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气势汹汹冲向城南。
街上看不见其他人,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平整湿滑,几十只木底鞋同时敲打着路面,在空旷的街上发出急促不安的声音。
队伍中的人群情激昂,男子脸上全都燃着腾腾怒火,好多人两手各攥着一块儿石头,石头应该经过精心挑选,个头不大也不小,而且棱角分明。
所有人都穿一身藏青或黑色的粗麻布衣服,让整个队伍看起来沉闷压抑,仿佛一队索命的鬼魅。男人们全留着及胸长须,同深色布袍难分彼此。
队伍中还有几名女人,她们罩着一件密不透风的波卡长袍,从头到脚只露着一双眼睛,满是激动和狂热。
一名男人在队伍最前面带路,穿过两条街,男子在一间简陋木板房前停下。
“就是这!”男子四下打量了一番对其他人说。然后他走上前,用力拍打房门,“开门!”男子命令到。
“额尔金,你给我把门打开!”等了一会见屋里没有回应,领头男子大声喊到。
后面的人群陆续来到木板房前,人们开始七嘴八舌地咒骂着,大声的恫吓着,还有几人将手中石块砸在门板上,发出空洞的响声。
木板房里始终没人回应。
又拍打了几下后,后面的一个男人失去了耐心,他推开前面的两名同伴,退后几步,然后猛的冲向木门,抬脚向那扇单薄的木门踹去。
随着“嘭”的一声响,木板门一下被踹得四分五裂,男人将残余的门板扯下来,然后纵步窜进屋里。
一名黑衣女人正面对门口跪在地上,女人没带面罩,一脸惶恐,看见男人进屋,女人不停的磕头:“额其克饶命!额其克饶命!求各位大人饶了我家吉兰吧!”女人声泪俱下的哀求到(额其克是叔叔的意思)。
后面的人群跟着涌了进去,黑压压堵在门口,一个个怒目而视。
“把那个婊子交出来!”一个凶悍的黑衣娘儿们怒吼到。
“对,快点交出来!”
“交出叛徒!”
各种恶毒的咒骂和怒吼声交杂在一起,瞬间淹没女人的哀求。
见女人跪在地上不为所动,领头男人一抬脚将女人踹倒在地,然后想进左边的里屋查看。女人见状突然爬起来,然后不顾一切地扑倒在男人脚下,两手死死地抱住他的腿,任凭男人怎么挣扎,女人也不肯放手。
女人的行为顿时惹恼众人,在一片嘈杂的谩骂声中,两名女人冲出人群,其中一人一把抓住女人的头发,试图将她拽开,另一人则一边破口大骂,一边不停狂扇女人的耳光。
女人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坚持着,任凭两人如何殴打,就是不松手。
在几个人纠缠的时候,另外两名男子趁机闯进里屋,她们四处找了一阵,突然随着一声惊恐的尖叫,其中一名男人从门后一个木柜中,拎出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
地上那个女人听到尖叫声,一下放开先前那个男人,想爬起来往里屋冲,却被那两名黑袍女人死死的抓住无法脱身。
情急之下,女人被彻底激怒了,愤怒让她整个脸孔变得扭曲,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喊着,拼尽全力疯狂的扭动身体,试图挣脱开,同时对抓着她的两个女人脚踢、牙咬,还往其中一人脸上吐吐沫。
女人激烈的反抗让抓着她的人感到意外,一分心差点儿让其挣脱。这时,那个领头的男人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棒,对着女人当头一下,女人应声昏倒在地,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额娘!”被两名男人从里屋抓出来的女孩儿见状,尖声哭喊起来,“你们这帮杀人犯!”女孩骂到,但下一刻,女孩儿的声音就被震耳欲聋的吼声盖过。
领头男人向那两名男子挥挥手,两人象拎一只小羊羔一样,毫不费力地将女孩儿带出门外,人群自动向两边闪开,让出一条黑色通道。
“额娘!”“杀人犯!”女孩儿并不理会两旁的人,她一边咒骂一边哭喊反抗,但终究无法挣脱。
“捆上她,带到布策比(死亡的意思)!”等人群同女孩儿走远后,领头男人指着地上的女人说,“要让她亲眼看着叛徒的下场!”
布策比广场位于木栅城最偏僻的西南侧,紧临城墙。此刻,厚重的石墙上已落满成排的乌鸦和秃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人肉大餐,这些扁毛畜牲能够根据人们的情绪预知即将发生的事情。
在广场中心立着一排绞架,绞架下散落着一些白骨,想必是那些大鸟的杰作。
离绞架不远的地面,有一个半人深的竖井,竖井格外狭窄,只能容下一个人站立,竖井周围有几个石堆,触犯族规的黑水女人都在这里被处以石刑。
所谓石刑,是指用石头将人活活砸死的一种刑罚,残忍、野蛮,无人道。
女孩被押到广场后,暂时被绑在一根石柱上,两名男人正骂骂咧咧的从井里往外清理骨头,引发墙头鸟群一阵阵骚动,那是上次石刑后的遗迹,清理干净后,两人又往井里填进去一些石块儿,因为女孩过于矮小,需要用石头垫一下竖井,以便等会儿女孩站在里面能露出腰以上的部位。
广场四周围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有人在窃窃私语述说着女孩的罪行,有人情绪激动的不停咒骂,更多人在默默吟颂恨经,“爱会使人软弱,唯独仇恨能够让人变得无比坚强!愤怒之火能锻造我们钢铁般的意志,战胜苦难,撕碎强敌……敌人的鲜血让宝剑更加锋利,人世间,唯有复仇后的快感最美妙!”
阴森森的内容,从一群同样阴森的黑衣人口中吟诵出来,甚至比绞架白骨更让人不寒而栗。
女孩的额娘也被随后拖到广场,女人依旧没有醒过来,女孩看见额娘又担心的哭了起来,但却换来人群更加恶毒的咒骂。
过了一会儿,在一阵断断续续的铜铃声中,广场东北端人群从中间让出一条通道,一名萨满缓步走来,身后跟着两名随从。萨满一身黑衣,就连法衣上的锥形铜铃和铜镜都泛着黑漆漆的光,随着黑衣萨满的走动,铜铃不停发出响声,好像来自地狱的催命音符。
黑衣萨满是黑水部唯一带面罩的男人,没人知道面罩后那张脸到底长什么样,实际上,很多人一听那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就失去了探寻他真面目的勇气。
巫师身后跟的两名助手也是一身黑衣,两人手持法杖头戴面具,凶神恶煞的表情仿佛就是这两人的真实容貌。
三人缓步走向石柱,铃声响起后,女孩停止了哭闹,人群也渐渐安静下来,偌大个广场上,只有石墙上偶尔传来的乌鸦的晦涩叫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黑衣萨满身上。
走到石柱前,黑衣萨满沉默了一会,然后伸出干枯的手,放在女孩儿头顶,“虚伪的爱最容易蒙蔽我们的双眼,使人意乱情迷!”巫师用一种让人窒息的声音说,“勇敢的人不会流泪,是荒唐的爱软化了你的意志,唯有仇恨能让你找回自我,重塑坚强!”黑衣萨满似在幽幽吐着死亡之气。
“有仇必报的恨神在上,请拯救她的灵魂,让她远离虚假爱意,给予她勇气,重回正途…”
女孩听到这猛然惊恐的睁大双眼,黑衣萨满居高临下的低头看着她,“你愿意遵从恨神旨意,亲手杀死引诱你的人,以换取神灵的宽恕吗?”一股寒气从面罩下透出,直逼女孩儿清纯的面孔。
人群屏住了呼吸,注视着女孩的反应,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想要活命的唯一办法。
“女孩儿犹豫了一下,然后咬着嘴唇盯着黑衣萨满昏暗的面罩,坚定的摇摇头,两行泪水同时从眼中流了出来!”
人群再度沸腾。
“砸死她!”
“砸死这个叛徒!”
……
黑衣萨满默默盯着女孩的面孔,好久,直到女孩再度决然摇头,黑衣萨满轻叹一声,然后他转向人群,“她已被恨神抛弃!”
这是最终审判。
巫师的话音刚落,已有两名男人冲上前,粗鲁的将女孩从石柱上解下,反绑起双手,然后一路拖拽着将其丢进竖井,女孩的一只鞋中途掉在地上,但没人理会,好多人不约而同跑向那几个石堆,每人拿起两块手头,然后迫不及待的围在竖井四周,打量半截身体露在井外的女孩,好像野狼看着猎物。
同时,女孩的额娘也被人用凉水泼醒拖到竖井旁,两名男子将她双臂背在后面,按着跪在地上,一个男人薅着女人的头发,强行让女人面对女孩儿。
“一会儿你要是敢闭眼,我就把你的眼皮割掉!”一名男子狞笑着将一把锋利的剔骨刀在女人眼前晃动,恶狠狠的说,“记住了女人,只割眼皮不碰眼珠子!”
女人一脸绝望,看着女儿泪如泉涌。
“请恨神拯救她的灵魂,”黑衣萨满用手摸着女人的头顶,“让仇恨填满她的胸膛,让她重新变得强大!”说完这些话,巫师领着两名助手穿过人群扬长而去。
“砸死她!砸死她!”在巫师身后随即爆发出阵阵亢奋的吼声,以及女孩儿的惨叫和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
片刻后喧嚣平息,人群从竖井周围散开,乌鸦和秃鹰鸹噪着扇动翅膀,成群结队从石墙上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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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水人就是曾为北疆五大部族的布赫族。
三百年前同乌拉人本是兄弟部族,布赫族长当时曾位列北疆五长老之一,在同狼族的大战中,布赫人勇猛杀敌,死伤最为惨重。
祭坛大战的几年后,大族长死于伤病。由于当时其独子尚且年幼,按理说,大族长的宝座应由位居二族长的布赫人接任,但纳喇部却联合其他两位族长从中作梗,私下串通一气,硬将舒禄部幼子推上大族长宝座,然后他们在幕后联合操控,间接攫取了北疆大权。
虽说舒禄幼子长大后重新夺回权利,但布赫人所受到的不公平对待却始终没有改变。
布赫人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祭坛大战中,布赫人损失最大,救治三足乌更是起到关键作用,但在后来的利益分配上,布赫人却受尽不公平对待。不但没有得到好处,反而处处被排挤,连原本的利益也损失了不少,这自然引起族人的怨气。
然而,因为布赫人实力受损,当时实在没有办法与其他部族抗衡,只好将不公忍了下来。
可忍让并没换来太平,反会让对方变本加厉。
终于有一年,布赫人的忍耐达到极限,在牧场问题上同古尔部爆发激烈冲突,双方都死伤惨重,最后一直闹到圣鸦堡长老院。
遗憾的是,当时的舒禄族长年幼无知,还没能明断是非,在两名偏袒古尔部的族长授意下,年轻族长最终做出了对布赫人不公平的裁决。
裁决公布的当天,就引起全体布赫人的愤慨,几日后,两个部族再度爆发冲突,这一次布赫人占了便宜,甚至连古尔族长的一个儿子也在冲突中死亡。
这下古尔人不干了,古尔部族长更是恼羞成怒,一气之下竟同意了属下提出的灭族决定。
古尔人表面答应长老院提出的和解调节,但暗中却纠集所有能调动的兵力准备报复,等布赫人发现时已经晚了,布赫族长在议事厅被当场杀死,族人也尽遭毒手。
布赫人虽然英勇,但在几倍于自己对手的围攻下损失惨重,几乎遭灭顶之灾,最后只有几百布赫人侥幸逃脱。
属于布赫人的牛羊和牧场,随后被其他部族瓜分殆尽。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布赫人会就此消亡,即便不会灭族,想那区区几百人也绝对兴不起多大风浪,古尔人自此安稳的过起日子。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布赫人并没消亡。非但如此,还顽强生存了下来,并在北疆西南的在荒山野岭中逐渐壮大。
布赫人始终没忘记曾经的屈辱,重新强大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报仇。
首先遭报复的是乌拉部位于西南的牧场,那些牧场,其实原本就是布赫人的。
布赫人疯狂的掠夺乌拉人的牛羊,还有女人,并将所有俘虏押回木栅城吊死。
那时候,北疆已经进入和中土通商的时代,生活方式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经过几次大规模的冲突,谁都没占到便宜,两边各有死伤。
后来,双方都发现,想彻底消灭对方的想法似乎有点儿不切实际,再加上几大部落对当年的事多少有些愧疚感,最后乌拉人带头做了适当的妥协,归还了布赫人一部分牧场。
妥协迎来了暂时的和平,但却没能从根本上消除仇恨。
此时的布赫人已经改称黑水族了,据说,当年支撑黑水人活下来的最大动力就是仇恨!
为此,黑水人敬奉恨神。
黑水人认为,世上唯有仇恨才是最强大的信念!
仇恨可以让弱者变强;仇恨可以让部族延续;仇恨可以战胜恐惧,亦可以战胜一切敌人;仇恨更能让一个部族变得无比团结!
对于布赫人当初究竟是如何从区区几百人重新发展壮大,避免消亡的,北疆流传着有好多版本。
流传最广的说法是,当年布赫人逃到西南山林后,为了避免亡族,实行了一个简单又行之有效的办法,那便是取消了传统的夫妻制度!
就是说,布赫人的男人可以随意成为部落女人的丈夫,部落女子除了经期和孕期外,任何时候都不得拒绝部落男子,否则就要被处以石刑,给活活砸死。
说白了就是共妻制度,部族男人可以随时随地同部落里的成年女人***,而女人不得拒绝。
这个制度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让女人多生孩子,增加部落人口。
女人一旦怀孕,会得到所有族人的照顾,孩子出生后由整个部落共同抚养。女人生的孩子越多,在部落的地位就越高,越尊贵。生孩子最多的女人,被全部族人称为“额母”。
有更离谱的传闻,说有黑水男子,甚至娶过母猴子代为繁衍人口。
传闻终归是传闻,真假无从考证,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当初只有数百人的残余部族,不但没有消亡,如今已成为北疆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
黑水人不允许本族女人和其他部族结婚,触犯这条族规的结果是可怕的,要么女孩亲手杀掉与之相恋的外族男子获得部族宽恕,要么自己被处以石刑砸死。
这条族规虽然残忍,但几百年来还是不停有人以身试法。
或许黑水长老们没想明白,在爱情面前,仇恨有时是不堪一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