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时候,雨渐渐停了,打头的队伍刚好出了山。
军司官知道,山里的天气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于是便下令队伍停止前进,在一块山谷平地安营扎寨。
队伍最前面的几名骑兵,听到命令后纷纷勒住马头,一边不停地咒骂着该死的鬼天气,一边跳下马脱去蓑衣。
“小弟弟都给冻缩缩了,刚才尿尿时感觉小了一半!”一个疤瘌脸士兵一脸坏笑的说。
“要是不冻就好像你弟弟多老大一样。”他的一个同伴戏谑到,随后引起大家一阵哄笑。
“刚到山口,前面那些人就开始撒开欢儿跑了!”疤癞脸将马就近拴在一颗小树上。
“这你就不懂了吧!”另一名骑兵说,“过了鸡冠山这帮南蛮子就不怕了,先到家货能卖个好价钱!”
“妈的,就苦了咱们这些当兵的了,我都一年没看见儿子了!”
大伙七嘴八舌的聊着天,等待后面的队伍。
后边的车队还在缓缓向山下移动,看不见尽头,偶尔传来车把式高声的吆喝,以及抽打牲畜的鞭挞声。
最前面几辆车刚下山路,车轮便陷在泥坑里无法动弹,几名车把式齐心协力的在后面推车,双脚陷进烂泥里,响起“扑哧、扑哧”的水声。
差不多每年这个时候,军司官都会押运北疆的贡品回中土述职。
除了随行的中土护卫外,北疆还会派一支装备精良的骑兵进行护送,以确保车队安全通过鸡冠山间的凶险山路。
虽然大商队不怕野兽,但却会引来那些野蛮的山民,专挑那些落单的队伍下手。
野兽只伤人,可山贼不但抢劫财物,同时还伤人,说到底,人就是比野兽凶残多了。
那些精明的中土商队,怎么可能错过有军队免费保驾护航的旅途呢!所以,贡品车队起程之日,也是绝大部分中土商队离疆之时。
这一次,跟随贡品车队返程的商队更是多达数十个,心眼多的商队走在车队前,过了危险地段便加快返程速度,以便抢占市场先机,剩下的在后面紧紧跟随。
眼下这支声势浩大的队伍,早将商路附近的野兽全都吓得远远的逃开,传说中的山民也始终没见踪影。所以,除了因雨山路有点湿滑外,几天来,一直没遇到什么危险。
深秋的山野,树木叶子几乎全部落光,只有高大的冷杉和樟子松在雨水的冲刷下碧绿如翠。远山失去绿叶的遮掩,一朝露出真容,尽显巍然高大。
遗憾的是,人们并没有闲情逸致欣赏眼前的壮观美景,他们只想马上生起一堆火,烘干身上的衣服,然后在火堆上烧烤若干野味,若是能再痛快的喝几口北疆的烈酒,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半个时辰后,车队全部出了山,军务官舒禄海骑马站在一处高地上,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士兵,将所有的辎重车辆在一处开阔地集中起来。雨水将他的丹甲洗刷的鲜艳无比,像一团燃着的火般引人注目。
载有贡品的车辆停好后,车夫卸去驾车的骡马,那些负责押运的士兵扎起营帐,将贡品车辆围在中间。
随后一队士兵手拿盾牌长矛,牵着猎狗围绕营地开始警戒巡逻。
这是舒禄海第一次带队出来。临行前,聂赫青义不停地叮嘱他各种注意事项,同时还使劲儿往他行囊里塞吃的穿的,恨不得将厨房搬空,看得舒禄果在一旁不停的摇头。
“雄鹰终究要飞上蓝天!不经历风雨如何才能长大?十六岁己经成年了。”
面对聂赫青义的反对,舒禄果态度坚决,不容商量。
男人和女人疼爱孩子的方式不同,女人首先是担心孩子的安全,给予关怀,不想让孩子受到伤害。而男人却更注重孩子的成长,哪怕是成长的过程有些坎坷挫折。
身为北疆大族长,舒禄果自然对儿子有更多期盼。特别是最近一年,他对舒禄海格外严厉起来,让孩子吃了不少苦头,心疼得聂赫青义常躲在屋里抹眼泪。
严父慈母,这是最佳拍档。
让儿子押运今年的贡品去中土,是舒禄果考虑许久后的决定,他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成人礼!
看着儿子身穿丹甲随队伍离开圣鸦城的那一刻,虽说他这个阿玛难免也有些担心,但还是在满面泪痕的聂赫青义面前装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真正的男人,必须具备一定的狼性,不妥协,亦无所畏惧!
虽然并不是要你时时给人一种威胁感,但起码要有基本的血性和阳刚之气。男人绝对不能弄得像个娘们一样,丧失雄性的孔武力度。
公狼从不梳理打扮,舔毛自恋都是食草动物干的事儿。
一个懦弱的男人,在崇尚强者的北疆根本无法立足,更别说去领导他人!
所以即便今日,那些娘炮儿偶像仍然大多出自南方。
野性不是娇纵出来的,只能亲历风雨沉淀而成。环境愈是艰苦,成长则越快。历经磨难方能激发出生命中的潜在毅力。
舒禄海体谅阿玛的良苦用心,无论多苦多累始终努力坚持,此番押运贡品去中土,更是让他充满期待。
一路上,舒禄海的表现可圈可点,丝毫没有贵族少爷的架子,这让王昌民不住的点头称赞。那些北疆士兵,也都暗暗对这位未来的北疆少主人心生敬佩。
舒禄海的主要任务是协同军司官,将贡品安全护送出北疆,到达长城后会有中土的军队前来接应。只要交接完成,这趟押运任务就算圆满结束。然后他可以在中土自由游历一年,舒禄果坚信,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和商队的车辆不同,那些贡品车辆上一多半是打着铅封的朱漆木箱,箱子里装有北疆的特产和贡金,车厢顶端,插着代表中土天子威严的明黄色龙旗。
黄旗、青龙、红箱子,格外醒目。但此刻被雨水打湿的旗子,无精打采的耷拉着粘在一起,再也无法舒展起来。
不光是特产贡金,还有一些活物。
车队最后,拉着数十个装有梅花鹿和狍子的木笼,还有几只小笼子里装着雪白的海东青。那几只白鹰都戴着眼罩,有人靠近它们便会发出啾啾的鸣叫。
这些贡品几乎集中了北疆各种稀罕物,无论是活物,还是东西。有些宝贝甚至连北疆人平时也难得一见。
真正的举北疆之力,只为让那中土天子开心。
难怪天下人都拼了命的想当皇帝,坐上那张龙椅,就可以尽情的穷奢极侈,奴役天下众生,而且是名正言顺。
有些贡品车辆十分沉重,再加上山路崎岖,所以,整个队伍行进速度缓慢。整整走了五天,直到刚刚才算出了鸡冠山。
看着前方起伏柔缓的山坡,大家都感到轻松起来,气氛也随之活跃。
后面的商队也陆续抵达山谷,选择好各自的落脚地后,各种颜色的营帐开始在山谷遍地开花。
人们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就地取材用石头垒灶生火,很快,木头燃烧的烟雾合着水汽在营帐间氤氲萦绕,为这片本来荒芜的山野,增添了无限生机。
夜晚来临的时候,天彻底晴了。月亮孤冷的斜挂天空,泛着深秋的寒意。
营地里却是一番热闹景象。
人们围坐在一堆堆篝火旁,木架上烤着整只的松鸦和跳猫,火苗的炙烤,使之不停的嗞嗞地响着,闪亮的油滴接连滑落到火里,发出一声声清脆的爆响。
人们围着火堆吃肉喝酒,开心的谈论着各自感兴趣的话题,还有人哼唱着从烟支巷学来的黄色小调。人群中不时传出阵阵哄笑,连日来的劳顿,在这欢笑声中消散无踪。
这是旅途中最难忘的饕餮盛宴。
再过几天,大家就要各自荣归故里,许多商人在中土新年来临前会大展一番拳脚,凭借北疆的奇货,赚得一年最丰厚的利润,此时的心情自然无比愉悦。
直到午夜十分,人群才渐渐散去,各自回到营帐休息,只剩下几个轮换巡逻的士兵还围坐在篝火旁。
今晚,他们也有点儿喝多了。
山里的夜,有些阴冷,并渐渐起了大雾。
王昌民在营帐躺下后却一直睡不着,他总是隐隐的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便几次出来查看。
执勤的岗哨手持兵器往来巡逻,几个准备换岗的士兵正靠在篝火旁昏昏欲睡。那几只猎犬正为一根骨头争抢不休,发出狺狺的哮吠。
旁边商队的营地一片寂静,只有几堆篝火的余烬闪着微弱的红光,旁边有车队骑兵的值守,这些商人们可以高枕无忧的休息。
王昌民最后悄悄来到舒禄海的营帐,舒禄海已经熟睡,宝剑放在身旁。
这一切看起来没有丝毫异样,可他心里始终感觉不踏实,或者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直到最后一次查视回来,他终于找到原因。
营地周围的山林,今晚有点儿过于安静了!
在这样的深山老林之中,绝不该这样寂静无声。
山里的夜晚,应该有各种各样在夜行鸟兽发出的声音。而此刻,营地四周却是一片死寂,静的出奇,连平常随处可闻的夜猫子叫也听不到。
“一定是自己的队伍将周边鸟兽吓跑了!”王军司一边安慰自己,一边重新躺下。
“活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胆子越来越小了!”有那么一刻,他竟然自己暗暗嘲笑起自己来了。
夜色深沉,雾气越来越重,将整片山林笼罩其中。
王军司的感觉是准确的,今晚确实不对。但即便众人此时发现原因,也为时已晚。
最先打破寂静的是那几只猎犬,随后是那些骡马。猎犬凶悍的狂吠和马匹惊恐的踢踏嘶鸣惊醒了所有人!
王昌民起身穿好衣服,还没出营帐,一名士兵惊慌失措地跑来报告。
“林子里有东西!”那个士兵大口喘着粗气,浑身抖个不停。
“是什么?”王昌民心头一惊。
“好像、好像是狼!”士兵惊魂未定。
“几只野狼有啥可怕的!”王昌民觉得士兵有些大惊小怪,暗骂其胆小无用。
但当他来到外面,树林中的景象顿时让他心跳加速,几乎说不出话来。
不仅是他,还有舒禄海,连同那些在北疆长大的士兵,全都瞪大了眼睛盯着对面树林,脸上惊恐万分。
营地的四周是茂密的丛林,此时全都隐没在浓浓的夜雾里,但那雾气却呈现出一种莹莹绿色,绿色雾带缓缓飘动,恐怖又诡异。
在绿雾下方,无数只碧绿光点忽明忽灭,那是一双双狼眼。
这飘忽不定的绿雾,正是被狼眼发的光渲染所致。
这是三百年来未曾有过的场景,这是传说中那场人狼大战的真实再现。
商队营地早已乱成一团,那些中土商人何时见过这样的景象,一些人已经吓得浑身筛糠般发抖。还有些人不停的拜佛作揖,甚至祈求他们曾调侃过的圣鸦神保佑。
北疆勇士训练有素,早已手持矛盾,展开环形防御队列,将贡品车辆围在中间。但他们没想明白,眼前这些入侵者,显然并不是冲这些金银来的,狼群要的东西只有一样,那就是他们这些人的血肉之躯。
舒禄海一脸紧张,手中握着宝剑不停颤抖。虽说近几年他常随阿玛上山打猎,并且也曾遇到过野狼,但面前的这个阵势,他却从来闻所未闻。
骑兵队长正厉声斥责着几个胆怯的中土士兵,威逼着他们回到自己应该坚守的岗位上去。
王昌民努力保持着镇静,向士兵喊到:“小伙子们,握紧盾牌,不要怕,不过就几只野狼而已!”
那个骑兵队长就站在王昌民身后,他偷偷捅了捅王昌民,然后凑到耳边抖声到:“王军司,你看那边!”说罢,用手转圈指了一遍。
王昌民随他的手环顾一周,四面山林全部笼罩在朦朦绿雾中,绿雾下方是数不清的狼眼,好像一盏盏燃着鬼火的灯笼明灭眨动,并密麻麻的正从山林深处缓缓向营地围拢。
一股腥臭的味道,正在空气中弥漫开,那是群狼的呼吸之气。
传说,三百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狼群大举袭击祭坛,后来多亏三足乌相助才取得胜利。
可眼下,三足乌在哪呢?
腥臭味越来越浓,一个庞大的狼群从四面将营地围了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绿色包围圈。
前排士兵己能看清步步逼近的野狼的尖牙。逃跑几乎没有可能,任何试图穿越狼群的想法,无异于将肉送进绞肉机。
这是一个蓄谋已久的计划,是狼族送给北疆人类的一个血淋淋警告!这个警告将让所有北疆人都印象深刻,尤其是大族长,更是终身难忘,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