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敢自称“老子”,倒让东后思更是怒气勃发,上前一步,喝道:“你是谁老子?!”
斜刺里伸出一条臂膀,硬生生地拦住了东后思,却是东扬远。
“大哥!咱们东氏不能叫人这么欺负!”东后思不解地看着东扬远,恨恨说道。
东扬远却是一言不发,整个人如铁铸一般,一动不动。
“哼,武林东氏,了不起吗?”颜大人依旧洋洋得意,不屑地说道。“说到底不就是一群会点功夫的贱民?爷爷我品级再低,却是朝廷的命官!你懂吗?民见了官,该行何礼?你们好歹也算大户人家,不能不知道吧?”
东扬远低头不语,却重重地深吸一口气,喉间嗬嗬连响,身体也随之耸动,想是愤怒已极。
然而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东扬远忽地双膝一曲,便叩首拜礼,沉声说道:“小人东扬远,见过颜大人。”
“大哥!你这是……”东后思猝然大惊。
颜大人却“嘿嘿”一笑,似是也没想到东扬远居然真的跪了,满脸奸计得售的喜悦,笑道:“东氏家主,果然威名不虚!”
东望月愤懑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却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朝廷到底算是什么?居然如此作威作福,欺压良善,而父亲竟不敢反抗,任人如此欺辱,却还要下跪叩首?
她又想起帮过自己的明梧,为何他却来去自如,全不畏朝廷的淫威?
颜大人又转向东后思,笑道:“你大哥识得大体,你做弟弟的,还不跟上?”
“你!”东后思正要发作,却感到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衣襟。
“后思,还不拜见颜大人?”东扬远语调微颤,却是字字清楚。
“大哥……”东后思看看东扬远,又转头看了看那颜大人。
颜大人却侧过头去,晃着脑袋咧嘴冷笑。
东后思气得牙齿都要颗颗咬碎,梗着脖子,硬是不动。
“呦呦呦,你东后思倒是个英雄。”颜大人拖着长音,色眯眯的眼睛瞟向东望月。“爷爷我没工夫跟你们耗,东望月是魔教妖女,我代表朝廷来拔除叛逆,你们谁敢拦我?”
东后思对他怒目而视,又上前一步挡在他面前。颜大人虽然有恃无恐,却也不敢硬闯,两人一时僵在那里。
东望月看着那双令人厌恶的小眼睛,忽地想起几个月前的东氏集会,那次分家主家也是这般僵持,却也是为了争夺她。所不同的是,东氏两家好歹并未恃强凌弱,这颜大人却是彻底的欺人太甚。
颜大人见东后思不让开,却也不急,只是不停地恶言挑衅,对面前二人百般侮辱。
东望月看着一动不动的父亲与小叔,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似乎起了一层雾气,白茫茫遮蔽了双眼。她想说些什么,想要站在父亲与小叔面前大骂这个讨厌的颜大人,她不想让亲人如此受人欺侮,可她却也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除非……
东望月张了张嘴,用力喝道:“我!”
“报!!!”门外忽地传来一人的喊声,打断了东望月。
一名衙役冲进正厅,拜在颜大人脚下。
“干嘛!没见本官忙着呢吗?”颜大人满脸不快,尖声喝道。
那衙役不敢抬头,只是说道:“大人,有人求见,并且是指名要见大人。”
颜大人一愣,奇道:“是谁?怎会指名要求见我?”
众人正诧异时,一个身影却已经悄悄地出现在门口,那人身材不高,头戴斗笠,面貌被掩在斗笠之下,看不真切,身上却只是一套褐色衣裤,如同普通的江畔人家。
颜大人见此人只是寻常布衣,马上便没了好声气,喝道:“哪来的刁民?本官在此公干,你来搅合什么?”、
那人却对颜大人不理不睬,自顾说道:“区区一个小女孩,能跟魔教有什么瓜葛?”
颜大人更是恼怒,叫道:“这关你什么事?趁老子还没发怒,赶快滚!不然本官废了你的一对招子!”
那人却爽朗地哈哈一笑,道:“怎么,庆儿翅膀硬了,连你叔叔的话都不听了?”
颜大人一愣,凑近细看之下,忽地大惊失色,连忙跪下,磕头如捣蒜,哀声叫道:“真的是叔叔!小侄狗眼不识人,冲撞了叔叔,实属无心,望叔叔千万别往心里去!”
此时东扬远早已站起,与东后思和东望月一般困惑,不知来者何人。
那人摘了斗笠,只见他面颊消瘦,帚眉小眼,与英武二字相去甚远,只有唇边三缕短须颇为齐整,倒略有贵人之象。
那人扫视了一下厅内众人,一双小眼却是精光四射,颇有威势。
“我这侄子不懂事,你们别见怪,先坐下吧。”那人语调平和,毫无跋扈之意。
东扬远心中一松,抬手作揖,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见三人不坐,也不以为意,答道:“不敢,我叫洪承畴,目前只是一小小的浙江提学佥事。”
东扬远一愣,心道这官儿不去县衙,却来这里做什么?
洪承畴接着说道:“不过我受朝廷委派,还兼任兵武科指挥佥事。正负责在朝廷与东氏之间互通有无,我上任不久,今天是第一次前来拜会,事先没有通知,确是唐突了。”
东扬远恍然大悟,上前便拜,却被洪承畴用力扶起,说道:“虽然名义上我是官,你是民,但是当年朝廷和武林和解之时,武林中人也从未在江湖上对朝廷命官行跪拜礼,朝廷虽未明言,实则已然默许。”
“只是我这个侄子……”洪承畴瞥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颜庆,继续说道。“他毕竟年轻,不懂规矩,得罪了东大爷,我再次代他赔罪。”
颜庆拧身对东扬远一揖,垂头丧气地道:“东大爷你胸怀宽大,人又精明仔细,深通礼法,我可再不敢得罪你啦!”
颜庆这话中却是暗指东扬远情知他对洪承畴下拜,必然会被扶起,所以东扬远乃是故意用这个动作,挤兑刚才逼他下拜的颜庆。
洪承畴抚须笑道:“我这侄儿已然认错,东大爷可是息怒了?”
东扬远对两人一揖,低声说道:“草民安敢有怒。”
东望月对眼前的景象全然不明所以,但是东后思却知道,自“断剑之役”后,朝廷与东武林相互妥协,原本朝廷要设立管理武林各大派的“兵武门”改称“兵武科”,负责将朝廷政令传达给江湖各派,同时还有探查叛逆,绞杀魔教的职责,这人既然是指挥佥事,在兵武科中的官职已然不小,并且这人看上去通情达理,令东后思心下稍宽。
东扬远却毫无喜色,甚至愈发冷峻。
洪承畴微微一笑,道:“在我看来,这小姑娘跟魔教毫无瓜葛,但是……”
说着他伸手指着东后思,肃然说道:“但是你东后思却极有可能!”
“怎么可能!”东望月忍不住叫了出来。
东扬远似乎并不吃惊,只是眉头深锁,沉声问道:“何以见得?”
洪承畴一脸淡然,侃侃而谈:“怎么不可能?据我所知东后思乃是你们东氏多少年难得一见的奇才,近年来在江湖上的名气也是响当当的,又怎么会让人跑了呢?我可知道,昨晚东后思已经与魔教妖人试手,但是对方逃跑时,你东后思居然站在原地,不予追击,却是何意?”
东扬远揖道:“大人明察,那魔教妖人似是魔教中位高权重之人,武功上也是非同小可,舍弟与其力拼,二人皆有损伤,虽战退了妖人,但自己也是无力追赶。”
“你们号称江湖正派,居然正不压邪?那学的是什么正派?”洪承畴反问。
他这句话明明是强词夺理,但东扬远却一时难以反驳。
洪承畴接着问道:“不是他东后思放跑妖人,难道便如我侄儿所说,与魔教勾结之人,真的便是这小姑娘?”
东氏三人一愣,皆听出这人话语间的威胁之意,东后思更是恼怒,双拳一攥,便要上前。
洪承畴反而先一步走近东后思,点头笑道:“其实我也并不是说后思贤弟便是勾结魔教,然而现在事情未明,好歹也得跟我回天水城调查一下,也好洗脱嫌疑。”
天水城?!东望月惊呆了,她自小便听说过,朝廷的天水城实际并不在天水,而是在一个极为隐秘的所在,是朝廷关押江湖人士的水牢,一旦进了天水城,无论你是善是恶,武功是强是弱,终是不能活着出来。多年来冤死在里面的江湖豪杰何止百千,东大海也曾说过,张氏上代家主张襟云和上官氏当年的才俊上官剑皆被囚禁于此,郁郁而终。若是小叔去了,岂不也是九死一生?
东望月再不能忍,上前一步,便要大叫不可,却感到右臂一紧,却是东扬远出手抓住了她的肩膀,面容萧索,微微摇头,小声说道:“莫要鲁莽。”
东望月忽地想起,昨夜父亲刚刚嘱咐过他,那时他目光温柔,声音宽厚。
她又不甘心地退了回来,眼泪在眼眶中打着转。
“好,我和你走!”东后思忽地说道。
东望月愕然呆住。
“后思!你……”东扬远惊道,却只说半句,便再无言语。
东后思一笑,道:“难道让他带走望月吗?”
“不!不对!”东望月大喊。“应该抓我!是我的错,我认识那个明梧,我还救了他!他也想带我去西武林,是我,抓我啊!抓我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扑了出去,却被东扬远死死地攥住。东望月不依不饶,奋力挣扎,却脱不出东扬远的手掌,如一只困境中的小兽。
东望月喊哑了嗓子,眼泪扑朔朔地滚落而下,大哭起来,喊声也变得含糊不清了。
洪承畴毫不理睬,也不发一言,只是冷眼看着面前的东氏三人。
颜庆早从地上爬起来,没好气地哼哼着:“我叔叔让谁走,谁便走,在这里啰嗦什么?”
东后思来到东望月面前,单膝跪地,拉起东望月的手。
东望月不再挣扎,却忽地扑到小叔怀中,紧紧搂着,呜呜哭泣。
东后思抚着东望月的头发,柔声说道:“望月,小叔要走了。”
东望月搂着小叔,用力摇头,哭道:“不,我不要你走。”
“小叔不可能陪你一辈子,这次不过稍稍离开,这段时间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
“不!我不要自己照顾自己,我要你照顾!”
东后思笑道:“望月,你长大了,很坚强,也很勇敢。那日在归贤馆,别人都不敢去救张雨,你却敢于出手,小叔那时便觉得,你其实已经是个大人了,是个大侠了,所以你能照顾好自己的。”
东望月连连摇头,哽咽不已,只是大哭。
“等小叔回来,那时我家的望月就长大了,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那时大家都叫你东女侠,可就不能这样哭鼻子啦!”
说着,东后思抱起侄女,交回大哥手中,微笑点头,转身便走。
东望月死死抓住小叔的衣袖,但东后思走得决然,她只觉的手中一阵热辣辣的刺痛,那片衣角已脱手而去。
门外阳光炽烈,东后思便在这烈日之下,当先一步走了出去,洪承畴对着东扬远随手一揖,便带着颜庆跟着出去了。
东扬远抱着哭泣的东望月,迎着刺眼的阳光,却是心境低沉,如坠深窟。
洪承畴带着东后思走出了东氏祖堂,围着祖堂的官兵也跟着离去。
在官兵的簇拥之下,东后思回望偌大的东氏祖堂,却听钱塘潮水连绵不绝,拍在江岸上轰然作响。东望月的哭声掩在其中,显得气若游丝,若潮中青萍,只一晃,便泯然江水之中。
第一卷:钱塘江畔(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