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年幼的小姊妹，吓得不知所措。她们自幼生长在一个父母都是医生的家庭，受到父母的溺爱，受到别人的夸奖。曾几何时会在一朝之间，被那几个如狼似虎的“专政队”员来“抄家”？她们根本不知到甚么叫抄家？眼看着这个平时被别人尊敬的父亲被五花大绑地绑着。她们浑身发抖，做母亲的也只能搂着这对可怜的小姊妹，流着泪，看着这一切的发展。
他们搜够了，屋的里里外外搜个沏底。其后，呼呼喝喝地将他带到他在内科办公室及他本人的血液及肿瘤实验室内，再将他全部血液及肿瘤的实验记录、样本、标本、以及他原来打算出版“细胞学图谱”一书用的全部血液学、肿瘤细胞学的珍贵资料，全部抄走。
眼看着自已几年来的全部心血，化为乌有！他们拿走这些东西，这些东西他们根本不懂。医院除了他之外，谁对这方面都是门外汉！除了儿科黄瑞喜也曾进修过血液学，但这场“革命”，对黄瑞喜也是一场劫数。这些资料，没有了！
全部变成垃圾、废物！他心痛，就是因为这些东西，使他变成阶下囚？
大量著作底稿、研究资料，有些已经发表，行医十三年中，从1956年第一篇论文在中华内科杂志发表以来，他在全国、或全省的医学杂志共发表了几十篇医学专箸，另外还有未发表的，一共写有四十多篇文章。包括给实习学生、进修医生讲课用的专题稿，以及部分已投稿而未发表的文章。这些文章包括内科的广泛领域：传染病、消化系统、心血管系统、泌尿系统、呼吸系统、血液造血系统、肿瘤病、内科急救……等等方面。今天全部抄走了，全部没有了！
他没有任何私人财产，写作稿件，资料就是他唯一的财产。！
他眼睁睁看着他珍贵的急性白血病中颇为难得的早幼粒细胞白血病、恶性网状细胞增殖症、原始粒细胞白血病、血原母细胞白血病、原始红细胞白血病、粒红细胞白血病、单核细胞白血病……；以及肝癌肝组组印片、胃癌胃液涂片、各类转移癌症的淋巴涂片、子宫颈癌的阴道涂片、鼻咽癌的鼻咽腔分泌物涂片、泌尿系肿瘤的尿沉渣涂片、何杰金氏病、淋巴瘤……以及各种异型红细胞……，这些珍贵的临床研究资料，全部给他们这些“工人阶级”的专政队打破、散失、扔掉、毁坏。
他平时收集的资料很齐全，从最基本细胞形态学，由正常的细胞发育程序开始收集，细胞变异的各种时相变化，到极端异常变形，他都珍藏。这种收藏一来便于教学，二来便于出书，因为中国到目前仍未有一本是由本国出版的血液及细胞学的参考书。有的只是翻译外国的资料，有的已经过时，有的需要增补。因此，他从文字、病案、标本等等方面的收集，都尽可能地原原本本保存及整理。可现在，全部没有了……，他在伤心，却无力。
系统研究的钩端螺旋体病，从流行病学的调查，临床治疗，抢救病例，全部资料，抄走了；伤寒病，尤其是重症伤寒的研究；人工冬眠的一切资料；中药夹竹桃治疗心力衰竭，它的药理、毒理、动物实验等等的研究及临床记录；中药连翘治疗大叶性肺炎、连翘气管滴入治疗肺脓肿；针灸治疗及控制哮喘病发作；研究苏联的睡眠疗法治疗溃疡病及神经官能症；肺结核大咯血的抢救研究；中风病人的针灸及中药的康复治疗；面神经瘫痪病人的针灸；肝硬化病人腹水自身应用的研究；传染性肝炎－不论甲型、乙型、黄疸型、无黄疸型、急性、慢性、迁延性等等的中西医结合治疗的研究……，很多很多这些资料，这些记录，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他的思想茫然、空虚。
他没有金，没有银，没有任何财物！更无一点一滴值钱的东西。似乎他的一生就只有那些用纸记录的资料，唯一的，也是资料！多年的研究、广泛的临床资料，有用于后世人的原始记录。一旦全部毁于这个中午，1967年8月13日。
“走！快走！”专政队在叱喝着，他脑里甚么也没有，空虚，两只脚只是机械地行走，专政棒在他的背后推着他，他沿着专政棒推的方向行走。
到达医院的门诊大楼，他才明白，今天倒霉的，不只他一个人。医院的几个“大人物”都在这里被看押着，等待着。
这几个“大人物”，他们的颈上卦着一条铁线，这条铁线穿着一个大牌，这个大牌垂卦在胸前，在牌上分别写上他们的各自的名字以及他们的名堂，并且在名字上打上红色的大X。他们分别是：外科老右派、反动学术权威徐方方、妇科老右派、死不改悔的地主阶级分子赵亚兰、儿科国民党残渣余孽叶贵堂、副院长地主阶级孝子贤孙、死不改悔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潘钻应，加上内科的何金水，一共五个。这些人同样被抄家后，押送到这里集合。
何金水的大牌上写上：恶霸地主国民党孝子贤孙、反动学签权威何金水，因字数太多，大牌上分三行写。何金水看见这个牌，心想：“我甚么时候成了反动的学术权威？我算吗？”
这五个人，都用麻绳将他们分别绑住手臂，由一个专政队员牵着，赶上一部大卡车上。
门诊大楼前对开，是一个花圃围着一个喷水池，这个花圃喷水池呈圆形，因而它的周围也是一条卵圆形的石屎路。这条石屎路的一端，是医院车房，平时安放着两部救护车，一部吉甫车及一部旅行车，以及简单的汽车维修设备。车房旁边有一间小屋，是值班司机的休息室。这五个人，今天就是在这个花圃的路上。被押解上车，远远的周围围满了医院的职工及家属，在旁看这一令他们感到万分震惊与诧异的一幕。他们保密工作做得极好，使这一幕的发生，谁也没有预料来得这样突然。他们是来看看究竟这是甚么一回事？有多少人被拉？拉往何处？为甚么拉人？有些人是好奇，想看一看被拉的人的表情怎样？怕？还是不怕？有些人在窃窃私语，有些人在呆呆地看。当然也有一些人是在高兴，他们认为这就是“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的伟大成果。被拉的人，都是死有余辜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忠实执行者。最兴高彩烈的人要算张付顺的老婆何国芬及黄学长的老婆王焕友，她们两人跳来跳去，指手划脚地谈论着这些人的“罪行”。但更多的是对他们的同情：“他们几个人究竟犯了甚么罪？要遭到这样对待？”。总之看的人带着各自不同的心情在忖摸。
麦惠珍也夹杂在人群中，她不敢出声，也无甚么可以出声。她不知他会遭到怎样的对待。当然，她已有了思想准备。但突如其来的事情，也将她弄得不知所措。两个女儿站在她的旁边，紧紧地互相拥抱住，不知如何是好，她们没有哭，没有眼泪，只有惊奇。人类，往往在未有发生事情时去想一些恐惧的事，会害怕，但一旦事情突然降临，反而会变得空虚而宁静。麦惠珍这时的心情也是这样，她不知下一个小时会怎样？明天会怎样？今后会怎样？眼前就只能目送自已的丈夫，送他去那里？不知到。
卡车开走了，人们也散了。突然间医院的广播喇叭响起：“最高指示：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正如灰尘一样，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动跑掉”。这是一个革命的年代，作为革命群众也好，领导也好，每一样事情都要对伟大领袖事前请示，事后汇报，而“最高指示”，就是毛主席语录，凡事念一套毛主席语录，表示已经是向他老人家请示的一种表现，也是按他老人家的指示去办的一种具体行动。“全院的革命职工们，同志们，全体集合。除了留下必要的值班人员留守之外，一律在半小时内在门诊大楼门前集合，前往阳关市人民球场开“清理阶级阶伍”万人动员大会。这个大会是全市职工的动员清理阶级阶伍大会，不能缺席。阳关医院革命委员会通知。”这个通知反复播送了三次。
蓬江市人民球场是一个大的露天体育场。在一个不足二十万人口的中等城市，能有可以容纳上万人参加的体育场，已是最大的公开大会场地。这个场地，为召开全市性大会提供了适当的地方。但凡对反革命分子宣判大会、公审大会、全市性动员大会、全市性大型庆典、大游行的起点等等，都是在这里召开。体育场的一端，有“主席台”，这个主席台不单适合大会时做主席的可以站上来讲话，以便万人瞻仰。而且因它还有前台与后台之分，所以亦可用来演出甚么节目之类，因而，也是一个露天剧场。
阳关医院那部装着五个“牛鬼蛇神”的卡车，驶到市体育场，在主席台后面的空地上，停下来了。这些揸着专政棒的专政队员，每人牵着一条“牛”，押下了车，这时他们才知到自已原来同过去参加“宣判反革命分子大会”时，那些犯下了反革命罪行的反革命罪犯公审时一样的待遇。凶多吉少！
当他们被押解到后台，原来在这里已经蹲下了十多廿个与他们同一命运的人。
每一个人，都卦上一个同他们一样的大牌。这批人，他们原来在全市都是有名、有地位、有面子、有体面的人。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是当官的，而且是市内的高级干部。也有不是当官的，就是当地知名高级知识分子。全市级别最高的干部有阳关甘蔗化工厂的党委书记兼厂长，他是属中央轻工业部直属的、与副部长同级的高官；其次是蓬江市委书记兼市长、市委副书记、副市长等等。文教战线的有市一中、二中、三中、……工业专科学校、技工学校、职业学校……等等的校长、教务主任、著名的老教师等；而卫生行业的有蓬江市人民医院院长、中医院院长、市人民医院外科主任，市卫生局局长等等，再加上阳关医院那五个。这些人都是些原来受人尊敬的、有头有面的人，他们全都成了阶下囚。一个一个蹲在地上，垂下了头，过去的威风、体面完全没有了。
时间到了，全部“阶下囚”被押往台前，站成一排。眼看台下原来还有约百多二百个同样是卦着大牌子的牛鬼蛇神，分三排排在台下群众的前面，垂着头。
他们之中有男的，也有女的。他们不用站在台上，可能他们的“罪行”还未够得上台上那些那么严重，因此他们只需在台下。
“最高指示，大家跟着念。”大会开始了，主持大会的是一个穿上军衣的中年人，他站起来，对正高音喇叭说，于是全场万多人，跟着重复：
“最高指示：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做文章，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他念完一段，再念第二段，全场也跟着念：“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全场声音如雷贯耳。
“全市革命同志们，你们好！”主席开始讲话。这个主席是谁？是解放军一名领导人，军阶很高。他是被上级派来的一名“军代表”，担任市革命委员会的正主任。而副主任，则由原来的两派中每一派分别选一名代表参加。但甚么事都要听从军代表的说话，不管甚么具有重大争议的事，军代表说了算。“今天我市召开了一个全市性“清理阶级队伍”动员大会，就是要在我们革命队伍中清理那些隐藏在我们内部的形形式式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反革命修正主义者、反动学术权威、国民党反动派的残渣余孽、地、富、反、坏、右，以及暗藏的特务等等，总的一句话，就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主席用惯了在部队时向士兵训话那种官腔，一字一字慢条斯理地用他的山东口音说：“今天的清理阶级队伍，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重要战略部署，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中的重要一环，是深挖狠批一切牛鬼蛇神最重大的战役，只准成功，不许失败。
我们一切革命群众要向那些犯有严重罪行的人猛烈开火，不获全胜，决不收兵。今天就让我们向这一切牛鬼蛇神括他们一个十三级强台风吧！”全场鼓掌雷动。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全场高呼口号。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今天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些，都是我们市内大大小小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资产阶级代理人。”主席继续他的发言：“这些人是我们革命群众前一段时期以来，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中挖出来的成绩。但并不能就此罢休，我们还要继续揭发他们长期以来的一切罪行，以及再次深挖那些隐藏得很深的阶级敌人，不让一个敌人走漏，不获全胜，我们是决不会收兵的。”
何金水站在主席台上，低着头，当他站久了，情绪也续步隐定些，他的眼睛开始四处在观看，他看到台下那一大批牛鬼蛇神之中，也站着阳关医院的另一些“牛”（牛鬼蛇神的简称为“牛”），他们有右派分子姚爰意、右派分子张霭玲、儿科医生王瑞喜、外科医生罗治梓。原来他们比何金水等人好不了多少，就在捉何金水五人之后，紧跟着，就轮到他们的头上，一个一个被“扮蟹”，送到这个大会场。除了这几个之外，原来已经调到市中医院的吕庭举医生、市人民医院的潘红超医生，也站在其中。这些人也被卦上大牌，垂着头，成了被专政的对像。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大会宣布结束了，一片高呼口号的声音，以及不断播出的“大海航行靠舵手”。人群开始离开会场了。
牛鬼蛇神们也被专政队押解着，登上两部大卡车，开走了。谁也不知要被送到甚么地方去。
直至到车开进了市看守所的大门，才知到这些人，除了甘化厂党委书记，及市委书记市长之外，全部送进了市的看守所内。
看守所看来爆棚了。因为原来已有不少其他犯人关押在里面，现在突然之间，多了这些牛鬼蛇神。当然这批人进入看守所之先，该所预先已获通知，因此有了充分的准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