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子触怒了何老师了，叫你在中午食饭时，边食边考虑交代问题，现在你反而问我“考虑甚么？”，你真是“唔见棺材唔流眼泪”。他大声喝他：
“我不是在食饭前叫你考虑交代你在美国，或回国之后，有无参加过反动组织、间谍、特务等等吗？现在你反而问我考虑甚么，你这是甚么态度！”
“我也不是同你讲过，我无参加过这些组织吗！我只是一个华侨，只是一个回国的归侨，我还有甚么可以考虑的呢？”李彼得虽然急了，可是，在最重要的问题上，他没有半点含糊，他讲出了真真正正的事实。
“你还在顽固抗拒，这只有死路一条！”
…………
整个下午，要问的人，毫无结果；被问的人，一句话也无再说了。不管这位问话者是用温柔些、或是大声夹恶；是用吓的方法、或是政策攻心，硬的、软的一齐用上，都不顶用，再也掏不出他半点说话。他只是低着头，偶而，用手巾沫一下眼泪，在他的老花眼镜下的眼睛，是呆滞的、无神的、似乎预示些甚么。他的内心在剧烈地斗争着。旁边这个何景耀说甚么，他根本再也听不进去。
“我可不可以今晚回家？”他突然出声了，提出这个出人意外的请求。
“为甚么？”何景耀正在内心极度烦燥这个顽固不化的老头时，冷不防他会有这样的要求，随口反问。
“你叫我交代，我也想向组织上“竹筒子倒豆”，一次过地向组织交代清楚。
”他变得淡定了，不再口疾疾，而是有条不紊地说：“刚才你讲了很多道理，我一边听，一边想，这也是。于是我决定甚么都讲，甚么都写。但不少资料在家中。因为入牛栏时，不可能带那么多东西，而且有些资料不是放在一处，慢慢找。所以，我想今晚回家，一来可以将这些资料找出来，二来可以在家宁静些，写好了，明天一早，就可以交给你们了，可以吗？”看来他似乎想通了，心情也轻松流畅了。
何景耀听起来，很有道理。不错，这是杨政委教导有方，他的办法很有效。自已几乎心急，以为他太顽固而听不进去，原来他不出声，是在考虑问题。
“我得请示上边，才能决定。”他虽然内心同意李彼得的想法，但，他也不是傻瓜，如果出了问题，责任也不应自已一个人去承担。
“你先在这里坐一下，我去请示就来，不准走去别处！”他放心这个老头不会走，他也走不了去边！很快，他回来，上级同意。
李彼得被带回学习班。照例由膳堂将每人的饭送来。全部教徒就坐。这时，杨政委入来，尾随的有张付顺、周致诚、何景耀、谭永富、甘涌……等等一大班人。学习班的人，顿时紧张起来，不知何故，谁都不敢碰饭菜一下，静静地、垂着头，等待着可能到来的不测。
“怎么样？大家这两天辛苦了。”杨政委开腔了，声调是那样的平静，甚至是带点温和的语气，这使大家有点奇怪。这个素来大声夹恶的政委，今天突然温和起来。由于他的语调缓和，大家的心情也转而改善，最低限度，从他的语气，该不致又骂人了：
“今天，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这又是一句使人感到极之诧异的说话，从他的口里竟然会有好消息？“甚么好消息呢？就是在我们的学习班内，有人在学习毛泽东思想的过程中，提高了思想觉悟，因而，在毛主席著作的感召下，觉悟到自已以前的错误，而要求向组织交代问题，争取立功，争取写自已的材料，争取揭发问题的机会。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典型，也是一个极好的机会，更是一个好的开端。为此，将这个好消息及时地告知大家，你们要好好地向这位有好表现的人学习，学习他交代问题，揭发问题。”杨同志的讲话，大家一头雾水，不知这个“交代问题、揭发问题”的人是谁。
“今天提出要交待问题的人是：李彼得！”顿时全场的人，把目光投向老头子，他也有点儿惊骇的样子。但，很快，他也镇定下来了。
杨政委不管李彼得是不是交代，也不管他交代的是甚么？更不清楚他是不是“揭发”别人。他采用一种先发制人的战术，以及制做假像。反正你李彼得要求回去拿资料，写材料。我就在大会上讲你要交代、要揭发，好让你做成“既定的事实”，明天你交不出资料时，有得你好看的！以为用这样的方法，逼使李彼得沏底交代问题。
李彼得这个怕事的老头，这次似乎是淡定了很多。在杨政委看来：“他是想通了，心头的大石也放下了，因而镇定了。”于是，他继续讲话：
“我本人，以及专案组的成员，衷心欢迎这种态度，他能在毛主席著作学习过程中，提高了思想觉悟，主动交代问题。我们会按照主席的教导：“惩前瑟后，治病救人”的原则来宽大处理。现在就看他明天交些甚么材料给专案组了。
今天晚上，李彼得可以不必回牛栏，可以回家找资料，写材料，明天八时前交到专案组何景耀同志处。”
食饭时谁也无出声，但八姑却心情紧张，她不知自已的丈夫在搞甚么名堂：“他能交代些甚么？他甚么也没有！”于是她细细声地问坐在她身旁的彼得：
“你回去写些甚么？交代甚么？”八姑问：
“我！我！……”他口疾疾说不出。
“谁在讲话？”何景耀大声叱喝：“不准讲话！不准讲有关案情的事！不准影响交代问题！就算是夫妻也不能互相影响。”
专政队刘珍玲跑到八姑面前，大声地喝：“不准交头接耳！”
李彼得颤颤抖抖地凝望着八姑，没有出声，呆呆地，眼定定地。他有很多话要对她讲，可是，讲不出声。这些站在眼前如狼似虎的专案组及专政队在监视着。这对患难夫妻，只能眼望着眼，相对无言，眼泪往肚里流。
八姑似是预感到甚么似的，突然扑倒在他的面前，大声哭起来：
“你…你…你不能乱讲啊！”她原本想“不能乱讲，无的事，绝不能讲有。”
可是，这些话还未有出口，就被何景耀将她强行制止。他也只是望着她，说不出一个字，连哼也哼不出半点声音。整个学习班二十人都静静地在看着此一情景。
“拉开她！”工宣队长炳叔吩咐刘珍玲。于是，刘珍玲同四妹，两个将八姑拉开。
何景耀立即将李彼得带走。
医院绝大部分职工，都是住在医院内的职工宿舍，随了少部分人在外面自已有屋，或是男方在阳关的工厂做，有工厂提供宿舍者例外。
李彼得打从他在美国回来之后，就在阳关近教堂附近，按自已的喜欢，起了一所带有美式的中国样子小洋房。这层中西结合的洋房共有三层，并有前院及后院。
在二楼的前厅处有一个阳台。三楼是平天台。前、后院裁种有不少花草。
二楼及楼下的厅，均卦有主耶稣的圣像，说明他的一家，是这个神的忠实信徒。
这是一个小康式的、安详的家庭。他们有两个儿子及一个女儿。其中一个大儿子，已经是中学校的校长，小女儿是运动健将，在省体育学院攻读，而二儿子是一个机关干部。他们的儿女，都是有教养的下一代。
何景耀将李彼得带回他家。
“你要安心地在你自已的家中，好好地整理自已的材料，然后，写交代。不能出街，明天准八时，我来接你，并且，取你写好的材料。”这是何景耀最后的交待。
李彼得的儿女都不在家。两个儿子都是每星期六回家住一晚。而女儿则只能是放假才能回家。因此，家中只有两个老人。但是，自从进了牛栏之后，家中就空无一人。今天，李彼得只有自已一个。
老彼得自从那天医院清理阶级队伍动员大会时，被拉进牛栏之后，天天只听到的就是叫自已“交代”“交代”，究竟交代甚么呢？现在升级了，从牛栏进而升到学习班，更加紧逼地天天、时时、分分钟，都是要交代。他抵受不了这种压力，而这种压力却一天比一天增加。这个原本有点儿鸵背的老头，他承受的压力是有限度的。
从何景耀今天早上同他谈话开始，一个解脱的念头，就开始在他的脑海中酝酿形成。这个念头越来越坚强地占据他的脑海：
“人生有甚么意义？”他开始在想；
“我是一个中国人，才回到自已的祖国来。我没有勇气去投笔从戎杀敌立功。
可是我也回国来尽了一个中国人的责任呀！怎么？一下子变成了美帝国主义的走狗？美帝国主义的间谍？国民党的特务？利用宗教来反党反人民？……”
他越想越心酸，越想越心寒，然而脑袋还是胡思乱想，想下去；“你怀疑我，怀疑宗教信徒，无可非议。可是别人提出自已的一切，提出自已的证据，就应该相信别人讲的话才对啊，怎能老是不相信人，却又找不到别人的证据，老是向着我加压加压……。
他哭了，哭得很心伤，在他那瘦削的脸庞，流下一串串的眼泪，流落那原本乾燥的面颊，流落口角旁边，老泪纵横……。
他在流泪，开始时还是无声的抽泣，后来才醒觉，这个屋是自已的屋，再无别人在这个“屋”内，没有啊！只有他自已一个。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在自已的身旁。他想到自己在孤身走我路，正在一步一步朝着不归的道路迈进。于是，放声大哭。
他颤颤抖抖地行到楼下的大厅，那儿摆放着主耶稣的一幅圣像。他一边哭着，一边手捧圣经，脆在主的神像下，哭着说：
“主啊！我一生信奉的是您，今年五十九岁了，可是，就在这五十九年中，我有那些是行差踏错的呢？以前，我每每有那怕只是一点点的错误，都会在您的面前忏悔，恳求您的宽恕与原谅。我的一生中，没有大错，可是为甚么今天要用那么大的惩罚加在我的身上？主啊！告诉我！……”耶稣的圣像，只是望着他，没有任何回音，也没有任何动静。整个空荡荡的屋，只有他的哭声及抽泣声。
“我再无甚么牵卦，三个儿女都长大成人，最牵卦的是八姑，她也老了。幸好，儿女大了，这三个儿女都是孝顺的。在我们两人入了牛栏之后，三个儿女都经常到牛栏探访我俩，安慰我俩。他们会孝顺她的，她不会成为孤苦宁叮的。
而且，在经济上，他还有不少在美国带回来的美元存款。”
想到美元存款，他又倒吸了一口气：“从一进入牛栏开始，就宣布凡是被监护审查的人员，所有银行存款，一律冻结。这些钱，看来是没有了，不要期望这些吧！”他又再哭了，这回他是哭他如何安置她了。因为如果他死后，她怎样办？几十年相处，他放不下她。
他的脑里，翻腾着他的一生。这只是一个极之平凡人的一生。他从来没有做过轰轰烈烈的事。年青时，除了愤恨日本帝国主义者侵略中国之外，就没有再值得他回忆的了。只有他的家庭，他有一个可爱活泼的小孙，这个跳皮的小东西，是一家的生命。可是，从今以后，他再也无机会见到爷爷了，爷爷先走了，你要听爸爸妈妈话啊！
他又大哭了，他两眼望着主耶稣，他想着他的孙、他的老伴八姑，他的两个儿子，他的心肝宝贝女儿……。
一个最懦弱的人，在他一生中连一只蚂蚁也不原意踩死的人，可是当他决定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时，他的决定是相当坚决而毫不动摇的。老彼得不原意再这样折磨下去了。懦弱的本性，使他再无勇气去面对人生……。然而，人类的爱心，使他舍不得、放不下周围的亲人……。
时钟已经敲响了十二下，在这静静的屋里，他知到无时间再等了，不可能失去这样一个机会。他缓缓地走进房间，拿起了两瓶安眠药苯巴比妥钠（Phenobarbital），毫不迟疑地，和着水，全部、一粒不剩地倒进口中。
他，想得颇周到，唯恐自已的尸体沾污了房屋，于是，他在后园放一块床板，自已就躺在床板上，安详地离去。
在他离去前，他还到冲凉房内洗干净自已的泪痕。安安静静地躺在床板上……。
上午八时，何景耀到李彼得的屋外，叫门没有人应。于是他再跑回医院。再找人，爬墙进入屋内，房间无人，再找，才在后园花架下找到他，就像熟睡一样。可是，甚么反应也没有了。
李彼得被送到医院时，差不多上午九时。他已死去多时了。
苯巴比妥钠的常用安眠量是0·06－0·1克。急性致死量是常用量的15－20倍。即是说2克。而李彼得一次服用了200片，每片0·03克，共6克，已超过一次急性致死量的3倍。而且，发现时间是服药后九个小时。这种药吸收快，返魂无术。
医院内科早在58年期间成功地抢救过一例服用210粒同样药物中毒的病人，结果把她抢救生还。那是何金水连夜努力的结果，主要原因还是发现得及时。
李彼得自杀死亡，在整个医院掀起巨大的反响。可是，因为运动当头，谁也不能出面为他说句话。只是，不久，教徒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结束了。一个间谍、一个特务也没有抓着。院革委会宣布学习班的成员们“思想觉悟提高了”，因而全体也就“毕业”了。但要返回牛栏，继续接受监督审查。
李彼得却落得个“畏罪自杀”的名堂。但人已死，也就“不再追究”，事件不了了之。
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最高指示：“清理阶级队伍，要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严禁逼、供、讯”的发表，大大地鼓舞了牛栏的每一个人。
对于专案组而言，最难办的，要算是原党委书记李青定。党的政策，他比他们任何人都清楚；理论水平，他比他们任何人都高、都能言善辩；他是他们的上级，他们的一切，他都十分熟悉。因此，专案组谁都不原意接受他的案件去办，但谁都想打倒他。因为这头猛虎，如果打他不死，对他们任何一个，都是给自已留下祸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