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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二天早晨,纳吉尔一觉醒来心境舒畅情绪亢奋。这种好心情是在他躺在床上的那会儿就来光顾他的。倏然之间他房间的天花板升高起来,升得愈来愈高,不断地往上升直到变成一个清澈明亮、邈远深邃的苍穹。他马上觉得清风徐来甜沁沁地吹在他的脸上,恰似他正躺在如洗澄空底下的碧油油的大草地上。苍蝇在房间里营营嗡嗡地飞来飞去。这是一个炎热的夏日早晨。

他急忙起身匆匆穿好衣服,走出旅馆大门,连早饭都顾不上吃便上街到城里溜达去了,不过此时已经钟敲十一点了。

从一幢房子到另一幢房子,从一个街区到另一个街区,都有钢琴声从敞开着的窗户里飘逸出来,弹奏的曲调不尽相同,然而余音袅袅不绝,回声往复萦绕,街边上有一条狗神经质地做出反响,狺狺狂吠不已。纳吉尔心头上乐陶陶美滋滋,情不自禁地柔声哼起歌来。当他走过一个向他打招呼的老头身边时便兴冲冲地朝那个老头手里塞了一枚硬币。

他走到了一幢大宅邸跟前。二楼上有扇窗旋即打了开来,一只纤纤素手在钩子上停住不动。纳吉尔有一种感觉:窗帘背后有人在窥视他。他停住脚步,抬头仰望,把这个姿势保持了一分多钟,却不见有人。他看了看门上的铜牌:“F.M.安德雷森,丹麦领事官邸”。

纳吉尔举步欲行。正当他刚要转身,弗蕾德丽卡小姐将她那典雅姣好的脸庞从窗户里探出来,惊喜而又狐疑地瞥了他一眼。纳吉尔又一次驻足伫立。他们俩四目相视,眼光碰到一起去了。她的双颊上顿时飞起两朵红云,但是她迫于无奈只得硬撑下去,于是她只好卷起衣袖将她的胳膊肘儿支在窗槛上向外眺望街景。她就摆着这副姿势待在那里很长时间纹丝不动毫无表情。后来纳吉尔实在撑不住了,只得自行告退,不再奉陪下去了。就在这个当儿,一个离奇古怪的问题出现在他的头脑里:那位年轻的小姐莫不是跪在窗背后的吧?“倘若果真如此,”他想道,“那么领事先生官邸里房间的天花板大抵高不到哪里去的,因为那窗户本身充其量也就是六英尺光景,再加上延伸到屋檐底下的墙壁只仅仅一英尺左右。”他禁不住对他自己这种蓦地钻出来的胡思乱想粲然一乐笑出声来。“安德森领事官邸里天花板的高矮与尔何干,关你个屁事!”

他继续信步逛游。

在码头区一众人等正热火朝天地干得欢。货栈工人、海关官员和渔民们连奔带跑忙作一团。船长们在大声吆喝施号发令。有两艘蒸汽轮船几乎同时响起了离港出航的汽笛声。大海波澜不兴,纹丝不动似死一般平静。烈日当空,流金铄石,直晒得水面恍若一张毫无皱纹的黄金被单,听凭大小舟楫搁置其上并且把它们的半个肚皮浸泡溶化在这层被单里。从远处一艘硕大无朋的三桅帆船上传来了颇为喑哑还有点跑调儿的手摇风琴声。趁轮船汽笛声和船长的吆喝声停下来的空当,它那呜呜咽咽的音调才能让人听得真切,活像一个少女在悲戚戚地嘤嘤哀鸣,那娇啼声如怨如诉听得几乎令人鼻酸心碎。即便是那些乘风破浪闯荡江湖的船上人家也照样要找点乐子开开心,大概正随着这呜咽似泣的乐曲声在跳个欢快的波尔卡舞哪。

纳吉尔一眼瞅见了一个孩子,一个小不点儿的女孩子,她的双臂紧紧抱着一只猫,那只猫整个身子都直直地吊了起来,只不过却耐心十足地一动不动。纳吉尔拍拍那女孩子的脸颊,问她:“是你的猫吗?”

“是的,2、4、6、7。”

“哦,你还会点数哪?”

“是的,7、8、11、2、4、6、7。”

他再朝前溜达,朝向牧师住宅方向走去。一只被烈日晒得昏头耷脑的鸽子好像是醉醺醺地掠过天空,歪歪斜斜地消失在树梢背后,它看起来仿佛一支锃光瓦亮的银箭嗖地射了出去便不见了踪影。远处某个地方传来了啪的一声枪响,短促而轻得几乎听不见动静,随后在海湾对岸的树林里冒起了一缕青烟。

纳吉尔一直走到最后一个泊位,又在不见人影的栈桥上踱来踱去巡弋了几个来回,然后他心不在焉地登上小丘,走进了森林里。他一口气走了半个多钟头,愈来愈朝向森林深处进发,最后他终于在一条林间羊肠小径前站停下脚步。山野空寂密林幽谷,四周见不到有一只啁啾的小鸟,抬头望不着天上有一片云彩。他迈步跨出小径找到一块干燥的地方,四仰八叉地平躺下来。在他右侧是牧师宅邸,在他左侧是城区,在他头顶上是浩瀚大海般的碧空蓝天。

倘若一个人能到那上面去遨游一番那多来劲哇,在各个恒星之间盘旋翱翔,感觉到彗星拖着的长尾巴在撩拂自己的前额!地球变得多么小呀,至于说人嘛,就如同一颗颗尘埃;一个挪威国度,二百多万人,分布在各个郡里,有一家抵押银行在相帮着饲养他们。做人一生只不过如此而已。你推我搡人挤压着人往上爬,用足力气满头大汗拼命奋斗,不也就是活在世上那区区的若干年工夫,最后还不得呜呼哀哉化为尘土吗!大家都一样,无一幸免!纳吉尔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哎,真是要命,到头来结果反倒是他自己要滚出这个世界,魂归离恨天才算做出了断!那么他当真要在某个时候做出这个了断吗?是的,以上帝在天之父的名义,他到时候决计不会畏葸退缩的。不过此时此刻他依然心迷神醉于这样超凡脱俗而返璞归真的朴素生活之中。由于心情激动他的双眼里充盈着泪水,他的呼吸变得愈来愈鼻息咻咻。他似乎游荡晃悠在天宇苍穹的澄海碧波之中,一边伸出一只银钩在垂钓,一边在哼着歌曲。他的小船是用芳香浓郁的贵重木材制成的,双桨如同雪白的翅膀一样熠熠生辉,而风帆是用天青色的绸缎做的,剪裁成蓝色的半月形……

一股动人心魄的愉悦如雷殛电闪般击中了他的全身,令他记不起来他自己这时候究竟身在何处,他觉得自己恍恍惚惚被扛了起来,搬运过去,一直隐藏到刺目的烈日阳光的内侧深处。宁静使得他觉得心满意足之极,没有任何动静来打扰他;只有,只有在空气中似乎可以听得飒飒作响,一种柔和的飕飕声,一种脚蹬鼓风机的响声,上帝亲自在蹬踩它的机轮。四周丛莽万籁俱寂,寂静得连一片树叶、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然而却既没有落叶也没有针落地。纳吉尔十分称心地把身子蜷成一团,双手紧抱住两腿,身子惬意地微微颤动。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随口应了一声,他双肘支地抬起身来朝四周环视。却见不到一个人影。他再次应了一声又侧耳细听,但是却仍没有人出现。真是好生奇怪!他分明如此清晰地亲耳听见有人在叫他。不过他不再多加思索,兴许是一时的幻觉。无论如何他的好心情没有受到打扰,他心理上洋溢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愉悦,整个身心都荡漾在难以言表的欢乐之中,他身体里的每根神经都清醒过来,他察觉到音乐在他的血液里淌流,感受到与大自然的天地万物、同太阳以及其他所有一切之间的休戚相连的关系,觉得自己被那种从树木、蓬蒿和青草绿叶上折回到他身上的自我感觉所萦绕包围。他的灵魂变得膨大丰盈起来,恍若有一架管风琴在他的凡胎肉身之中发出庄严肃穆的乐声,他将永不忘记这股轻柔温和的音乐甘泉怎样在他的血液之中徐徐滑动流淌向前的滋味。

他在那里躺了很长一段工夫,置身在世外桃源的氛围里,尽情享受着天地之间唯我独自一人的孤寂清福。蓦地空谷足音跫然而至,这一回他听得十分真切,脚步声是从林间幽径上传来的,是真正的脚步声而并非幻觉,他不至于弄错的。他抬起头来,果然看到有一个壮汉从城里那边回来。那个壮汉腋下夹着长长的一条面包,还用绳子牵着一头母牛。由于天气燠热的缘故,他不断地擦拭脸上的汗水而且还敞开着衬衫胸襟,可是脖子上却围着一条厚实的红色羊毛围巾而且还绕了两圈。纳吉尔悄悄地打量着那个农夫。总算开了眼见到了一个在塞特斯峡谷的夏季牧场里饲养牲口的长工,乡土味道十足的典型挪威土著,哈哈哈,真的,土生土长的乡巴佬,怀里还揣着一条硬皮面包,身背后还牵着一头奶牛。哦,那副活僵尸的怪模怪样值得一瞧,让人大饱眼福。哈哈哈,哈哈哈,还是让上帝降恩赐福帮你早点解脱吧,我的苟延残喘至今的高贵的古代挪威海盗!不妨松一松你的围巾,把你身上的虱子放出来给它们留一条生路,你看怎么样?反正你再也存在不下去了,你何不趁早多吸点新鲜空气,然后就呜呼哀哉寿终正寝呢?于是报纸上就会大书特书热闹之至,哀悼你英年早逝痛惜你过早成殇;还要身后哀荣风光一番,为你的驾崩而出一期大专刊哪。不过为防止此类悲剧重演,自由主义党派议员威特莱·威特莱森会特意提出一项动议,要求通过一项严格保护我国民族虱子的法令。

纳吉尔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又一个荒诞可笑的讽刺挖苦的念头。他站起身来往旅馆走去,在归途上却神情沮丧起来,窝了一肚子火。不行,他总是正确的,这里除了无处不在的虱子、陈年旧奶酪和路德派的教义问答之外啥都没有了,真可谓一无是处呀。这里的人都是挤在三层的窝棚里自得其乐的中庸俚俗的小市民。他们自奉甚俭,舍不得吃喝,可是却要硬撑场面,一边啜着兑了水的烈酒一边高谈阔论选举政局。他们买来用的是蹩脚的绿肥皂、不值钱的黄铜梳子、不吃肉而只吃鱼,因为鱼价便宜,日复一日天天如此。但是到了夜里每逢有雷鸣电闪的时候,他们照样吓得要死,心惊胆战地躺在床上念着约翰·阿伦德[43]的布道集。哦,给我们来一回真正的例外吧,哪怕绝无仅有的唯一的一次也行,让我们长长见识,看到坏事毕竟可以干得成的!比方说吧,给我们来一桩谋划老到标新立异的犯罪行为,一桩头等一流的罪孽!不过千万不要玩你那种小市民的小家子相十足的不检点行为,不要玩你那种叫人笑掉大牙的初级入门ABC式的小打小闹。不行,要玩就要动真格的,要来一场非常罕见的令人毛发直竖的纵情声色放荡淫逸,要来一场优雅别致的腐化堕落道德沦丧。一次惊天动地的罪孽,骨子里充满了淫秽猥亵的邪恶光彩。不行呀,这里所有的一切都那么小家子气。“你对本届大选有何高见,先生?”“我对布斯克吕郡最为担心害怕……”

但是当他再次走过船坞重新看到他身边喧腾繁忙热火朝天的景象时,他的心情徐徐开朗起来,他重又兴高采烈地哼起歌来。在这样的天气里犯不上心情别扭生闷气,这是一个蓝天上见不到一丝云彩的大晴天,一个碧空如洗骄阳似火的六月天。整个小城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恰似一座令人心迷神醉的都市一样。

当他重新踏进旅馆大门的时候,他心里的所有的不痛快早已一扫而光。他心里不再沮丧消沉,他的头脑重新又一片灿烂辉煌,充满了用芳香贵重木材制成的小船和剪裁成半月形的天青色绸缎风帆的光辉形象。

整整一天他都保持着这种好心情。到了傍晚时分他再次出外溜达,顺着原路朝向大海走去。沿路发现有千姿百态的旖旎风光使他心迷神醉。太阳正在渐渐落山,火辣辣的酷热阳光变得温和起来,柔情蜜意地把万顷澄波辉映得波光潋滟;连停泊着的船舶上发出的喧嚣杂闹声也降低了不少。纳吉尔看到沿着海湾到处升起了国旗,在城里有不少住宅里也飘扬着国旗。过了不久码头上的所有劳动活计便都戛然而止。

他心无旁骛便重又直奔森林而去,在踯躅徘徊来回良久之后他走到了牧师宅邸的外屋面前,并且探头朝院落里张望了一番。然后他从那里又折回到树林里,一头扎进他能够找到的树荫最稠郁黯黑处,在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他一手托住腮帮子,另一只手轻轻地叩击着他的膝盖。他就这副姿势坐了很长时间,也许有个把钟头,待到他终于站起身,打算要离去的时候,太阳早已没入了地平线。苍茫暮色的第一片荫翳已经笼罩住了小城的上空。

一个巨大的惊喜在等待着他。刚刚一走出森林,他就发现四周的山城上燃烧着一堆堆火焰,大概有二十来堆大型篝火,熊熊燃烧的火堆如同一个个微型太阳,火光炽旺耀眼得叫人几乎无法睁眼正视。水面上聚集着一大群船只,船上都点燃着发出红色或绿色火光的松明火把。其中有一艘船上坐着一个四重唱乐团,他们正在放声歌唱,船上还不时放射烟火。岸边人头攒动站满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看热闹的人。蒸汽轮船停泊处更是黑压压地坐满了人,还有些人正在往这边走过来。

纳吉尔禁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他朝一个男人转过身去问人家燃烧篝火和升旗究竟为的是啥。那个男人瞅了他一眼,啐了一口口水,又瞅了他一眼,然后回答说道今天是6月23日,圣·汉斯之夜[44]。哦,原来是圣·汉斯之夜,怪不得哩,对呀,当然一点都错不了的,按日期推算也该到时候了。只消想想今宵何夕,竟是圣·汉斯之夜。一桩好事再加上一桩好事,额外还添来一个圣·汉斯之夜,真是喜上加喜!纳吉尔兴高采烈地揉搓着双手,像其他人一样朝着蒸汽轮船停泊地大步走过去,一边嘴里几次三番地自言自语地说道,也真是走运之至,好事都让他赶上了。

他远远地看到达格妮·基兰德的那把血红色的阳伞撑开在一群男女中间,当他一眼发现斯坦纳森医生也在他们之中,他便毫不犹豫地朝他走过去。他脱下便帽向医生打招呼握手,并且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把便帽戴上,光着脑袋站在那里。医生把他介绍给大伙儿。斯坦纳森夫人也同他握了手,他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她脸色苍白,皮肤有点发青,一副不胜娇慵的病态,年纪很轻,大概二十还没有出头,浑身裹得厚实严密。

纳吉尔戴上便帽,说给所有人听:“我不揣冒昧闯了进来,打扰了诸位雅兴,真不好意思。务请诸位原谅我这个不速之客的轻率鲁莽……”

“天哪,说哪儿的话,大驾光临叫人高兴都来不及哪,”斯坦纳森夫人亲切地插嘴说道。“也许你肯赏脸高歌一曲给我们饱饱耳福?”

“不行哪,我无法从命,”他回答说道。“对于音乐我是一窍不通的。”

“恰恰相反,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谈论你来着,”医生接过话题说道。“你难道不是拉小提琴的高手,对不对?”

“不是,”纳吉尔再次推却,摇了摇头又莞尔一笑。可是倏然之间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他来劲儿了。他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双眼炯炯发亮:“我今天真是高兴。整整一天心里都一直美滋滋的,从清早醒来睁开眼睛起,整整十个钟头我全都在一个最美丽的梦境里漫游。你们能想象得出来吗:可以确实毫不夸张地说有一个念头萦绕在我脑际,那就是我发现自己坐在一艘用贵重的香料木材制成的小船里,船上的风帆是天青色绸缎的剪裁成半月形状。难道这不是很美吗?我简直无法将那艘船的香味形容出来,尽管我使尽了周身本事,尽管我是遣词造句的能手,我仍旧说不出来这种芬芳浓郁的香气。我依稀觉得自己是出来钓鱼的,我正在用一只银钩垂钓等着鱼儿上钩哪。对不起,女士们,难道在你们的眼里看来,起码不是……嗯……算啦,我不知道……”

一众名媛淑女个个脸色尴尬难堪不已,她们面面相觑竟无一人应声搭腔;她们彼此在递着眼色,似乎在询问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可是最后她们终于忍俊不禁,一个接着一个扑哧扑哧笑出声来,哪一个都憋不住了,于是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咯咯的曼声娇笑铿然如铃。

纳吉尔将她们挨个儿看过来饱啖秀气,真是夭桃秾李一个个活色生香。他的双眼依然炯炯发亮,他的脑筋显然还滞留在带有天青色风帆的小船上,一时拐不过弯来。他的脸上泰然自若,不过他的双手已经在簌簌颤抖。

正在他一时语塞之际,医生出来解围了,说道:

“这是精神亢奋所产生的某种幻象……”

“不是的,对不起,”他回答说道。“行呀,倘若你乐意的话,为什么不可以呢?我巴不得这是幻觉现象哩!你把它随便叫作什么都行,反正我整整一天都心境绝好,不由得飘飘欲仙起来,不管是还是不是精神亢奋所产生的幻觉现象。这种心境是从今天早晨我还躺在床上的时候就开始的。我听到一只苍蝇在营营嗡嗡地飞来飞去,这是我一觉睡醒过来第一个神志清楚的想法。然后我看见一缕阳光从窗帘的一个小洞里透射进来。于是一种微妙的喜洋洋乐融融的情绪便在我心田油然而生了。我在我的心灵上有了夏天的感觉,只消想象一下和煦的暖风瑟瑟地轻拂过青草,这股和风也同样轻柔地煦拂过你的心头。精神亢奋所产生的幻觉——不错,也许就正是它,我分辨不清,不过千万要注意我是已经处在一种既定的自作多情的状态之下,不早不迟恰恰正好在那当儿我听见了苍蝇的营营嗡嗡,而就正是在那当儿我恰恰需要那样的光线,而且不多不少就只要那么一点点,也就是说从窗帘的小洞里透照进来的那一缕阳光,等等。后来我起床出门,我所见到的第一个景致便是有一扇窗户里的一位绝色佳人,”说到这里他朝向安德雷森小姐扫视了一眼,但见她悄悄将一双美目低垂下去。“接着我看到了许多船只,还看到了一个小女孩把一只猫紧抱在怀里,如此这般不一而足,所有这一切都令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不久之后我走进森林,就在那里我见到了那艘带半月形风帆的船,是我席地平躺仰首问天的时候见到的。”

女士们仍在咯咯娇笑不停,医生似乎也受到了她们的笑声的传染,亦解颐开颜微微一笑,问道:“那时候你正在用一只银钩钓鱼,对吗?”

“是的,是用一只银钩子。”

“哈……哈……哈……”

忽然之间达格妮·基兰德满脸绯红,悄声说道:“我能够懂得这样的想象……就我来说,我能够清楚地看到那艘船还有天青色半月形的风帆就在我的眼前晃动……想想看,一只白晃晃亮晶晶的银钩子就这样垂入水中!我觉得真是美得不得了!”

她情绪亢奋不已,愈讲愈结巴,后来就干脆一时说不出话来讲不下去了。

纳吉尔立即出来替她解围说道:“可不是吗,难道不正是这样嘛!当时我马上就告诫自己说:千万当心留神呵,这是一个白日梦,一个预兆性的托梦。它是来向你提出一个警告,那就是钓鱼必须用心诚则灵的干净钩子,一尘不染的纯洁钩子。医生你问我是不是拉小提琴?不,我不会演奏小提琴,我对此一窍不通。我随身带着个小提琴匣子到处拖来拖去,但是那里面装的根本就不是小提琴,匣子里面塞满了我的脏衣服!说出来真是要命,我只不过想要在我的行李里有一个小提琴匣子可以显摆显摆,所以我就买下了那个匣子。我不知道这会不会使得诸位对我留下一个很差劲的不良印象。可是没有办法,事实毕竟是如此,尽管自揭老底使我心里很难受。不管怎样这不是那只银钩子闯的祸,怨不到它头上去。”

名媛淑女们愕然莫名相顾失色,再也笑不出声来。甚至连医生、法院推事赖纳特,还有中学教员也惊诧得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巴。他们个个都双眼怔怔地盯住了纳吉尔,医生显然捉摸不透他在想些什么。这个陌生的外乡人到底在捣什么鬼?纳吉尔他自己却悄然坐下,好像没有话再要说了。这种令人难堪的沉寂似乎漫长得毫无止境。后来斯坦纳森夫人出来打破了僵局。她和蔼可亲俨然是所有人的妈妈一般,然而她又八面玲珑善于察言观色,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感觉受到了轻慢。她存心蹙额颦眉,装出一副要比她年龄大得多的模样来,这就使得她说出来的话更有分量。

“你是从国外回来的,不是吗?纳吉尔先生?”

“是的,夫人。”

“从赫尔辛基,我听我丈夫是这么说的,是吗?”

“是的,从赫尔辛基。我最近刚从赫尔辛基回国。我是个农学家,在那里留学了一段时日。”

冷场。

“那么你喜欢这个城市吗?”斯坦纳森夫人问道。

“是赫尔辛基吗?”

“不是,我说的是本城。”

“哦,这是一个出色至极的城市,一个魅力十足的地方!我真情愿永远在这里待下来,此生再也不离开。嘻嘻嘻,但愿这句话不要把诸位吓着了。我毕竟还是要动身走的,至于时间早晚那要视情而定……顺便说一句,”他一边说一边又站起身来。“我衷心抱歉做了不速之客打扰了诸位的雅兴。其实诸位居然肯让我分享一席之地与诸位高攀结交,我真是求之不得。身在异乡客地举目无亲无友,没有什么人结交往来,所以落下了自言自语有话只顾自己说的毛病。倘若你们能够完全不介意我待在你们眼前,你们就像我没有来之前一样地谈笑风生,那么我就欣慰之至了。”

“你分明是来捣蛋的,闹得我们大为扫兴,”赖纳特语气刻毒地挖苦说道。

对此纳吉尔回答说道:

“不错,对你这位法院推事先生,我个人欠下你一笔债尚未了结,我该向你致歉谢罪,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做出弥补,但是要另找时间私下了结,不要在此时此刻,行啵?”

“行呀,这里倒还真不是地方,”法院推事满口答应。

“何况今天我那么高兴,”纳吉尔继续说道,一个温馨的笑容掠过他的脸庞,有一瞬间他看起来活像个小淘气包。“这是一个妙极了的美好夜晚,一会儿星星就要出来了。四周山坡上到处都是火光熊熊的篝火,大海唱出了雄浑深沉的歌声。听听看,真是不赖。我并不是内行,可是也听得出来这真是天籁之音,美得不得了,难道不是吗?这有点使我回想起一个地中海之夜,那是在突尼斯海滨。在船上有上百个乘客,都属于一个从撒丁岛[45]某地来的一个合唱团,他们引吭高歌。我既同他们不合群又不会唱歌,于是我只好坐在顶层甲板上倾听着从下面交谊大厅里传来的他们没完没了的歌声,他们一直唱到快天亮,我永远没法忘记那个闷热的夏夜里的歌声是多么悦耳动听。我蹑手蹑脚地过去,通往交谊大厅的几扇门统统关上,可以这么说吧,想把歌声关在大厅里面,这一来不打紧,歌声仿佛是从大海底发出来的,那条船似乎在萦回缭绕的音乐声中朝向永恒来世翩然远航而去。只消闭目遐想一下:在歌声回荡嘹亮的海洋里航行,一个地下之声的合唱团。”

那位紧挨纳吉尔坐着的安德雷森小姐情不自禁地冲口而出:“哦,天哪,那真是天上人间太美妙啦!”

“我倒有过唯一的一回听见过比这更美妙的声音,那是在梦中。不过说来话长,那个梦是我还是个孩子时候做的。当你长大成人之后,就再也不会做这样美妙的梦啦。”

“不会了吗?”安德雷森小姐问道。

“哦,不会了。不会那当然是夸张了,不过……我仍旧那么清晰地记得我最后一次的梦;我看到一片开阔的沼泽地……哦,对不起,我一直只顾自说自话,害得你们非听我说不可。时间一长难免惹人生厌。我素来沉默寡言不这么絮絮叨叨……”

于是达格妮·基兰德开口发话道:“我想这里没有一个人不情愿听你讲话而想要由她自己来夸夸其谈。”然后她转过身去朝斯坦纳森夫人悄声耳语:“难道你不能讲句话让他再说下去,亲爱的,快点试试看吧!你听他的嗓音有多棒!”

纳吉尔微笑着说道:“我倒是很乐意唠叨下去的。总而言之,今天晚上我就是啰啰唆唆爱说话,老天爷才知道我落下了什么毛病……行呀,其实那场小小的梦原本没有多少可说的。言归正传,我在梦境里看到一片开阔的沼泽地,没有一棵树,周围到处但只见树根纵横交错,形状离奇古怪,活像是蜿蜒蠕动的蟒蛇一般。这时候走来了一个疯子,他绕着这些七歪八扭的树根走过来。我眼前至今还看得见他的容貌,脸色苍白发灰,留着深色的唇髭,但是下巴颏儿上的胡须那么短细稀疏以至于连皮肤都露了出来。他睁圆双目瞅着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痛苦。我猫在一块岩石背后,叫了他一声。于是他马上就将目光对准了那块岩石,似乎毫不怀疑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就好像他心里十分有数我必定躲藏在那块岩石背后。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住了那块岩石。我想他无论如何发现不了我的容身所在,即便出现最糟糕不过的情况,就算他发现我躲藏的地方,我还可以拔脚开溜。尽管我腻烦他直怔怔地瞪着我,我仍然再次叫了他一声为的是逗弄他一下。他朝着我的方向往前迈了两三步,张大嘴巴做出一副准备咬人状,但是他却难以举步,因为树根狼藉横陈乱堆在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他趑趄不前脚步踟蹰退缩。我再一次叫喊他,一连串叫了好几声,为的是要激得他火冒三丈。果然他着手清除路障把树根一捧一捧地抱开扔掉,他步履蹒跚使出牛劲捧着树根扔掉了返身再捧,如此来回却似乎白费力气一般,树根一点不见减少,于是他开始咆哮呻吟,其声如嗥。我离他那么远都能够声声入耳听得非常分明。他那双瞪圆了的怒目由于痛苦而睚眦欲裂。我看到自己确实安全无虞,便站立起来朝他挥舞我的便帽,整个身体全都露出在明处,连声朝他喊‘喂,喂’,还一边蹬脚一边高声‘喂喂’,存心想要激得他怒气冲天。为了更残忍地戏弄他,我不惜走得非常靠近,我伸手把拇指搁在鼻端扇动其余四指做出一副蔑视小看他的姿势,并且无礼地凑到他耳朵跟前去大呼小喊地作践他‘呸呸,嗨嗨’。然后我赶紧往后退回几步,这一来可以使得他明白过来我曾经挨得他那么近。但是他并没有灰心放弃,他仍然不折不挠地把树根搬开,他清理路障真是吃尽了苦头,手上脸上拉了一道道口子,脸颊刮得伤痕累累鲜血淋淋。后来他踮起脚尖站得笔直,朝我纵声长啸!是呀,你们不妨想象一下:他居然站得笔直朝着我纵声长啸起来。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滴滴答答洒落下来,那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却不讨好的结果,因为他费尽了劲照样没有能够逮住我。为了要再撺掇戏谑他一下,我朝前走得更靠近了,就在他鼻子面前捻了个响指,嘴里还以最带侮辱性地吆喝牲口那样的叫声‘驾……吁……’。我顺手捡起一根树根朝他扔了过去,正好命中他的嘴巴,差点儿击得他往后仰倒下去,不过他只是啐出了嘴里的鲜血,用一只手捂紧了他的嘴巴,又弯下腰去继续埋头捡拾树根。于是我就不识相了,心想爽性冒个风险,伸出手去捅他一下又待何妨。我本当打算用我的手指去戳他的额头然后再缩回手马上撤身就走。却不料这一回竟然失算,他一把抓住了我。天哪,当我落入他的手掌之中的时候,这一吓真是吓了个半死,我险些吓掉了魂。他狂暴地紧揪住我并且还牢牢抓住我一只手不放。我拼命挣扎尖叫,不过他却只是牢牢地攥住我的手跟着我走。我们两人走出了那片沼泽地,打从他抓住我的手那一刻起,那些树根便不再和他作对磕碰缠绊他的双脚了,我们两人来到我早先藏匿在背后的那块大岩石跟前。我们一到那里,他就匍匐在地跪倒在我面前,并且连连亲吻我走过的地面。他满脸伤痕斑斑,鲜血淋漓,在我面前长跪不起,感激我对他如此仁慈善良。然后他为我祝福并且祈祷上帝也赐福庇佑于我。他的目光坦荡率真,洋溢着祈求上帝给我降恩赐福的光芒,他不亲吻我的手,甚至连我的鞋也不亲吻一下,而只亲吻我的鞋子踩过的地方。‘为什么你恰恰总是亲吻我走过的地面?’我问道。‘因为,’他回答说道。‘因为我的嘴在流血,我不情愿弄脏你的鞋子。’他竟然不肯把我的鞋子弄脏!我再问道:‘那么为什么在我伤害你弄痛你之后,你还感谢我呢?’‘我感谢你,’他回答道。‘是因为你没有使得我更加痛苦,你心地那么善良没有苦苦折磨我。’‘就算这样,’我说道。‘那么你为啥要朝我大呼小叫而且还张嘴要咬我?’‘我不是要咬你,’他回答道。‘我张大我的嘴巴是向你求救,可是我讲不出一句话来,所以你弄不明白。后来我高声叫嚷那是因为我忍受不住巨大得不得了的痛苦折磨。’‘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你才大呼小叫?’我问道。‘是的,为了这个缘故。’……我看着这个疯子,他仍然啐出鲜血来,不过依旧为我而向上帝祈祷。我认出来了,我以前曾见到过他,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是头发灰白的中年人,留着一撮少得可怜的胡须。他就是米纽坦恩。”

纳吉尔闭嘴不语。他的听众吃惊得不知所措,赖纳特推事先生低沉下双眼,久久地凝视着地面。

“米纽坦恩?那么说原来是米纽坦恩呀,”斯坦纳森夫人说道。

“是的,正是他,”纳吉尔回答道。

“哦,哦,你真吓得我汗毛直竖,浑身起鸡皮疙瘩。”

“嘿呀,我倒认识他,”达格妮·基兰德冷不丁说道。“从你在讲他跪下身来亲吻地面那会儿我就认出他来了。我告诉你真的认出他来了。你是不是同他长谈过?”

“没有,我只碰见过他一两回……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似乎扫了大伙儿的兴,斯坦纳森夫人,你的面色变得相当苍白!真是天晓得……这只不过是一个梦而已!”

“不错,真是令人扫兴,这样可不行,”医生应声附和道。“那个米纽坦恩与我们有什么相干,真是活见鬼,就算让他把挪威的所有树根都吻个遍,那也犯不着大惊小怪。你看看把安德雷森小姐吓得花容失色,都快要哭鼻子啦。哈哈哈。”

“我才不会哭哪,”安德雷森小姐反唇相讥道。“在我身上那是不会发生的。不过我情愿承认这个梦的确使我印象深刻感动不已。我敢说你大概也是如此吧。”

“会叫我感动不已?”医生叫了起来,“当然不会,一点也不会。哈哈哈,莫非你们诸位也都疯了不成?现在让我们去散会儿步吧。起立,大家全都起立。有点寒气逼人啦。你冷吗,杰塔?”

“不,我不冷,我们就在这儿待着吧,”他的妻子回答道。

但是医生拿定主意非要散会儿步不可,他一再坚持要这么做。寒气愈来愈重,他反复说道,所以他务必活动活动腿脚,哪怕他一个人自己去也行。于是纳吉尔站起身来陪他一块散步。

他们两人沿着码头信步走了一两个来回,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一边闲谈聊天一边对人家向他们打招呼给予还礼。他们两人这样走了半个来钟头,斯坦纳森夫人便把他们叫了回来。

“现在你们马上就回来!你们能猜得到方才你们两人走开那会儿我们想出了一个什么主意吗?猜不出来吧!我们决定明天晚上在我们家里为纳吉尔先生举行一个盛大的接风聚会。你,纳吉尔先生,务必要光临寒舍!不过我丑话说在头里,在我们家里举行盛大聚会那就是说饮食吃喝都只有少得不能再少的一丁点儿……”

“不过情趣兴致将会多得不能再多,这是不消说的,”医生乐呵呵地接过话头。“我知道必定是这样的。好呀,这真是一个挺不赖的好主意嘛,虽说我也曾听见过你出的一些馊主意,杰塔,”医生忽然之间情绪高涨,满脸堆笑兴冲冲地盼望着这次聚会。“千万别迟到,”他嘱咐道。“但愿那时候没有人叫我出诊才好。”

“可是我能穿着这身装束出席吗?”纳吉尔问道。“我没有别的行头了。”

众人一阵大笑。斯坦纳森夫人回答道:“当然可以,你这个人真有趣。”

在回来的路上,纳吉尔发现他自己竟然走在达格妮·基兰德身边。他倒并非存心想要一近芳泽,只不过碰巧凑到了一起,况且基兰德小姐也没有先发制人闪躲开去。她落落大方地说道,她很盼望明天晚上的聚会,因为在医生家里总是十分愉快而且随意自在的,一点都不会让人感觉受到拘束。他们两口子是那么出色的主人,他们知道怎样使得他们的客人享受到交际应酬的乐趣。刚说到这里,纳吉尔忽然压低了嗓门冲口说道:

“小姐,我真但愿你能够宽宏大量,原谅我那天在森林里的卑劣的调戏行为。”

他说得那样痛心疾首,言辞恳切,而且悄声细气得如同耳语一般,以至于逼得她非回答不可。

“哦,我不会计较的,”她说道。“现在我对你那天晚上的举动有了更好的了解。你似乎和其他人大不相同。”

“谢谢你,”他悄声说道。“哦,我一生之中从来没有像对你这般如释重负地感谢过别的任何人。至于说到为什么我不同于其余人呢?你要知道,小姐,整个晚上我都在竭尽全力来缓解中和你所得到的对我的第一印象。我方才滔滔不绝讲的那番话,没有一句不是有心说给你听的。不晓得你对此有什么说头?务请记住,我曾经亵渎得你够呛,所以我必须做出点什么来忏悔。我承认那天我一整天都心绪坏得超乎寻常,但是我存心要使自己显得比我的本来面目还要坏得多。我一直在玩着一场非常不光彩的游戏。我一门心思想使得你相信我真的是有点喜怒无常不可捉摸,我真的胡闹成性任意惹事闯祸。我指望这样一来可以更轻易地博得你对我的谅宥。这也是为什么我半当腰在错误的时间和地点大谈特谈我的梦境。唉,我甚至还不惜脸面地揭自己的老底,把那个小提琴匣子的秘密捅穿了。我这样当众出丑都在所不惜,连脸面都顾不上是心甘情愿的,虽说我并不是逼得非这样做不可……”

“对不起,”她语气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可是你为什么偏偏非要对我挑明所有这一切,把整个事情都糟蹋得一塌糊涂呢?”

“不是的,我没有糟蹋任何事情。要是我爽性对你说明白上一回在森林里我盯梢追逐你,那真的出自一时冲动而存心撒野故意胡闹的话,你不见得肯相信,而当时我确实只不过心血来潮无非想吓唬吓唬你,因为你慌了神儿一心只顾脱身溜走。何况那时候我同你还素昧平生。如果换到了现在这时候,我告诉你我跟其余人没有什么两样的话,那么你也就会理解的。今天晚上我让我自己成了大家的笑柄并且以最偏执古怪的行为使得人人都感觉到惊讶,无非借此向你赔礼谢罪,但求你不再嗔怪我,至少我向你做出解释的时候你还情愿听进去。现在总算如愿以偿,你已经听我把那桩事情解释清楚,并且对我有所了解。”

“不对,老实对你说我一点也不了解你。但是事情过去就算啦,我反正不会再斤斤计较的……”

“当然,这样最好,何必再要为这桩无头公案去煞费脑筋呢?不过明天晚上这个聚会之所以能商定举行,无非就是因为你们人人都把我看成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离奇古怪的家伙,事实的真相难道不是这样吗?也许我会使你们失望,也许我只会一味打哈哈,也许我就压根儿不来。真是天晓得。”

“哦,你当然一定要来。”

“我非来不可吗?”他问道,双眼逼视着她。

她未置可否。他们俩仍旧并肩而行。

他们俩走到了牧师宅邸路。基兰德小姐站停脚步,爆发出一阵银铃般的咯咯笑声,说道:

“我从来不曾听到过这样匪夷所思的话!”

她旋即摇了摇头。

她在等待落在后面的那伙人赶上来。他本当想要问问她可不可以由他陪伴她回家,并且刚刚准备冒一下风险启齿开口,不料她忽然离开他身边,转过脸去朝那个教师招呼说道:

“快来呀,教书先生,快点!”

她朝他热切地挥手要他加快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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