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一天上午。天高云淡，极目秋黄。一只孤孤的大雁飞得很低，它几乎掠过我的头顶；孤雁凄惨的一声鸣叫，划破了寂静的天空；颤音掠过树梢，黄叶纷纷而落。
我和女儿从娘家往新居回着。
路过镇水管所大门时，女儿一蹦一跳地说：“我去看一位老奶奶。今年暑假我和马丹姐还帮助她打扫过屋子。”我急着赶路，就说：“快去快来！”
我站在水管所门口等了很长时间，也不见女儿出来。我心想：女儿不会有什么事吧！于是，我就走进了水管所的大院。
女儿从一排旧砖房子的拐弯处蹦出来说：“妈，那个奶奶说让我叫你呢。”我不情愿地、但又怀着好奇心，跟着女儿走进了一家大院，女儿说：“这就是奶奶的家，就她一个人。”
只见院子里杂草丛生，走廊两边横七竖八地躺着些掉了腿的桌子凳子，还有一些家什乱七八糟地散放着。散了架的一个方桌上晾晒着一条脏脏的秋裤。进屋的台阶砖缝里长满了杂草。
门敞开着，一眼望到里墙的走廊，空无的什么也没有；地面上散落着着厚厚灰尘。
女儿喊着：“奶奶，我妈妈来啦！”就听见一个极熟悉又亲切的回族人说话的声音说着：“花羔，快让你妈进来，我看看！”声音是从里屋传出来的。
女儿进了里屋，我也随之进去。
“你看你生的这个女儿，这么机俊。花羔，来，来奶奶跟前。闺女，你坐，那边有凳子。”女儿扑在了坐在炕沿跟前被子围住的老奶奶的怀里，老奶奶迫不及待地拉着女儿的手，生怕女儿飞跑似的。
我看了看这位老奶奶，极慈善的一位老人，一双活灵灵的大眼睛告诉我：她一点也没有老糊涂。从回民人常戴着的那种白帽边沿露出来的白发，清楚地告诉着我她真实的年龄，七八十的人了。她还在一个劲地叨唠着：“闺女，你坐，你坐下来！别站着！”
我站在地当中，不敢挪动脚。因为地上摆满了脸盆、汤瓶、茶壶水桶、方桌、圆桌、笤帚、簸箕等等家什。绊脚的东西太多了。
我呆呆地站了半天，一股尿臊味扑鼻而来。我瞪了女儿一眼，怨恨她不该把我领到这个地方。
我瞅了半天，才认准了一把椅子。可椅子上面堆满了灰尘、土碴、面片、馍馍碴，我心想着：怎么坐人啊。老奶奶很快就读懂了我的心思，说：“花羔，把擦灰的麻布拿去擦擦，让你妈坐上。”我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吧！”
我瞅寻了半天，才找到了一块麻布。我一手搭在椅子边上，一手用麻布把椅子上的脏东西聚在手心，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中间的各种障碍物，将面片、土碴倒进了炉洞里，然后将半个屁股轻轻地挨在了椅子上。
椅子的前面就是一个小圆桌。圆桌上面摆着筷子、盐罐、醋瓶、酱油壶、勺子、未洗的碗；熏得漆黑的小锅锅，锅锅里面还盛着半锅泡得脓肿的揪面片。一个精致的小茶壶，盖却不见了，里面还盛着半壶紫红的茶水。圆桌下面还放着大锅、炒瓢。这么多乱杂乱无章的东西，看的我喘不过气来，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女儿缠着老奶奶让她讲故事，老奶奶轻轻地捋麻着女儿的头发，用嘴吻了一下女儿的耳边，说：“花羔，听话，别打扰，我想跟你妈扯扯谟。”
“花羔她妈，你娘家是哪里人？你这是走哪里？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我一一回答着，眼睛却停不到老奶奶的目光上。因为她盘坐的炕上周围，散落无章地摆着些杂物。被褥散放了一炕。围住她身子的被子上面干一坨，湿一坨的。靠北墙还摆放着一个旧的发黑的紫木箱子，箱子上面倒是叠着几床干净的被褥，被褥上面整齐地摞着几层颜色偏黑的棉衣棉裤。这么多的东西看的我眼睛都顺不过来了。我扭过头去，想休息一下眼睛。
谁知靠窗口的南墙角旮旯，紫色的方桌上更是花色繁多、品种齐全。透过银雾一样的阳光，看见什么灯泡、钣子、钳子、糖果盒、调料盒、洗菜的盆盆，统统雾罩在阴暗的角落里，还有一盆盛满清水的大铝盆，静静地摆在地当中。正午的秋阳，透过玻璃窗，斜射在清水里。
我目不暇接地看着这些，脑袋晕乎乎的。却听见嗡嗡的声音，好不热闹。抬头一看：原来尽是些大大小小的苍蝇们，在这屋子的上空飞来嚷去的。
女儿摇着奶奶的手臂，说：“奶奶，我给你扫地、擦灰。”老奶奶捺住女儿说：“不用了，闺女，你能进来看看奶奶，奶奶已经很高兴了。”说着，她看见靠炕边的一个柜台上放着一块干馍馍，说：“花羔，你吃。”女儿下意识地看看我，摇着头说：“嚼不动，我不吃！”我打圆场说：“我们刚从我妈家吃过。”
难道没有人给这位行动不便的老奶奶收拾这乱七八糟的屋子？难道这位老妈妈没儿没女？我带着好奇、带着疑问，问老奶奶：“老妈妈，你的儿子和女儿呢？”“我没儿没女。”“你没有亲戚吗？”“哎，他们都不认我了。”“难道你不能生养？”
老奶奶揭起衣襟，露出两个极大的乳房，乳房大得快拖到了老奶奶的肚脐眼下面。
老奶奶说：“这位大姐姐，你看我这儿，像是不生养人的人吗？”
我更疑惑了，说：“那你为什么不生养呢？”
老妈妈苦涩地说着：“我是我老汉娶的第二个老婆。我找他的时候就五十多岁了，我那时才十八岁。我爹不让我找，我非要找。老汉对我可好了，就是没有生儿育女。”
我“噢”了一声，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老奶奶又看着我的女儿，羡慕地说着：“好机俊的花羔，你一定要好好照料着。我现在领不动人了，要搁那几年，你生下孩子给我放下，我一定给你好好照看着，不让你操心。”
从老奶奶的讲述中，我知道了她家本住在集市街面上，老汉早已无常了。她靠着老汉遗留下来的家业，继续靠买茶水、汤瓶为生，日子也过得宽绰。侄儿侄女多得很，且她一个个的给领养大了。前几年，这地方爆炒羊羔肉和手抓羊肉日渐兴起。这所里的职工哈子贵瞅准了她孤寡一人，年事已高，又占了一段好地方，就隔三差五的来看他，最后就拜她为干妈。报纸还登过哈子贵认养孤寡老人的先进事迹。现在老人家住的这房子正是所里给哈子贵分的旧房。他把老人从街面上接到这里来住，他把老人家的地盘盖上了两层楼房，楼上他们住人，楼下两间，一间出租给别人专卖爆炒羊羔肉；另一间出租给人家经营手抓羊肉，两家生意都很火暴。因为这地盘的继承问题，她的兄弟、侄儿侄女与哈子贵打打骂骂了十几回，矛盾终究没有化解。为此，她的亲属还在生她的气，也就断绝了关系，互不来往。
我又问：“老妈妈，你的干儿子呢？”“很少见他的面，他隔三差五来看我一次，有时还给买点好吃的，东西放下看看，人就走了。他那管我呀！”老人的眼泪出来了，说：“我现在才知道我上了哈子贵的当了。”“那你怎样吃饭？”“他让给所里做饭的小媳妇给我送饭，小媳妇忙，没时间伺候我。时来时走。我上了哈子贵的当了，侄儿侄女都不认我了。”说着，老奶奶呜呜咽咽地哭着……
听着老人的凄述，我似乎明白了：原来哈子贵上报认干妈是一场骗局。善听巧言的老人，在付出了惨痛的房屋交易后，孤寂的住在了永远都不属于自己的屋子里。细细想来，你我如果在遭受别人的欺骗之后，精神肯定也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何况这已是一个羸弱不堪的老人了。
老奶奶说她好几天没洗大净了，胳膊抬不起来，让我帮助她换换水。（回族人说的换水就是洗大净。也就是洗澡的意思。只是回族人洗浴是按一定的程序来洗）
这时女儿说：“妈妈，我们回家吧！”我说：“等等！我给奶奶洗洗澡！”
老人叨唠着：“电炉子坏了，哈子贵娘儿养的，也不来给修修，你就从别人家温一壶水吧！”
我说女儿：“你在这儿先陪奶奶说话，妈妈提一桶水就来。”女儿懂事地点了点头。
老人让我帮她换换水。我若连她提出来的这点要求也做不到，哪天她无常了，我会感到内疚和不安的。回回人爱干净，爱洗大小净。经常洗大小净能让我们都清清白白地活着。洗一把净水能增进心灵的纯洁。她是一个回民人。她爱水！她爱干净！她行做不动了，但是她还是希望三天两头能洗一次大净。即使有一天人走了，她也希望自己是干干净净地走了！她需要一把活水！她的确需要一把清亮的活水！
秋高气爽的日子里，阳光照耀下气温洗照不冷不热。瘫痪的老奶奶被我和八岁的女儿挽扶着脱去了衣裤，坐在一个小凳子上。按照回民人洗大净的程序，帮助她：先给她洗手三遍，然后净下身两便处，再洗手三遍；接着漱口、抢鼻、洗脸；最后从头到脚、从右到左地洗沐了她的全身。
从汤瓶里溢流出来的清水，柔顺地滑过老人的全身。洗去了积污在老人身上的怪味，老奶奶更显清俊了，眼睛活亮亮得像天上的星星。我给她换了一身干净的大兜襟衣裳，我把我新买的一条内裤拿出来给老奶奶穿上。
站在老奶奶的院子里一边晾晒她的衣裤一边思谋着：不知怎的，我想起了昨天在物资交流大会时看见的情景：在物资欲横流的交流会上，衣服、鞋袜山似的堆摆着；各种摆地摊的小商品琳琅满目、五花八门，让我穿梭其中，东绕西拐的，眼睛都看花了，不知道还要看什么？也像我刚走进老奶奶的屋里，一切杂乱无章的物儿让我的眼睛聚焦不到人上，更别说走近一个人的心灵世界。
走近这孤寡老人的家里，我才明白：活人是有方向和原则的：因为你嫁给了比你大许多岁的老头作为丈夫。你把你的青春都献给了他，包括你的躯体。至死也不曾有半点二心。你若有，你至少背着没有生育能力的丈夫，借鸡下一次蛋，借狗生一个仔。然后再弄出个一男半女来，至少让你在爬不动的晚年里，它隔三差五来给你换换水、洗洗衣服，收拾收拾的屋子。不至于像你现在这样半瘫在炕上无人问津。您有对丈夫忠珍不二的诚心，您就有固守纯正信仰的坚心。你诚信自有美好的一切在等待着您。即使像您现在这样，被别人利用和欺骗得瘫坐在炕上动也动不了了，你也豁达地面对着一切。你坚信不移、至死不悔地憧憬着一切会更美好！感受着你的乐观和豁达，我相信您一定能够明明白白走到生命的尽头。
洗礼后，我剪去了我从来不曾见过这么厚硬的手脚指甲，老奶奶还开玩笑地说着：“我的指甲硬得很，别人说指甲硬的人坏得很。”女儿插言说：“我奶奶指甲也厚，她对我可好啦！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我和女儿跪在炕上，梳顺了她头上的白发，给她带上了白帽。看着老奶奶慈祥的脸庞，我说：“老妈妈，你年轻时肯定漂亮得很！”老奶奶紧紧拉住我的手，激动得说：
“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个俊人，真主是大写意的，真主在上，安拉是妙不可言的，真主是普慈今世，独慈后世的。怪不得我昨天晚上梦见我的屋子里来了许多人，挤满了我的小屋，说说笑笑热闹得很。我还梦见我爹也来看我了。你看，今天可不就来人了。”说着，她紧紧抓住我和女儿的手，丝毫也不放松！
女儿小声问我：“什么叫普慈今世，独慈后世？”我没有达理女儿说的问话，因为我也说不清楚。我只是一阵心酸，眼泪就出来了：今天她的小屋终于来人了，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喜事，可见老人的心境有多么孤惨啊！
她紧紧抓住我和女儿的手，又开始漫骂哈子贵娘儿养的，骂着骂着，她就大放悲声地哭着，我也是泪从心生，眼泪嗽嗽地落着。女儿凑上来，用她的小手给奶奶擦着眼泪……
老奶奶把我和女儿的手握得更紧了，不让我和女儿走，让我们跟她住一晚上，咱娘母仨儿好好说说话。
这一幕把我们的心连在了一起……
我紧紧地握住女儿的手，我突然觉得我以前给予孩子的爱太少了！我故意逗女儿：将来你要是不管我了，我是不是也跟她一样地孤寂可怜？女儿说：“妈妈，将来你老了，我一定要好好给你洗衣、做饭、梳头。”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使劲地点点头：“好孩子、乖女儿！”
等我告别老人，拉着女儿出了家什乱放的院门，就听见屋里急切地喊着：“花羔，闺女，我还有一件事情呢……”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转回了身子又迈进了老奶奶的屋子。老奶奶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了一串钥匙，打开了床头上那只发黑的紫木箱子，从叠着许多衣服的箱子底，摸索了半天，拿出了一只擦得油光铮亮写有阿文的紫铜汤瓶。她说：“这是我们家祖祖辈辈的传家宝。我小的时候，听我爷爷讲：我爷爷的爷爷是一位经商的阿拉伯的人，他从麦加来中国就把阿拉伯的洗壶带到了这里。我没有什么东西送给你，我就把我家祖传了几代的这只汤瓶送给你！”
女儿快言快语地说“我奶奶家有两个汤瓶，我经常看见我奶奶和爷爷用汤瓶洗手洗脸洗脚。”
老奶奶说：“花羔，那叫洗小净，也叫洗阿布代斯。”
女儿又说：“我妈结婚的时候，我奶奶的陪嫁品里还有一把汤瓶！现在还在我家呢！”
我说：“老妈子，我家里有汤瓶，我不能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
老奶奶说：“闺女，你看我还能站起来吗？我站不起来了！我的大半个身子已经入土了，说不定哪阵子我就无常了。我没儿没女的，再有多么值钱的东西留着也没有用了！我看你是个细致人、爱干净，这只汤瓶就送给你吧！我有口唤给你了！”
我的推让不起作用，就这样，我得到了一只精美的汤瓶。
送我一只汤瓶！
挥泪告别之时，我听见老奶奶还在说着：“花羔，闺女，你们有空回娘家就来看看我。我无常后，你只要听见消息就来送送我！”
虽然过后我也又来过这里几次，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但每回又都是含着眼泪离开的……
冬天过去了，地皮微微露了点绿色。弟弟结婚呢，我又回到娘家。我听见庄子上的人们悄悄地扯着闲谟，周围六七个亲戚在静静地听着，我凑过去只听见了一句“水管所住的老奶奶无常了，已经有半个多月了。她无常的那天雪特别大，特别大，天地间一片白……”
人去了，楼空了。我的家里却多了一只汤瓶，是她送给我的，它是净身和净心用的……
注：本片曾获2003年度全国文学作品小说类优秀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