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问题的一方面，也只是问题的表象。重点是你的出身，你得好好考虑清楚。”杨的语气，似乎说他的出身是最重点的问题。
“我的出身已经向组织上交代得一清二楚。还有甚么好说的？”何反问。
“我只给你提出这些，你好自为之！”
过了两天，一个不认识的人，来到劳动的花圃：“何金水，来，有话要问你。
”这个不认识的人，是由人事部兼专案组的黄学长带来的。
何金水跟着那人行到一个小房间。黄学长走了。
“你的父亲是不是跑到香港去了。”他开门见山地提出。
“我不清楚你是甚么人，我为甚么要答复你的问题？”何金水答。
“好吧，我是市革委组织部，专门去调查干部的家庭历史。你的档案也是由我们进行调查。刚才由你们医院人事科长黄学长同志带来，就是因为黄学长是医院人事科的。我们共同一起进行你的专案调查。”他说明来意。
“好的，你问吧。”
“你先答我刚才的问题。”
“我父亲在解放初期跑到香港去了。”
“是全家一起跑的，还是只是他一个人？”
“是全家。”
“为甚么你不去？”
“因为当时我在学校，接受新思想。也由于从初中开始。我就受到一些革命文学的影响，我响往革命，因此，我没有跟随他们而自动留下。”
“你能不能讲一下，你受那些文学的影响？”
“比如巴金的家春秋。我很喜欢巴金的作品。我经常以自已同巴金作品中的主人翁来比较，尤其是有一个人物“觉慧”，他是巴金作品中的一个大家族中内的年青人，是一个响往革命思想，兼有革命行动的人物。我认为自已很像这样一个人。我在向他学习，对家庭有一种反叛的性格。除此之外，我也喜欢看苏联小说，比如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高尔基的母亲、屠格烈夫的作品以及其他苏联很多很多著作。这些书，给我很大的鼓舞，也给了我参加革命的力量与勇气。于是，我留下了。我没有追随父母一起逃到香港去。”何金水流利地答。
“你父亲是不是国民党员？”
“是的。”
“他是不是被日本人捉过？”
“以我所知，应该是的。”
“甚么时候？”
“在我很细的时候，那时我们一家是在澳门住。听说父亲是抗日游击队，给日本人捉去了。受了不少日本人的酷刑，才被放出来。”
“后来怎样？”
“后来我父亲带着我们一家，回到中国来，在农村同日本人打游击。他是游击队的支队长。我很幼少，详细情形不清楚，只知到跟着父亲同他的游击队员们在一些农村四处转。都是在珠江三角洲的南（海）、番（禺）、中（山）、顺（德）及澳门，大多数是在这一带附近。最后回到自已的乡下。到日本投降，即回到广州去。在广州开设西郊游泳场及报关行。”
“那时你多大？”
“很细，不足十岁，知到的东西不多，也不了解。”
“是不是有很多枪？”
“我所见的是有一些，长枪、短枪、轻机枪、重机枪都有。同日本人打游击，无枪怎样打，但以短枪为多。”
“听讲，土改（土地改革）时，在你们家乡的祖屋内搜出有轻机枪及子弹，有无这回事？”
“不清楚！我怎会知到这些事情呢？一来以我那样小的年纪，很多事情父亲是不会让我们小孩子知的；二来他们临走时，我已经一个人在广州，所以完全不清楚这些事。”
“我告诉你：知而不交代，是不老实的表现！”他开始用吓的方法了。
“我是不清楚，完全不清楚，如果你说有，那么你们取走便是了，问我也是多余。父亲临走时藏有枪械，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但是我不知，也就没有得向你们交代。”何金水很诚恳地说。
“你是不是你父亲有意将你留下来的？”他突然大声而严厉地问。
“不是，留下来完全是我的自原。而且，他们多次要我离开，跟他们一起到香港去，说如果我出香港，会送我出国留学。但每次我都拒绝。这点，当我参加了医院工作之后，每次他们来信要我出去，我拒绝之后，都将这些信件向组织上交代。你不信，可以翻查历届党委及人事科。说明我的留下，是我自已要的，而不是父亲要我留下来作特务的。”何金水也提高了声浪地说。
“你为甚么不原意出香港，再出国留学呢？”他又再问。
“我觉得今天我在祖国，能用我的努力来为人民服务，已感到满足。在医院多年，能尽到我的责任，尽了我的努力，有了应得的成绩，因而亦受到多年来历届党委的重视、鼓励与支持，我感到满意。人生的作用，就是为人民服务。目的已达到。
如果出国留学是组织上派我去的，我很乐意接受组织上的培养。但是如果说今天是自已跑到香港去，再出国留学，我不原意。因为那是替资本主义服务。外国已经很多人材了，而中国的人材是不足的，我原意仍留在这块土地上，继续我的工作。”
这次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谈话后的第三天晚上。全院组织一次大型批斗大会。批斗何金水。
作为会场的饭堂，坐得密密麻麻。一些仍在牛栏的牛们，则一列地排列在前台“陪斗”，每人胸前仍卦着大牌。何金水被拉上台，胸前也卦着同游街时同样的大牌。
开会的仪式在进行着：“把反革命分子何金水押一台来！”主持大会的张付顺高声大叫。
两个专政队员，将何金水押上，按他下脆，按下他的头。
“大家读毛主席语录：”这是一种不成文的法律，凡是开甚么会，首先要背颂语录。张付顺当然不能少了这一个最重要的程序。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正如灰尘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已跑掉”。
“打倒反革命分子何金水！”
“何金水不低头，就要他灭亡！”
他带头喊口号。
台上台下，一片口号声，响沏了整个夜空。
“何金水，我揭发你！”化验室技师黄生晖跳上台，指着何金水的鼻子说：“你的父亲是不是一个反动的国民党分子？”
“是！”何答。
“他是不是特务？”
“不是！”
“你还想抵赖！他的反动父亲在抗日战争时期早已是国民党特务，横行乡间，无恶不作。是不是？”
“不是，他是当时抗日游击队。”
“是那一个抗日游击队？”
“是国民党的抗日游击队。”
“你在此处放毒，国民党的游击队是游而不击，扰乱四乡民众。他想在他的反动父亲的脸上抹金。打倒何金水，何金水不低头，就要他灭亡。”
“我再问你，你的哥哥是不是在台湾读书？”
“曾经是。现在不是。”
“现在何处？”
“在加拿大留学。”
黄生晖大概未曾看清楚他要“揭发”的材料。因为何金水的哥哥早已不在台湾。而他的目的，以为他仍在台湾，可以说他哥哥也是台湾特务。现在唯有撑下去：“你大哥在台湾参加国民党特务，是不是？”
“不是，他没有。”
“你怎知他没有参加特务？”
“那么你又怎知他有参加特务？”何反问他一句。但立即招来一阵恼羞成怒，他一巴掌打在何金水的面上，当堂打到何金水满眼火星站立不住，倒在地上。他为了掩饰打人，立即高呼口号：
“不容何金水抵赖！打倒反革命分子何金水！”台下一片口号声。
“何金水，我来揭发你！”李泳鸿，一个二十多岁的护士，她也是一个党员，专案组成员，肥肥圆圆，她上来气愤地问这个被斗者：“你去海门公社下乡巡迥医疗时，假装积极骗取领导对他的信任。骨子里是想偷渡外逃，是不是？”
“不是！”
“还想抵赖！你如果不想外逃，为甚么你经常去游水，都是游长泳。不是想偷渡，想甚么？每一个人游水，都是游一下，那些想偷渡的人才有如此毅力去游长泳，是不是？”
“不是，我游长泳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我完全无出国的意图，根本无想过要去偷渡。”何金水辩护，还加上一句：“要是我要出国，早就去了，不必等到今天。”
“你狡滑，何金水，你在海门公社巡回医疗，以及到平泥农场时，为甚么他要背着药箱下去分场？何金水！赶快交代！”李泳鸿这个姑娘，一点也不知到自已所扮演的是甚么角色。专找些毫无意义的问题来问。
“去为贫下中农服务。”何答。
“不是，他是企图偷渡。平泥农场最多人偷渡，他去平泥农场，表面看是积极，实际上是探测偷渡路线，策划偷渡计划，是不是？”
“不是，我从来没有过偷渡的任何企图及想法！我根本无出国的念头。”
“你抵赖！打倒何金水这个死不改悔的反革命分子！”
台下跟着她呼喊口号。
“何金水利用病人做试验，拿支开叉的针，象个钳一样去钳病人的肝，是不是？”这是一个病理科医生郑锦源上台发言。
“不是，你是病理科医生，你很清楚这是正常的肝穿剌针，而不是开叉的钳。
”何金水纠正他。
“你利用肝穿剌，穿死病人，是不是？”他老羞成怒，大声地说。
“我没有肝穿剌致病人于死，也没有产生过任何不良效果。到目前为止，我仍是内科肝穿最熟练的一个医生，没有人可以比得上。可是内科肝穿剌致病人大出血有一个，但不是我……”何金水说到这里，突然遭到谭永富在他的背后一脚朝他踢下去。他不能再讲。谭永富心知肚明，他怕何金水讲出甘涌的名字，顾不了这么多，一脚踢下去。
何金水被踢，他愤怒极点，在这个批斗过程中，他两次被打。
“最高指示：要用文斗，不准武斗。”何金水虽然被踢倒，可是他尽量地大声用毛主席的语录来抗议被打。
全场骚动，有人同情何金水的，纷纷大声呼：“要用文斗，不用武斗！”
“你用人工冬眠，残杀贫下中农，是不是？”儿科的余民医生跳上台来，大声指着何金水吼叫。用这样的方法来分散谭永富打人所带来的影响，也用这种大声夹恶的方法，来叉开肝穿剌事件可能导致揭穿甘涌的尴尬。
“我没有用人工冬眠来残杀任何病人，人工冬眠是用来挽救不少性命，我问心无愧。”何金水很镇定地答，虽然刚刚被踢过，但他很快就定下来，很清楚地吐出这三句话。
“还在抵赖？你为甚么在儿科害死十多个儿童？你讲！”他更提高声音地叱喝。
“你讲，快讲！”在台下他们一班积极分子，也在邦着腔，七咀八舌地说着。
“儿科的乙型脑炎病人应用人工冬眠，不是我个人的决定，更不是我个人原意去做的……”何金水还未讲完，余民立即打断何金水的说话：
“问你有无残杀贫下中农，你只需答有，就得了，不要你赖洒！”
“没有！”他斩钉截铁地回答：“儿科冬眠，是党委及院务委员一致决定，我只是执行者……”
何金水！不容何金水抵赖！”在台下，何景耀又一次打断了何金水的申辩。他们不想真相被全院群众知到。
“你在冬眠中马虎了事，不尽职守，以致病人死亡，这些不是党委及院务委员会的责任！”外科支部书记，现在已是外科手术室麻醉师的程才，目前还是专案组专责外调人员。是张付顺手下的红人。这位在何金水眼里是蠢材的程才跑上台来揭发何金水。
“不是！”何金水斩钉截铁般地说：“我在人工冬眠中，或在一切研究的病例，我的记录是最详细，观察最细致，也是最尽责，病人有任何一丝丝的变化，都有详细记录及分析。每逢对于危重病人，在应用人工冬眠也好，用其他方法去抢救他们的生命也好，我每每24小内睡眠不足两三个小时，这是常有的事。
可以有内科及儿科的值班护士作证。十多年来内科全部护士，急诊室的全部护士都可以证明这一点。至于一切病人的记录，你可以看清楚，有那一点我的记录不详细的，不妨问我。全部病案仍完整保存着在病案室，今天你们也将我所有被你们怀疑的病例，全部封存。这有好处，可以原助你们了解我的一切记录及医嘱。我记录的详细，大概无人可以比得上。不信？可以查看！”何金水真金不怕红炉火，他的记录，不怕任何人去翻查。他的工作态度，不怕去向全部每一位护士来求证。因此，他的讲话，全场静到鸦雀无声，在听他的说话。
“何金水抵赖，我们要打倒何金水！”程才无话可说，唯有又呼打倒口号，这是一个最好的掩饰。
“何金水如果不提出人工冬眠，就不致于脑炎病人死亡，儿科脑炎病人死亡，直接是何金水之责。党委只是不懂业务之过。”程才真是蠢材，硬要将责任往何的身上推。
“不容何金水抵赖！打倒杀害贫下中农的何金水，不准他逍遥法外！”台下又再喊口号。
“我要申辩，我在事前……”何金水还想讲下去，李贾善猛力按下何的头，几乎将他的颈骨扭断，剧烈疼痛、晕眩，使他当堂倒在台上。
全场骚动。此次何金水躺下了，久久不能起来。
一窝蜂的人，围在他的周围，他睁开了眼，缓缓地爬起来，站稳了脚，他还是摇摇头：“我对待贫下中农是爱护的，我挽救了不少生命，我没有残杀过任何一个人！
你们不能诬赖我！”他缓慢地，一字一字地在口中吐出，全场静静地，都听清楚他的说话。
“反革命分子何金水态度极之恶劣，抵赖不认，我们今晚就此结束。我们还要继续对他批斗，不获全胜，决不收兵！”张付顺匆匆地上台说了几句话，大会草草收场。
回到牛栏，何金水第一次大哭。他从无想到十多年来，全部所做的好事，救活了那么多人，到头来，却成了一个杀人犯！前年评功摆好的所有功劳，一下子全翻转，都是罪状，都是死罪，为甚么会这样？他也估计不到，半年来，在看守所内他写了那么多的材料，仍然毫无结果。人世间还有无真理！
当晚，牛栏值班是李玉玲，她从未看到过何金水会哭，会哭得如此伤心，她走到他的跟前问：“你怎么啦，哭甚么？批斗一下，有甚么要紧！”她轻松地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