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酷布泰精赤着上身蹲坐在山丘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形如一头孤独的青狼,独眼盯着漆黑如墨的丘陵深处敏锐而专注。这里是“瘟死老毛子岛”北部丘陵与南部山脉交接的地方,他所在的山丘下是北部丘陵通往南部莽莽群山的唯一通道。东西两条山脉之间形成的喇叭形谷口并排矗立着五根巨大的旗杆,粗陋地风、林、火、山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代表着这里有四个团的北山少年军在此集结。山谷中,木枪林立,唯有风声呜咽。
许久之后,布酷布泰松弛了一下肌肉,偏转头颅,目光看向山丘下的来路。石头后面爬起来一个胖大的少年人,来到布酷布泰身后,和他一起向土丘下观看。少年军中都知道,布酷布泰身边有个女真小蛮子,这个人就是胡图荣阿,除了布酷布泰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到的少年军中,平日里他也绝少露面,甚至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两条黑影一前一后很快就到了跟前。
这是两个看起来比布酷布泰还要壮实的少年军官。个子高的一个叫作莽古济,原本是老宰赛收养在乔巴山的蒙古孤儿,从军不足一年就蹿升到了团正的位置,被巧巧戏称为火箭团正。另一个是黥面锥髻的董图赖,拜巧巧所赐,他还有一个诨名“毛坑里的石头”,简称“毛石”。为了说服他放弃北山人祖祖辈辈惯穿的皮筒子,可没少费劲。
如今的北山少年军共有四个团,一千五百人。除布酷布泰的第四团六百人,其余各团都是三百人的编制。从编制上就能看出来这只军队的实际掌控人是谁,当然,无论是莽古济还是董图赖都很清楚这一点。两个人一丝不苟地完成了军礼,站在那里等待布酷布泰下达命令。
“怎么,着急了?”布酷布泰语调淡淡的,眼前就是少年军的第一战,他可不想让自己的情绪波动影响到别人。
“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说定了的进攻时间,那边却迟迟不见动静。卑职担心会有什么变故。”莽古济态度恭谨,说话的时候觑了一眼胡图荣阿,他还是有些不太适应有这么个大块头杵在布酷布泰身边。
布酷布泰淡淡地点了点头,紧了紧身上的皮甲,说道,“记住,三军之灾,生于狐疑。计划既定不得变更,军令之下便是将士用命之时!”微微一顿,向胡图荣阿点点头站起身来,胡图荣阿迅速隐没在大石之后。
布酷布泰不说话,土丘上就沉默了下来。过了不久,胡图荣阿手里拎着一只黑黝黝的铁筒子又转了出来。布酷布泰肃容说道:“下去准备吧,一刻钟之后无论……”突然间北方腾起几个黑点,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黑点出现在空中,鸟鸣声隐隐传来,紧接着一条光链腾地跃出地平线。莽古济、董图赖两人也显然也听到了动静,急忙转身观瞧,僵硬的脸庞上渐渐浮现笑意。
布酷布泰晃晃拳头道:“来了!”四处迅速钻出七八个劲装少年来,簇拥着四人奔下土丘。
苏里古就着温热的开水将一小包淡黄色的药粉吞咽了下去。这是巧巧特意派人送来的“毒药”,药的毒性很猛烈,特意嘱咐他千万不可多服,并且一定要用温开水吞服。不大会功夫整个胃里就如火烧刀砍一样疼痛起来,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扑簌簌滑落。尽管苏里古非常想保持头脑清醒,剧烈的疼痛感还是迅速侵夺了他全部的感官世界。好在这种痛苦持续的时间并不太长。
一名梳着锥髻黥纹满面的少年人担忧地守在苏里古身边,直到见他渐渐恢复了神智,才重重地舒了口气。嘟嘟囔囔地说什么那边派来的人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小心药量,好好的按照吩咐吃下去早晚痊愈。真不知道这位老人家着什么急,非要多加两层的药量,再这样下去哪天一口气续不上来,可怎么得了!
“兀达来还没有新的消息传回来?”苏里古将硕大的肚皮安置在藤床上,侧卧着休养精神,于年轻人的嘟囔浑不在意。
少年点点头道:“还没有。”见苏里古脸色泛起更大地一股潮红,显然药物的余威非但未尽似乎更加的酷烈,便宽慰道,“左右不过是三五千愚蠢的野人而已,咱们这一次动用了一万两千大军,又是出其不意,想必用不了多久兀达来将军就会有好消息传过来。大祭司不必心忧,安心养病才是要紧事。”话说完突然噗嗤一笑。
苏里古抬手指虚点少年,道,“都是从这里那里抽调出去的同宗同族的兄弟,虽然比你们年幼一些,可不许你们傲慢无礼。”
少年笑道:“您不必瞒我,野蛮人袭击矿工营地的事我也听说了,但那是早在两个月前的事,现在提出清理这里的野人,一定是有别的原因。我看多半是与那支北山来的娃娃兵有关,您不会是在帮着他们练兵吧?大祭司,您可真是偏心,就不怕把他们给惯坏喽?”
苏里古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道:“跟你们说过几次了,不要再称呼我什么‘大祭司’。这个称呼原本是当初为了方便整合北山、苦兀两支族人的权宜之计,自从得知大萨满后继有人,这个称呼也就废止了。你们这帮孩子仍旧揪住不放,是想要人家笑话我老头子恋权吗?”
少年人的脑袋摇晃得像拨浪鼓似,说道,“谁敢!谁要是敢说您的不是,不管是咱北山人还是苦兀的兄弟们,大家伙都决饶不了他。”
苏里古动了一下上半身,少年人急忙伸手帮忙,调整了一下卧姿,苏里古似乎感觉舒服了一些,悠悠地吐了口气。说道:“艾宁古,你今年十五岁了是吧?”
“十七岁!这都跟在您身边整整六年了,您还总记错我的年纪,难道我就总长不大嘛。”见老头子想要聊长篇,艾宁古蹲下身子,好离他近些。
苏里古伸出枯瘦的手掌摸摸艾宁古的脑袋,笑道,“瞧瞧,你们这些孩子就巴望着长大了,说小一点就不高兴。特别是远在北山的那个小家伙,非常地不愿意提起他的年龄,不过呢,他也确实有让人忽略年龄的资格。”
艾宁古将脑袋向老头子凑得更近了些,好让他摸起来更加顺手。笑嘻嘻地道:“那都姑姑曾经讲过依木河大战前夕,兀地河畔突然天生异像神子降临的故事。现在人们都在说他就是那个乘坐五彩霞光,从天而降的神子——山神第五子尼玛查的化身。您说是不是真的?”
苏里古点点头道:“好孩子,你可以怀疑虎狼是善良的,敌人是仁慈的,但是一定不要怀疑你那都姑姑说过的话。”
“可是直到那都姑姑他们离开,也从来没有说过她故事里的那个神子到底是谁。”
苏里古闻言想要畅快地哈哈大笑,却最终没能成功,只在脸上现出一个大笑的表情。说道:“我没有看错,你们没有那个小家伙聪明,没有他心思活泼,但却是一群最听话的好孩子!去吧,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用你的心去感受,总有一天你会自己发现这个人存在的证据。”
艾宁古挠挠头皮,不解地道,“您让我去哪里去寻找证据?”
“证据就在那里,只要你们牢记本心,总有一天会发现的。”苏里古再次摸了摸艾宁古的脑袋,眼中流露出慈爱地光芒。说道:“得罪了宽仁的大萨满,也让那个小家伙怒火万丈,强行将你们这群孩子在身边多留一年。拢共调教了你们六年时光,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可教你们的了。这就去吧,去让天下人都知道你们,重振北山人的荣光!”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艾宁古心头一阵悸动,一阵喜悦,一阵酸涩,五味杂陈,泪水在眶子里不住地打着转,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拿好喽!”苏里古将一枚乌黑发亮的虎头纹饰牌塞进了艾宁古的手中,微笑道,“鸣号!召集你的部下吧。布酷布泰的少年军还在等着呢,可别让他们等得太久。”
艾宁古趴在地上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攥紧拳头,大步而出。门外很快响起呜嘟嘟的聚军号声,马蹄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越来越密集,渐渐地犹如闷雷密鼓敲击在大地上。
火把的光亮将艾宁古的影子拖得老长,苏里古侧卧在藤床上,视线有些模糊,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艾宁古曲起的是第几根手指。突然之间站在那里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青涩少年,他有些放心不下。直到号响三遍,艾宁古放下高举的右手,世界突然之间又恢复了宁静,他的嘴角才勾起一弯嫣红的笑意。艰难地翻了个身,从床角抽出一封上了火漆的信函,双手紧紧抱在胸前,心中默念,“老骨头,我熬不下去了,不想再熬了,就让我就报答你到这里吧。”门外宽阔的营地里,艾宁古正大声说着什么,似乎有下马的声音,传到耳朵里越来越模糊。
艾宁古的一千骑兵越过一座座烈火熊熊的土寨,一个时辰之后就赶上了兀达来的后军。前方的战鼓声呐喊声已经清晰可闻,这让少年们非常的兴奋。
然而,艾宁古此时却有些感到担忧,战况与自己的预想有些不同。兀达来摆出的阵势是驱赶这些野人南逃,给北山来的娃娃们练手嘛,这没有错。可是造出的声势如此之浩大,推进速度又如此之慢就有问题了。黑夜中行军,不知道野人们的死伤究竟几何,这让艾宁古心头更加忧虑。
东方天际渐渐泛起鱼肚白,然而道路上,野地里却不见一具野人的尸体。算算路程,再有不足三十里,野人的前锋就要与北山少年们迎面相撞。想想那是一群年方十岁的小小孩童,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四周的阴谋气息浓重得令人窒息。
“兀达来尔敢!”艾宁古突然大吼一声,喝令亲兵吹响急行军号,他决定全军突击。
在布酷布泰半个时辰前待过的土丘上,那块凸出的岩石被人铺上了厚厚的毡毯,兀达来就端坐在上面,俯瞰着野人们一波波犹如浪潮般的冲杀。
“稳住!”
“稳住!”
“刺!”
“不要慌!”
“向前看!刺!”
“不许哭,看准喽刺!”
“第二排上前一步,刺!”
一字排开的少年军“风”、“山”、“火”三个团在前,“林”字团在后。每两个团之间都有着近两丈的间隙,这让少年军的方阵看起来非常地单薄。
一股浪潮重重地拍击过来,有木枪崩断,有血肉横飞,三个方阵都出现了不小的损伤。而“山”字团因为首当其冲,受创最重,方阵前部已经形成一个月牙形的凹陷,野人的第一次冲击就将一个营的少年军几乎打残。
紧张、惊慌的情绪开始在少年军中蔓延。这个时候,平日里严格的军纪,艰苦的训练开始发挥作用,尽管每个人都很不安,可是却没有人私自行动,后排的少年军条件反射地填补了倒下战友留下的空位,方阵迅速恢复严整。伤兵们都是紧咬牙关,不发一声。这个时候如果惊叫喊疼必然会增加方阵中人的恐惧感。
布酷布泰站在第一排左侧第一的位置,他的木矛已经断裂,手中拿着的是一截包铁的枪头。野人们从最开始的一拥而上已经变得有组织起来,刚才是第一波,后面还会有第二波,第三波,而且会越来越凶猛。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绝不能后退半步。于是趁着战斗间隙,高高地举起手臂,高声大呼酣战,让所有人都能看到他就在那里。
“一、二营退,三、四营上前。”
随着布酷布泰的命令下达,“山”字团方阵开始快速调整。“风”、“火”两团见到“山”字团旗号变动,随之作了同样的举措。
“轮到俺们了!”“山”字团第三营一连连正廉城今年十五岁,比布酷布泰还要年长两岁,是这支少年军中年龄最大的一个,也是个头最矮的一个。在他的右边是身材高大雄壮,比他小两岁的胞弟廉杰。兄弟俩隔着布酷布泰交换了一下眼神,齐齐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举枪!”
“平!”
“刺!”
一个分不清头脸的野人在廉城的木枪刺到之前,狡猾地倒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敏捷地靠近了布酷布泰,他的切入点非常好,正是布酷布泰的视线盲区。手中的匕首闪电般刺向他的小腹。布酷布泰根本没有发现危险的来临,仍然目视前方用吼声及手势发布着一个个命令。
狡猾的野人狰狞的面孔上突然鲜血崩现,匕首最终没能触及布酷布泰的身体。廉城有些羞愧地看了布酷布泰一眼,就在这一转头的功夫又一蓬鲜血撒在了脸上,后排的兄弟木枪倏地收回。
“向前看!刺!”布酷布泰的吼声震得廉城耳朵嗡嗡作响。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地面上开始有更多的野人滚动着冲进少年军的军阵,有的刚一入阵就被后排刺出的木矛戳中,有的则幸运地避过了两轮刺击,给行动不便的方阵内部造成了不小的杀伤。方阵中的少年放弃了木矛,几个人一伙合力与手持石刀、木棒的野人混战在一起。
少年军们艰难地抗住了又一轮冲击,伤亡的数字开始迅速扩大。廉杰已经连续刺死了三个野人,没有放过他面前的一个敌人,只是木矛上包裹的铁皮在最近一次刺击中留在了尸体里,接下来他只能依靠足够精准的枪术,刺击敌人的咽喉、眼睛才能收到足够好的效果。就在这个时候,五营的人已经顶了上来。
退下来的廉杰用胳膊肘悄悄捅了兄长一下,他觉得兄长有些心不在焉。他是连正,这个时候走神儿可不是一个好事情,会影响整个连队的精气神。
被撞醒的廉城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心中却已经暗暗有了计较。
与此同时,端坐在土丘上的兀达来也正向身边的副将讲述着自己的计较。
“听说这还都是些十岁的孩子,年龄最大那个布酷布泰也才十三岁,阿古拉,你能相信吗?我也不敢相信,可是呢,你也看到了,这帮孩子确实很了不起啊。啧啧……战死的有两层了吧?你瞧瞧死了的拖下去,又有新的补上来,没有溃散,连一个逃跑的都没有。啧啧……这还真像北山人的种。要是再给他三五年的功夫,说不定这支娃娃兵还真能形成气候。”
“将军……”副将阿古拉有些犹豫着说道,“将军……这些娃娃里面有北山人,有汉人,也有……咱苦兀人的孩子。”
兀达来摆摆手道:“阿古拉,你不要急,我自有分寸。你再瞧瞧,如果野人们有弓手你猜会怎么样?或者是骑兵冲击?喔!你瞧瞧,这些野人还真是愚蠢,那方阵之间留下那么大的空档不是陷阱才怪!看看,看似生路其实死得更快,两侧长矛齐出,一个人同时被几杆枪捅成了筛子,想拉个垫背的都没可能。人家后面还有一个方阵等着呐!喔!还有一个小小的马队。有意思,这些孩子还真是有意思。”
“末将听说,这个阵法是学自大明朝的什么‘戚家军’,厉害着呢!”
“阿古拉,这些孩子的战力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越来越好奇,这真的是那个八岁的孩童的手段吗?你去,给这些野人再加把劲,让我看看这些孩子还能坚持多久。”
“这……”阿古拉对兀达来像命令又像建议的话有些无所适从。
“快去!这些野人前路受阻,这样僵持下去恐怕有变!”
“不如让我去!”一个突兀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兀达来闻声回头,只看到一伙骑兵簇拥着一员小将的背影。
“这是谁?怎么没人禀报!”兀达来霍地站起身来,一张脸冷冰冰地看向左右卫士。
“禀将军,是艾宁古,自己人所以……”
“什么自己人!战场之上,无论什么风吹草动都该禀报!回头再收拾你们!传令,擂鼓进军,杀光野人,一个不留!”
副将阿古拉一惊,连忙道,“将军不可啊!我大军一动,则如重锤,少年军首当其冲成为砧板,必将损伤惨重!当务之急是驰援少年军,我军趁势合围野人方为上策。末将斗胆请将军收回成命,末将愿帅本部……”
兀达来冷笑一声打断阿古拉的话道:“留着你这些话去到大祭司面前说吧,艾宁古骑兵一出,什么都晚了!少年军哼,自求多福吧!”
布酷布泰听闻鼓声心头大震,斜眼土丘之上,苦兀人打出的旗号果然是全军压上。生死关头只得拼死一搏。左手高举伸两指向前连挥三下,少年军齐声高喊,“全军戒备,滚动出击,死战!死战!死战!”在震天般的呐喊声中,布酷布泰悄悄向胡图荣阿下达了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