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钤辖,前方已至桂头!”瞭望的哨兵打断了杨文广的思虑,他攥了一下枪杆。“弓弩手全部上前,准备厮杀!步兵上岸后布置拒马枪,安营扎寨!”
“这……”哨兵犹豫了,杨文广问道:“有话直说。”
“南军已经沿岸立营,给我军登陆的地方……很小!”
什么?杨文广心头一惊,难道敌军预先知道了计划?不可能……这应该是个意外。等他看清楚南军在岸边的布置时,暗吸一口冷气。这场登陆战看来并不好打,一千步兵如果冲上岸,来不及结阵就会遭到弓弩的射杀。可不冲上去,难道再回去不成?只有赌一把了!
“听令,步军上岸后迅速结阵,不得外走一人。弓弩手若见退缩者,即时射杀!”
渔船住桨的那一刻,杨文广纵身跳下来,吕斌、张远带着官兵们紧随其后,在狭小的岸边展开了十余只拒马枪,拿出随身所带的帐篷安营扎寨。杨文广故意命人弄出些动静,好让对面的南军知道。果然,南军的斥候探明后迅速赶回营中……
“将军,宋军在武江登陆,正在扎营!”
镇守桂头的南将是段洪之子段纲,段洪被张忠一箭射落山崖后不治而亡,侬智高追封其为左武卫大将军,封段纲为左武卫郎将,镇守桂头。听说宋军登陆,段纲连忙起身,“何人领兵?”
“天太黑了,末将看不清楚。”
“看不清楚?等一会儿宋军杀进营来,把刀架你脖子上才看清楚么?”段纲拍着床沿发火,“还不去传令?所有营中兵马跟我走!”
桂头的守军也不过两千多人,侬智忠在武江沿岸留下一万人的用意也无非是切断韶州城与中原的联系,就算攻不下城,困也要困死杨畋。不过侬智忠没想到,宋军竟会单刀直入。
“钤辖!南将杀来了!”吕斌的听力极好,广南的马和北方的马不同,蹄声滞重。“我军尚未立营,这……”
“怕甚么?”杨文广面不改色,“命弓箭手就位,将拒马枪前移五十步!”正面交锋,谁也别想从杨家人手中讨到便宜!
段纲率军冲着岸边的那一团火光而去,快赶到时发现从火光中走出一员将,凤翅兜鍪配步人甲,每一片甲叶子都反射着金光。手中的银枪丈八长短,让人不寒而栗。
“吁!”段纲勒住坐骑,这人就是杨文广罢?好一员威风将官,果真闻名不如见面。
“广西钤辖杨文广在此,南将敢报名否?”银枪一指,似乎随时等待厮杀。
“我乃大南国左武卫郎将!”段纲轻笑一声,“我父段洪便是在昆仑山白田射杀的宋将张忠。”
提起张忠,杨文广顿时怒火万丈,银枪向下一挥,弓弩手们纷纷放箭。南军躲闪不及,被乱箭射得连连后退。段纲大怒,拍马舞刀直取杨文广。
可惜,他小看了杨文广,也小看了训练有素的广锐军。这些在沟壑纵横、人迹罕至的黄土高原上拼杀出来的铁军们丝毫不怕,吕斌、张远各率一队宋军朝段纲身后杀去。杨文广挺枪正面迎上。
“鼠辈,给我八弟偿命!”带着满腔愤恨与怒火的一枪,深深刺入段纲的心口。杨文广大喝一声,双膀较力把他挑下马来。速度之快,出枪之狠,击溃了南军的士气。他们预感到一支强大的军队正在复活,而杨文广就是他们的军魂。
吕斌和张远把包抄迂回使得得心应手,不过这也归功于段纲把整营的大军全带了出来。南军的两翼在吕、张二人的攻杀之下迅速奔溃。杨文广率中军突入,银枪所到之处血肉横飞,只一个多时辰,南军非死即降,一切都超乎原先的预料,连张远和吕斌也大呼意外。
“钤辖果然用兵如神,不愧是杨令公的子孙哪!”
“二位兄弟夸赞了。”杨文广脸上不见一丝放松,桂头失守,长来、杨溪的守军也都知道了吧。从明天开始,他将面对持续数日的围攻……
斥候沿着武江快马赶回乐昌大营,慕容桂英和狄詠正在中军帐焦急地等待。听说杨文广已夺下桂头,狄詠兴奋非常,慕容氏却只是轻舒了一口气。
“婶娘,咱们何时出发?”
“过几日罢……”慕容氏不想打击孩子的兴致,更不愿让年逾五旬的相公独自一人承担这样的压力。“等你大伯父被杨溪、长来、犁市的三路人马大战的时候,咱们才能出兵。”相公,你可要顶住啊……
桂头战胜之后,杨文广夺了段纲的行营,迅速命人抢夺了船只,依旧命弓弩手登船。大营四周埋好了拒马枪,深埋入土,用铁链拴在一起。做好这一切,苦战了一夜的宋军在营中沉沉睡去,连杨文广也撑不住,趴在案头上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营外突然响起的鼓声和喊杀声惊醒了这员老将。他本能地起身摸刀,还没出帐就见吕斌闯了进来:“钤辖,杨溪、犁市、长来听说桂头失守,合兵八千余人杀来。如今正在猛攻我东寨!”
来得好快啊……杨文广微皱眉头,“命东寨将士退兵到武江边,弓箭手万箭齐发!”
“已经试过了,可、可南军上了一次当,说什么也不肯再进一步。只在寨门口和我军厮杀。”吕斌气喘吁吁地说着,他当然知道蕃汉弓箭手的厉害。可南军也是一群人精,吃了一次亏,谁愿意再试第二次?
“敌军虽攻打东寨甚急,可他们的目的未必在彼。”杨文广顿了一下,“你让张远坚守东寨,告诉他,他战死一百人,我给他补充一百人,战死五百人,给他补五百人。你率军去西寨,那里是我军粮草所在。十日之粮俱在其中,要是让南军攻破了,谁也活不了!”
“钤辖,为何不让老营增援?”吕斌终于说出了心中的疑问,“李定、史青还有狄公子,他们不是还有几千兵马吗?”
“照我的话做!”杨文广没回答他。
吕斌不敢再问,匆匆朝东寨去传令了。他前脚刚走,杨文广带着几名亲兵除了中军帐,望南寨而去。他有些疑惑,如果犁市发兵,那南寨才是最好的进攻点。为何要去东寨?难道说有鬼?
刚到南寨,斥候就赶来禀报:“钤辖,南军在南寨的攻打不甚激烈,我军已接连打退他们三次!”
“好!”杨文广随口夸了一句,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发现地上也躺着不少宋军的尸体,身上都插着标枪,看样子是被标枪扎死的。
今天,还有我们为这些兄弟埋葬,谁知道明天谁会来安葬我们呢?
不对……标枪……不好!杨文广一拍脑门,对亲兵道:“把拱卫中军营的一千兵马全调回来,马上!”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斥候前脚刚走,南军突然加强了攻势。南营、杨文广才是他们的目标!只要击溃了这位主将,所有的宋军都会投降!拒马枪的背后有二百多名守军,南军左手持藤牌、右手舞标枪,跣足而进。标枪长有二丈,比宋军的丈八长矛更长。即便被拒马枪阻挡,疾速刺出的标枪还是能轻易地要了宋军的命。又是半个多时辰,拒马枪背后的宋军尸横遍野,十不存一二。
“弟兄们,跟我冲!”杨文广已经率军结成了方阵,从船上调来了二百名弓弩手。南军刚一靠近,宋军的羽箭如漫天冰雹一样洒下来。可这并不能阻挡南军们的步伐,乱箭之后弓箭手退回,长枪兵跟着杨文广正面冲锋。南军再一次见证了那闻风丧胆的杨家枪法,这曾经在河北战场让辽军吃尽苦头的诡异银枪在岭南重新绽放了异彩。
广锐军看着这位杀得如武痴一般的钤辖,都燃起了他们在陕西与党项人血战时的雄心壮志,狄太尉麾下的大宋禁军岂能被你们这些蛮兵小觑!数千杆素木枪和南军的标枪交织在一起,谁也不知道下一秒就会倒在血泊中。从清晨战到午后,泛着耀眼银光的步人甲已经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血渍,血混着沙土洒在脸上,南军终于放弃了,开始缓缓撤军。
“钤辖,别追了!”一位老兵抱住了杨文广,“撤了,敌军撤了!”
撤了?杨文广终于停下了不断挥舞银枪的双臂回过神来,懒散地解开了勒得生疼的兜鍪绳带,颌下已经被勒住了一条紫色的血痕。头上的发髻早已散乱不堪,却没心思整理。“点起火把,重新设置拒马枪。弓箭手下船,长枪兵随后。派遣五路斥候一直探到一百里外。”这仗还远远没打完呢……
“仲容已陈兵武江,与桂头、杨溪的南军相持不下。张玉在宾州大败侬宗旦,李浩也已告捷。”范纯佑根据军报在沙盘前摆弄着兵棋。狄青坐在上首,脸上看不出一点喜悦之色。末了才说道:“仲容兄难道真的老了?既要沿武江南下,何不出其不意迳取十里亭?一旦让阿侬或侬智光发现早做提防,我军再难突进。”
“汉臣,你太性急了吧?耐心些,仲容收取十里亭镇只在三日内了。”范纯佑一脸笑意,解释道:“仲容率军突袭了桂头,长来、杨溪二军担心被割断和大营的联系,犁市则担心仲容大军压境。他们三军齐聚桂头,那慕容夫人正好领兵南下,尽收三镇。如果按你的想法直取十里亭,势必要腹背受敌。没有大军掩护,短时间内很难克敌啊。”
“我不放心……这样拖下去,万一仲容兄等不到嫂嫂的援兵就……”狄青不敢再往下想,“来人,命孙节率军攻打十里亭,和斌率军攻打犁市,切断南军西进之路!”
“让张玉、李浩合兵攻打贺州、连州,斩断侬智高北上之路!”
范纯佑见他一连派出四位大将,知他是心急了,不缗有些担心。杨燧看着他笑问道,“二哥这是怎么了?我也和你征战二十多年了,从未见你像今天这样。”
“自从八弟阵亡后,我的心就一直乱糟糟的。在陕西的时候,我从不知道死亡有多可怕。那时一场仗下来,我坚信自己一定会活下来,兄弟们也会没事。可现在看来,是我错了……”狄青低着头踱步,“如果连自己的兄弟都保护不了,还做什么元帅?”
“张忠的死和你没关系!”范纯佑猛地站起身,扳过狄青的身子正色道:“汉臣,我爹爹当年正是看重你的果敢和勇武,你是一代帅才,只有你才能收复广南,打败侬智高。你狄天使的威名是靠这三十多年的戎马生涯打出来的,是从千枪万刃中夺来的!你要是败了,那侬智高就会翻越南岭,挺进中原,还有谁能挽狂澜于既倒?”
“天成兄……”
“想想你的岳丈,想想潇潇。她当年选择了你,做对了。因为她的相公是可以统率十万雄师,睥睨万邦的大帅。”范纯佑放开狄青,缓缓地说出最后一句话:“为了尹潇潇,哪怕为了我爹爹,你必须战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