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暑假快要结束了，时间随着夏季的热一起流逝。带着对大学的憧憬，我小心翼翼度过着最后的时光，如果有遗憾，至少和这个夏天一起留下，留在这里。
这里的隧道上装饰着蓝白相间的小灯，晚上如同星光一般灿烂，风徐徐吹过。出了隧道是一条工整的公路，经过几片农田和荒地，凄凉的躺着几间平房，一眼望去，整齐划一的路灯的光芒在湖里倒映，路的尽头是刚刚建成的小区，虽然还没有什么人入住，但这里的一切都是崭新的。这个城市的未来，或许也在这里。
这里很适合兜风，不是吗？我边攥着刚刚拿到的还有些许塑胶味的驾照，边打给她。也许真的只是我一厢情愿，但高三毕业的暑假，我还是想抓住最后的机会约她出来。电话那边停顿了一下，随后传来了爽朗的笑声。
“你终于肯找我了。”
晚上十点，我偷偷拿着车钥匙溜出了家门，坐上家里这辆醒目的大车，关门，打火，燃油的气味让我感到身心愉悦，这辆一尘不染的白色SUV缓缓朝着隧道驶去。
她好像在隧道口等候多时了，刚一上车就在我脑门上弹了一下，
“你又迟到！”她俏皮地对微笑着对我说，伴着隧道的灯光点点落下，星光拂过她的头发。
我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表白的最好时机，也许错过了就再无从开头，也许我们会在未来某个时刻回想起来突然后悔，可我还是没有说出口。
即便她在一边，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我，仿佛在期待什么一般，可我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开出隧道时，我长叹了口气，要是时间定格在星光拂过她头发的那刻，该多好。
但没关系吧，漫漫长夜，包容着时间和无限的可能性。
她也长叹了口气，可能心里最罗曼蒂克的表白地被我错过了，没想到平时果断的我也有遇事不决的时刻。随着车缓缓经过倒映着路灯的暗黄色湖面，她终于开口了。
“喂！你看着我！”她的语气认真起来了。
我看着她。
“其实你也知道我的心思了吧傻子！这种时候还需要女生先开口。”
我凝视着她。
“行吧！先开口就先开口，其实我喜……”
这时车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挡风玻璃上蒙上一层巧克力色的雾气。我下意识的踩住刹车，车轮咯噔两声，在平地上经历了本不该存在的颠簸。我和她都慌张的想要下车查看，在她慌张的拉了四次车门以后我才想起来打开安全锁。
车头的右边被一层浓厚的黑色物质覆盖，还在不断的滴落，前面静静的躺着一个人，他的身上本不该在夏天出现的军大衣里洇出了暗红色，蓬乱的头发夹杂着污垢，与血腥味一同传来的还有令人恶心的酒精味道。我的眼球开始充血，血液一瞬间集中到头部，脸开始隐隐发胀起来。我实在不敢相信，我杀了人，一个深夜横跨马路的倒霉醉酒流浪汉和他那碎了一地的酒瓶残渣。我直直的盯着蜷缩的尸体，看着血水渗进地里，看着血水反射着路灯暗黄色的光，看着地上星星点点的血滴被不断流淌血流汇在一起，像在我第一次看见弗朗西斯艾利斯的《消耗》一样，我一动不动，将画面收入眼中的同时放空着自己的大脑。不知道你们是否经历过这种情况，先是一阵耳鸣，随后你会突然有种隔绝于世的感觉，身边的人依旧在说话，声音依旧顺风入耳，但什么也感受不到，像是第三者一般观察着世界。这种感觉毫无意外的来袭了。
任凭她在我旁边尖叫到声音撕裂，然后沉默着痛哭，我都只是平淡的观察着，实在无法从这些行为里获得共鸣。直到最后她抓住我的双肩，疯狂的前后摇动，渐渐把我从耳鸣中解放了出来。情感轻柔的回到我身上的同时，恐惧搭上这趟末班车，侵占了我的大脑。
对于两个抓狂的人还能要求什么呢，我用尽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想着如果能撕下自己的头皮就好了。漫漫长夜，包容着时间和无限的可能性。我开始下意识的捡起碎了一地的酒瓶残渣。路灯下它们也有着属于自己独特的反光。玻璃碎片划破了我的手，于是我握的更紧了。刺痛不断地想让我保持清醒，路边不足十米就是那个沉默的湖，我想着，要是可以跳下去就好了，它会把一切都吞没吧，吞没青春期少年无处宣泄的情感和他本可拥有的美好未来，吞没爱情、恐惧和安全感，吞没今晚和这个时代。
这是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心里突然经历了微妙的转变，虽然这种类比很不恰当，但就像一直包围着我和她的暧昧感觉一样，我们受着“或许”的影响，却比任何人都更加“肯定”。只要今晚消失就好了，我有了这样的念头，我开始小心翼翼接近尸体，蹲下，尽量不去接触到尸体上属于人类的部位。我拽住了衣领，用力拖动着，克服了静摩擦力后，这件曾是一个人的物体开始缓慢的随着我，向着湖边移动，
她大概也明白了什么，我指了指车门，那里放着平日刷车用的抹布和清洁剂。随后她大概是开始了永生难忘的一次清理。
尸体离开公路进入草地后摩擦力更大了。我竭尽全力的拉着，就在这时，刺耳的声音滑过，衣领被我从军大衣上扯了下来。更让我崩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不得不抓住脚踝的部分，才能保证移动的同时，不让尸体支离破碎。我的手清楚的接触到了，一个死人。
那是正常人绝不会有的温度，又因为离开这个世界没有多久，热量对他还有所留恋。所以并不像夏天空调屋的大理石地板一样冰冷，但那又不是一个活着的人会有的温度，在生与死之间摇摆的体温，那是行将消逝的温度。
不知道是我的错觉还是回光返照，尸体在入水的那一刹那颤抖了一下。我想也没想的就跳下了湖，在水中推着飘起来的尸体，说起来也奇怪，无论你生前是游泳冠军还是连离开游泳池浅水区扶手都会恐惧的旱鸭子。死后大自然对你都一视同仁，你会漂起来。
虽然是夏天，水温依旧刺骨，一路上我推着尸体直到水漫过我的胸口，随着棉大衣不断吸水，尸体也在下沉，最后，我用力向前一推。他随风向着湖中心远去，而我想的却是自己很幸运，没有抽筋。
等我回到车旁边的时候已经看不出来有车祸的痕迹了，对于地上凝固的血迹，如何在没有刷子的情况下被清理的如此干净，我感到十分疑惑，直到我看到了坐在副驾驶的她指甲缝之间干涸的血污。
“不是你的错，真的。”
总得有人打破沉默吧，我想。但她依旧一言不发。
我关上车门，打火，燃油的气味令人作呕。在沉默中我送她回了家，开回家的路上故意在小区大门口刮蹭了栏杆，也许这样可以解释车上的凹痕吧。但沉默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乌云密布，她彻夜未眠，抱着要表现出正常的心态，在凌晨五点开始刷牙。一直刷，直到刷出了血，然后开始了漫长的呕吐。
另一边的我，躺在床上直到午饭时间，假装绕有食欲的样子，狼吞虎咽。
雨水把剩下的痕迹冲刷的干干净净，只有一小块血污躲在了路灯的杆子下，巧妙的角度让它免受了雨水的清洗。它仿佛会永远在那了。
一周后我决定出门走走，我没有再和她通过话，也没有再能安然入睡过。一周来，手机无时无刻不在搜索过失杀人所要承担的责任，选择最乐观的说法接受，清理浏览痕迹，然后再次重复之前的步骤。我只是觉得在家中扮演了太久正常的自己，是时候放那个真正的自己出来了，哪怕只有那么一小会。我想和人说说话，和她说话，而又不敢找她，毫无疑问找她就会唤起那个永无止境的夜晚，那个我们极力淡化的记忆。面对着呕哑嘲哳的心声，我却无话可说，只能让它们不断回响。我仿佛漫无目的地走出了小区，但其实我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目的地。
一辆桑塔纳在湖边抛锚了，世界上有诸多巧合无法用言语来诉说它的奇妙。
这个无所事事的警察下了车，拨打起了拖车公司的电话。他就住在路的尽头那个刚刚建成的偏僻小区，在这个城市的未来并没有到达的时候，他因为买不起市中心的房子先来了。这是他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他那老到一年需要两审的破车停在了和一周前那辆崭新的白色SUV杀人的相同地方。他不知道开拖车的司机其实是我家邻居，刚刚和老婆闹了离婚，在家中吵得不可开交，手机在这通电话打出去之前早就被他扔向了对方，并且随着他妻子身后的玻璃窗碎片一同飞出了六楼。大概两分钟以后座机响了，那是名片中联系方式那一栏的第二行。几个月后，随着离婚，这个号码会被注销，但时间就是巧妙又合适的让这些事件以正好的发生的顺序交织在一起。这两分中，无所事事的警察听着电话那头“您呼叫的用户已关机。”，回想起早上汇报，渔民发现的那具严重腐烂的无名男尸。
好像就是这个地方？他想到。不过他同事已经去了现场处理，本来就是不会有人认领的流浪汉，如果没有接到报案，和他的关系也就不大了。然而他的目光，我已经无法称为巧合，随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停在了路灯杆子上的那块血污上。
此时的我正在步行穿过隧道，隧道里没有自然光，这里二十四小时星光闪烁。而她，与此同时，痛苦的躺在床上，旁边放着这些天来让她入眠的小药丸。蓝白色的药丸撒了一地，她没有去捡。在她狭窄的房间里，惨白的灯光落下，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也是星光闪烁。
我到了湖边了，还得绕过那辆又脏又破的桑塔纳，和那个拿着电话沉思的警察。我径直走向了湖边，走过去，到水刚刚没过脚踝，把我的脚踝也变成那种半生不死的温度，我还想接着往前走。
一个人突然拍了我一下，那个警察走了过来，把我从湖边拽了回去。
他那仿佛要吃了我的眼神让我更加不敢抬头看他，这时候他用稳定而又有力的声音对着我说：
“小心点，前几天有个流浪汉喝多了掉进去，捞上来的时候都烂了。你小子想死吗？”
他可能不太能理解我脸上浮现的瞬间笑容，觉得这个小孩着实诡异，于是转身走向拖车司机然后给他点了根烟。司机并没有认出我。
而那块血污，依旧像一块淤泥一样躺在那里，它仿佛会永远在那了。
我紧绷了一周的心情开始了从未有过的释放，我回想起了那个夜晚。车开始向后退去，躺在地上的人慢慢立了起来，血从地上车灯上玻璃上，一点点流回他的身体。一切开始倒放，车又退回了隧道，退回了星光拂过她的头发的那个时刻。我想这次我会说出口了。
手机铃声把我拉回了现实，她打给了我。她轻轻地告诉我她受不了了。
此时她躺在房间的地板上，药瓶里一半的药散落下来，蓝白相间如星光拂过她的头发，另一半在她的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