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狱卒骂骂咧咧吼着问谁想上战场赎罪时,正好是赫一哲在地牢里呆满半年的日子。
地牢里的时间好像早已停滞,每过一天,一哲就在石壁上做个记号,以铭记又一个朝生幕死的希望,随着记号的增加,失望渐渐沉淀为绝望,比地牢更加黑暗无边。
所以,当听懂狱卒吼声中的内容后,一哲只觉眼前猛然泛起一片光明,让他一阵头晕目眩,此刻那粗鲁的咒骂简直如同天籁。
犯人们反应不一,最兴奋的是出狱无望的重刑犯,这是他们离开黑牢的唯一办法,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自由成为唯一追求,为此,许多人甚至曾不惜祈求天下大乱,期盼世界末日来临而达到目的。
那些正剜门子托关系的犯人却不为所动,上战场卖命本来就是无钱无势的穷苦人的宿命,在他们眼里,唯有性命才是最宝贵的,这点中土人理解深刻,他们称为好死不如赖活着。
一哲和杜冯当即报了名,随后两人默默祈祷申请能够通过,数月的牢狱生活让一哲几度丧失活下去的勇气,每次在自己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总是因为额娘的适时探视而重新振作。
看着额娘哀伤的脸庞,一哲知道自己只能坚持下去,如今,已不光是为了自己而活,更是为了爱他的人。
委二爷出事后,老太太当天就病倒了。
在她和赫青山心中,委二爷是营救崖蛋子出狱的唯一希望,自从那次给委二爷送镯子后,老两口还一起去了趟委府,原本打算趁送狍子肉的机会再哀求一下委二爷,但那次不巧,委二爷不在,只见到了傻仆二小儿。
结果没等老两口再登门,那条爆炸性新闻已传到乌鸦泡镇。赫青山听根缓儿眉飞色舞的讲完后半晌无语,然后压低声音告诉他,千万别让你窝克(婶子)知道了,没等根缓儿答应,门外已传来老太太的绝望哭声。
一哲额娘躺了好多天才缓过来,不管怎样,日子还得继续,随后再去探望儿子,赫青山也跟着进入地牢,虽然没和一哲说话,但当看到一哲憔悴落魄的模样时,老头心中的怒气在瞬间全都消散了。
委二爷出事后,赫青山的处境反而改善了很多,因为镇上人们的关注点转移到失踪案上去了,嘲笑的对象也换成整个委赫部,有些人总是将嘲笑他人当做人生的最大乐趣,否则会活不下去,这一传统流传至今,千百年不曾改变。
冼法连倒是没什么变化,见到老青山仍然阴阳怪气儿,即便不用言语奚落也会用眼神进行一番挑衅,只是赫青山如今能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让冼法连失望不已。
那些委赫族人更觉无地自容,部族这些年总共出了两个名人,一个在万众瞩目的大会上公然声称要娶黑水女人,另一个大人物竟是十足的变态狂,最讽刺的是,这两个人,都曾是族长口口声声要部族年轻人学习的榜样!臊得部族元老连除名通告都没敢公开,他们都觉得,现在越低调越好,只要不引起别人的主意,哪怕集体换个姓氏都成。
老族长莫昆达连续数日闭门不出,过年的祖祠祭拜都是偷偷进行的,委赫祠堂冷冷清清,一下子失去了以往的热闹。
世态人情本来如此,有人做恶虽然并不见血,却常常比杀人放火来的更为歹毒。
杜冯比一哲晚进地牢两个月,两人年龄相当,脾气相近,很快就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递交申请的当天晚上,想象着可能不久便能重见天日,两人躺在草堆上兴奋的睡不着觉,一哲为此特意将当天的记号画成个太阳图案。
“你杀过人吗?”杜冯小声问一哲。
一哲摇摇头,他只在狩猎时杀过野兽。自进入勇士团以来,一哲从没参加过部族间的冲突,六道湾诛杀相柳是唯一的一次实战,虽然对方长着人脸,但一哲却从没把它当成人。别说是相柳,有时候拥有完整人形的都不一定是人,哪怕对方还能口吐人言。
“其实,杀人同杀野兽没有区别,无非是流血,挣扎,然后就咽气了!”杜冯残忍地说。
“你杀过?”一哲知道杜冯是因为杀人而被关进的地牢,但并不知道具体情况。
杜冯点点头,“一起杀了仨!”
“那是我们村的恶霸,”杜冯没理会一哲的吃惊反应继续到,“自打我记事起,那家伙就欺负阿玛,阿玛胆小怕事儿,而我家就我一个小子,姐姐更是无力反抗,他家有三个大小伙子,经常合伙欺负我们一家!”
杜冯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有一次他家老大喝完酒跑到我家撒野,结果那天阿玛不在,那家伙竟然对姐姐动手动脚,额娘拼死护住姐姐,我只会吓得躲在一边哭,他竟然直接用木棒把额娘活活打死了,当时我还小,刚记事儿。
“他走后我和姐姐爬到额娘的身边,”说到这杜冯瞪大了眼睛,借着微弱的灯火,一哲看到那双眸子熠熠闪光,“额娘枕在我腿上死的!”
“额娘死后,他家花钱买通了部族长,这事最后不了了之,我和姐姐多次为额娘伸冤,全都无济于事,没人向着我家。从那时候我明白一个道理,求人不如求己,就算全世界都不能给你公正,但你自己可以给。我发誓要给额娘报仇,不管过多少年,额娘的仇一定要报。”
一哲听得一阵伤感,他想到了大阿哥和阿玛,想必阿玛也是这种想法吧!
“从那以后,我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壮,进入勇士团后更是拼命练习各种杀敌技巧,他家这些年一直在不停欺负阿玛,但每次我都咬牙忍了。”杜冯说着咬紧牙关,好像那事刚刚发生过一样。
随后,他转头盯着一哲,“直到今年的年三十,”杜冯平静的说,“这几年我就发现,每年的年三十他们都会团聚一堂!每到这时我就特别恨,就是他们,让我们一家人永远没有团聚的机会!”
“他家那哥仨都已经成家立业了,平时分散在各地,”杜冯娓娓讲述到,“他们一家都是凶手,我一个都不想放过,为了报仇,我连老婆都没找。”
说到这,杜冯苦笑了一下,“谁不想好好活着,但额娘临死前的惨状我忘不了,如果不给额娘报仇,我的良心会永远不安,那是生我养我的额娘啊,这样的仇要是不报,我还是人吗!”
一哲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杜冯,便默默的听对方诉说。
“三个人!”杜冯长出了一口气,“只有老三侥幸逃脱,杀死额娘的老大让我连捅了十七刀,因为到报仇时我额娘已经冤死十七年,每年一刀!最后我把他的脑袋给割下来了,然后拎着到额娘的坟前祭拜。
说完杜冯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额娘在天之灵应当瞑目了!”他看着一哲。
一哲只是叹了口气,然后用手拍了拍杜冯的肩膀。
“只挣扎了几下!一个大活人,一转眼就变成一具尸体,渐渐变凉,到今天我还记得那家伙临死前的眼神!”杜冯又陷入回忆中,没有内疚,反而有一丝得意。“你见过死鱼的眼睛吗?和那差不多。”
“对了,”两人沉默了好半天,杜冯突然问一哲,“你是咋进来的?”
一哲想了一会儿回到:“黑水人!因为他们进来的!”
杜冯听后莫名其妙,“黑水人?为什么?”
“所以我要报仇!”一哲没正面回答,说完他转过脸去不再理睬杜冯。
身在地牢的日子,除了挂念额娘和阿玛,就只有塔娜。
如今已经过去了半年,不知道塔娜现在怎样了,一直见不到自己,她会怎么想?自己这回出事黑水人肯定知道,他们会不会因此为难她?想到这一哲便强迫自己打住,因为他想起塔娜和自己提到的石刑。
伴着对塔娜的思念,仇恨在一哲心中同时疯狂的滋生,黑水部是所有不幸的根源,如今一哲想明白了,就算当时大族长答应他的请求,他同样无法和塔娜在一起,只要这个民族存在,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不允许发生。
他现在最期盼的是立刻走出地牢,奔赴战场,他要亲手杀掉阻挠他和塔娜在一起的仇人,他还要为大阿哥报仇,为大阿哥正名,让年迈的阿玛不再因此伤心难过。
接下来的日子,一哲每天都会祈求圣鸦神,祈求天神地母,甚至祈求传说中的中土佛祖,求他们显灵,让自己的申请通过,让自己离开地牢。
杜冯对此更为期盼,和一哲说完自己的身世后,他又想起那个逃脱的仇人家老三,但同时他还有些担心,因为他听说,除非局势特别严峻,否则重刑犯的申请不会被批准。
结果仅仅两天后,一哲和杜冯同时走出地牢,被编入同一个特别勇士团小队。
特别勇士团虽然和一哲之前的勇士团只差了两个字吗,但性质完全不同。连号衣同正常的北疆勇士也大为不同,北疆勇士团队的号衣的是黑衣镶红边,但特别勇士团都是灰色号衣,在号衣前后胸口的部位,各印有一个红色圆形图案,红圆里写着一个醒目的黄色“卒”字。
特别勇士团的成员,全是自愿上战场赎罪的犯人,换上号衣以后,一行人被带到四周有高高围栏环绕的兵营,在兵营外面,有全副武装的北疆勇士把守。
一哲觉得,与其说是军营,倒不如说监狱更恰当,唯一的区别是,先前在地下,而如今换到地上。
每个特别勇士团都配有多名塔思哈,全都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刚开始,特别勇士团并没给士兵配备兵器,只是先进行体能恢复的训练,以及技能统计,比如之前的职业,特长等等。
“怕我们暴动!”杜冯偷偷告诉一哲。
在奔赴战场的前一天,特别勇士团用丰盛的酒席犒劳了众人,一哲还见到闻讯赶来的额娘,老太太见到儿子只剩下流眼泪了,话也没顾得说上多少。赫青山在一旁默默的看着娘俩,直到最后一刻,老头语重心长的说了一句“这回给咱赫家长长脸!”
看着两位老人日渐衰老,一哲也伤心地流下泪水,他让额娘阿玛放心,称自己这次一定给家族长脸,并向老太太保证自己绝不会轻易死掉。
见面的当天,队伍便连夜向大通河方向开拔,经过几天的急行军,与刚刚放弃大通河驻地哈康尼人马汇合一处,遵照岱钦的指示,哈康尼假装放弃营地,引诱布赫花喇一步步深入。
新鲜血液的注入,让乌拉骑兵军心振奋,哈康尼决定立刻反击。对方已完全钻入自己敞开的口袋里,现在到关门打狗的时候了。况且,昨天他刚刚接到岱钦的书信,称已经堵住黑水人的退路。
战斗任务很快分配下来,果然没出杜冯所料,打头阵的任务全部交由特别勇士团承担,直到发动攻击的前一天,兵器才发到大家手中。
行动开始前,一哲所在小队的塔思哈进行战前训话。
“你们这帮婊子养的都给我听好了!“塔思哈直接开口骂到,”首先你们要感谢天神给的这个赎罪机会,来洗赎你们犯下的罪孽,此次出击,是洗去你们污名的唯一机会,到战场上要听从命令,所有人只准往前冲,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许后退。圣鸦神始终陪伴在你们身旁,保佑大家战无不胜,打完这场赎罪之战,你们就洗去了从前的罪名,完成了对自身的救赎,同时也恢复了往日的自由,只要打完这场仗,你们就可以回去同家人团聚......”
“前提是保证自己能活着离开战场!”杜冯小声在一哲耳边说。
“知道咱们衣服上为什么前后都有个红圈吗?”
一哲莫名其妙地摇摇头。
“那样方便辨认,咱们打头阵,督战兵手持弓箭在咱们后面盯着,如果你敢往回跑,嗖!”说着杜冯做了瞄准放箭的动作,“你就死定了!”
一哲低头看了看号衣上的那个红圆,一开始他并没在意,眼下经杜冯这么一说,他才觉得这两个红圆更像箭靶,隔着一层棉布,下面正是心脏的位置。
”你不会真认为那个图案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吧?”杜冯笑嘻嘻地问一哲,“红圈是为了便于瞄准射击!卒,是兵,也是死的意思!”
“那也比在地牢里活着强!”一哲不假思索的告诉杜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