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床，照例漱口、洗完面之后，做一些上下肢运动。仓外有一个大喇叭，也一早播起“东方红”来了。这一天，东方红之后，听到了又一个“最新指示”。这是一个“给出路”的指示。毛主席这一次的伟大指示：“不给出路的政策，不是无产阶级的政策”，指明对于那些虽然犯了错误，那怕是严重错误的人，都要“给出路”。除了那些严重的：杀人、放火、抢劫之外，都要给予他们以出路。对于那些犯了杀人，放火，抢劫的严重犯罪份子，仍按照党的一贯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尽量缩小打击面，扩大教育面。
“阿何。你听见啦，今天的最新指示，对我们非常有利。”温院长每天起床较晚，这是老人的习惯，就算睡不着，躺在床上伸一下都是好的。因此，他也是躺在床上，听到仓外的广播之后，一下子爬起来，再仔细听清楚，对何金水兴奋地说。
他一向都是慢条斯理的说话，也是慢条斯理地做任何该做的事。比如开饭时，每人一份，他几乎是拿到最后，因为他认为反正每人一份，少不了他，何必心急拿第一呢？早上起床，他也是起到最后，何必同人争洗面、争厕所呢？过去在外面时曾听到人讲，监仓会有人欺侮别人。但这里没有“监霸”，没有谁欺侮谁的事情发生，所以，他不必担心别的囚犯会吃了他那份“监饭”。
今天不同了，他听了这个“最新指示”之后，表现出少有的兴奋，告诉阿何。
“你认为会对我们有利吗？”何还是怀怀疑疑。“如果百分百按毛主席的指示，我们根本就不必进来。老早毛主席就教导“要实是求是”、“重证据，重调查研究”，可是他们不按这个指示去办，你吹他们呀！”何金水经历多了，也不太相信这套了。
“你不必这样心灰意冷，今天的最新指示，是有目的而发的。过去的指示，他们可以放在脑后，但今天的指示，他们不能不学习，不能不按照去执行。再讲，你也可以按这个指示去对照他们的做法。如果他们不按，还可以有理可说。
总之，应该看到自已的前景。”他在鼓励他。
温院长洗漱完毕之后，同何金水一起依坐在床上，背靠仓壁，两手抱着膝头，他说：“你们治疗过敏性鼻炎，用甚么方法好？”他突然讨论起医学上的问题。起初他很诧易，为甚么他会如此好的兴致来谈这些？但很快，他会意了，昨天他不是要求他教下他的经验给他吗？毛主席这个最新指示，给了这个老头的启示，他看到他的未来，他也原意将自已的部分经验，传授一些给这个眼前的年青人。这是一个可以造就的年青人。
“西医根本无甚么好办法，头痛医头，都只是对症治疗。也曾试用过苏联提倡的“组织疗法”，因为组织疗法对一些过敏性疾病，比如哮喘、顽固性荨麻疹，也包括过敏性鼻炎在内，有些人有效，但总的疗效也不见得很满意。你有甚么好的经验？”何金水也来了劲。今后不可能再在大医院做医生了，可能“给出路”给到乡下去，学些有名中医的传授，总比自己只识得在大医院、设备齐全的环境下才能行医的办法要好。
“你有无学习过张仲景的伤寒论？”温院长对伤寒论很有研究。
“学过一下，很肤浅。”年青人谦虚地答。
“其实仲景有一条很简单的方，对于过敏性鼻炎颇为有用，就是桂枝汤。”
“单纯桂枝汤就可以治好此病？桂枝汤只有五味药材：桂枝、芍药、生姜、大枣、炙甘草。这五味就可以啦？”
“有些病症，可以单纯用桂枝汤，有些则可以随症加减。桂枝汤原是解表方。
肺开窍于鼻，鼻塞流涕仍属表症，桂枝汤可以解其表而愈。我有一个病人鼻塞流涕两三年，喷嚏连连，每天晨早流清鼻涕，鼻塞，头痛，反复发作。我采用桂枝汤加味。原方是桂枝、白芍各9克，炙甘草5克，生姜三片，大枣五枚，这是桂枝汤原方；另加葶苈子15克，蝉退9克，两味研末，分三次吞服，汤药送下。此例较果不错，连服八剂而愈。”
何金水将此方记起。
“如果有些顽固病例，单用此方无效，又有何可以变通的办法呢？”小何请教老师。
“不少顽固病例，仍可以用桂枝汤，或麻黄桂枝汤治疗。最有代表性的方剂，就是小青龙汤。小青龙汤有：麻黄4·5克，桂枝4·5克，白芍6克，生甘草3克，细辛3克，五味子4·5克，干姜4·5克，姜半夏9克。”
“这条方不是用来治疗咳喘的吗？为甚么用来治疗过敏性鼻炎？”何问。
“你做惯西医，西医有个毛病，就是只医“病”。但中医则不同，中医是“辨症论治”。小青龙汤是治疗肺寒喘咳时的方剂。张仲景的伤寒论中第40条明确表示本方是治疗风寒表实兼有水饮内停之症，所谓水饮内停，则包括了咳喘。但是，我的经验，肺开窍于鼻，鼻是肺的通道。鼻塞而引起呼吸不顺，与水饮内停所引起的喘咳是同一机制。既然小青龙能治风寒而引致之咳喘，为甚么不能治疗过敏性鼻炎所致之鼻塞流涕？事实上，我的想法是对的，我用此方治好了不少难治的过敏性鼻炎。”
“这样讲来，小青龙汤可以对不少过敏性疾患啦！比如哮喘及过敏性鼻炎？”
“对呀，小青龙治哮喘，是它的主要证治。中国从公元150－219年的东汉年代，即1500多年前，张仲景在他的名著“伤寒论”中提出的小青龙汤，就是治疗咳喘的主方。千多年来这条方剂在中国的医史上，治疗了无数的病例，治好了多少外感风寒之表证，也治疗了无数水饮停积之里证，尤其对于咳喘之证候，是一条不可多得之良方。这个方剂因历史条件所限，那时虽然没有像今天那样的科学鉴证。但是实践本身就是科学的证明，你不能否定实践在科学上的价值。套用一句哲学的用语，也是毛主席的话：“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中国整个历史的发展，就是一个证明，它不单在中医的发展上是如此，在任何领域的发展，均如此。离开了古人的实践，就没有中国的历史，否认古人的实践，就是否认中国的历史。今天我们有幸将他的古方新用，用到鼻炎上去，效果不错。”
温院长这位老人，他有老人的观点，从他的几十年行医生涯，得出了他行医的哲学。今天将这个观点，教导眼前这个年青人。不错，现时从学校接受新知识教育的现代人，不少人对古时的实践持否定态度。他们认为古人“不科学”，凡是古的东西，就是不科学的东西，如果认为古时的东西有用，就因为它是“古董”，而不是它可以能为现代人继续应用。他，何金水也曾经一个在不短的时间内，持有这类观点的人。今天，听了老院长的话，使他有进一步的认识。
虽然小青龙汤已经听到过不少，也应用过无数适应症，但今天听起来，似乎又有了新的感受与启示。这种感受慢慢地渗透进入他的大脑，使他的大脑从新的医学领域，引导进入这类古医学的境界，进入一个崭新的、比现代医学还要广阔的医学宝库。
在中医学院进修时，受到不少中医学界的专家、教授教导。那时，一个西医踏足中医学府，就如同一个刚刚启蒙的学童开始认识世界。今天，这位老院长却是谈家常式地，与他闲谈，可以争辩，可以无拘束地相互讨论。这种方式，更能使他得到比过去更为有效的接受。
温院长继续指出小青龙汤的作用：“过敏性鼻炎，同哮喘治疗，都是应该采用：
温肺散寒，祛风脱敏，疏邪通窍为此等症候的治疗原则。本方中的麻黄既能平喘，又可通窍。与桂枝、干姜、细辛同用，可以温肺通阳。配合白芍、甘草、五味子，可以敛肺止咳，使风寒与水饮皆除，减少呼吸道分泌物，自然也包括减少鼻腔的分泌，流青鼻涕、鼻寒的症状得以消除。而半夏能去水饮而平逆气，更能协助减轻不论是哮喘，抑或是鼻塞流涕的症状。这是一个配合得很完美的方剂。”他随口说出一大篇道理，这也是何金水要向他学习的内容：不单要学他的中医知识，而且要学他教导别人的方式。因为温院长的说话，能每一句都可以刻在他的心中，使他能铭记。
“我想，从现代医学的观点，应该再研究一下它能不能治疗其他过敏性疾患，比如荨麻疹、慢性过敏性皮炎、接触性皮炎等等过敏性疾病方面去。这会是一个很广泛的前景。”何金水兴奋地说，他似乎忘记了自已眼前的处境。
“你不要想得太多，你今天仍是一个囚犯，学到一些，今后落农村够用就是了，搞甚么研究！”温院长提醒眼前这个人。
“你的提醒很重要，但是如果我有一天能够做回我的本行，我一定深入研究下，这个方剂，或以这个方剂作“加减”，观察它能不能改变过敏状态下病人的免疫功能，从而调整病人的免疫状态而获得痊愈，抑或只是对症治疗。如果是属于前者，今后要治疗痊愈这类病人，就大有希望。如果仅仅是对症治疗，当然就无甘好，但总比用西药为佳。”
“从我的经验看，这是一种治本的方法，而不是治标的方法。因为这类病人诊治好了之后，很少再回来。就算以后再来看，也是看其他的病。”
“我们医院针灸科也开展针灸治疗过敏性鼻炎，效果也很不错。”温院长继续说。
“用甚么穴位？”何金水问。
“迎香穴，及迎香上面的一个经外穴，我们称之为上迎香。加多一个颧帘。我的经验认为，针灸加中药，效果最好。”
“你刚才提到一些荨麻疹之类的疾病，单用这个方剂，未必满意。”温院长再讲下去。“中医不比你们西医。你的思维方法，完全是典型的西医思维方法。
注意一点，中医是辨症。荨麻疹、过敏性皮炎，这些疾病，在中医而言，是因风寒而起。虽然都是表症。但皮肤的表现以“疹”为主。祛风成了治疗的重要环节。”
“中医认为本病多因风、热、湿郁阻皮肤而起，治疗要有针对性。如果因风热外犯，则以祛风清热止痒为原则，药物可用防风、荆芥、蝉脱、当归、麻仁、牛蒡子、桑叶、浮萍、白癣皮、生地为主。如热盛，可加入生石膏。这方对于一般性荨麻疹病人，大多有效。如果因湿热而引起者，则以清热利湿止痒为原则，可选用：炒苍术、厚扑、陈皮、猪苓、泽泻、茯苓、白术、滑石、防风、生栀子、木通、肉桂、甘草、灯芯草、苦参等清热利湿药物。但应注意，有些病人病情长，就要留心病人的体质。如果卫表不固，营卫失和的病人，应该以益气固表，调和营卫来治疗本症。可用玉屏风散合桂枝汤加减。如：北芪、防风、白术（这是玉屏风散的组方）、桂枝、白芍、炙草、生姜、大枣。这是上头讲过的桂枝汤方。随症可以加减：熟地、当归、川芎、黄芩、苦参、云苓、泽泻等等。如果病人有血瘀存在，则以养血活血化瘀为治疗原则，方如：川芎、白芍、丹参、芍药、当归、柴胡、栀子、云苓、甘草、郁金、五味子、白癣皮、防风、荆芥等。总之治疗以辨症论治，而不是一方一病地治疗。”
两个人在谈论，一方面以教为主，另一方面以学为主，时间过得很快。其实何金水十几年来接触中医行医方面已经不是生手，再加上正式在中医学院进修过。因此，在辨证上不少情况他是了解的。这次与温院长的接触，温院长的经验，一次又一次的讨论，使他有更深一步的认识。他过去学习哲学，学习辨证唯物论时，有一条就是：认识不断深化。看问题，看事物，在同一个人身上，看同一个问题，最初看到，只是一种现像；在反复观察反复学习同一个问题时，对该事物可以有不同的理解深度及理解层次，这就是对事物认识的深化。另外，在同一个问题，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看法。因为每一个人，他们对事物的认识有不同，也在不同的角度去观察问题，因而对同一个问题有不同的理解层次及理解深度，得出的结果会有差异。辨证唯物论教晓他如何看问题，如何能通过事物的表像看事物的本质，如何做医生，如何做一个好医生，如何做一个不只是普普通通只懂得开阿斯匹林式的医生。就是看问题的方法。这一次他能在监仓中与温院长同一个仓，在共患难过程中，学到一些他的经验。这些经验虽然在过去曾经不止一次地听到过、学到过、或了解过。但深度不同，得到的印像也不同。
他们之间广泛地讨论医学所包含的一切问题，只要他或他，一方想到的就讲，而另一方想到的就问。60多岁的老师，与30多岁的学生，没有鸿沟，也毫无顾忌，可以顶撞，也可以争拗。他们忘记了这是监仓。同仓的犯人们也理解他们，没有因为他们的争拗或争论而讨厌。
黑鬼英的脚镣，在“给出路”的指示发表后两天，也给除掉了。他兴奋，他觉得除掉了脚镣，意味着他的生存机会达到百分之百。他写信给他的妈妈：“我在看守所很好，他们给我解除了脚镣，我想，我的上诉是会成功的，请妈妈放心……”。
他如果当天没有因一时的冲动而杀掉猪肉英，该多好。他虽然有点儿野性，面貌也凶恶。但从他一旦以为获得生命的保障时，那怕这种“保障”只是他自已一厢情愿的想法也好，所表现出人类求生存这种意识是多么浓烈，又多么纯真。
仅仅是解开了脚镣，就以为是一种可靠的信息，可靠的保证。
“我想起了当时用匕首剌进她的胸膛时，我也心寒。我当时真的没有考虑，只有一个念头：“她认得我，一定要令到她不能告发我。”于是，连想也无想过，拿起了在腰间的那把精致的匕首，一下子，剌进去了。就这样，铸定我一生的大错！”他后悔！真的，从他的言语，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是打心底里说出后悔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