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这时,一名府丁跌跌撞撞奔将进来,慌张地禀报:“公……公子,大事不好,一群胡人闯……硬闯进来,拦都拦不住。”
紧接着听得一个极粗极响亮的声音破锣般响起,“久闻白驼山寨大名,不意竟如此怠慢远宾,可叹啊可叹!”众人脸上变色,心想:“何人如此狂浪放肆?竟敢直闯进来。”啷啷哐哐的脚步声中,一个身披酱色袈裟的白头胡僧手执禅杖霍然闯到,五名粗鄙豪鲁的胡人跟随身后,手执形状怪异的兵器,气势汹汹。
众人不知斗然间从哪儿冒出这几名不速之客,都吃惊不小。吕必明气盛,踏步上前,厉声喝斥:“哪儿来的野和尚?要作死么,敢来此撒野!”
白头胡僧哈哈大笑:“出家人云游四海,普渡众生。天下之大,难不成竟有老衲去不成之地么?”此话说得蛮横无礼之极,浑似不把厅上诸人放眼里。
易叔见他白发鬈曲,身形甚高,双眼精光四射,显有极深内功。他上前抱拳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故人来访。萨满拉大师,二十多年不见,你的老脾气一点儿都没改,依旧是锋芒劲露,咄咄逼人啊。”
那唤作萨满拉的白头胡僧猛然间听到故人二字,抬眼一看,也即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两人二十多年前便是死对头。当年易大彪与宋金刚、尉迟恭三人并称“河北三雄”,同为刘武周麾下猛将,后来刘武周投靠突厥可汗突颜始毕,引突厥骑兵入关,一路上烧杀掳掠,易大彪力谏不成,自始心灰意冷,隐身而去,是以不为外人所知。直至刘武周兵败被杀,方才动了恻隐之心,单枪匹马闯入敌阵,救出夫人宋氏。当年萨满拉追随突厥可汗突颜始毕率兵侵扰马邑,刘武周领太守王仁恭之命与敌交锋,易大彪所领精骑多次击败萨满拉。
萨满拉满拟以盖世武功威慑当场,逼迫山寨交出公主,不想却遇上劲敌,骄纵之情登时去了大半。他笑道:“二十多年不见,易将军风采更胜当年。却不知何以好端端的大将军不做,倒当起了山大王?”
易大彪不理会他的讥讽,叹了一声,说道:“命运多舛,世事难料,往事皆如梦,过去的都过去了,却还提它做甚?”
萨满拉见他意兴萧索,心念一动,说道:“易将军可是心伤故主?刘公英雄盖世,是个识时务的俊杰,只可惜英年早逝,怎不令人痛之切切。”
易大彪心怀故主,听他旧事重提,勾起无数伤心往事,垂首不语。刘非见萨满拉提起他父亲,很有扼腕痛惜的敬意,不由得憎意渐消,拱手向萨满拉行礼道:“大师识得先父?”
萨满拉不料到刘武周尚遗有子嗣,此时听这年轻人说起“先父”二字,满脸愕然。易大彪道:“这位是故主刘公之子,人称大漠银狐的便是。”萨满拉上下打量了一下刘非,点点头,说道:“令尊当年弃暗投明,计杀贼太守王仁恭,归顺我突颜始毕可汗,并与我突厥骑兵共击隋军,与唐皇分庭抗礼,何等的英雄气概……”
刘非平日听人说起父亲,皆是如何的英雄大义,如今在这胡僧之言里,父亲竟是一个里通外国的反复小人,登时满脸怒容,恨声道:“先父虽然不济,也决不是如你所说的这般无耻奸滑。看你也算是一个堂堂人物,却何以胡言毁谤我过世的先人?”此言说罢,莫声海等诸人亦义愤填膺,怒目相向。
萨满拉冷冷地道:“想我突厥突颜始毕可汗英明神武,佑护黎民,归顺我突厥,却又怎么说是无耻了?”
秦玉本来一直端坐座上,笑观情势变化,一言未发。这时却冷笑道:“认贼作父,里通外国,如此卑鄙下流的行径,算也不算无耻?”刘非瞪了秦玉一眼,怒道:“秦兄,你扶危求困击杀恶徒,我敬你是一条好汉。却为什么也来辱骂先父?”秦玉冷冷地道:“浊者自浊,清者自清。自古以来有人流芳百世,有人遗臭万年,岂堵得住世人悠悠之口?”刘非听他此言,竟一时哑然。
易大彪早年追随刘武周四处征伐,抗击突厥,何等的意气风发,到头来却因刘武周里通敌邦封刀而去,引为平生恨事。此时见萨满拉旧事重提,心下郁郁,对刘非说道:“这位大师非是诓你,说的俱是实情……”
堂上众人听了此言,都哑然失神,鸦雀无声。这话如若出自旁人之口,他们定然不信,但易大彪言之凿凿,焉能有假?刘非只觉天旋地转,似有一把利刃直剜心头,悲愤难言。要知道易大彪自来恩怨分明,刘武周纵有千般不是,他从不出口诋毁,平时教导刘非均是只提刘武周抗击突厥的英雄往事,而其母宋氏更是讳莫如深,只字不提。
那边一个身形粗豪的胡人出言相激道:“子承父志,这话古人说的好。刘公子何不投了我突厥上国,从此荣华富贵不说,圆了令尊遗愿才是正事。”
刘非哼了一声,并不理会。沉着脸对易大彪说:“先父到底做了何事,你且说个明白。”易大彪仰天长叹,说道:“公子啊公子,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事至如今,既然你坚要问起,我便说与你听罢。”当下将刘武周与王仁恭的功过恩怨以及投靠突颜始毕可汗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又说到自己不齿于与敌人为伍,终于隐身而去。刘非见他叙述往事,绝无凝滞,显非胡乱编造,不由愤愤难抑,抱头在地,眼里似有火光要冒将出来。众人均不作一声,惟闻萨满拉连连冷笑之音。
只见刘非攥紧了两只拳头,全身骨节格格作响,似要发作。小桃吓得满面失色,不敢看他。却见他站起身来,沉声问道:“你等在突厥却是甚么身份地位?”
白头胡僧桀然立于堂中,满脸狂傲。那身形粗豪的胡人以为他欲意叛出门户,高声说道:“我师傅乃突厥国师萨满拉,是可汗极为倚重之臣,只要你诚心归顺,要讨甚么官儿,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又指着身旁几个同伴,又道:“这是我二师弟圣兀耶,三师弟兀那士,四师弟嘎巴拉,五师弟曼马尼。敝人哈曼那,都是突厥国大大有名的武士。”
刘非面无表情,又道:“你等为何事而来,倒要讨教了?”
萨满拉哼了一声,神色甚是倨傲,说道:“听说唐皇将文成公主赐婚吐蕃松赞干布,中途却被你等劫下,可有此事?”刘非道:“是便怎样?”
萨满拉双眼一翻,说道:“令尊当年攻陷隋帝汾阳行宫得一绝色宫女,立将此女献与可汗,对我突厥可谓忠诚敬重之至。刘公子何不效仿令尊当年之义举,将公主献出……”
刘非又道:“你要公主何用?”
那小衣短束装扮的嘎巴拉扯开粗嗓门,抢着说道:“自然有用,咱们得了公主,唐皇翻脸不说,单是那吐蕃国必将反目为仇,到时咱们再联络吐谷浑、回鹘等国,一举攻入中原,瓜分了大唐……”
萨满拉点头道:“不错,便是此意。以刘公子身手,归顺了我突厥,又何愁不克功立业?不单得报父仇,一雪前耻,亦可裂土封王,风光无限。”
此言一出,人人脸上变色。众人目光都落到刘非身上,小桃红心中焦急,脸有细喘,易大彪、秦玉等人则是冷眼视之。却见刘非冷冷说道:“公主暂居我白驼山寨,那是不假。但你等若要恃强请走公主,却是休想!”众人见他说的正气凛然,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萨满拉哈哈大笑,声震屋瓦。他手中禅杖当啷地往地上重重一顿,喝道:“那便要手上功夫见分晓了!”刘非昂然道:“大师是要考较我白驼山寨的武功了?”萨满拉道:“不错。”
刘非道:“好!比武便比武。倘若我们赢了便是怎样,输了又是怎样?”
萨满拉不屑地说道:“只要你们赢了,我萨满拉自然转身就走。你们输了,那就不客气了,须得交出公主。”刘非豪气勃发,昂然道:“如此甚好,今日便将你等逐出山寨,以显白驼山寨威名!”哈曼那却是连连冷笑。
易大彪道:“既是比武,就须定下规则。”萨满拉道:“这是自然。”又道:“我们远来是客,客随主便,你就划下道道来。”萨满拉自恃武功高强,虽然忌惮易大彪手中神刀,但心想自已这二十几年来勤练不缀,武艺越来越纯熟精妙,恐已天下无敌。
易大彪知道今日若不动武,决难善罢,萨满拉多年前就已是手下败将,自己自然不惧他,却不知几位徒儿武功进境如何,有意让他们显一显身手。于是说道:“二十多年你我便已多次较量,武功高下自有分晓,今天咱们两个老家伙你争我斗也没甚意思。好在双方都传下弟子,就让两家弟子替师傅较量一下如何?”
萨满拉哈哈大笑道:“好!那就三局两胜,谁家要是赢了前两局,最后一局也不用比了。”他心下盘算,易大彪虽然难缠,但手下几个徒弟,却是神勇之极,要直落两局,把握极大。
易大彪道:“此堂内地方狭窄,难以施展身手,不如大伙儿移步校场,再行较量。”众人一拥而出,来到山寨的大校场上。寨中兵士听闻要与突厥武士比试武功,纷纷前来瞧热闹,登时把校场内外围个水泄不通。
嘎巴拉性子直急,不等师傅发话就纵身而出,叫道:“喂喂喂,你们谁先来?”他手头上的长柄马刀弯如蛇形,模样怪异。小桃红见他脑门上头发剃得光秃陆离,几束短辫盘桓于上,短衣铠甲,甚是丑陋,此时又是怪叫连连,不由扑哧一笑。
嘎巴拉乍见耻笑他的是一粉面少女,竟不以为忤,裂嘴回了一笑,道:“小姑娘敢下来比试比试么?”不想到小桃红竟挺剑一跃而出,挽个剑花,翩然落到场中,娇声道:“爹爹,女儿先来领教一下这丑八怪的功夫。”
嘎巴拉见她娇柔羸弱,毫不放她在眼里,摇头道:“小姑娘如花似玉的,老子一刀下去,砸成了肉泥,那有甚么好看。老子跟你玩儿的,竟也当真……你且回去,换你兄弟跟我比试。”
小桃红见他罗里罗嗦的,却也有趣,逗他道:“那你让我十招好不好?十招过后,如我还不胜你,你再还招。”嘎巴拉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又摇头说道:“小姑娘真任性!比就比好了。别说让十招,我让你二十招又如何?只是,唉……总之太可惜了。”
众人听他说话颠三倒四是,原来是个浑人,都哄笑起来。萨满拉初时见首局上场的竟是个女娃儿,心中正喜,此时嘎巴拉却又如此托大,竟让二十招,登时急了,用突厥语大声喝道:“小女娃使诈,别上她的当!”嘎巴拉却道:“小女娃能有甚么武功?徒儿不想伤她性命……”
小桃红不去理他叽哩呱啦的满嘴胡话,一声娇斥:“看剑!”挺剑便刺,剑走轻灵,隐挟风势,却是一招家传绝技“乳燕出巢”。嘎巴拉料不到她剑招如此迅捷,惊诧之下,闪避不及,给她划破了肩头,好在剑锋只是一带而过,伤口不深。嘎巴拉欲要举刀还招,却又猛然记起要让她二十招,不由哇哇大叫,甚是恼怒。小桃红更不打话,剑招如潮,绵绵不绝,一招似一招精奇,嘎巴拉只守不攻,狼狈之极,渐渐落于下风。
原来易大彪武学渊博,一把宝刀使来出神入化,更是兼通其它兵器变化,隐隐已成一代宗师。女儿使刀多有诸般不便,他并不拘泥于刀法固有的沉稳狠猛,却从中变通出轻灵锐利的剑术来,传给女儿,招数之精妙,竟不输于刀法。两人之间的武功,本在伯仲间,谁输谁赢,实难预料。此时嘎巴拉只是一味地躲闪,焉能不败?两人只堪堪拆到十多招,萨满拉瞧得心急,喝道:“嘎巴拉,赶快反击,不用等到二十招!”嘎巴拉却胀红了脸道:“师傅,不行的,说过的话要算数。”
便在这时,小桃红使出一招“如影随形”,任他如何闪避,剑锋始终如鬼魅般指嘎巴拉的下肋,只需再往前一送,便可结果了他的性命。嘎巴拉吓得魂不附体,双眼一闭,只待等死。
小桃红却不伤他性命,撤回利剑,说道:“你认输罢。”嘎巴拉尝到她剑法厉害,又见她宽宏仁慈,心想寻常女子哪有如此高深剑法,侧头向她凝视片刻,见她貌美如花,越看越像神像里的仙女,竟以为是仙女下凡,不禁地对她既敬且畏,抛下蛇刀,顶礼膜拜道:“你是仙女,你是仙女……嘎巴拉乞求恕罪!”小桃红见他疯疯癫癫的,脸上一红,说道:“起来吧,我不是仙女。”说着归入己队。嘎巴拉兀自不信,从地上爬起,捡起兵器,仍喃喃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