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便得忠告你一句，好孩子，你不要拿自己的言论当真，也不能拿自己的观点当真。如果有人要收买你的言论时，就卖给他。一个固执己见的人，是永远走直线的人，是相信自己永远正确的大傻瓜。世上只有变故，没有原则；只有时势，没有法律；高明的人会把变故和机遇联系在一起。如果真有固定的原则和法律，人们也不能随时更换，像咱们换衬衫一样随便了。一个人无须比整个民族更有智慧。替法国出力最少的，倒受人膜拜，因为他走激进的路；其实这等人至多只能放在博物院中和机器一起，挂上标签，叫他拉斐德。至于被每个人丢石子的那位亲王，根本瞧不起人类，所以人家要他发多少誓都照办；他却在维也纳会议中使法国免于瓜分；他替人争了王冠，人家却把污泥扔在他脸上。噢！什么事的底细我都明白；别人的秘密我知道的可多呢！不用多说。只要有一天能碰到三个人对同一条原则的运用意见一致，我就佩服，并立刻采取一个坚决的主张；可是不知什么时候才有这一天呢！对同一条法律的解释，法庭上就设三个推事意见。我们还是说那人吧。只要我开口，他会把耶稣基督重新钉上十字架。凭我佛托拉一句话，他会找那个小子麻烦，他——对自己的妹妹居然一分钱都不给，哼！……然后……”
佛托拉站起身子，摆出姿势，像一个剑术教师准备开步的架势：
“然后，送他去极乐世界！”
“太可怕了！”奥耶那道，“你开玩笑吧，佛托拉先生？”
“哟！哟！哟！别紧张，”他回答，“别那么孩子气。你如果愿意，尽管去生气，去冒火！骂我恶棍、坏蛋、无赖、强盗都行，但不要叫我骗子，也别叫我奸细！来，骂吧，把你一肚子的话发泄出来吧！我原谅你，像你的年纪我能理解！我是过来人！不过得仔细考虑一下。也许有一天你干的事比这个更恶劣，你去拍漂亮女人的马屁，接受她的赏钱。你已这么想了。你如果不往爱情上投资，你的梦想怎么会成真？亲爱的大学生，德行是不能模棱两可的，是就是，非就非，一点没有含糊。有人说罪过可以补赎！哼，笑话！要爬到社会上的某一级去勾引一个女人，挑唆兄弟不和，为了个人的享受和私利，明里暗里所做的一切卑鄙勾当，难道你觉得合乎信仰、希望、慈悲三大原则吗？一个纨绔子弟在夜里劫走一个孩子的一半财产，凭什么只坐两个月的班房？可怜的穷鬼在偷了1000法郎，为什么就判终身苦役？这就是你们的法律，统统都是荒谬的。戴了黄手套说漂亮话的人，永远躲在暗地里，杀人不见血；普通的杀人犯却在黑夜里用铁棍撬门进去，那明明是犯了加重刑罚的条款了。我现在对你提议的，跟你将来所要做的，差别只在于见血不见血。你相信在这个世上有一成不变的东西吗？哎！千万别把人放在眼里，应该钻钻法律的漏洞。只要是不明不白的发，骨子里都有秘密，只是不过收拾得干净而已。”
“别说了，先生，我听不下去了，你让我对自己都怀疑了，现在我只能听凭感情指导了。”
“你请便吧，孩子。还以为你胆大呢；我再不跟你说什么了。不过，最后交代你一句，”他目不转睛地瞪着大学生，“我的秘密交给你了。”
“我拒绝接受你的计划，我会忘得一干二净的。”
“说得好，我很高兴。不是吗，谁还能比我更谨慎体贴。记住我这番心意。等你半个月，你自己拿主意。”
眼看佛托拉挟着手杖，若无其事地走了，朗森狄尼不禁想道：“好一个死心眼儿的家伙！德·鲍赛昂夫人委婉地对我说的，他赤裸裸地说了出来。他拿钢铁般的利爪把我的心捏得粉碎。我干吗要去德·涅切戈夫人家去？我刚转变了念头，他便猜中了。关于德行，这强盗三言两语告诉我的，远过于多少人多少书本所说的。发现德行不允许妥协，我岂不是偷了我妹妹？”
他把钱袋扔到桌上，胡思乱想。
“忠于德行，就是做个伟大的殉道者！嘿！人人相信德行，可是谁又是有德行的？老百姓崇拜自由，可是自由的人民又在哪里？我的青春如明净无云的蓝天，攀荣附贵就不得不谄媚屈膝、逢迎吹拍、弄虚作假吗？不就是甘心情愿听那些曾经扯过谎、屈过膝、在地下爬过的人使唤吗？要加入他们的行列，先得侍候他们。呸！那不行。我要规规矩矩、清清白白地工作；我要夜以继日地工作，全凭我的劳动挣钱。这是求富贵最慢的路，但我每天可以问心无愧地睡觉。像百合一样的纯洁，将来回顾一生，岂不美哉？我和人生像一个青年和他的未婚妻一样新鲜。佛托拉却让我看见婚后10年的情景。该死！我越想越犯晕了。我什么也不去想，让感情指引我吧。”
胖子西尔韦的声音驱散了奥耶那的幻想，她报告裁缝来了。他拿了两只袋钱站在裁缝面前，觉得这个场面倒也不讨厌。试过晚礼服，又试了白天穿的新装，他立刻变了一个人似的。
他心想：“还担心比不上德·脱拉伊？这不是一样的绅士气派吗？”
“先生，”高老头走进奥耶那的房间说，“你不是问我德·涅切戈太太去哪些地方应酬吗？”
“是啊。”
“下周一，她要参加德·加里里阿诺元帅的舞会。如果你能去，请你回来告诉我，她们姐妹俩是不是玩得开心，穿什么衣服。总之，你要件件说给我听。”
奥耶那让他坐在火炉旁边，问他：“你如何知道的？”。
“她的仆人对我说的。从丹兰士和公斯当斯那儿，我打听得到她们的一举一动。”他像年轻的情人因为探明了情妇的行踪而感到得意，“你能看到她们了，你……”他的羡慕和痛苦都天真地表现了出来。
“还不清楚呢，”奥耶那回答，“我要见去德·鲍赛昂太太，问她能不能把我介绍给元帅夫人。”
奥耶那想到以后能够穿着新装上子爵夫人家，不禁心花怒放。伦理学家所说的人心的深渊，无非是指那些自欺欺人的思想，不经意中只顾自己利益的念头。思想的变化，对社会的索取，或思想上的突然反复，都满足我们快乐的愿望。眼看自己穿戴齐整，手套靴子样样合适之后，朗森狄尼又忘了潜心苦读的决心。青年人不义时害怕面对良心的镜子，成年人却能正视；人生两个阶段的不同完全在于这一点。
几天来，奥耶那和高老头这对邻居变成了好朋友。他们心照不宣的友谊，如大学生和佛托拉的不投机，其实都出自同样的心理原因。将来如果有什么大胆的哲学家，要肯定我们的感情对物质世界的影响，定能在人和动物的关系里找到许多确实的例子，证明感情不是抽象的。譬如说，看相人推测一个人的性格，绝不能一望而知，像狗知道陌生人对它的爱憎那么快。有些无聊的人想淘汰古老的字眼，但是“物以类聚”这句成语永远留在每个人的心里。被人所爱，我们能感觉得到。感情在无论什么东西上都能留下痕迹，能穿越空间。一封信代表一个灵魂，等于口语的忠实回声，所以敏感的人把信当做爱情的珍宝。高老头盲目的感情，已把他像狗样的本能发展到出神入化，自然能体会大学生对他的同情、钦佩和好意。但他们初始的友谊还不到推心置腹的程度。奥耶那虽然表示要认识德·涅切戈太太，却并不想托老人介绍，仅仅希望高里奥漏一点口风给他用。高老头也等到奥耶那拜访了阿娜斯大齐和德·鲍赛昂夫人回来，当众说了那番话，才和奥耶那提起女儿。他说：
“亲爱的先生，你为什么以为说了我的名字，德·雷斯多夫人就生你的气呢？两个女儿都很孝顺，我是幸福的父亲。只是两个女婿对我不好。我不愿为了跟女婿不和，让两个好孩子为难；我宁愿暗地里看望她们。这种偷来的快乐，不是那些随时可以看见女儿的父亲能体会到的。我不能那么做，你明白？所以遇到好天气，从仆人那确定女儿出门，我到香榭丽舍大道去等。车子来时，我的心兴奋得跳起来；看她们打扮得那样好看，我真开心。她们经过时对我嫣然一笑，噢！那就像从天上射出一道美丽的阳光，把世界镀了金。我呆在那里，她们还要回来呢。对呀，我又看见她们了！呼吸过新鲜空气，脸蛋红红的。周围的人说：‘哦！多美丽的女人！’我听了很开心。那不是我的女儿吗？我愿做她们拉车的马，我愿当她们膝上的小狗。她们快乐，我才觉得活着有意义。各有各的爱的方式，我爱的方式不妨碍任何人，为什么世人要管我的事呢？我有我享福的办法。晚上去看女儿出门上舞会，难道犯法吗？要是去晚了，知道‘夫人已走了’，那我就伤心死了！有一晚我等到凌晨三点，才看到两天没见的娜齐。我兴奋得差点晕到！我求你，以后提到我，一定得说我女儿孝顺。她们要送我各式各样的礼物，我把她们拦住了，我说：‘不用破费呀！我要那些礼物干什么？我什么都不缺少。’真的，亲爱的先生，我是什么东西呢？一具空壳而已，我的心总是跟我的女儿。”
奥耶那想先上蒂勒黎公园遛遛，然后再去拜访德·鲍赛昂夫人。高老头停了一会儿又说：“将来你见到了德·涅切戈夫人，告诉我你在两个之中更喜欢谁？”
这次散步对大学生来说是很关键。一些女人开始注意到他了：他那样俊美，那样年轻，那样体面，那样风雅！看到自己成为路人赞美的目标，他立刻忘了被他搜刮一空的姑母姐妹，也忘了良心的指责。他看见头顶飞过那个极像天使的魔鬼，五色翅膀的撒旦，一路撒着红宝石，将黄金的箭射在宫殿面前，将女人们穿得大红大紫，把简陋的王座蒙上金黄的光彩；他听着那虚荣的魔鬼唠叨，把虚幻的光彩认作权势的象征。佛托拉的议论尽管玩世不恭，却已深深地扎根在他心上，好比处女的记忆中有个媒婆的影子，对她说：“金钱和爱情滔滔不尽。”
懒洋洋溜达到五点左右，奥耶那去见德·鲍赛昂夫人，不料碰了钉子，年轻人对此毫不提防。到此为止，他觉得子爵夫人很客气，很殷勤，其实那只是贵族教育的表现，不一定有什么真情实意的。他一进门，德·鲍赛昂夫人就做了个不高兴的姿态，冷淡地说：
“德·朗森狄尼先生，我不能招待你，至少是现在！我忙得很……”
对于一位善于察言观色的人，朗森狄尼已很快地学会这一套，这个姿势，这副眼神，这种腔调，毫不掩饰说明了贵族阶级的特性和习惯；他在丝绒手套下面瞧见了铁掌，在仪态万方之下发觉了本性和自私，在油漆之下发现了木料。总之，他见到了从王上到末等贵族一贯的口气：我是王。以前奥耶那过于轻信她的话，轻信女人的高尚和伟大。不幸的人只知道恩人都与受恩的人是盟友，以为一切伟大的心灵都平等；殊不知使恩人与受恩人一体同心的那种慈悲，跟真正的爱情一样绝无仅有。两者都是优美的心灵慷慨豪爽的表现。朗森狄尼一心想踏进德·加里里阿诺公爵夫人的舞会，就忍受了表姐的脾气。
“夫人，”他用颤巍巍的声音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请原谅我吧，允许我回头再来拜访你吧，我等着。”
“行，那么你来吃饭吧。”她才发觉刚才过于严厉，因为这位夫人的内心还是高贵的。
突然之间的转变使奥耶那感动，他在临走时，心里不免还在感慨：“为了向上爬，什么都得忍受。连心地最好的女人眨眼间也会忘掉友谊的诺言，把你当破靴似的扔掉，别的女人还用说吗？想不到果然如此！各人自扫门前雪，是的，她的家不是铺子，我不该老是求她。真得像佛托拉所说的，像一颗炮弹似的轰进去！”
一想到要在子爵夫人家吃饭的快乐，大学生的牢骚也就没有。就这样像命中注定似的，他生活里一切琐琐碎碎的事情，都逼他如佛托拉所说的，在战场上为了不被人杀而不得不杀人，不受人骗而不得不骗人，把感情和良心统统丢开，戴上假面具，冷酷无情地玩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去猎取财富。
他回到子爵夫人家，见她满面春风，又是往常的态度了。两人走进饭厅，子爵早已等在那儿。大家知道，王政复辟时代是饮食最奢侈的时代。德·鲍赛昂先生什么都玩腻了，除了讲究美食外，再没有别的嗜好；他在这方面跟路易十八和台斯加公爵志同道合。他饭桌上的奢侈是外表和内容并重的。奥耶那还是第一次在世代官府之家用餐，从没见识过这等场面。舞会结束时的宵夜餐在帝政时代很流行，军人们非饱餐一顿，养足精神，才能应付国内外的战争。那时的风气把这种宵夜餐取消了。奥耶那过去只参加过舞会。幸亏他态度持重——后来他在这一点上是很出名的，那时已开始有点气度——并没显得大惊小怪。可眼见镂刻精美的银器，席面上那种说不尽的讲究，第一次享受到毫无声响的侍应，一位富于想像的人怎能不羡慕无时无刻不高贵的生活，而不厌弃他早上所受的那清苦日子呢！他忽然想到公寓的情景，觉得厌恶之极，发誓正月里非搬家不可：一则换一所干净的屋子，再则躲开佛托拉，以免在精神上受他的控制。头脑清醒的人将会扪心自问，巴黎既然有成千上万或明或暗伤风败俗之事，为什么国家会如此荒唐，把学校设在这个城里，使青年人聚集在一起？漂亮的小姐为什么在此地受到尊重？为什么商人堆在铺面上的黄金会从木钟里不翼而飞？再拿青年人很少犯罪的情况看，那些耐心的饥荒病者拼命压制馋痨而最终成功，更令人佩服了！贫穷的大学生跟巴黎的斗争，如果能笔述出来，这就是现代文明最悲壮的素材。
德·鲍赛昂夫人看着奥耶那，想逗他说话，但他当着子爵的面始终不出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