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洛阳城内。
厚重的城门被一队士兵急匆匆地关闭。
街巷、宫墙的阴影中,忽隐忽现的火把光里,急奔的士兵身影,铁蹄叩击地面的嘚嘚声响,人喊马嘶的杂沓声音,震撼着夜不能寐的人心。
另一街道。
大队骑兵,随着前冲的指挥刀的光影,猛冲向前,铁蹄叩击地面的声音,官兵的呼喊声响成一片,震撼着京城……
在各种不同的角落里,不断闪现着不同年龄的男男女女们颤抖的身影。
阮籍的书房里。
嵇康、刘伶、向秀、阮咸等,望着窗外的大雨,焦急地等待着。独自来回踱步的嵇康,他踱至窗前,凝视着外边屋檐下的雨帘,轻轻地叹了口气,又继续踱步。
这时,阮籍打着伞穿过雨幕急匆匆地走进书房。屋内的众人立即围拢在阮籍周围,期待地望着阮籍,只见阮籍把合拢的雨伞交给阮咸,便默默地转身走至窗前,望着外边的雨水,默不作声。性急的刘伶冲向阮籍,立即被嵇康拦住,并示意刘伶不要说话。少顷,阮籍哀叹一声痛心地吟道:“嗟嗟途上士,自身难保全啊!”然后他悲愤地抹去自己脸上的泪痕,刘伶与向秀、阮咸等都不知所以地互相望望。
嵇康冷静而缓慢地说:“嗣宗兄,不论发生了什么,你只管说,我们可从这些发生的事情中,去认识这个世界,认识那些制造这种事端的人,以及这些人的面目与灵魂,你说是吧?”
“是。”阮籍转身说道,“是要好好地认识这个世界,更要好好地认识那些制造各种事端与灭族杀戮的人!”
刘伶急切地说:“是啊嗣宗兄,我们都在等待聆听哩!”
阮籍:“司马懿是在曹爽兄弟陪同少帝曹芳去谒拜明帝高平陵之际,突然发动宫廷政变,关闭城门,占领武库,控制禁军,杀掉曹爽留在城里的卫队。然后派人给曹爽传话,让曹爽交出大将军执政之权,并以洛水为誓,绝不动曹爽一根毫毛。曹爽本来就斗不过司马懿,他曾派人以告别的方式到司马府内去刺探司马懿的健康状况,遇上司马懿正在家里装病,且病得语无伦次,连喝粥都撒得满身粥汤,其状已是命在旦夕了。怎曾想他们去拜谒明帝陵墓之时,这个司马懿又成了指挥千军万马、大搞宫廷政变的大将军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宫廷政变,吓慌了曹爽的手脚,他不顾身边谋事的劝告,只想退一步,尚可以去做个富家翁,便向司马懿交出兵权。他怎能料到当他交出兵权之后,司马懿却出尔反尔,他不仅要杀曹爽,还要杀整个曹爽集团!”
嵇康心情沉重地说:“恐怕还要株连更多的无辜吧。”
阮籍点头道:“司马懿得手后,又玩了一个猫捉老鼠的把戏。”
“猫捉老鼠?”向秀、阮咸疑惑地彼此相望。
刘伶当即说道:“猫捉老鼠这把戏我知道。这就是猫在吃鼠肉喝鼠血之前,要尽情耍弄老鼠的把戏……”
阮籍继续说:“大名士何晏,是曹爽的一个亲信,司马懿要杀曹爽集团,吓得何晏躲在家里心惊胆战地不知如何是好。司马懿却偏偏要让何晏去做审理曹爽集团的官员。何晏遵照司马懿的旨意,又尽量把案情夸大,把曹爽等七姓七族写进同案。他把自己写好的案情文书交给司马懿审阅。司马懿看后嘻嘻哈哈地笑道:咦,不对呀。应该是八姓八族,你说是吧?何晏又窘又怕地问道:那,是不是也包括我这一姓一族在内?司马懿笑逐颜开地说:你说呢,怎么能少了你这一姓一族呢?”
刘伶听后咬牙切齿地骂道:“阴损,狡诈,狠毒!”
阮籍沉重地叹道:“这八姓八族,再加上株连三族在内的杀戮,那该是多少条人命啊!”
嵇康望着窗外不言不语,一动不动,那石雕泥塑般的身影,像座巨大的铁塔矗立在那里。少顷,只听嵇康背身念道:“凭尊恃势,宰割天下,不友不师,以奉其私。刑本惩恶,今乃胁贤,昔为天下,今为自身。这就是今天世界里正在发生的事!”
阮籍忧心忡忡地:“如今司马家族大权在握,军队、武库、皇权、玉玺,全在他的掌握之中。若论篡权夺国,改朝换代,只待时机成熟,水到渠成之时了。现今这灭族杀戮的手段,就是压制言路,消灭异己的保障。形势严峻至此,我等不得不防。”
嵇康摇头叹道:“嗨!下疾其上,臣路沦落,竭智谋国,乃贼臣所为,按理当诛。然而当今魏国上下,谁也没有这种回天之力,我等也只好在冷眼旁观的同时,做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好吧,我就告辞了。”
向秀、刘伶也说:“那我们也告辞了。”说罢,三人同行而去。
阮籍、阮咸叔侄二人到书房门口相送,他们目送三个打伞的好友穿越院中的雨水,消失在淅淅沥沥的雨声水幕之中。
被重新漆过的暗红色的书橱,站满了两面墙壁,摆满各类书籍,放得十分整齐有序。入住不久的女主人长乐亭公主擦过书橱又来收拾书桌。这时嵇康也来到书房,见爱妻那么仔细地整理书桌,欣慰地:“呵,家里自从有了你这位女主人,一切都变得焕然一新了!”
这时,长乐亭公主在书桌一侧发现一则写在纸上且尚未完成的联句,不由自主拿起来看,并轻声地念了几句,接着便转身向丈夫道:“哎,这可不像我的夫君所为呀……”嵇康看看爱妻手中的那片纸张,淡然地摇了摇头。长乐亭公主接着说道:“夫君一向是通达而后提笔挥洒,却为何没有下联了?”
嵇康叹道:“唉!你看这篡权杀戮,人心思变,我心烦乱,不想写了。”
长乐亭公主拿着丈夫书写的纸张,故作轻松地说:“叔夜,你一向通达洒脱,含道独往!怎么今日倒被这早就看破的世情,弄得郁闷起来了?这样吧,我来试试,给你续写下文,看看能否消除你的郁闷!”
嵇康转忧为喜地:“太好了!我来给你润笔。”他迅速地拿起毛笔蘸上墨,交给公主。
公主接过笔,侧目思索后,伏身写道:“品箫悟竹性,法青竹之坚直有节。”字迹清新秀丽,笔锋挺拔俊美,颇具字如其人的意味。她温柔含笑地将纸张交给丈夫。嵇康接过纸将上下句连接起来念道:
弹丝思琴品
知泰山之隐德宁静
品箫悟竹性
法青竹之坚直有节
嵇康接着惊叹道:“啊呀,妙啊!公主,你这是怎么想出来的?对得这么工整!”
长乐亭公主:“夫君从琴品联想到泰山的隐德,进而又想到隐后的宁静而能致远。我是顺着夫君的思路,从品箫联想到青竹的坚直有节,又从青竹的这种品性,想到夫君那刚直不阿的性格。你不是说妇随夫唱吗?那我就效法青竹那坚直有节的品行。”嵇康激动地望着公主说:“好,非常好!”
司马师的府邸。
宽大的院内,花木葱郁,阳光明媚。
山涛从府邸内出来,刚走出府邸内大门便与从大门外走进的司马昭彼此相向而行,山涛恭恭敬敬地对司马昭说:“我是来找令兄表示我对令堂的怀念的,我们是表亲嘛……”
司马昭礼貌性地回道:“噢,怎么不多坐一会儿?”
山涛忙说:“呵,不了,你们都很忙。”
司马昭:“那你慢走!”
司马师的客厅。
身着便装的司马师见司马昭来了,欣喜地迎上前来,二人边走边说,司马昭问道:“山涛怎么来了?”
司马师笑答:“讨官来啦,耐不住寂寞呀。”说着示意让弟弟就座,司马昭就座后,司马师继而说道,“二弟是有什么想法要来说说?”
司马昭微微一怔:“我……就是来看看父亲的身体好些没有……”
司马师:“没事,父亲吃了两服中药,大夫说,再休息几天就全好了……父亲给我出了个题,除掉了曹爽集团这个大患,下边应该想些什么,做些什么?我刚才问你有什么想法要说,即是此意。”
司马昭很是歉疚地:“真是惭愧得很,我一向感觉大魏国乾坤的运转轨迹,都在父兄的掌握之中。我只需父兄指到哪,我打到哪就成,今日我被兄长考问住了,任凭兄长教诲指责!”
司马师:“二弟无须这般自责,我也是随便问问。父亲说:我们铲掉了曹爽集团这个大拦路虎,只是踢开了一个前进道路上最大的路障。然而要达到完全灭掉大魏,建立我们司马家族的一统天下,还有许许多多不亚于曹爽集团的路障和拦路虎。”
司马昭听了这些,担忧地说:“可是,据一些忠实投靠我们的朝廷大臣私下议论,说是灭了曹爽集团后,那些正始名士们也已死去大半,掌管兵权的大将军权柄现已握在兄长手中,看谁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司马师笑道:“哼,你知道大名士夏侯玄吧?文武双全的李丰,骠骑将军张辑,镇守一方的毌丘俭、文钦等,他们都是效忠于曹魏朝廷的人,不提防他们,我们的目标就很难实现。”
司马昭:“我看李丰将军跟兄长的关系十分亲近,难道……”
司马师:“我跟他亲近是为了笼络感情,他跟我亲近是为了不让我们防范。这种关系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司马昭心情复杂地:“兄长,像夏侯玄这样的大名士,原本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司马师不等弟弟说完:“二弟难道忘了咱们参加赵司空葬礼的事了?那时赵家的宾客好几百人,等夏侯玄一到,那所有的宾客,都站起身‘越席而过’去迎接夏侯玄的到来,像这种众望所归的显赫地位,绝对不能让他们得势,必须置之死地而后快。这就是我们取得最后胜利的法宝。”
司马昭虔诚地向其兄躬身施礼道:“谢谢兄长的教诲。”
天空阴云涌动,大雨倾盆。雨丝在眼前水幕般地流泻着……
嵇康的书房里。
透过一个窗口可见外边的世界一片灰黄、暗淡,狂风卷着沙尘,把院内的葡萄架、窗外的花草树木刮得剧烈摆动,叶落、枝折。
嵇康身着便装,望着窗外的景象,木然沉思。
这时,夫人长乐亭公主领着丫鬟茹惠用托盘送来一杯热茶,喜悦地对嵇康说:“喝口热茶。”嵇康取过茶杯,对夫人说:“这阴风瑟瑟的世界,真叫人烦。”
“烦也没用。”长乐亭公主说,“这也许是那些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的屈死冤魂,在向上苍讨要公道的诉说吧!”
嵇康:“嗯,我也想向他们讨要公道哩。”说罢,他站立起来走到窗口看看院内那草木飘飞、天色灰暗的情景,又见公主在书桌前呆呆地望着自己,便又走到妻子身边关切地问道,“你怎么啦?是哪儿不舒服吗?”
长乐亭公主双手抓住丈夫的肩头问道:“你刚才说你也想向他们讨要公道?快告诉我,你如何向他们讨要?你的想法让我担心害怕,你知道吗……”
嵇康不禁笑道:“啊呀我的公主哇,我就是随便说说,倒是你这个模样反而把我吓了一跳。”说着他双手捧着爱妻的脸蛋,长乐亭公主投入丈夫的怀抱,埋怨道:“都怪你,明明知道人家胆小,还故意吓人家……”嵇康低头向爱妻问道:“你说这么个坏天气,他们还能来吗?”
这时,阮籍、山涛、向秀、刘伶与阮咸等人来到书房。
阮籍边走边说:“呵,如此幸福美满,足够我羡慕终生了!”
刘伶接着说道:“是高兴糊涂了?连这么多人的脚步声都听不见!”
嵇康与公主急忙说道:“抱歉,抱歉。这种天气,你们还是来啦,真叫人高兴!”
长乐亭公主急忙地:“我给你们沏茶去。”说罢匆匆而去。
向秀、阮咸说道:“说了要来,定然会来的。”
阮籍在书案前发现了嵇康夫妇的联句,他说:“从笔迹看,这是叔夜与夫人长乐亭公主合写的一副联句。嗯,这一琴一山,一箫一竹,不仅对仗工整,且言深意远。”说着他将纸张交给前来观看的山涛。
山涛接过看时,刘伶、阮咸,向秀也挤着一起观看。顷刻之间,众人不禁赞道:“佳品!妙联!足可传世!”
嵇康笑道:“呵,言重了,各位过奖了。”
刘伶从山涛那儿接过纸张再看。
这时,长乐亭公主捧着托盘送来冒着热气的茶水说:“请各位用茶,压压外边的阴气。”
阮籍接过一杯茶说:“说得好,压压外边的阴气!”
向秀、山涛、阮咸等都拿过茶水在喝。
刘伶拿着那张纸说:“长乐亭公主真是能文能武!论武能戎装狩猎,射杀豺狼虎豹;论文,能吟诗作赋,吹箫和琴,深情雅意不让我竹林大名士嵇叔夜!佩服佩服!”
长乐亭公主:“千万别这么说,我哪有你说的那样好,实在不敢当。”
阮籍忽然说道:“各位,我突然有个想法。”他拿过嵇康夫妇写的那副联句,“这一琴一山、一箫一竹的妙对绝联。让我想起春秋时期‘箫史弄玉’笙箫合鸣的故事:他俩笙箫合鸣的美妙声音,让天宫里的玉皇大帝欣羡不已,便请他们乘上龙凤到天宫演奏仙乐。今天我们何不乘兴也请叔夜夫妇,为我们即兴演奏一曲琴箫合鸣!也好消消这危邦乱世的阴气,愉悦情怀如何?”
阮咸兴奋地蹦起来,顽童般地说:“好啊,这一曲琴箫合鸣,我们就称其为《琴箫吟》,不仅有即兴的琴箫演奏,还要有众人即兴吟咏的歌词。”
山涛也高兴地说:“《琴箫吟》,名称好!”
阮籍说:“我们共有七人,应该是八句歌词。这第一句和末句就由嵇叔夜来担当。”众人一齐点头称赞。
嵇康微笑道:“呵,各位今日冒风沙而来,定是有关时局要事当议,要不还是言归正传吧!”
山涛淡淡地说:“自从曹爽集团的八姓八族被灭,再加株连三族的杀戮,一次就灭了二十四个家族。现在魏元帝曹芳被废,又新立曹髦为帝,大魏国的王气已凋伤殆尽,更名易主的大局已成定势,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了。”
嵇康冷冷地:“秦皇荼毒,祸流四海,是以亡国继踵,古今相承,初安若山,后败如崩!”
“对呀!”阮籍说,“历史是一个隐形的侠客义士,时刻都在注视着那些玩弄历史的权贵们,并将以其独特的方式来教训他们。”
向秀:“二位贤兄所言甚是。”
刘伶接着说:“这种事我们管不了,那就不用去管。”
阮咸:“这就对了,我们还是来完成我们的《琴箫吟》吧!”
山涛说道:“这可是一次即兴吟唱,即兴吹弹的创造性合作啊,唯有聚精会神才能做好。”
阮籍:“好吧,那就让我们在这值得记忆的时日,凭借这‘大势’既定的局势所赋予我们的特别感受,利用我等心中的灵性,一人一句,吟咏、吹弹起我们的《琴箫吟》吧!”
向秀、阮籍、刘伶等异口同声地赞道:“好。”
阮咸说:“你们看,外边的风沙已过,太阳出来啦!咱们到阳光底下去完成我们的《琴箫吟》多好!”
不料嵇康却面有难色地说:“各位仁兄,此意甚好,《琴箫吟》名目亦佳。只是这篡权夺国的司马父子,刚刚对曹爽等二十四户数百名老少妇孺们进行了灭门绝户的野蛮杀戮。这,这《琴箫吟》之兴致能出得来吗……”嵇康此言一出,众人的脸色都像春花遭遇霜袭似的哑然低头,无言以对了。大家你看看我,我望望他,久久地沉默不语了……
为此沉默停顿了许久,阮籍说道:“啊,这都怪我考虑不周,也是大家都担心你为这次杀戮而愤懑不过,便想来与你一起排解一下郁闷的心情……”
阮咸插话说道:“呵,这是我的主意……”
向秀跟着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阮籍见状举手说:“呵,我们已知叔夜与公主的联句内含颇深,叔夜亦感到大家所言之《琴箫吟》名目亦佳,那咱们就再择时日尽兴亦未尝不可。”
嵇康连连点头道:“嗣宗兄说得对。”
山涛笑道:“既如此,我们已知叔夜兄心情尚可,也可放心了。”
刘伶高兴地表示:“好,那我就等着《琴箫吟》的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