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巧一个人坐在石阶上，闭着眼睛将自己发出的一连串命令重新琢磨一遍，直到确认没有发现有什么纰漏这才缓缓走下石阶。
他的卫兵们就等在山崖下的值房中。一年前这里还是巧家寨唯一的建筑物。如今，除了做为巡守书院的戍卫值房，就只有他的卫兵们还把这里当成是临时的歇脚地。对面的缓坡上，高大的松木林已经被砍伐的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闹哄哄的工地，工匠们正在抓紧修建北山都司衙门。
作为给外孙的礼物之一，老宰赛精挑细选了八位蒙古猛士，这八个人除了具备高超的武艺外那就是少有的“年青”。对于外公的礼物巧巧自然欣然接受，并将这八个人从巧大到巧小八重新取了名姓，巧三、巧四、巧五、巧六、巧七已经骑着快马传令去了，留在值房里的就只有巧大、巧二、巧小八。除了巧大哥仨之外，值房里还有一个奇怪的人，穿着宽袍大袖儒生打扮的塔克什翘着辫子正趴在石桌上奋笔疾书，身为巧巧身边的书记官，他必须尽快把刚刚发布的命令记录在案，并分汉蒙两种文字存档。
在寨墙的角落里，周斜轮的窝棚还在，只是洞口上布满了蛛丝。巧巧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见过周斜轮和大牙了，去年秋日里的一天，周斜轮一瘸一拐地回到巧家寨子，而大牙却从此消失。经过了这件事，呱哇楼再也不允许周轮到处乱跑。后来更是带着它随着流亡海外的族人回迁到了北山老寨。一同搬过去的除了他们还有巧巧从未谋过面的外祖母。
巧巧也说不清楚为什么祖孙两个至今都没能见上一面，就连上个月月圆之日的继任大会上都没能够见到这位大萨满的身影。代替她主持祭祀的是苦兀人的大萨满厄兰吉。为他戴上代表北山最高权力者锥帽的是一个非常意想不到的人，那都——老骨头的孙女那都。
巧巧接过黑齿递过来的马缰。这个家伙一回到巧家寨就接手了护卫首领的权力，却没有任何一个人产生异议。
一行六骑从山谷中奔驰而过。以前遍布谷中的窝棚已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青条石铺就的宽阔大道。出了谷口就能见到原本的草甸子上一望无际的青纱帐。只是由于种植的时间有差，长出来的秧苗显得参差不齐。虽然大部分已经露出了稀疏的穗子，但仍有许多还在努力拔节。北山的夏天实在是太短暂了，春秋两季更是短得难以觉察到他们的存在。
“该死的鬼天气！”巧巧坐在马上仰头看天，喃喃地道，“得快点长啊，这鬼老天，最迟到了八月就会有霜降到来，在那之前若不能成熟，今年就全白瞎啦！”
“嘿嘿……我回来的时候路过小麻点的庄子，种的可全是麦子，巧哥儿不如去他那里看看，这样你就会高兴起来。”
巧巧扭头看着黑齿，白了他一眼，道，“你还提他，提起他老子就来气，动手倒是挺快，占了最好的千顷水浇田。可他娘的，拿根木棍子戳一个洞窟眼丢几颗种子的事他都能干得出来，到了冬季不把他饿死就差不多了。怎么还能指望他那点收成。”
听巧巧这么说，黑齿就有些不高兴，毕竟小麻点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当然这要除了巧巧之外。这个时候不得不站出来为好朋友争辩两句：“以前老辈们就不种地，没吃的了就去打猎，就去抢劫，饿不死，现在你要我们种地，这样会饿死，为什么还要种地？”
面对黑齿的诘问，巧巧张了张嘴，发现竟无言以对。只好一如既往地不去理睬这个傻子。黑齿倒也不穷追猛打，也是一如既往地洋洋得意一番也就罢了。别人眼里聪明如鬼的巧巧在他看来从来都是占不了自己便宜的，他将这归结为自己比他大的缘故，做为哥哥，天生的就能压制住弟弟，即使这个弟弟再聪明也不行，这是天神巴那安都里赋予哥哥的天赋，萨满麻麻讲的故事里从来都是这样。当然，做为哥哥就需要提供给弟弟强有力的一双臂膀，这也是巴那安都里赋予哥哥的天职。
于是，当黑齿见到大田里的庄稼突然一阵摇动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大吼一声跃马到了巧巧身前，与此同时长箭已经扣上了弦。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巧大的弓弦一经响起，他不认为自己还有将手中箭射出的必要。果然，一头百十斤重的野猪左眼框子里插着羽箭就冲了出来，发现巧巧几人，愤怒地掉转了头想要报复，只可惜才走了两步就一头栽倒在地，哼哼两声没了动静。
黑齿放下了弓，欢喜地向巧大伸出了大拇指。巧大木讷地点了点头以为回应。黑齿就欢快地跳下战马，来到那头野猪跟前。十指张开扣在它肥厚的皮肉之上，将野猪平举着走了回来。接下来谁也没有料到的是，他竟避过了巧巧的玉花骢来到巧大马前，单膝一曲跪了下去。巧大吃了一惊，慌忙甩镫离鞍，几乎是在空中就跪了下去，噗通一声落在巧巧马前，平伸双臂匍匐在地。巧二、巧八见状也慌忙下马跪了下来。只有落在最后不知就里的塔克什一头雾水地坐在马上，还好他不算太笨，愣怔一下赶忙也从马上溜了下来。
黑齿有些奇怪地看着以头抢地一言不发的巧大，又看看同样双膝跪地的巧二、巧八，目光自然忽略了塔克什落在巧巧脸上。巧巧脸上带着惯有的淡淡笑容，只是盯着黑齿看，也不说话。一时间黑齿有些举足无措。按照他对巧巧的了解，这一定是生气了，而且是非常的生自己的气，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想不明白就不要想，把烂事情交给巧哥儿就好。”这是郭先生早就交代过的法子。于是，黑齿毫不犹豫地丢掉了野猪，挠挠后脑勺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拍拍身上不多的尘土冲着马上的巧巧嘿嘿地傻笑，除了笑他确实也想不出更好的应对之法了。
巧巧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用马鞭指指几人道，“你们草原上的汉子都是以强者为尊，咱们北山虽略有不同，可是呢，我这个兄弟却是极为仰慕身手高强的英雄人物的。巧大，你这一手箭法无论目力还是准性我看着也都是很了不起的。我兄弟这是按照草原上的规矩敬你是个大英雄呐！”
黑齿闻言狠狠地点了点头，巧大闻言，将头撞在地上嘭嘭作响。操着奇怪的汉话道：“奴才惶恐！奴才只不过是少主人脚下一头老狗，万不敢当英雄二字！”说罢接着嘭嘭嘭只管磕头。巧二、巧八也跟着磕头。
巧巧摇头道：“别一口一个奴才的，跟你们说了多少次，咱北山不兴这个。其实按你的身手，做个独领一军的将军还是绰绰有余的。我那祖父也是交代过，都是追随他老人家多年的老人，屡历战阵的悍将，不可不敬。如今，与你们资历相当的色楞都做了骑军大统领，而你们却还留在我身边充当护卫，说起来真是有负祖父所托，是我私心太重，总想留着好东西在身边，不肯撒手，哎！真是太委屈你们了。”
黑齿闻言点头道：“是啊是啊……”目光与巧巧相碰突然就不敢做声了，心中在想自己又说错了话吗？巧哥儿怎么又瞪眼睛。
趴在地上不住磕头的巧八明显已经有了哭声，“求少主人给咱们条活路！求少主人给条活路啊！”
巧巧把脸一沉，怒道，“巧八，你这话是怎么说的！若真觉得委屈，我也不拦你，这就回到祖父身边去吧。若还不行，科尔沁的明安贝勒那里……察哈尔林丹汗那里……喀尔喀车臣汗唔……咱们和这几家还都有新仇旧恨，这倒是件麻烦事。哎！不是还有巴图尔汗的准噶尔以及土默特右翼嘛，就是远了一些……”
几句话出口，巧八已经是身若筛糠，不停地求饶。巧大满脸的血污，他汉话本就说得不好，又不敢说蒙语更加触怒巧巧，此时唯有狠狠地拿头撞向地面。巧巧却将目光落在巧二身上，这个蒙古汉子虽然一样趴在地上，却始终一言不发，这叫人有些为难。
正在这时，站在一边的塔克什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巧巧恼怒地看过去，只见他惶恐地指着路边沟渠里一丛荆棘瞪大了眼睛，刚才他就是站在那里的。黑齿来不及去取马鞍袋里的武器，本能地张开双臂扑向马上的巧巧。几乎是他张开臂膀的同时，七八支劲弩噗噗噗地钉在了他的身上。巧巧的坐骑玉花骢是老宰赛赠送的万里挑一的宝马良驹，极有灵性。对面弓弦响起的时候，玉花骢后腿猛然发力向前蹿出，黑齿扑空落地。巧巧猝不及防之下滚鞍落马，却也恰好避过两只羽箭。一支暗灰色的长矛突然从巧巧身侧的庄稼地里钻了出来，凶猛地刺向巧巧。巧大一只手已经握住了小腿上绑着的匕首，未及拔出，整个人就向荆棘丛扑了过去。又有两条长矛犹如灵蛇吐信一样倏忽而出，分左右刺向巧大。巧八反应稍显迟了一些，却也抽出腰间手叉子冲向巧大右边的长矛。巧巧将所有人的反应动作都看在了眼里。
荆棘丛突然像长了腿一样迅速退入了大田，刹那间消失不见。巧大扑了一个空，左肋一阵钻心的疼痛，佝偻着身子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回头看过去，黑齿手里拿着一只弩矢愣怔地站在那里，抬起手掌，这才发现自己左肋也并没有见血，急忙止住了巧八。
巧巧从地上爬了起来，背着手绕着巧二转圈，一副发现什么很有趣的事情一样。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巧二点了点头。“野猪不会无缘无故跑出来。”
“我说的可不仅仅是这个。”
“奴才知道。您想用我们，可我们是科尔沁蒙古人，因此才设局如此。”巧大、巧八听了二人对答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
“很好！”巧巧嘴里称赞，眉头却皱了起来。“我是说你前半句说得很好，后半句既不该说出来，而且说得也不对，恰逢其会而已，老子可不是什么心机男。你的聪明毁了我对你的考验，这叫我很为难。你懂我的意思吗？”
巧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说道：“这种事一个人一生只有一次机会，错过了就再不灵验。少主人的意思奴才懂得，奴才这就自请卸……卸甲，去为少主人牧马放羊。”
巧八大惊，膝行到巧巧面前，磕头道，“求少主人见怜！巧二护卫贝勒爷二十余年，从未有过差错，请少主人看在贝勒爷的面上给他一条生路。我等这样的厮杀汉一旦卸甲……那就是个死啊！”
巧巧摇摇头叹息一声道：“我没有更多的时间来考察一个人的德性。傲日朗格，从今天起你恢复原名，你今后的所作所为再与我北山无关。去小麻点的农庄找他吧，他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一切。”
“奴才知道了。奴才回头就娶曹老六的闺女入门，像巧三他们一样尽快让她怀上身孕。”呆立一旁的巧大、巧八闻听此言更是惊愕得张大了嘴巴。
黑齿却突然高兴起来，拍手道，“你早该答应了的，曹老头虽然是头犟驴可他闺女确实不错呀！你跟巧八这个小白脸是不一样的，人家能看上你这个丑人可是你的福分。听说过黄土坡这个地方没有？嘿嘿……我可是知道，巧八经常去那里，跟一个卖签菜的莲儿姑娘弄得不清不楚的。上次被巧二姐带着一帮姊妹追杀是怎么回事知道不？那是替大姐儿出气呢……”
巧巧奇怪地看了黑齿一眼，没想到这个傻子居然还有这么八卦的一面，凝重的气氛被他一通前言不搭后语的胡说八道破坏得七七八八。
“你是蒙兀人里少有的聪明人！”巧巧叹息一声道：“可是你不知道，你越是聪明我越是为难。事实上我现在需要的不是一个聪明人，相反宁愿他是一个傻子，因为这个世界上的聪明人要想好过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做我这样的聪明人，另一条是干脆一锤子把自己打傻。这听起来很残忍是不是？”微微一笑接着道：“去吧，傲日朗格。我把祖父该给你的都给你，只希望你将来不要让我像今天一样为难，那个时候你将无论如何承受不起我的怒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