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五月十二日,历书云百无禁忌,万事皆宜,龙凤双胎的满月礼便定在今日。韩束平素穿衣偏爱深色,今日也焕然一新,内着苍色福寿绵长云缎曳撒,套着茶色华封三祝绢丝外袍,端的是人逢喜事,春风满面。邢州都指挥使乃是邢州卫所最高长官,韩束出身显赫,并不仗势凌人,平素也待人随和,和僚属颇说得着,是以邢州官场泰半官员皆来道贺。一时冠盖云集,人声鼎沸,把个满月宴直变作菜市场一般。时近午时,烈日正盛,因贺客众多,专职唱礼的门房竟至声音嘶哑,管家瞧韩束似有不喜,赶紧另寻嗓音清亮的小厮,却见主人仍未展眉,心内不由打起鼓来,只能打叠起万般精神,仔细应对,生恐一个不慎触了主人霉头。
不说这管家如何小心思量、谨慎行事,说书的说到此处,倒也忍不住笑这管家想茬了,白担了一场心!
原来韩束所以不喜,并不关唱礼门房甚事,乃是为了那联着拐弯亲、邢州地界文官的头儿、邢州布政使——许暲!韩束早向喻八娘夸下海口,道是不论如何,定会保下喻五娘的命来。这半个多月,他屡次向许暲说起此事,求情也罢,送礼也罢,许暲皆不理会。无计可施之下,甚至想过要将人偷出来,奈何布政使衙门门禁森严,外人等闲接近不了。更令人恼怒的是,近些天他连喻五娘的生死都打听不出来了。今日是双生胎的满月之喜,请柬是他亲自递到许暲手中,许暲当时便说必来叨扰,目下已近午时,却还未见人。韩束不意许暲如此轻忽、戏弄自己,直气得咬牙暗恨,却又不得不扯出笑脸与贺客寒暄闲话!正自愤?不已,忽听人唱到:“邢州布政使许暲许大人贺韩指挥使棠棣联辉、花萼欣荣!”时过正午,宾客就座,八道凉菜俱已齐备,只见席上觥筹交错,热闹非常。这一声唱礼,竟如公堂上拍了惊堂木,满院子声音戛然而止。许大人竟这时候来了!
韩束回过神来,命管家重新布置席面座次,便大步迎出去,方走下台阶,来人已从影壁后转了出来。只见打头之人身型高大匀称,正是许暲。他头戴一顶苏样百柱鬃帽,身穿一件雨过天青色岁寒三友湖纱道袍,越发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兼他浓眉大眼,清润俊朗,衣袂飘飘,犹如谪仙降世。韩束虽鄙薄许暲为人,也不得不承认,论风姿气度,倒少见有人胜过许暲。
许暲含笑致歉:“韩大人,今日你大喜,我本欲早些前来道贺,奈何内子早起不适,耽误到此时。来迟了些,万勿见怪!”竟是许伏氏身体有恙?韩束不知究竟,此时也不及揣测许暲深意,还礼道:“许大人客气!小儿女满月,原不是什么大事,大人拨冗来贺,寒舍蓬荜生辉。许夫人贤惠明理,既是身子不适,许大人牵挂难舍也是有的。只是,夫人的身子,并无甚大碍吧?”许暲对妻子病情避而不谈,摆手说道:“人无信不立,当日我曾亲口说过必来讨口喜酒吃,怎可言而无信呢!”韩束赞道:“许大人重信践诺,真可谓我男子辈楷模。”说完便虚手一请,为许暲从旁引路,管家早把席面座位重新摆过,许暲居左,韩束居右,其余宾客方才陆续落座。
席上如何吃酒说话且不提,一时席散,韩束见许暲似有些酒重,便亲自带了许暲去后园镜楼小憩。邢州民风粗犷,屋宇楼阁俱是大开大阖,方正规整,无甚景致可言。喻八娘随韩束出京都到邢州,上无婆婆小姑侍奉,下无积年老仆防备,真正当家做主,内心实在畅意。韩束又担心喻八娘在家无事消磨,命人购置了树木花草、山石鸟雀,任喻八娘将这四进宅院重新布置了一遍。尤其是第四进的园子,乃是喻八娘查阅园林集谱,命匠人精心布置的。她先是使人将房屋楼宇拆了个干净,又在中间筑了一道白底灰檐镂如意石窗的短墙,墙上开了月亮门,西边作韩束的演武场,只在四周植了松柏杨柳,场内开阔,黄沙地上竖着几道靶子,边上也摆着各式兵器。东边做了花园,四周围着抄手游廊,当中以大小奇石磊了一人多高、十丈多宽的假山,假山上树木蓊郁,花木繁盛,足见心思。顺着假山上去,树蔽烈日,曲径通幽,颇有山回路转之感。待到路尽,赫然是座二层小楼,门上牌匾条幅俱全,匾曰“镜楼”,诗云“碧水寒烟柳尚飞,蓑衣独钓人犹醉”。
许暲摇扇笑道:“这园子布置得实在精妙,早闻八娘子蕙质兰心,果不其然。看题诗,这镜楼周遭怕是还有水罢?”韩束见许暲语气颇有亲近之意,正愁说不到喻五娘身上去,也顺水推舟改了称呼,笑道:“姐夫神断!八娘思念家乡风景,使人挖了一方小塘,引活水进来,取名‘碧塘’,镜楼便是临碧塘而建。姐夫随我来。”说罢一马当先走进屋内,径直推开穿堂后面的五福拱寿红漆门,便有一股熏风迎面而来,叫人胸中浊气顿消。原来这门外即是碧塘,建了木制栈道,联了石桥三港,桥上有亭,亭角翼然。
许暲赞道:“真可谓神仙洞府!”韩束道:“姐夫过奖!早听五姐说姐夫不仅精通经史,对园林营造也颇有心得。做弟弟的不敢轻污姐夫耳目,镜楼临水,周遭景致尚可入目,又僻静少人行,是以特为姐夫在此设塌休憩。”许暲谢道:“舒泰盛情,某感怀在心。”韩束正待说话,管家忽地进来,如此这般附耳说了几句,韩束随即告罪道:“姐夫且先在此歇息,家里有些小事,待弟处理好再来陪姐夫说话。”许暲道:“无妨,舒泰但请自便。”韩束便亲自吩咐下人仔细招呼,又告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