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徐医生，麻烦你了。”麦医生也同他打招呼。她虽然知到自己丈夫给她下了“乳癌”的诊断，也相信自己丈夫的诊断水平，但她仍很平静，没有丝毫情绪不安，也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因而同徐医生打招呼时，就如同平时一样的语调。
“甚么？可疑肿物？可能只是腺瘤吧了，不要自己吓自己吧！”他一边咀吧在安慰，一边解开她的衣扣、胸围，给她检查乳房。
“对啊！”他一边检查，一边自顾自地说：“肿物不算太大，但表面不平，而且质地硬。”他是一个有极大烟瘾的人，一边检查，一边仍在吸着他的“万宝路”，这种进口烟不是每个人都能吸得起的，而且，在文化革命期间，在反对封资修的口号时，曾经有四、五年时间没有这种“资本主义、帝国主义”的产品入口。不过，近来不知何时，又可以“偷偷地”从港澳出入口的船只不断地源源供应。这位在一般群众中仍有极高威望的前外科主任，虽然做了右派分子那么多年，又做了“牛”如此长时间，他的群众基础仍然很牢固，进口香烟自然也源源不绝地供给他。
“应该做个切片检查。”他最后说。
“甚么时候做？”
“明天早上做吧！”他说“明早在手术室，一边做，立即送病理科作冰冻切片检查（快速病理检查），如果确定是乳癌，即时做全乳房切除，好吗？”他征求何医生及麦医生意见。
“我看就这样吧！癌症是越快确诊，越早手术越好，不要拖。”何医生答：“你呢？你自己的意见如何？”
“我无意见，早日做同迟些做都一样，反正要做就迟做不如早做。”她本人也同意了。
“按照她现在腋淋巴结无转移，我认为如果切，也只需要“单纯”乳癌切除即可，不必作胸内淋巴清扫，你的意见如何？徐医生再征求病人及家属意见。
“也好，就按你的意见做吧，她是你的病人，医生有权决定应该如何做。”病人的家属答。
当天下午办理入院手续，作了术前准备。
“怎样？怕不怕？”丈夫问他的妻子。
“我似乎没有怕这种感觉。我觉得很平静。”她答。
“那好，今晚好好地睡一觉，明天一早就要入手术室。”
“妈妈要做手术，怕不怕？”惠惠问她的爸爸。她很害怕，毕竟小孩子，刚经历完政治风暴，又经历爸爸做大手术，现在又轮到妈妈，唉！为甚么会甘！
“傻女，不必怕！”做爸爸的面对两个女儿，只能安慰她们。当然，有了爸爸的话，她们是完全放心的。再讲，她不是看到妈妈很淡定，没有一点畏惧的神色吗？她的平静，给了她们一服很强的安定剂。“妈妈明天做手术，很快就会好的。爸爸去年那样严重，不也是一下子就好起来吗。明天一早，军军要上学，惠惠要返工，一切照常，这里有爸爸在，放心吧。”
麦惠珍经历大手术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早在1955年，那是毕业后第二年，一次晚上到蓬江市开卫生干部大会，会完后乘车回医院途中突然剧烈腹痛，回到医院急诊检查，初步诊断是急性兰尾炎，入院等天明后才做手术。怎知天刚放亮，她的血压急剧下降，脉膊极微弱，出现休克现像，而腹痛无缓解，应立即推入手术室进行急手术。当腹腔切开后，发现整个腹腔都是血液。是内出血！腹腔内大出血！那里出血？为甚么会出现内出血？起病前没有外伤史，但昨晚乘车时曾跑步追车。
“腹腔内大出血原因，最通常被考虑的是会不会肝破裂？”原来是兰尾切口，只在右下腹，一旦怀疑肝破裂，就应该改变切口，于是在右上腹肋下缘加多一个切口，以便检查肝脏有否破裂。
血压不断下降，情况不断恶化。可是仍未找到内出血的原因。于是，将腹腔内的血液吸出再重新输入血管内。
“无，肝脏完整，无破裂，”
手术是在当时仍然是主任的徐方方执行，还有另外两个外科医生协助。
“检查脾脏有无破裂？”又是徐主任的命令。结果，切口又再加大至左上腹。
“没有，脾脏没有外伤裂痕！”当脾脏检查完之后，又一次否定的报告。
“检查卵巢！”
于是又再在正中处开一个切口，直落下腹部，以便检查双侧卵巢。
“啊！总算找到！原来是卵巢滤泡破裂引起腹腔出血！”他松了一口气，即时作了卵巢滤泡切除、缝合，挽救了她临危时内出血的休克。
这个当时还年轻的麦惠珍，她那肚皮原来是光光滑滑的，可是经此“一役”
，变成了像个地图那样。
徐方方，这位原在军医大学毕业，在美军做了一段时期军医，其后又在阳关医院与加拿大外科医生一起共事多年。有一定的外科技能。可是，正因为这样，培养了他浓厚的自高自大性情。从来对下级医生及他周围的医务人员不尊重。
在手术进行期间，一不如意，就会立即甩刀片，丢剪刀，骂人……来发泄他的臭皮气。有一次，一个胃大部分切除过程中，将近做完，在找寻有没有血管渗血作最后的检查，做他助手的曾医生一时将镊子误以为血管钳递错了给他，他即时将这个镊子照头就掷过去，曾医生连声都不敢哼一下，而他掉头就走，让曾医生同另外一个第二助手的医生执手尾。
可是，在临到危急时，他从来都不够镇静处理。这次事件何金水对他深有体会。
他成为右派分子，不少人是幸灾乐祸，当然也有人是落井下石，就正如他的老婆一样，在群众中牙齿印太深，得罪人太多。当他一旦成了右派分子，一落千丈，从一个极端走进另一个极端；文化大革命之后，更从自高自大变成自卑自馁，样样事畏首畏尾，毫无主张。
麦惠珍经历了那次大手术之后，她不但没有因此而体质下降，反而在恢复后不久，她锻炼长跑，其后在一次全市女子长跑中，她获得女子长跑第一名。
手术室内有外科吴主任、赵保伦副主任及徐医生、陈医生。而参加手术者是赵、徐、陈三位医生。都是医院有名的外科“大刀手”。从准备手术，到发现肿物，切除一小块，整个过程迅速快捷。何金水也在手术室中观看这一过程。当取出小块肿物之后，他立即将肿物切开小许作肿物“印片”，其余立即分送病理作急速冰冻切片检查。其他外科医生就在手术室内等候报告结果：如果是癌，即时作全乳癌单纯切除；如果是良性乳腺瘤，只作该瘤切除，保留乳房。
何医生立即作细胞学检查，很快得出结果：发现成堆状乳腺癌细胞。细胞学诊断：乳癌。并同时同乳汁分泌物涂片及肿物穿剌涂片三种不同途径所获得的细胞比较，均一致是同一类型腺癌细胞，诊断无疑。于是他立即上手术室报告结果。可是不久，病理报告：未发现癌组织。
两个结果相反。当然外科医生只相信病理报告。但何医生却认为三种不同途径取出的细胞均支持同一诊断，坚持自己的结果是正确的。于是他将三种不同标本拿到病理科去。
“诊断有分岐，手术暂时停止。”手术室内等了超过一个半小时。于是吴主任下令暂时停止，伤口缝合。送回病房。
“郑医生，你看这些是甚么细胞？是正常的乳腺细胞？抑或不正常的癌细胞？
”何医生到病理科之后，拿出他的印片标本，放在显微镜下，看着一堆细胞，同病理科主管郑医生说；
郑医生观看了很久，也看了其他视野，足足豕磨了20分钟才说：“是的，这些是乳癌细胞。但是在冰冻切片中看不到癌组织及癌的结构，所以不能下癌的诊断。”他说完，也拿了他的病理切片放在显微镜下：“你也可以看一看我的病理切片，在这分切片上，我不能下癌的诊断。”
“这样说来，可能是你的切片切不到癌组织。”何医生看完他的病理切片后说。
“完全有这个可能。因此，不能说病理报告“未发现癌组织”就否定癌的诊断，只能说是“未发现”。不过，这仅仅是“冰冻切片”，冰冻切片是有误诊的，不能作最后诊断。最后诊断还需要靠“石腊切片”，这种方法最快也要24小时后才能观察，所要明天看结果。”
可是，到下午，麦医生被手术的一侧乳房越来越肿胀，红，痛。徐医生发现，原来缝合时压力不够，没有加压，加上结扎血管不好，做成伤口内出血，血块堵塞，引起肿、痛、红。即时拆除缝线，清理血肿。经这么一折腾，原来无菌伤口，变成开放性感染伤口，再在切口上加了一条纱布引流，还要口服抗菌素！
有人讲：“熟人买烂镬”。越是熟人，越想做好，却越是容易出错。对于何金水的胃切除是如此，对于麦惠珍的手术也是如此！
第二天，正式病理报告结果：符合乳腺癌病理改变。至此明确诊断乳癌。但是麦惠珍的乳房切口，因术后血肿，并且要再度拆开缝线，清除血块。因而伤口扩大。何金水决定不在本院作手术，将麦惠珍送往广州中山医学院附属肿瘤医院去。家里就只留惠惠照顾军军，两姐妹在家，还好，家姐已长大了，短时间留在家，可以照顾妹妹了。经历了文革的波折，孩子也显得较为成熟，十六岁的大家姐，完全可以照顾十一岁的妹妹。
何金水同麦惠珍是同学，他们也有一个同班同学在肿瘤医院耳鼻喉科当主任，是一个门诊部鼻咽癌专家。
“不见多年了，老同学，好吗？”一见面梁主任就说，他是梁大勇。在同学时，是有名大声公，多年不见，仍然是大声公一个，他为人豪爽，无拘束，也无架子。
“好？不知从何说起。不过总算捱过来了，但麦惠珍又患乳癌了，所以来这里要老同学邦忙。”何金水说。
“无问题，能邦的一定大力邦忙。”
当然，中山医与阳关医院是实习医院，熟人熟关系不少，加上此次出来也有公函，亦有私人关系的信函，公私关系都有，不一定需要老同学的关系。但有了老同学老朋友当然就更少走一些弯路。
她很快便办理了入院手续。将全部X光片及细胞学、病理学的所有标本交给了肿瘤医院，他们从新观察检查了带来的一切资料。最后肿瘤医院也确诊为乳癌。
“从她目前的情况看，本来是一个单纯性、未发现转移的乳癌，但由于你院第一次手术不利，做成巨型血肿。这种情况很难保证她在此期间有否藉内出血转移。为了慎重起见，最好将手术野扩大：即采用扩大根治术，将腋淋巴及胸内淋巴也一并切除。这样一来手术野扩大了，恢复也慢了，但较为保险。”肿瘤医院胸科潘主任同何医生说。大家都是医生，商量容易，不必转弯抹角。
“能不能讲具体一些扩大根治术是怎样做呢？”何医生问。
“切除范围包括整个乳房、胸大、小肌及腋窝的脂肪和淋巴组织。同时内乳淋巴结也是乳房的第一站淋巴结，在乳癌时，内乳淋巴结的转移率最高。因此对于需要作扩大根治的病例，必须将第2、3、4一段的肋软骨切除后，将内乳淋巴结链一并清除掉。这对减少复发提高治愈率有积极义意。”最后他还加了一句：“尤其是肿物在乳房内侧者更有必要。”
“事已至此，也无话可说，当然是保险些好。总好过做完单纯切除，不久发现转移，那时就麻烦。”何说完，征求麦惠珍意见，也同意这样做。
结果，这次她的手术是乳癌切除，加上清除胸腔内淋巴及腋淋巴，手术野非常大。
他们没有怨阳关医院的医生及同事，能怨甚么呢？他们也不是有意的，他们也觉得很内疚。本来可以单纯切除的简单手术，变成复杂的开胸手术。本来可以即时诊断，却因为病理冰冻切片时未能一下取到有病的组织，延误确诊时间，也拖延了即时手术，种种原因加在一起。能怪谁？唯有认命。
他们没有提出向谁控告。他们不想使任何一个人的家庭产生不幸，在这个社会主义制度下如果提出对他们的控告，出身好的，顶多是批评一下算数；出身不好的，可能又是一次巨大的灾难，何必再令人难受呢？文化革命已受够了，不想发生的事，发生了，自己受算啦！
一年前，她在他的病床前服侍他；一年后，他在她的病床前服侍她，没有谁欠谁。
何金水从1967年被监护审查之后，就失去了到外地的自由，一直至这次同麦惠珍去广州中山医肿瘤医院时，已经七年无去了。这次同很多老同学见面，老同学为他提供了不少“小道新闻”。虽然小道消息不可尽信，但又不能不信。没有小道消息，人们就像一个盲人那样。因为从报纸或是电台中，那些“新闻”只是“操正步”，根本没有甚么“吸引”人的地方。但这些小道新闻就不是了，它使人们从中扩大了视野，也增加了见闻：例如“毛主席病重…”、“周总理患癌……”、“批林批孔实质上是批周公……”（周公是周总理）、“反击右倾翻案风……其实矛头指向邓小平……”、“毛主席同江青分居……”、“阿爷（指毛）很不满意江青……江青如要进入中南海（毛居住的地方），要先经过批准，平时不能见……”、“江青在搞邦派活动……”。小报满天飞，是真是假无人去理会，但谁都乐意去看。
有一张小报这样登“……1973年3月，经毛的提议，政治局决定恢复邓小平的党组织生活及国务院副总理的职务，逐渐回到权力核心。并且更进一步让许多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被打倒的老干部恢复工作。1973年8月党中央委员会正式批准恢复邓小平的职位。十二月被任命为政治局委员及军事委员会委员。
这是邓小平被打倒之后再度复出……”。
何金水清楚，目前国家虽然比前几年好，但仍是在“乱”，只不过不同于前几年那样无政府主义。无怪乎自已的问题仍未解决。党中央是这样，小小的地方，也只能是有样学样。不过从邓小平的复出，他看到自已的将来会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