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那时被结合进大联合的革委会，我当然有权去参加革委会的会议。也正因为我参加过这样重要、而当时仍是保密的会议。注定我要被提早拉进来，因为军代表恐怕我泄漏机密，而且一直将我关在单间，不让我有任何人接触。
从我入来之后，今天你是第一个接触者。”
“他们不怕你向我泄露了他们的机密吗？”
“现在还怕甚么？你又不能出去，你知到了，同不知到有甚么区别？你还不是同我一样，都在监仓吗！”他有点儿愤愤不平地讲下去：“再讲，任何机密的事，经过一定时间之后，就不一定再是机密了。现在，要被拉的人，都拉得八九不离十，就算泄露了，又有何妨。”
他停了一下，又再续说：“我们都是傻瓜，旗派也好，主义兵也好，都是大傻瓜。我们是给人利用了，也给人出卖了！那些军代表！他们利用了你，枪是他们给的，明讲是“抢”枪，实际是他们在送枪。两派他都送，送了枪，让你们互相撕杀，打个你死我活！到头来，说你们“武斗”，又要将你们拉去坐牢。
结果旗派也罢，主义兵也罢，打到头崩额裂，还要坐监！他们自已却来当和事老，做军代表，做太上皇！”何金水无言以对。能说甚么呢？
“那你是干部，为甚么他们不将你放去五七干校，而偏偏将你关进看守所？”
“五七干校没有单间牢房，同住在大房，怕的就是你会将知到的秘密泄露，影响了8·13的大会。现在抓人的事差不多了，大概，过了不很久，他们也许会将我放回去五七干校。这是以后的事。总之，他们利用完你之后，无利用价值，就会将你扔掉，受骗！”
“那你当时为甚么要搞武斗？武斗会死人！武斗一早就知是不对的！”何金水谈他的看法。
“我们不是武斗！是自卫，主义兵打我们，难道我们在等死吗？他们有枪有炮有炸药。如果我们不自卫好，早死光了！”这是真话，当晚那么多的弹药，要是防卫不佳，每一个人的身体，早变成黄蜂窝。“我们是在“文攻武卫”啊，这是江青同志亲口说的。”
“解放军一早就知到主义兵要打我们，还给他们“抢”枪，为甚么不制止他们，要等到今天将我们都关进监狱？幸好，无人死，如果有人死，这笔账由谁负责？”他继续说。
“对啊！两派打个你死我活，都是在解放军中“抢”的枪，到头来解放军倒要在两派中捉“武斗坏头头”，将这些糊里糊涂、呈一时英雄，而“誓死保卫”
的“革命小将”，说成是武斗坏头头。也由解放军中的“军代表”将他们投进监狱！”何金水不无感慨地说。眼前这个人虽然大家见面未足一个小时，可都是“同是天崖伦落人”。
“你是谁？叫甚么名字？”至今，他还未知对方的名字。但他猜得到对方的身分。
“何金水，阳关医院的医生。”
“啊！对了，你就是那个鼎鼎大名的何金水。我们竟然会在监狱内相遇。”
他说着，有点儿惊奇的样子，因为他见了一个闻名已久，却无缘相见的人。一旦在一个意想不到的环境下，对面不相识。这真有点意外。
“怎么，你闻我的名？为甚么？我只是一个医生，一个非常普通的医生。”何金水万分意外地，到现时才知他自已竟是一个“顶顶大名”的人。
“是的，你只是一个医生，也许正如你所讲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但你的名字，却在市委内很出名，差不多市委的领导干部，都听到过你的名字，知到你的事迹！”
“为甚么？我不明白。”他还是摸不着头脑。
“你是不是有一件“人工冬眠”事件？或甚么肝穿剌之类的事，对吗？”
“啊！原来这事传到市委去了。”
“对呀！阳关医院的党委副书记张付顺，及人事科长黄学长，他们两人多次到市委人事部、市委领导干部召开的会议时，说这两件事是反革命事件，是阶级报复事件。因此，当市革委成立后，军代表就反复将阳关医院的“何金水事件”
作为重大的反革命阶级报复事件，来作为典型，作为“清理阶级队伍”的重点事件来清查。原来就是你。”黄文斯一边讲，一边看着眼前这个矮矮细细的医生，似乎想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些真实的情况。他似乎不相信这个人会是阶级报复。这个人一脸书呆子气，难道他会是利用贫下中农来进行阶级报复？
“这是冤枉！天大的冤枉！”何金水说，他将肝穿剌及人工冬眠事件，原原本本讲了出来……“你看，这是我的错吗？是阶级报复吗？还是张付顺、黄学长、谭永富、甘涌等人的陷害？”
“对，你无错！”黄文斯听完他的故事之后，也说：“当时在大联合之后，讨论清理阶级队伍时，那些军代表只听信一面之词，就同意了张付顺的话，将你作为阳关医院、甚至整个市卫生战线的重点对像。”
“无怪乎我一进来，就只能住单间牢房！”
“但你有无注意到，今天看守所长将你同我调到同一间牢房内，大家都不必住单间，是不是表示你的情况会有所改善呢？”他说完，补充一句：“前几天毛主席最新指示：“清理阶级队伍，要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严禁逼、供、讯”
，这个指示对我们有利，尤其是你。”
“对是对，不过他们不作调查，不加研究，逼你，你又奈何他们怎样？！”何金水似乎缺乏了信心。
“每一件案，都有定案材料，这个定案材料如果不符合，你可以不签名，他们奈你唔何。”
“何金水，出来。”看守所长在门外叫。
何出到仓外，跟着看守所长背后，到一个小型的审讯室。何以为对他审讯，因为入看守所以来，未有过任何审讯。但走近审讯室，却见一个戴着手铐脚铐的年青犯人坐在审讯室的石椅上，其旁边站着一个戴枪的公安干警，而何金水甚么刑具也无戴。
“进去！”所长不太大声地叫何金水进入审讯室，然后再说：“他有病，你给他看病吧。”对何金水来讲听惯了看守所长的大声叱喝，却未有听过原来他也有时说话并不大声。
这是一个年纪大约只有十七八岁左右的犯人，头发长长，全身皮肤黑黑实实，像是一个黑人，但没有黑人那么黑。他的手铐是铁炼，而脚铐是一块大的四方木，约重四五十斤，分成两半，中间两个圆孔，是将两郁脚的胫骨伸入，然后将两半的方木锁上。戴这种脚铐的犯人，休想逃跑。
“你有甚么不舒服？”何问这个犯人。
“有少许发热，咳嗽，颈部起有肿物。”犯人说。
何给他按脉，他没有想到坐监也要同人看病，所以无带听诊器，只能是按脉，其后看一下他的舌头，再摸一摸他的颈部。颈部的肿物是一串大小不等的淋巴结，最大的如粟子，最细的如白豆，没有压痛。他清楚他的病。
“看完啦？”看守所长问。
“完啦。”何答。
“带他回去！”这时看守所长大声地对那个带枪的干警说。
带枪的公安干警即时将他带走。不过因这个犯人带着脚铐，走得不快，只能一下一下移动着脚，移动着身驱，慢慢走出审讯室。
“他有病吗？”所长问何金水，就如同同一个老朋友讲话时那种声调。
“是的！”何如实报告。
“甚么病？”
“颈淋巴腺结核，可能肺也有事，因无听诊器，只能是估计。”
“会死吗？”所长似乎关心他会不会死。
“一时之间，死不了，这是慢性病。”
“那么你开些药给他吃吧。”
“我现在开药？能吗？”
“能！只要你开药，我们会给你拿去配的，开吧！”
何金水给他开了Rimifn及PAS以及一些止咳药，将药单交给所长。“好吧，你回去吧！”他似乎第一次见到所长的脸上有了笑容。他带他回到了监房。
这个月，他收到了他的爱人惠珍的一封信。
“………
从你入看守所之后，你的一切银行存款，均被冻结。你的工资也被冻结，每个月只发给你16元生活津贴费用，其中12元要交到看守所，作为你在看守所时的膳食费用，其余四元交给看守所代为保管，是你的零用钱，如你有需要，可以问看守所代你在此四元钱中购买日用品。两个女儿，每人每月发12元作为儿女养育费用。其余由医院会计部储存……”
这时他才知到，坐监也要交膳费。多年来虽然工资不高，但每个月都有些余钱可以积存，大概在银行的存款约有四、五千左右吧，但全部冻结了。
“你不知到咩？坐监要冻结银行户口，也冻结工资，只发16元一个月的生活津贴，这是规定。其实我们现在不应称为坐监，真正的名词叫做“监护审查”
。在单位内监护审查那一批人，他们也要集中住在一起，称之为“牛栏”，因为他们都是“牛鬼蛇神”嘛，他们的住地，理应叫做牛栏啦！我们的问题比起在单位内“监护”的人要大很多，所要就要劳烦看守所了。所不同的，就是我们还未有办理“逮捕”的手续，即签逮捕证。你入来时有没有签过逮捕或拘捕之类的文件？”
“没有。甚么也没有，糊里糊涂抓了进来，又没有审讯！”
“何金水！出来！”正在这时，又一个看守在喊了。
牢房门打开，站在监门外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看守，穿一条军裤，白白净净肥肥地，是广东人，说广东话。何金水跟着他，来到审讯室时，他叫何坐下。
这位看守何金水偶然间见过，估计他不是真正的看守，而是军方代表，他无猜错，坐下之后，他先开声：“你不用怕，我是这个看守所的军代表。怎么样，还好吗？”
“我不明白你问的意思，”何答，坐监还有甚么好与不好！无端白事拉了进来，近一个月了：“坐监好极都有限，问题不在坐监好不好，而是为甚么拉我进来，又为甚么不开审、问话？使人很烦燥，究竟我犯了甚么罪？要入来看守所，还要坐多久？”何虽然说话声音不大，但也相当坚定而带有不满的语调。
“我完全理解你们的情绪。确实你们进来，是突如其来的。不过，我只提醒你一句话，就是“要相信群众，要相信党。”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党的政策是英明的，党是绝对不会冤枉一个好人，虽然有时会有些委屈，但总会有个水落石出的一天。因此，今天我叫你出来，就是希望你不要自暴自弃，有时间，多些学习，总会有真相大白的时候。”最后他还是重复了：“相信群众，相信党。
”他的说话是和颜悦色，这点使何金水内心十分奇怪。
“他为甚么会对我如此态度？”回到牢房以后，他问黄文斯。
“有两个可能，”黄文斯说：“一，他也是旗派，或者他的思想倾向于旗派，自然旗派的人，他的态度会好；二，因为他是看守所的军代表，他有权看你的材料，这点对你有好处。如果单看张付顺的材料，你会被他整死，因为张的材料对你有百害而无一利。但如果再看你的材料，两个材料一对比，就知到你是完全无罪的。他有责任维护你。尤其是最新指示的发表“要重证据，重调查研究”，这两句话，对你很有利。这位军代表能主持公道，对你是有好处的。至于第一点讲派性的话，只是一种推测，是与不是，只有他内心知。”黄文斯的推断很合理，何金水也是这样想。
从所长叫何金水给重犯人看病的态度，以及军代表的态度，使何金水心安很多。因为这两个人是整个看守所的最高权威。他们两人对他的态度良好，说明他的问题有向好的方面发展，不同于初来时，将他囚在单间时那样苦恼。
“何金水！出来！”九月中的一个早上所长叫醒他，并且加上一句：“穿好衣服。”
何金水跟着看守所长，行出看守所大院，见到医院的几个人，手持专政棍，头戴安全帽，臂戴专政队员袖章。他们有木工班班长、现任专政队队长的发叔、恶狠狠的化验工刘珍玲、锅炉工胜叔、电工曾仔、电工树仔，以及人事科长兼专案组长黄学长、内儿科支部书记李贾善、加上谭永富、甘涌，再有就是儿科医生潘长因，化验技师黄生晖等。看到这班人，他心知不妙。
他只穿了进入监仓那天的衣服：西短裤，短袖白夏威夷恤，脚穿一对旧皮鞋。
他站在看守所大院时，迎面走来黄学长、谭永富及甘涌，黄学长一睑严肃相向何金水说：“现在向你正式宣布：由于你在海门公社巡迥医疗时，大肆向贫下中农放毒，肆意大量散布资产阶级思想，毒害贫下中农，尤其是利用教赤脚医生之机会，散布封、资、修思想，企图将我们贫下中农的子女，带向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的道路上去，今天应海门公社广大贫下中农的要求，决定带你去海门公社批斗你，到海门公社进行沏底“消毒”工作。”
于是从看守所上了车，把一干人等带到码头。原来他们为了将何金水带往海门处批斗，租了一艘机动木船。在船上已经坐了约二十多人，他们大部分都是曾经参加过四清医疗队的成员。这些人，都是医院革命委员会组织前往批斗的。
何金水被安置在船舱舱底，双手用麻绳绑着手臂，防止逃跑，他的周围都是手拿专政棒的专政队员。
抵达海门公社时是下午一时多些。他们先将何金水打扮一翻：头戴高帽，身卦大牌，用红、黑油彩苏污面部。高帽及大牌上写着与游街时一样的名堂。然后由专政队员牵着被绑的绳子。先将他押到卫生院。吃了一顿午餐。
卫生院那位厨房工友怀叔过去同何医生有点交情，那时，何医生每逢巡迥医疗回来，或者给赤脚医生学员上完课之后，他总是关照他。这次，眼看着何金水成了“反动派”阵营中的一员，要拉回来批斗：“唉！不知是真是假，看他以前那样积极，难道是假积极？看他今天！难为他了。”于是，出于同情心，在他食饭的饭盒内，偷偷地加多几块猪肉：“看他瘦成这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