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四坐在一架躺椅上,悠哉悠哉地品着香茗,这是一壶价格不菲大红袍,是他打从大明朝出逃的时候在皇宫里顺来的,现在已经所剩不多了。小心地从嘴唇上揭下来一片茶叶,重新放进碗盏里,示意继续冲泡。这都是第四盏了可是眼前这个不速之客还是不肯离开。
虽然自己身上沾染着许多血迹,却丝毫不妨害巧巧厌恶地瞅着一个粗手大脚的婆娘端来的茶盅,看着她嘴角莹莹的口水以及稀疏的胡须,胃里一阵阵泛酸水,哪里还有胃口。摆摆手让那个婆娘赶紧离开自己的视线。婆娘并不生气,笑嘻嘻地还替他抹干净了茶几上的一点污渍。
“您从大明京城里带来的女人美得不像话,有几个我见犹怜,又一个个是荡秋千的高手,出了偷人的丑事可愿不得我,没必要拿这个老婆子出来恶心人吧?小子正是三观建设的关键时期,您这么做给我母亲知道了小心打上你家门来!”
“哼!”魏四跺一下脚,鼻孔里发出一个长音,隔壁厢就传来一阵杀猪般的嗷叫声。听得巧巧直皱眉。
“黄世仁的手艺总是令人失望。”巧巧撇撇嘴道:“您盖房子的时候就不该找他,瞧瞧这隔音效果,也太差了些。王大人家的房子就没这毛病,虽然都是土石夯制,看起来没您的全木料房精致,但胜在牢靠……”
“哼!”魏四再次从鼻孔里喷出一股长气,隔壁厢就再次响起杀猪似的叫声。
“您可能还不知道土坯墙的好处,除了隔音之外它还能在上面种上仙人掌,如果你有这东西根本就不用怕您家的人口再有走失的。如果您点头小子这就下令拆了那些烂木头,给您重新造一座府邸,保证不让您失望。”巧巧的胸膛大起大落,说话的时候脖子上的青筋都不由自主地跳动个不停。
魏四坐在太师椅上随意地拱拱手道:“巧都司当真是好主意,只是仙人掌就不必种了,不合这里的气候活不成的。老夫家里如今也只剩下这个烧茶煮饭的婆子,不怕有人觊觎。喔,墙头草嘛倒是可以种些,也算是与咱们这些孤魂野鬼相得益彰。”
“好好说着话,您这就是骂人了。什么叫墙头草,什么叫相得益彰,晚辈听着可不像是什么好话。本来今天来这里,是有一桩大买卖想跟您商量,既然话不投机,那么告辞。”
“什么大买卖?”魏四突然换了脸色,一脸殷切的等着巧巧回答。
巧巧被他突如其来的脸色变换吓了一大跳,狐疑地道,“你想怎么样?”
“大买卖啊,说说,什么买卖多大的买卖?”
“可是您刚才还在骂我来着。”
“嗨……刚才那个是大明朝的魏公公,所为乃是公事,现在公事已了,在你面前的就成了老朽魏四,所为的自然是私事,快说是什么大买卖?”
巧巧有意无意地向隔壁厢望了望,舔舔嘴唇道,“您就不觉得您缺少点诚意么?”
魏四闻言一屁股坐回了太师椅里。浑不在意地道:“老夫本不想插手此事,只不过受人之托自需忠人之事,多少给他些苦头吃老夫这里也好有个交代。再忍忍,还有小半炷香的时间也就过去了。”说着话脚掌在地上轻轻扣响,那边厢杀猪之声重新响起。
巧巧将黑齿的惨叫声听在耳朵里,暗自咬牙,脸上的肌肉就一抽一抽地抖动。王八蛋啊!再有半炷香的时间我兄弟还有命在吗?趁着魏四茶碗遮面,眼角余光向巧大、巧六瞄了一眼。二人会意,悄悄退出正堂。魏四瞧见也不阻止。
“说说你的大生意吧,老夫最近打发闺女亏空了许多钱财,正着急没处找补呢。”魏四见巧巧支棱着耳朵,举着个茶杯没完没了地在那滋溜,有些失去耐心的迹象。
巧巧一愣,心想,那些个美小娘不都是你带来的小老婆吗?什么时候变成了你闺女。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道:“您陪嫁闺女就不能给人家陪嫁些粮食布匹吗?给那些饥不能食渴不能饮的金银在咱北山又有什么鸟用?”
“这么说你这门大生意与粮食有关?”魏四好奇地道:“你的大生意不会就是拿那些臭烘烘地海鱼去跟人家……”
“切!”巧巧截口道:“我得有多无聊才会干这种三核桃俩枣的事!我说是大生意当然就是大生意,既然是大生意当然要去找大明人才做得。张家口您老听说过吗?”
提到张家口,脸上挂着淡淡笑容的魏四突然脸色一黑,鼻孔里又发出重重地一哼。冷笑道:“你是说晋商,不知道你看上了哪一家,又或者每家的生意都想做?老夫听说前几日草市上来了伙大明朝的商人,自称什么介休范家的人,小小一个管事居然护卫三十余人,其中竟有三个建奴,声势不小哇!怎么,心动了?想要巴结人家?只怕人家未必看得上你哩!”
巧巧以袖遮面,拼命抵挡着魏四的口水攻击,“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发疯了!还能不能好好说话……”
“哼!我看你根本就不是来跟老夫谈什么大生意的,多半是来气老夫不死的!”
“好吧,好吧,你这就又变回魏公公了!我本来就不是来谈什么生意的,您能不能先坐回去。知道您老和晋商不对付,可不这么干咱们从哪里弄粮食养活这许多人?”
魏四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一个练武的人,讲求的就是气息悠长,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是情绪失控的糟老头模样。巧巧突然觉得很好笑,忍不住就笑出声来,越笑越大声。魏四初时还怒目而视,渐渐地情绪平复,到了后来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再到后来笑声中已经带着哽咽之声。
“已是去国万里的人,还去操那分心,真是天生的贱命。”魏四长叹一声道:“老夫倦了,要去歇一歇。”见巧巧不肯起身,不悦地道,“小小年纪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阴暗心思,老夫虽恼你与建奴遮遮掩掩勾勾搭搭,可也知道你基业草创根基不稳,这个时候就是忍着恶心也要帮扶着你而不是给你捣乱,这个道理王家、常家、李家也都懂,大可放一百二十个心。”顿一顿道:“你心中比谁都清楚,辽民逃亡的事大体上还是缺粮闹得,你看上了为建奴输送粮草军械的晋商,想要跟他们做生意换取粮食就去做,不必假惺惺地征求老夫的意见。”
“人手。”巧巧端起茶杯想要抿一口凉茶,想起那个丑陋婆娘的嘴脸硬是又放了下来,嘴里淡淡地说出了两个字。
魏四再次坐回到他的太师椅上,语带嘲讽地道,“你确定真的现在就想要这些人手?”
巧巧故作懵懂地道:“您老人家知道的,我的族人中但凡识字能算个帐的都是书院里的半大孩子。此去张家口万里之遥,一路上没个老成持重的人手跟着叫我怎么放得下心?”
“你打算用你的那些娃娃兵?”魏四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错啊,我要赚钱当然要用我的人!你魏家出几个有经验的老人手,算你入股,就算一层的干股吧,货物也由我来出……”
“等等等等……”魏四截断巧巧的话道,“你真的就打算用你的娃娃兵充当商队护卫?”
巧巧挠挠头皮道:“没错啊……我没打算在北山养一个闲人,不劳动者不得食,是我一贯的宗旨。”
魏四一脸地狐疑,目光在巧巧脸上转来转去,好半天才道,“那些可是你今后真正的依仗,折损了你就不心疼?”
“心疼当然会心疼,可是呢,有这么一句话说得好,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我宁愿他们在低烈度战斗中慢慢磨练也不愿意将来直接送他们去战场。”
“那么,魏家出两百家丁,曹家也出两百家丁,经验老道的当家管事十名。老夫要占三层份子,怎么样?”
巧巧瞪起眼睛道:“管事十名我笑纳啦,哦,特别是那个叫做曹德望的家伙。至于你那些家丁仆役一律不要,就一层的份子,您休想多占我便宜。”
魏四冷哼一声道:“小子,你可知道老夫府上的家丁是何来历?那可都是个顶个的好手,老夫这都是为了你那些娃娃兵少一些损伤,可别不知好歹!”
巧巧不置可否地撇撇嘴,站起身整理一下衣衫,拱拱手就要作别。忽听院门外一阵嘈杂声传来,一个魏家家丁快步走了进来。见到巧巧站在那里犹豫一下还是开口说道:“老爷,外面来了好些娃娃兵。把咱家围起来了。老张他们请示老爷要不要把他们赶走。”
魏四将家丁的话听在耳朵里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拿眼睛觑着巧巧。
巧巧的脸色就很难看了,这个家丁的话里话外完全就没把巧葛朗台的二百人放在眼里。一转头正见到巧大不知何时回到了身边,两人对视了一眼,巧巧复又坐了下来。开口说道:“这个巧葛朗台真是好不晓事,这里可是曹家集,不是昨晚的裤衩湾子!巧大,你这个射雕手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去告诉巧葛朗台,不想给我丢人就趁早滚蛋,从此不许踏入曹家集一步!”
巧大答应一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魏四微笑道:“老夫初来贵地的时候有幸见识过你和你的小兄弟们的阵仗,倒也似模似样。转眼一年,老夫也很想看看你新练的娃娃兵相比当日如何。”向那报信的家丁道:“去告诉六猴儿,试试孩子们的身手可以,可别动真家伙伤了他们性命。”
那魏家报信家丁道了声“是”,转身时有意无意地扫视巧巧一眼,脸上的嘲讽之意任谁都看得出来。
“小心些,别把老夫的茶盏给捏碎喽,走了上万里海路才运到了北山,这白底青花瓷可就剩这么一套。”魏四有些紧张地望着巧巧过分用力而显得发白的指关节道。
“哼!您的这个家丁不错,能拿来用用吗?”
魏四正色道:“小子,如果你打定了主意,那就自己去拿。如果你能说动你祖母将那支族兵交到你手里,莫说我魏家,就是曹家、王家、李家、常家的家丁也自然任由你来驱使。这些人手本来就是为你准备的,没谁打算用来自立!”
巧巧点点头,心中暗自咒骂,“满世界的都是自诩聪明绝顶的王八蛋啊!一个个老狐狸稳坐城头观风景,没一个愿意下场的,说白了在事情明朗之前这帮孙子是敌是友还两说呢!这些老东西就没一个是好人,都是投机取巧的行家里手,都是见风使舵的能人,你要他冒风险那是绝不可能办到的事情,有道是锦上添花趋如鹜,雪中送炭有几人呐!等着吧,娘地,等老子想要的人从书院出来,从新兵营出来,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狗都不尿你!等到那一天老子把这帮狗日的一锅烩喽,不见兔子不撒鹰是吧,老子还不稀罕你那只鸡呢,都给老子老老实实种地养猪去吧!管你是辽东汉人还是大明朝来的移民,老子需要的时候你给老子端架子,到了分蛋糕的时候你敢看一眼老子就抽你嘴巴子!”
“……老夫命人前去巧家湾探查过,说是那些苦兀青壮一无装备二无足够的海战训练,就那么驾着一个个的小舢板下了海,这简直就是谋杀!小子,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魏四见巧巧明显心不在焉,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怎么想的?苏里古说苦兀人心向大海,那么我就把大海给他,这有什么不对的吗?抢来的粮食财货都用在了书院、新兵营,那里可是有一半孩子都是他苦兀人的种,他们干得心甘情愿地,您又操得哪门子的心?”
魏四皱眉道:“心浮气躁!怎么,没有信心?这可不像你我初见时的模样。”
巧巧鼻中哼哼两声道:“正在心里想着如何烩一锅好肉,想着想着心情也就好过了。”话锋一转道:“对了,您今天说话一口一个老夫地全不像你我初见时的模样,可是自信得很呢!”
魏四不以为忤,反而用手摸摸光溜溜的下巴,微笑道,“当了一辈子的鬼,如今老了,虽沦落天涯,每日粗茶淡饭,却过得自在,比之之前活得更像是一个人。知不知道,前日里铁沟子岭的大女婿亲自来请老夫前去赴宴,嘿嘿!老夫的第一个外孙周岁喜宴啊,这要是放在之前……”
“您等等!”巧巧很不礼貌地打断魏四犹如呓语般地腔调,奇怪地道,“您说您的大女婿请您赴宴?给您的第一个外孙庆生?”
魏四得意地道:“没错啊!”
巧巧扯了扯自己的耳朵,转头向缩在下首座椅里的塔克什道,“帮我看看,是不是脑袋上新长了两只驴耳朵?书院需要好好办下去啊,要不然人家会以为我手下一个个的都是蠢驴!”
魏四听了哈哈大笑,甚为畅快。须臾又有些落寞地叹息一声道:“没打算拿那些妇人做什么,都是些苦命之人,寻个活路而已。”拿手指指正调换茶水的婆子道:“这个也是一样,只是年纪大些,不愿再嫁这才留在老夫身边,哎!”
那婆子听了魏四提到自己,微微蹲身,眼眶也有些发红,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巧巧诧异地道:“这其中难道有什么外人不知道的隐情?”旋即摆摆手道,“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事,不提也罢。”
那婆子却突然跪地道:“奴婢斗胆请求公子不要惩罚曹管家,他是个好人,若非是他,奴婢与那些妹妹们必然活不到今天。”
巧巧奇道:“这又怎么说?”
那婆子含泪道:“奴婢婆家姓颜,祖籍山东济宁府。去岁奴贼寇边,整个山东都遭了殃,奴婢的丈夫以及公婆被杀死在自家田里,奴婢与小叔也被裹挟。
后来朝廷大军与奴贼大战,渐渐得就没有人再管我们,男人们都跑了,姐妹们自知没了活路,有的上吊有的投河寻了短见。奴婢原本也想一死了之,只是舍不得留下小叔一人孤苦伶仃,此时遍地狼烟回家也是无望。
正没奈何,曹管家恰好路过,他慈悲心肠,收留了我叔嫂二人,一路上又救下许多走投无路的姐妹。辗转才来到这里。
前日,有姐妹听说王八坨子村有人造反,拿住了曹管家,便串通各家姐妹一起央求自家丈夫前去搭救。后来才听说阿布老爷也身陷贼子手中。此事错不在曹管家,求公子开恩,要惩罚就惩罚奴婢这些人吧,委实与曹管家无关。”
巧巧瞥眼魏四,见他一副老神在在地模样,就冷冷地道,“曹管家如今何在?”
颜氏磕头道:“回公子的话,曹管家如今就在府中,只是头颅上伤势颇重,仍在昏迷中尚未醒来。”
巧巧眯眼瞅着颜氏,半晌才道,“人说这世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无无缘无故的恨,看来果然不假。纵使是同族子弟又能如何?罢了,此事既然与曹德望无关,就不再追究。怪只怪阿布年幼德行不够,还得不到那等福报。”
颜氏闻言大喜,正要道谢,却听巧巧再次开口道,“颜氏,你先别高兴,此事曹德望虽无过错,你的那些妹夫们却罪责难逃。如果我没记错,他们可都是我北山同族,身为族人而不顾族人之生死这种事还是头一次在我北山人身上发生,我身为族长无论如何也饶他们不过!既然没有了同族相爱之心那就不再是我北山族人,从今日起褫夺他们北山本族身份。”
颜氏一惊正要说话,却听魏四幽幽地道,“颜氏,不可多嘴!巧首领此举正是保护他们,若是此事为萨满们知道了,恐怕惩罚来得会暴烈百倍。”话音未落就听到哄嘭一声响,庭院大门洞开。有人喊道,“不好了,不好了,田公子打红了眼要动刀子了。快去告诉老爷!”
魏四与巧巧听到喊声都是一惊,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