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监,昆仑关易守难攻,我军昼夜不停攻打,各营损伤不少。今日又折了王巡检。”邓冕小心地说着战场情况,从梧州进兵以来,他们前后经历了大小十余战。虽然每次都靠着张忠的勇猛击退来敌,可一军之中总不会人人都是虎将。
又折了一将……张忠坐在上首,右手食指和拇指来回搓着。自从上次骂了杨畋的使者之后,他再也得不到一粒粮食的补充。斥候打探回来,说杨元帅已命各州焚烧粮仓,军民全部迁往韶州。阿侬趁他离开梧州后又复夺了州城,侬建中分兵围攻贺州,侬智忠率军不断骚扰粮道。
虽然不愿承认,可急转直下的战局已经让他清醒……中计了……
“我们还有多少兵马?”
“不到十个指挥营了……”一个指挥营是五百人,不到十个,也就是说只剩四千多人了……
四千……当初他从边渡村抢走了蔡保恭的八千人,如今只剩一半都不到了么?
“爹爹,还要继续攻城么?”张永寿犹豫着问道:“南军居高临下,我军未曾靠近就是乱箭和标枪劈头而来……”
“让兄弟们歇息几日。”张忠头痛地扶额,这几日为了军务顾不上休息,还得硬撑着。看见自己挂在一旁的白披风,那是狄青送他的……
二哥,你告诉我该怎么办?三哥、四哥,要是有你们在身边,或许我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都监还是歇一会儿吧。”邓冕看着他嘴唇上卷起的白皮,尽可能宽慰他,“余帅已经命陈曙为广西钤辖,率军八千屯于象州。不如去向他借些兵马、粮草,相约共同举兵。”
“余帅正忙着和交趾商议出兵之事,李德政不动,广西兵马是不会动的。”张忠吃力地揉了揉眉心,再这样等下去无疑是坐以待毙。如果能出奇兵,或许还能反败为胜……
“参军,我记得你说过,昆仑山有一条小道可以绕到昆仑关的背后?”
“从地图上看是这么画的。”邓冕明白他的意思,“都监,昆仑山路崎岖难行,倘若敌军在两侧设伏,不管有多少人马,冲进去就是送死啊!”
“我知道……可眼下南军对我形成合围之势,他们明知正面交锋战不过我,便想等我营中粮草耗尽,将懈兵怠之际再突然进攻。”张忠猛地起身,却不知何故脚下无力,眼前一阵眩晕,又坐了下来。
“爹爹!”张永寿连忙去扶,张忠摆手道:“无妨,想是这几日累的。”
“都监好生休息。”邓冕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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枢密院
“高相,杨畋怕是遇上麻烦了。”王尧臣取来最新的军报,“张忠自负骁勇,执意孤军深入。现在侬智光和段洪屯兵昆仑关,阿侬占了梧州。杨畋率军退回了韶州,侬建中趁机复夺广州,威胁贺州。”
高若讷定着地图看了好一会儿,一声叹息,“四面合围,这支偏师早晚会覆亡的……”顿了顿,“中书省的旨意到了,狄青即日与你同为枢密副使。”
“什么!他也配?”提起狄青,王尧臣脸色大变,“自艺祖皇帝之后,还未闻有配军供职二府的!高相为何不去争?”
“争什么?你以为官家会改主意吗?”高若讷没好气地收拾着案台,“他要来就来吧,枢密院的事还轮不到他一个配军说三道四。”
话音刚落,院落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道身影闯入院中。来人九尺长的身躯一下挡住了午后的阳光,身上新制的紫袍对一位武将而言显得不那么合身。狄青顾不得施礼,直接问道:“高相,广南路的战事如何?”
“狄将军的消息挺灵通啊。”王尧臣似笑非笑地递上剳子,狄青展开一看,大惊失色,脱口而出:“为何要如此进兵?”
“狄将军,有些话本相实在是不好说出口。张忠孤军深入,粮草不继。杨畋大军阻于韶、广,余帅……”高若讷微微皱眉,起身走到他身边,“本相打算去见官家,与中书省再议进兵方略。”
“高相!”狄青一把扯住他,“张忠部危在旦夕,等二府商量出结果再送去前线,只怕是来不及了!”
“狄将军,这是枢密院,不是延州府!”王尧臣走到高若讷身边,二人头也不回地走出去。“胜败乃兵家常事,大将何不求马革裹尸还?”
狄青心中登时窜起一股怒火,马革裹尸还,亏你们说得出口!如果张忠全军覆没,甚至这位大将殒命沙场,那整个广南路的战局就会变得不可收拾……可眼下却不是他发怒的时候……八弟,究竟还有什么办法能救你……
扭头一看,案上赫然摆着一张军事地图。昆仑关打不下,撤兵回贺州会遭到侬智光、阿侬等人的掩杀……那就只剩下一条路:去桂州和余靖合兵。狄青一咬牙,提笔写了几行字,落款是枢密副使兄狄青。枢密院共有两枚大印,分别印有“东院”、“西院”之文。可一般都只盖东院印,西院印只是个摆设。刚才高若讷走的时候,手在桌子上带了一下,看来是把东院印给取走了。狄青心中暗骂了一句,义无反顾地盖上了西院印。
“来人!速将此信送往广东都监张忠营中。迟了一日,我要你的命!”交代了斥候,狄青把西院印重新放好,心中依旧焦躁不已。
八弟,这是二哥能帮你的最后一次了。
昆仑关前的宋营,侬智光、段洪、阿侬、侬智忠率军四面围攻……
“都监,南营破了,张巡检搏斗而死。东营、西营都在苦战,咱们还是快走吧!”邓冕焦急地说着,刚刚睡醒的张忠显得更加疲惫,“走,去哪儿?”
“去象州,陈曙不是还有八千兵马吗?”
“爹爹,快决定吧!”张永寿也劝道,“再不走就没机会了!”
“永寿,你从北营杀出重围,去象州求救兵。”张忠从他手里接过戟刀,支撑着起身。“要是陈曙不肯发兵也别回来,去京城,找你二伯父!”
“可是……”
“快走!”
话音刚落,只听见营外厮杀声更甚,“休要走了张忠!”“取张忠首级者,赏千金!”张忠闻言,倒拖着戟刀冲出营帐,迎面撞见阿侬挥舞着双刀到处乱砍。
“贼妇!张忠在此!”戟刀朝地上一戳,刀纂扬起少许烟尘,虎目生寒,“就算单刀匹马也能斩了你!”
阿侬也不接话,催马挥刀杀来。张忠也不牵坐骑,挺戟便刺。“当!”阿侬的一把刀被挑飞,一个侧身,左手挥刀朝张忠砍来。邓冕急忙大喊:“都监小心!”
来不及回头,本能地一个空翻。可惜慢了些,腰际还是被划了道口子。
“堂堂的虎将就这点本事么?”阿侬蹭去刀上的血迹,傲视着负伤的张忠。
“都监,上马!”邓冕牵来了张忠的白马,不知何处射来的一支冷箭穿胸而过。
“参军!”张忠伸手去拉,却被义无反顾地推了出去。阿侬复又杀来,身边的宋军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泊中。张忠朝坐骑猛抽一鞭,挥舞着戟刀冲入乱军之中。虽然宋军败势已定,可南军、南将们不得不再一次承受这样一员虎将给他们带来的恐惧。无论是阿侬、侬智忠还是侬智光,凡是遇上他的人无不身上带伤,重者当场丧命。近乎斗志全无的三军在危机时刻迎来了他们的主将,正在试图复夺南营的赵允明看见张忠,顿时来了信心。
“都监!”
张忠回头看见赵允明,也是一阵兴奋。可他来不及多说,一个眼神示意他跟着自己杀出去。整个南营被他杀了个通透,东面杀不出去就忘西杀,西面不行就往南面……总之,谁也别想困住他。
“张忠,你死期就在眼前,不要负隅顽抗了!”段洪带着数百人作为最后一道屏障,连他也没想到张忠竟然还能冲出来。
没有对话,拧戟就刺。段洪摆刀相迎,他想生擒住这员猛将,日后在南将中脱颖而出。然而张忠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戟刀平扫过去,在他左臂上狠狠切开一道口子。喷涌而出的鲜血瞬间染红了战袍。
段洪强忍着痛扭头便走,张忠早已杀红了眼,催马追杀下去。赵允明带着剩下几十名宋军紧跟其后,一直追到昆仑山前。
“都监,不能再走了。”赵允明勒住坐骑,用刀一指,“昆仑关肯定有重兵把守,咱们就剩几十个人了。侬智光就在后面,就算咱们占了关口也守不住。”
张忠听完也犹豫了,从大营杀出来到这儿已经几十里路了。人不累马都累了,更何况几十个人去抢一座坚城。
“前方可是张都监么?”一路斥候飞驰而来,张忠本能地上前横戟问道:“你是何人?”
“都监,在下奉枢密院狄相公之命传令,木牌在此!”
张忠接过木牌,抽出里面的书信。刚看了一眼,眼圈变红了。这字体他认识,是狄青的……
二哥,你已经做到枢密副使了么?太好了……
“都监,信上说什么?”
“枢密院要我退兵……”张忠收起信函,放在胸口,“引兵北还,与余帅共守桂州。”
“既然如此,咱们快走吧!”
“且慢!”张忠拦住了他,恋恋不舍地看向昆仑关,“来都来了,咱们沿着这条路进去看看地势。”
说罢,也不管赵允明答不答应,纵马驰入山道。赵允明无奈,只得带着残兵跟着。刚走了几里路,只听一阵梆子响,黑夜中数百支狼牙箭扑面而来。张忠急忙挥舞戟刀想躲,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道上根本做不到,手中刀一软,肩上、身上便中了七八箭。
“张忠,还不投降么?”段洪举着火把拦住去路,“你若归顺我主,可居元帅之位。”
“呸!”张忠淬了一口,把身上的箭一支支掰断,“今天就是死,也绝不降你这条狗!”
段洪见状,故意上前假打了几个回合,引着张忠便往深处去。赵允明和那几十名宋兵早已死在了乱箭之下,横尸山道。
“匹夫休走,待我取你首级!”张忠一路追下去,眼见那团火光愈来愈远,心中更加焦躁。在马胯猛抽一鞭,恨不得立时把段洪斩于马下。突然,只觉得坐骑一软,整个人陷了下去。急勒缰绳挣扎了几下,除了嘶鸣声,什么反应也没有。
四周一下子冒出百余名南军士兵,段洪站在高处,样子十分得意。张忠此时才发现,自己陷入了泥淖湖中。
“张忠,想不到你真是有勇无谋之辈。如今只要我一声令下,你变身死当场。最后问你一遍,降是不降?”
没有想象中的声嘶力竭,张忠只是冷笑了几声,叹道:“我十年前一健儿,以战功为团练使。悔不听狄兄之言,致有今日……段洪,你杀我无用,狄汉臣若闻之,举兵前来,屠汝辈无遗类!”
段洪一挥手,身旁南军纷纷掷出标枪。看着标枪朝自己而来,张忠迅速从身后取下宝弓,满拽弓弦朝段洪一箭射去。后者没料到他还会垂死挣扎这一下,点钢箭正中眉心,“啊呀”一声跌落山坡。
十几根标枪扎碎了骨头穿过身体,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疼。张忠勉强勾起嘴角,右手慢慢松开了戟刀。从军以来就一直想着这一天,没想到来得这么早……
大哥、二哥、三哥……兄弟们,忠先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