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出口位于圣鸦堡城墙外的一个废弃祠堂中,祠堂年久失修房屋早已倒塌,平日里荒草掩映,是圣城出了名的闹鬼之地,白天也很少有人敢靠近。
舒禄倩刚走出密道就看见马佳毓荣,她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委屈,扑到马佳公子怀里痛哭起来,为了这一刻,她同九画费尽心思策划了数日,至此终于成功。
马佳毓荣轻柔的拥着她,不停拍着她的肩膀安慰着,二格格紧紧搂着马佳毓荣不肯松开,仿佛一松手便会失去彼此。眼下,马佳毓荣是她的一切,因为半个时辰前,舒禄倩踏入密道的那一刻,便意味着失去了所有。
塔克图堡这条通往外面的密道,属于大族长家的最核心密秘,那是塔克图最初的建造者深谋远虑留下的一条逃生通道,每一任舒禄家长都会教给儿女如何在紧急情况通过密道逃生,只是舒禄果当初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女儿竟借此对抗自己,逃避和亲。
舒禄倩打算逃婚的决定,连大姐和聂嬷嬷都没告诉。除了九画,现在二格格谁都不相信,她甚至有点儿恨身边的人,阿玛公开和亲的决定后,只有丫鬟和她感同身受,而平日里口口声声说疼爱自己的人,竟没一个人站出来袒护自己,说句反对的话。
最出乎意料的是舒禄文婧,不仅不积极帮着她想办法,反而劝自己认命!这让舒禄倩感到格外失望,甚至有些心寒。也让她更加想念额娘,“如果额娘在,肯定没人敢这么对待自己!”前几天二格格眼睛都哭肿了。
好在丫鬟支持她的所有想法,并表示愿与她同甘共苦,声称无论二格格走到哪里,她都会永远陪伴在身旁,这让舒禄倩多少感到些安慰。
伤心之余,同时也唤醒二格格的无穷斗志,“认命?为什么要认命?”二格格从小就对这个词特别厌烦,“命只有这么一次,为什么要将就?”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是鸡和狗的事,她堂堂舒禄部的二格格绝不认同。如果那样岂不是太对不起自己了。天底下谁都可以对不起你,唯独你不可以对不起自己!命运很多时候就是靠反抗赢得的,就算最后结果仍然无法改变,但起码要尝试,这样方能活得问心无愧。
所以,平复心情后,舒禄倩便打定主意绝不屈服。
在正式告诉女儿决定之前,舒禄果老奸巨猾的先给女儿大讲特讲中土公主远嫁异邦的和亲典故,并将这种以牺牲女儿幸福为代价的政治婚姻吹捧的无比崇高。
怎奈剧情过于老套,加之大族长编造谎话的水平过于低劣,刚说几句话就让二格格听出问题。
在女儿的逼问下,大族长最终不得不道出实情。
得知真相后,舒禄倩几乎儿当场崩溃,她尖声哭闹起来,声称死都不会答应阿玛的要求,并吵着要去神庙告诉额娘,最后被塔克图堡的侍卫拦住没能如愿。
九画也哭成泪人,丫鬟没资格向老爷哀求什么,她唯有同主子同呼吸共命运,二格格的喜悦就是她的喜悦,二格格的悲伤同样是她的悲伤。
就在几天前,舒禄倩在大姐的陪同下,在圣城最有名的成衣铺订做了数套大红旗装,随后姐俩去了趟神庙,对于舒禄倩想让额娘参加自己婚礼的想法,叶赫青义竟罕见的答应了,直乐得姐俩好几天都合不拢嘴。
随后几天,二格格简直像度日如年,每天念叨要去看新装有没有做好,就在获悉惊天噩耗的当天上午,九画还在为此取笑她。
这世上从来都是如此,意外总是不请自来,而幸福却从不轻易让人拥有。
哭闹了两天,见苦肉计无效,二格格开始绝食反抗。
对于阿玛那些大道理,二格格一概不认同,舒禄果苦口婆心的一番劝解,到头来只换来二格格一句话:“如果只能在死和嫁给那头野兽中做选择,我宁可选择死!”
二格格早就听说过关于黎冒东的若干传闻,传闻中黎冒东等同于人形动物,不仅野蛮、凶残、而且还毫无人性,对自己的亲老子都能痛下杀手。
“完全是一派胡言!”舒禄果听后驳斥到,“前几天,终北人的缔盟文书就是黎酋长亲自书写的,字写得相当不错,你想想,真像谣言传的那样,他怎么会写字!”
“会写字就不是禽兽了吗?”二格格反问,“你原来不总说有些禽兽看上去其实比大多数人更有人样儿吗?怎么现在忘了!”
被女儿抢了白,舒禄果并不甘心,他搬出当权者擅长的那套价值理论,什么贡献、荣誉,伟大,还有牺牲小我成全大家之类的讲了一大套。
可这些崇高思想对于二格格同样完全无效,对于舒禄果宣称为了北疆人民牺牲自己的言论,舒禄倩毫不客气的反驳到:“别人的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牺牲我的幸福来成全别人?如果就因为我开心他们活不成,那么就让他们去死好了,这是他们的命,不是我的命!”
几句话憋得舒禄果竟一时间无言以对。
其实舒禄果并不忍心下这个决定,可目前的形式让他没有选择,“这是为了整个北疆的安宁!你嫁到终北部,可以换来部族间的和睦,能够拯救无数人的性命!这是一件很伟大的事!”这话说完,连舒禄果自己都觉得十足的无耻。
“我不要伟大,我只要平平淡淡的生活!”舒禄倩声音尖利,像哀求,更像在控诉,“说到底,你还不是为了保住那个座位吗!”
二格格的话像一把钝刀,毫不留情的戳破大族长精心编织的华丽谎言,也让他想起当初坚决让儿子护送贡品车队的情景。
“是啊,人都是自私的!”大族长最终理屈词穷。
现实是残酷的,有些选择并非我们本意,而是别无他选。
虽然舒禄果格外疼爱女儿,但当下的决策关乎到时局稳定,“要怪只能怪你生在舒禄家吧!”他沉着脸色狠心说完,命人将二格格送回楼上房间。
为防节外生枝,舒禄果下令丫鬟们要时刻守在舒禄倩门外,没有他的命令,二格格不许出塔克图堡的大门半步,“如果二格格出一点差错,我将你们的手脚全部砍掉!”舒禄果的话让丫鬟和内卫听得心惊胆战,他们头一次看见老爷如此严厉。
舒禄文婧当天便得到消息,她对此没一点儿办法。当天,舒禄文婧曾尝试着劝慰阿玛,结果刚一提到此事,舒禄果直接就沉下脸。
“为什么?”舒禄倩委屈的向姐姐哭诉到,“为什么咱们的命都这么苦?”
“唉,只能认命吧!”舒禄文婧早就放弃抵抗了。
噶礼和聂嬷嬷只是像征性的劝了舒禄果几句,两位老人知道自己的分量,同时也知道老爷这么做是为了北疆的大计着想,舒禄果疼爱女儿是人尽皆知的事,眼下作出这种决定肯定是迫不得已。
老管家每天晚上照例坐在壁炉前陪老爷喝茶,一连几日对此事只字不提。聂嬷嬷自从知道消息后就不肯再露面,老太太将自己平日穿的衣服打成一个小包袱,她打算格格出嫁那天就去神庙,这是早就做好的决定,现在连聂嬷嬷也无法离开塔克图,大族长不允许她在二格格出嫁前见到叶赫青义。
还有四族长的额腾伊堡(“额腾伊”是“强盛”的意思)。
马佳泰当天便将此事告诉了儿子,马佳公子年轻气盛,当即抽出腰刀要去找黎冒东拼命,后被阿玛一番训斥才算作罢。
表面上马佳毓荣看着似乎冷静下来,可心里一点儿都不服气。
虽然舒禄果一直觉得这位未来的霍其珲缺少些阳刚之气,但马佳毓荣内里其实十分刚强,面对他人的横刀夺爱,无论阿玛举出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无法说服他。男人不同女子,马佳公子开始不动声色的想办法。鉴于阿玛所说的情况,马佳毓荣知道既然连阿玛都无力阻拦,那么自己去求大族长同样无济于事,弄不好还会打草惊蛇。
一开始,马佳毓荣想趁大族长不在时找舒禄倩当面商量,但没能如愿,舒禄果特意下了命令,侍卫不允许马佳公子进入塔克图堡。
马佳毓荣不死心,每天守在城堡外,一连几天,终于见到九画,他趁四下里没人,偷偷告诉丫鬟:“回去告诉二格格,如果她同意就找机会逃出来,一起远走高飞!”
九画回去如实禀告,正处在绝望中的二格格听后如同抓到救命稻草,目前来说,这是唯一的希望,她也在想这个问题,只是还没来得及同丫鬟商量,得知马佳毓荣也是这种想法,舒禄倩既感动又兴奋,和心上人私奔,总是带着那么点儿浪漫。
漂泊久了的人盼望安定,平稳日子过惯了又向往自由,生活总是需要不同的调剂。
舒禄果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女儿身上,完全疏忽了丫鬟,这为二格格实施计划创造了条件。
通过丫鬟,舒禄倩和心上人约定好具体时间,二格格开始一反常态,不仅停止了哭闹,并开始吃饭了。舒禄果以为女儿终于想明白了,又进行一番趁热打铁的劝说,随后开始放松警惕。
二格格知道自己从正门无法离开,因为阿玛有令,侍卫绝不敢放她离开塔克图。后来,舒禄倩想起密道。
发现二格格逃跑,已是第二天早上的事,舒禄果早晨起来推开卧室门,发现丫鬟们整整齐齐的头贴地面跪在门口。
听丫鬟一脸惶恐的叙述完事情经过,舒禄果并没有发火,只是轻轻挥了挥手让她们起身退下。
女儿的逃走无疑增加了不确定的变数,并完全打乱了之前的计划。终北部的反应更是无法预知,舒禄果心情格外复杂,但同时又有种莫名的轻松感。他轻轻叹了口气:“千算万算不如天算,争来争去争不过命!一切都是天神旨意!”这一刻,舒禄果突然觉得自己对天神是无比虔诚的。或许,这才是最完美的结局,自己即遵守了承诺,又不违背良心。
至于终北野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舒禄部族还有其他适龄女子,事情可能还没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况且,作为大族长,总不能把几名儿女全当成工具吧!
自从告诉二女儿这个决定后,其实舒禄果每天都活在煎熬中,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想想自己最亲近的几个人,死的死,离开得离开,而这一切都是自己一手促成的。如今只剩下二女儿这个唯一安慰,没成想又横生这种意外。
在古尔敦发生意外后,大族长常有种疲惫感,他感到无形中有一只手,冥冥中操纵着自己的一切,自己像一个傀儡任之摆布,完全无力反抗。
还有此番和亲事件,黎冒东竟点名要娶二女儿为妻,他怎么知道的二女儿?难道这一切都是纳喇苏勒捣的鬼吗?如果说怨二族长,可终北人却又明明是自己请来的!
事情发生后,舒禄果曾私下和四族长谈过一次,马佳泰让他好好想想,自己的不幸谁能从中得到好处,多半就是他的问题了!
可自己倒霉,谁会受益呢?怕是有太多人了吧!除了自己的家人,大概所有北疆人都是大族长的敌人,表面高喊“赫拉”、“万岁”那不过是假象,舒禄果深知,其实有一种“去死吧”其实是以“万寿无疆”的字眼喊出来的。
而这段时间以来,眼下女儿的出逃,竟是唯一一个让他由衷感到高兴的消息。
舒禄果其实并没有太大的野心,近几十年来,他所期望的不过是保持时局稳定,平安度过自己的大族长岁月,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局势永远朝他意愿相反的方向发展,每次都是如此,对于舒禄果来说,唯一不出意外的,就是总出意外。
“即然躲不开,那么咱们就好好较量一下吧!”
舒禄果赶到议事厅的时候,文武官员基本都到齐了,和几位族长寒暄了几句,大族长在自己的宝座上坐下,在来议事厅的路上,大族长已盘算好了如何向众人宣布女儿逃婚的事,但在此之前,是例行的长老会议。
听众官员汇报头一天圣城中的大事小情,是件顶枯燥的事情,舒禄果每次都觉得厌烦,今天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每听完一位官员的汇报,舒禄果都会同身后几位族长商议一番,然后作出决定。
岱钦先汇报了从木兰城撤回骑兵的情况,“现在看来显然是一场虚惊,富察部接走汪志斌后连夜拔营起寨回了木栅城,一兵一卒都没有留在边境。”
还有来自大通河驻地的消息,自从前段时间发生多起儿小摩擦后,黑水人最近突然安静下来,“我已经命令哈康尼统领不能掉以轻心,并加强边界巡逻了!”
每次看见岱千骑,舒禄果总是脸浮笑意。随后,他的视线扫过大殿,突然发现在武将行列有个空位,是冷司令的位置。
舒禄果不由得皱起眉,正要询问,突然议事厅外传来一阵吵闹,就在众人正疑惑时,议事厅大殿的门被打开了,冷司令风风火火的从外面大踏步走了进来,来到月牙台下,冷金树抱拳施礼:“对不起,列位族长,在下有事耽误了一会儿。”
舒禄果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算是回应,冷司令微笑着道过谢,“在下有事向大族长和四族长汇报!”冷金树恭恭敬敬的说,“昨晚宵禁时段,在下夜巡时无意中在街上撞见二格格和马佳公子!”。
舒禄果和马佳泰闻言同时愣住了。
“因考虑到最近圣城夜里并不太平,所以,”冷司令继续到,“在下擅作主张,将二格格和马佳公子请到守备队保护了起来,刚刚才将格格和马佳公子护送回圣鸦堡内,此刻就在议事厅外,特此向两位族长回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