通通的眼睛,闪着善良的泪花。
第二天,在一阵吵吵闹闹中,送走了他的父亲。
他斜倚在大门口,虚弱的望着夕阳,空洞的眼神里看不出任何内容。
夕阳的余晖慢慢沉下去的时候,他突然开口对她说:“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骗了你……”
这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口,她鼻子一酸,内心翻腾着。仿佛一瞬间,她所有关于他的委屈、难堪都消失殆尽!
他描述过得责任,家庭,承诺,是真是假,是对是错,都已不再重要,似乎都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她陪他一起把相框里仅存的几张照片,抽屉里几张空空如也的银行卡和身份证,还有几件带有他回忆的衣服,一并收拾进了背包里。
晚上,那几大桌菜和扔的满桌狼藉的烟酒,很快就被几个不相熟的大妈一劫而空。是的,她们没有经过任何人的同意,连菜汤都没剩的倒走了。
那些猫猫狗狗的也貌似闻到了腥味,在院子里不停的逗留。
他的干爹来了。
“刚才,你那些叔婶子们也有找我的,我觉得还是得给你说说。家里就你自己了,你肯定不能在这扎根,那这他们就不踏实了。你爸在的时候借过人家钱的,咱也得还不是?咱们不能让人家指指点点。你看你这一出门,常年不回家,时间长了,家里的东西,指不定就跑哪去了。”
干爹一口气说了很多,深吸一口烟。
“爸,我听你的,你说说咱怎么办吧”他微弱的说着。
“那就这么着,你看家里这些个锅碗瓢盆都不值钱,但是那些水管子三轮车值钱啊,明天不行咱就看村里人谁用的着的,处理了算完,还还账,你也清生”。干爹时不时地吐着烟圈说到。
干爹的话不无道理。第一次没了主心骨,当这个没有家人的家,他已经完全没有主意了。
第二天一早,院子里就围满了人。“大家伙也都知道了,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说哪个家伙什,多钱就多钱,有用的着的,把钱拿来,东西拿走,让孩子做好登记。”
干爹的话音刚落,从各个房间里搜罗出来的东西已经摆满了院子。每个人都满心雀跃的数落着哪个能用得着,哪个不中用了。
卖完了几个大件,太阳爬的更高了,人更多了起来。
“这个盆子也不值钱,我就拿着给孙子洗洗尿布方便,我先拿着了”。
“是啊是啊,这些个铁框子也没用了,我拿去给兔子存草正合适。”
“她三娘,你看看,你家那个瓷盆子和面时刚打了,这个就正好啊,我赶紧给你抢着了,快来拿,来啊,来……”
她们愉快的互帮互助,不一会落不下脚的院子都快被清空了。
他一声不吭,他的心思根本没有在这。她眼里看着这一切,像是看电影般,略过一个个镜头。
她们表达着什么呢?善意?不,完全不!
看她们一张张贪婪的脸,昨天该帮忙的时候,她一个人搬桌子洗碗泡茶,没见过这些人来过,现在闻到腥味都跑来了。
她觉得这些人太没有人情味了!她忽然觉得心口一阵憋闷,嗖的一下站了起来。她用力扯高了嗓门喊到:“把东西都放下你们!”她指着手里托盆子挎篮子的那些人,不,是那些长着人脸的非人。她愤怒极了,她无法接受眼前这些貌似憨厚善良的表演,在这个前一天还是人活着没人管死了没人理的院子里,如此这般。
“这个家里的每一个物件,都是辛辛苦苦挣钱买来的,想要拿走,都得花钱!”她大声说到。
她似乎能感觉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和抖动的双手,他似乎也被她这一嗓子给惊醒了。
一共卖了几千块钱,没有借条的人,凭着一张嘴,说欠多少就还了多少。最后一算,只欠着干爹几百块钱了。
还有地没卖。他说,他不想卖,那几十亩地的果树一直是他们家的命根子。现在,他都给他的干爹了。
他一刻也不想在那里呆着了。回省城的火车上,他对她说:“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在二叔家吃饭,他们说是因为你”。
她什么也没给他说。
在回去的第一天,她把钱给了干妈后,被他的二娘领到了自己家里。她听着邻里之间对他二娘的劝告,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他们亲兄弟间从未交往,即使他的爸爸烧伤住院独自在家行动不便。
她能来到二叔家里借宿一晚,也是邻里相劝别落人口舌,他二娘才首次跨进那个大门去接她来住。
不说是因为她,她们的颜面何在?向别人低头那得多么的丢人啊?即使是一个死去的人。为了一个陌生人,接纳一个亲人,这种道理说出来,多么的让人心生敬佩!
她的思绪犹如一团乱麻,她第一次置身事外,那么真切的感受到人情冷暖。
她试着理解他。他总是无法勇敢的面对一件事情,也无法拒绝一个对他好的人。他,不也和她一样么?
时间紧迫,她回老家住了一天,给外公送下她去杭州时精心挑选的麻布衬衫,告别了父母和妹妹,又匆匆的赶回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