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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短篇小说 意外伤害(裘山山)

《意外伤害》 文\裘山山

选自《长江文艺》2012年第9期

【作者简介】 裘山山:女,1958年生于杭州。1983年毕业于四川师大中文系。主要作品有小说集《裘山山小说精选》,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另有散文集及传记文学多卷。

那天的一切,原本是偶然。

说偶然,是前期有许多“如果”:如果沈庆国不把手机落在办公室,他就不会遇见老谭。如果不遇见老谭……

那天下班沈庆国刚走到自己的车旁,就想起手机没拿。现在哪还能离得开手机?于是倒回办公室去拿。拿了手机出来,就在走廊上撞见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小愣了一下,立即热情洋溢地说,嗨老沈!我正找你呢,没那么巧的!沈庆国也小愣了一下,迷迷糊糊地想起这位好像是大学同学,高自己一个年级,和老宋是同学。沈庆国就跟他握手,作亲热状寒暄,并努力回忆他姓什么。还好那人主动说,我老谭啊,谭光荣。沈庆国说,我知道我知道,你跟我们宋厅是同学嘛,师兄师兄。老谭说,对对。不过你不认识我不奇怪,我们都认识你,你在学校的时候很拉风。

听到这样的话总是让沈庆国尴尬。好汉不提当年勇,当年拉风有何用?沈庆国摆摆手,跟他一起进了电梯。

从17楼下到1楼,还是需要那么几分钟的,沈庆国以官府人的心态,担心他是有什么麻烦来找自己的,就抢先把话题引向家长里短。那个,你孩子也上大学了吧?哪知老谭说,我儿子去年就大学毕业了,工作了!沈庆国大吃一惊,啊,儿子那么大了?老谭说,我本来就比你们年龄大嘛,进校之前就结婚了。沈庆国一想也是,自己都45了,他们大学毕业已经20多年了。老谭不无得意地说,我那小子还不错,工作也不用我操心,买房子也不用我操心。对了,他下周六结婚,我就是来请你和老宋参加婚礼的。你一定要来啊,我请了不少同学呢,咱同学正好聚聚。

沈庆国说,噢,恭喜恭喜,祝贺祝贺!心里却狠狠地骂自己多事,本来还想显摆一下自己女儿去年考上了清华。这下好,偷鸡不成蚀把米。不,是得瑟不成蚀把米。

接下来的几天,沈庆国怎么思谋也没想出个借口来推掉老谭儿子的婚礼。最近连个短差也没有,撒谎还是心虚的。可现如今婚礼的份子钱看涨,他实在不想莫名其妙地白送钱,他跟这个老谭,过去从不来往,今后也不会往来。显然他那天只是来给老宋送请柬的,他完全是撞上的。

他还没想出个辙呢,老宋就叫他去办公室,上来就说,老谭儿子的婚礼我哪有工夫去啊,你去的时候帮我把红包带过去吧。

老宋根本不问沈庆国是否去参加婚礼就托他带红包,这让沈庆国的郁闷叠加。可老宋毕竟是他顶头上司。沈庆国只能点头。他走出办公室,捏了捏老宋的红包,估计有1千块。只好忍痛装了个800的。唉,纯属意外伤害。他明显感觉出,老谭邀请他参加婚礼,纯属搂草打兔子,捎带的。

沈庆国揣着两个红包,打算到了婚礼现场签个到交了红包就走,方便的话给老宋带回一包喜糖,证明完成任务了。虽然他很不喜欢老宋,一日腹诽三到五次,但面子上还是把他当老板对待的。他早已不是愤青了。

哪知走到酒店门口,他正在新郎新娘那幅像电影海报一样的巨幅照片前咋舌呢,就被几个同学给揪住了。原来这老谭还真是请到了他们班上的好几个同学,其中还有女同学,女同学里还有个他暗恋过的,牵手未遂的。让他惊讶的是,这女生还那么好看,那么优雅,含着笑意看他,让他迈不动步子,就一屁股坐下来。

马上就有同学说,呦嗬,我们班几次聚会你都不来,人家班同学的儿子结婚你倒来了。真过分!另一个说,他是故意躲我们呢,怕我们找麻烦。沈庆国自知理亏,只好坐下来喝酒。

尽管沈庆国一再声明自己是开车来的,也抵挡不住同学们的大肆进攻,同学是什么?同学就是那个让你难堪你也不敢发作的人。“喝醉了叫代驾,吓唬谁啊。”几个同学一边轮番灌他的酒,一边肆无忌惮地对他进行嘲讽调侃加忽悠。大家都知道他在省府就职,还是个处长。平日里敬而远之,这种场合正好宣泄。他们查他抽的烟,查他戴的表,还查他脚下的皮鞋,有个女生居然把他的衬衣领子都揪出来看了商标。

“我们替组织分下忧哈,帮着审查一下。”这是提议的。

“对对,看看我们班的贪官达标没有。”这是附议的。

“还行,还有堕落的余地。”这是作结论的。

沈庆国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任他们折腾。想当初毕业时,他们充满理想豪情万丈,想靠着自己的奋斗让这个社会变得更美好,更公平,更正义。可是现在,已经降低到只要不成为阶下囚就好了。沈庆国心里拔凉拔凉的,也就半推半就地喝了不少酒。

等他好不容易抽身离开婚礼时,已是下午3点多了。几个男生上了麻将桌,不再纠缠他。

可他刚走出酒店想打电话叫个代驾,那个牵手未遂的女生就跑出来叫住了他:哎,一起走吧。我也有事要回去。

沈庆国无法拒绝,其实是有些窃喜。

女生转而又说,别坐车了,咱们一起走走路吧。

事后沈庆国反省,那天的事虽然前期都属意外,这一步却不能算,这一步暗含了他的主观意志。如果当时他心肠硬一硬,脸拉一拉,不答应女生一起走,直接回家就没后面的事了。

可是,谁能拒绝这一步呢?本来就喝了酒,情感如沸腾的鸡汤,甚至是鸽子汤,滋养着一颗无法淡定的心,加上这女生依然好看,一袭黛色的连衣裙,勾勒出她丰满而不臃肿的身材,目光依然干净温和,牵引着他的心。大学里,沈庆国在心里称她为安琪儿,因为她恰好姓安。但他至死不敢表白,眼睁睁看着她毕业走了。后来听说,这女生曾在其他女生面前说很欣赏他的,他后悔不迭。后来又听说她出国了,去了美利坚。隔着大洋大海,他以为永远见不到她了,却不料她就这么不经意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所以当女生安提出要跟他一起走走时,沈庆国就不由自主地说,好啊,我也正想走走呢。

他在心里给自己找的理由是:现在满嘴酒味儿,回家肯定被老婆唠叨半天。走回去的话酒劲儿差不多就过去了。

于是乎,沈庆国就和女生安一起走了。

一个城市无论多么拥挤嘈杂,总会有几条僻静的小街,可心可意,或者说让人心猿意马。从酒店出来,沈庆国和女生安就弯进了这样一条小街,人很少,没有沿街的店铺,却有树阴。安安静静的,甚至忧忧郁郁的,很适合走路,两个人一起。

最初的一段,两个人无话。一般来说,男女在一起,话特别多和一句话不说,都潜伏着事故苗子。沈庆国无话,是觉得自己不能去问她的家庭,也不想谈工作。若继续怀旧,又怕女生安误解。如果说今天参加婚礼有什么收获,那就是遇见了她。那一刻他止不住地咧嘴笑了笑,暗想,800元的意外伤害有补偿了。

沉默了一段路之后,沈庆国终于开口说,我听他们说你出国了,还以为再见不到了呢。

女生安说,我回来好几年了,出去读了个博士。

女生把博士二字说得轻描淡写,沈庆国夸张道,哇,好厉害。美国博士。那,没嫁给老美?

女生依旧轻描淡写地说,嫁了,又离了。

沈庆国有些尴尬,哦……真没想到今天遇见你。你跟这个老谭,很熟吗?

女生安说,也不熟,毕业后就见过一两回。他跟我说,我们班好多同学都要来,我就来了。还说你也要来。

沈庆国心里很熨帖。他看了安一眼说,你几乎没什么变化。还是个大美女啊。

安笑说,你现在也会讨女人的好了?

沈庆国说,怎么,我以前不会吗?

安笑笑,又说,不过你也保持得挺好。居然一点儿没发福。

沈庆国本想说,我那时不苟言笑是假象,因为暗恋你,在你面前大气不敢出。可他不能说。以他目前的状况,可是无心无力无暇去发生什么情事的。还是省省吧。

沈庆国说,我喜欢运动。游泳,打篮球,登山。

女生安忽然道,你知道吗,我每次看到有贪官被揪出来,就会下意识地想到你。生怕你的名字某天出现在报纸上。

沈庆国瞬间被感动了,一来她竟然会惦记自己,二来她还这么单纯。但他嘴上却满不在乎地说,哈哈,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出事的。再说就算我出事了,也没资格上报纸啊。我才多大个官儿,还不如当初在学校里的官大。哈哈。

沈庆国为自己突然冒出的幽默大笑起来。可不是,他在大学里是校学生会主席呢,现在只是个副处长。

女生安也笑道,有一回我们编室主任的老婆带女儿出国旅游去了,我们主任说,哇,我成裸官了。我们都笑死了,说你哪里够得上裸官?裸小吏而已。

两个人一阵调侃乐呵,气氛轻松起来。

严肃的话题是女生安引起的。她忽然很突兀地说,现在你们这些当官的,是不是没有一个不贪的?

沈庆国愣了一下,然后也很突兀地说,胡扯,我就不贪。

女生安笑笑,当然是不相信的那种笑:刚才他们几个说你,是属于比较谨慎的那种,不张扬的那种。

沈庆国有些急了:这不是谨慎不谨慎的问题,我是真的不算贪官。当然,刚才已经说了,我算不了神马官,小吏而已。但我的重音不在官,在贪上。我真的不贪。

安还是笑笑,笑容里多了些宽容,仿佛说,没事儿,咱们谁跟谁,不必那么认真。

沈庆国认真起来:我说的是实话,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他们走出小巷,走上了临河的一条路。沿河的绿化搞得很好,草坪,灌木,还有各种开花的树,让人愉悦,散发出的气息,与他们的话题完全相悖。

安说,我不是不相信你,现实如此。就连我们文化圈儿也猫腻不少,有点儿权的都瞎折腾,拼命捞好处。要不怎么人人都想当官呢,好处太多。

沈庆国说,也太脏。

安说,是啊是啊。我估计女人要进了官场,更得变形。

沈庆国说:我不会变形,我有底线。

安说,是吗?底线是什么?

听到女生安不信任的追问,沈庆国一时有些冲动,他很想痛痛快快地表白一下自己这么些年来是怎么不易的,他的原则,他的个性,他得罪的人。但一瞬间又压下了涌到嘴边的话。说了也白说,他已经厌倦了麻木了。于是他简单地说,底线就是不昧良心。

安说,良心?这可是一个大概念。

沈庆国说,是啊所以我不想说,按禅宗的话讲,说出来就是错。不过也许你不信,不收比收还要难,人家都疑心你。我在我们厅里,连老宋都防着我,不把我当同学看。我的底线算不得高尚,坚守也不容易。

安说,是不是啊?

这次她的尾音拖得很长,那种不信任的意味在长长的“是”里暴露无遗,外加几分嘲讽。

沈庆国心下悲凉,一个自己曾经暗恋的安琪儿,或者也曾经暗恋过自己的单纯女生,非把自己和那些官场上浑浑噩噩的人视为同类不可。让别人相信自己不作恶,竟那么难。这让他心有不甘,他有些生硬地说,奇怪得很,我为什么就不能做个好人?其他人不信都算了,连你也不信?

安怔了一下:生气啦?

沈庆国缓和了一下口气说,我也知道,清高是要付出代价的。比如我,在处长这个位置上已经踏步9年了,我不到35就当处长了,现在还是处长,比我资历浅的能力差的都跑我前面去了。有时候半夜醒来,越想越气,也想尝试着改变一下,我就不信搞不过他们。但天亮了,又一切照旧。

为什么?女生安追问。

沈庆国说,说不清楚。也许是秉性,也许是赌气,也许是你们说的,胆小,也许是受父亲的影响,也许是为了女儿。为了女儿,我不想做连自己都瞧不起的人……其实一个人的品行,无非就是天性秉性加上习性。天性不说了,秉性跟所受的教育和成长背景有关,习性则和生存的环境有关。我很庆幸自己的生存环境比较干净。

一口气说下来,沈庆国终于舒畅了一些。

女生安终于换了种语气说,你挺不容易哈。在那个圈子里混,没有他律,全靠自律,洁身自好很难。

沈庆国忽然有一种倾诉的欲望,这么多年了,他没人可说,跟圈内的人是无法说的,人家会说你装,跟圈外的人说了也白说。今天上天突然给了他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这实在是一份珍贵的礼物。

他突然说,咱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女生安说,好啊,我正有点儿累呢。

从前面的发展情节看,那天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好像故事已经被写进了某个程序,沈庆国只能按提示点鼠标,“下一步”,再“下一步”。

下一步就是当沈庆国提出找个地方坐坐时,女生安连连赞成,这让沈庆国意识到,她穿着高跟鞋,一定早就走累了。而他,也很想抽支烟了。偏偏就那么合适地,他们看到了一个茶铺。露天的,临河有一排擎天的黄桷树,诱人地铺开一地绿阴,树下散落地摆放着竹椅。

仿佛天意。

两人走过去,在树下的竹椅上坐下。两杯茶很快送了上来,是今年的新茶,绿绿的,可心可意。沈庆国心里舒坦,几乎忘了今夕何夕,好像自己也是个游客,跟心仪的女人来这个城市度假。他掏出一支烟向女生安示意了一下,点上,惬意地抽了一口。

但忽然闪过一念,不要被单位上的人或者熟人看见才好。到时候才解释不清楚。于是他下意识移动了一下椅子,让身边的大树遮住自己半个身子。这个动作让女生安察觉了,安笑说,不至于吧?

沈庆国感慨道:其实这年头官儿也不好当了,当官的成本越来越高了。你上微博看看就能感受到,随时都有被网民揪出来的官员,狼狈不堪的。现在网民多厉害啊,一根皮带一块表一包烟,都能给你查个一清二楚。

女生安说,你也上微博?你叫什么我加你。

沈庆国答非所问:我潜水,只看不发。我就是想了解下情况,免得自己跟社会脱节。不过我看到那些贪婪的家伙被人肉出来,也觉得解气。网上不是有这么句话吗,现在最能起到监督作用的,不是纪委检察院什么的,而是网民。

女生安说,我看到啦,有人总结了贪官被暴露的几个原因,家里失窃,夫妻失和,情人反目,网民人肉。

沈庆国深深吸了口烟,别人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心里是有禁忌的。那年去缙云山参加一个会,偶然看到一副对联,很受震动。我存到手机里了……上联是:“你可知此身不能久在何苦急急忙忙干些歹事”,下联是:“我却晓前世皆已注定只得清清白白做个好人”。这简直就是写给今天的官员的。

女生安呵呵笑起来,可不是,应该挂到党校门口。

沈庆国看出,现在安看他的目光,与先前已有很大的不同了,笑意里少了调侃,多了信任或欣赏或同情。他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是怎样的,有没有泄露心事。

他暗地里思量着,是继续和她聊官场上的苦闷,还是聊他们共同的往事?他很想说一些既能表达自己心情,又不至于燃情的话。

但他还来不及酝酿,就发现女生安的脸色忽然变了,她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直视前方,同时发出一声惊叫:

啊,有人跳河了!

沈庆国迅速回头,果真发现在离他几步之遥的河面上,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他立马反应过来是头发,是女人的头发,一个落水的女人的头发,女人在扑腾,并且有顺河而下的趋势。

沈庆国掐了烟,噌地站起来,蹬掉皮鞋脱掉外套,冲刺般跑向河边,一个跨步翻过栏杆,嗵的一声,就跳下河去了。他快速游向那个女人,女人顺着河水在往下漂……沈庆国水性很好,这些年为了排解自己在官场上的郁闷,他加入了好几个体育爱好者俱乐部,有户外运动,篮球队,还有冬泳队。真让他获益匪浅,不但身体好了,也结交了好些真正的没有利益关系的朋友……沈庆国三下两下就游到了女人身边,几乎是不费什么力气就抓住了那个女人,并按照训练过的方法,将女人夹在胳膊下,朝岸边游。

岸边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大家沿着河往前跑,追着他们。茶铺老板还拿来一根长竹竿,以及绳子,有几个男人已经下到河边,大家七手八脚帮他把女人弄上来,又把他拉了上来。

惊心动魄,却只有短短的十几分钟。

有两个细节,让事后的沈庆国有些英雄气短。

第一个细节就是女生安的目光。女生安看他的目光,让他无法淡定。在他跳水救人之前,那目光已经温热,在他跳水救人之后,那目光就变得炙热了。

第二个细节,就是上车后她握住了他的手。

落水女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面色如土,浑身发抖。因呛水而咳嗽不止。

不知是谁打了110,沈庆国听见了警笛声,警察来了。

沈庆国看女人无大碍,又有警察在,就打算离开。虽然他很想知道,这个年轻女人为什么跳河,但一眼看到女生安抱着他的衣服和鞋子,脸色发白地站在那儿等他,就没心思再管闲事了。他给警察留了个手机号,就钻出了人群。

女生安迎上来说,你没事吧?

声音居然有些发颤。

沈庆国笑说,我没事。还好你发现及时,论救人你是头功哈。

女生安不说话,递上纸巾让他擦脸上的水,又把衣服给他披上。沈庆国拧拧身上的水,甩甩头发,一屁股坐到石阶上,脱掉湿漉漉的袜子,光脚穿上皮鞋。等他站起身时,发现四周已经围满了人,而且每个人都拿着手机在拍,对着他拍,还有身边的她。那场面真有些恐怖,仿佛他们俩被人捉奸在床,扒光了衣服。

沈庆国连忙别过脸去。

真是突飞猛进的信息时代啊。过去发生突发事件,最早到达现场的往往是记者;现在发生突发事件,最早到达现场的全是记者。沈庆国想,要不了一分钟,消息就会上网,满天飞了。虽然是做好事,他也不想出这个风头。一时间他顾不上多想。拉起女生安就走。

路边,一辆停在那里看热闹的出租车师傅主动打开车门说,大哥上来吧。沈庆国和女生安就坐上去,居然还有人跟过来,拍了他们上的出租车。他问安,你家在哪儿?我先送你回去。女生安说,先送你吧,你看看你这一身的水,赶快回去换衣服。

出租车师傅笑说,我看见你救人的。今天我免费拉你们,先送谁都行。沈庆国正想跟师傅开个玩笑,说去北京也免费吗?忽然听见女生安又一声惊叫:血!你流血了!

沈庆国低头一看,自己的膝盖处果然血迹斑斑,拉起裤腿一看,伤得还挺厉害。再一检查,胳膊肘也有擦伤,显然是刚才下河时磕碰到了,疼痛的感觉也同时出现了。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女生安就果断地对司机说,去医院,去最近的一家医院。

说罢,她就握住了他的手。

老宋找到他时,沈庆国刚回到家。老宋因为打不通他的手机,就打到家里来了。沈庆国老婆说,我也正着急呢,联系不上。所以沈庆国一进门就听见老婆说,回来了回来了!快,宋厅长找你。

老婆把电话递到他手上,然后站在一旁死死看着他。

老宋在电话里说,老沈,你干吗关手机啊?沈庆国说,我手机进水,坏了。老宋说,哦,我说怎么总打不通,警察找不到你也打到厅里来了。满世界都在找救人英雄呢。沈庆国说,你怎么知道我救了人?老宋说,全世界都知道了,大英雄,不但你出了名,咱们厅都跟着出名了。沈庆国更加诧异:我没跟人家说我是哪个单位的啊。沈庆国说,现在的网络,有你的照片,查出你单位还不容易。不过你挺勇敢的嘛,说跳就跳。

沈庆国不知他是真心夸他还是嘲讽他,他永远都跟他隔膜着。他只好说,刚好碰上了,就一瞬间的事情。

老宋说,这样,你现在到厅里来一下。

沈庆国说,现在?现在已经是晚上9点,而且是周末。

老宋说,对,我和厅长在办公室等你。

沈庆国说,好吧。

老宋又加了一句:在此之前,不要接受任何媒体采访。

沈庆国不明就里,说,好的。

沈庆国一放下电话老婆就大声喝问:你干吗关机?沈庆国说,你都听见我跟老宋说了,手机坏了。老婆说,那你为什么不找个电话往家里打一个?不知道家里担心吗?沈庆国说,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又没上神九。老婆大吼:沈庆国你别装得若无其事!

沈庆国大吃一惊,老婆怎么发这么大火?他可是做了件好事还负了伤的人呐。

老婆啥话也不说,推着沈庆国进了书房,摁到电脑桌前坐下:你自己看看吧。

沈庆国一看,老婆早已打开了微博网页,再一看脑袋就大了。

他下午跳河救人的事,居然进入了今天的微博热点排行第二,他的照片,还有女生安的照片,如繁星布满网络。有人迅速认出了他并人肉出了他的具体情况,省某某厅某某处副处长,身边的女人是省某出版社编辑,他们的关系不是夫妻……关键是,对他跳河救人并没有太多的赞扬,对跳河女人的命运也没有更多的关心……所有的兴奋点和关注点,都在他和女生安的关系上,还有他落在桌子上的那包烟上,那是包软中华。于是各种猜疑各种难听话,让沈庆国在那一刻恨不能一头撞死。

老婆在身后大声问,那个女人是谁,你怎么跟她在一起?

沈庆国说,现在跟你说不清楚,回来再说。

老婆说,有什么说不清楚的,你告诉我她是谁不就得了?

他不再吭声,从抽屉里翻出一个旧手机,把电话卡装进去,一打开,果然涌进来好多短信,有下午见面那些同学的,也有同事的,当然还有老婆的。还有些陌生号码,估计是媒体的。

烦躁。他动作很猛地推开椅子,想大踏步地走出屋子,可是,膝关节上的伤让他无法潇洒行走,他只好一瘸一拐地出门。

老婆在身后问,你腿怎么了?你腿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出门,打车去了厅里。

从厅里出来,已经是夜里11点多了。

膝关节的伤痛得厉害。因为疼痛,他像个瘸子似的缓缓走着,这让他的沮丧加倍凸显。他忽然想起了女生安,自己遭受的压力都那么大,她会怎么样?她一个女性,被人家人肉出来,跟个男的在一起,有嘴说不清,一定很难过很懊恼。

他掏出手机想给她打个电话,这才想起号码存在那个手机里。

手机上又有好些未接的电话和短信,号码一律陌生,估计是厅长跟他谈话时收到的。他懒得看,只是把手机铃声打开。然后在街边的绿化带上坐下,点了一支烟。

从大学毕业至今,他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在深夜的街头坐过,有点儿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在见到厅长之前,沈庆国多少还有些期待,不管怎么说,自己是救了人,还负了伤。网上猜疑什么无所谓,组织上总该信任他吧?外面的世界糟蹋他,自己人总该表扬一下吧?

厅长是表扬他了,但就一句:没想到你水性还挺好。有两下子嘛。剩下的,就全是话里有话的批评了。

我们作为政府官员,做事要低调,要谨慎。这是我一向强调的。尤其在男女关系上,让人抓住把柄就不好了。当然我不是说你有什么,我倒是相信你的,但别人很难相信,总认为有猫腻。恐怕就连你老婆也很难相信,是不是?

沈庆国很想说,哪有那么多猫腻?我们真的是偶然碰上的。可是,因为车上那两个细节,让他英雄气短,便不做声了。

还有你曝光的那包烟,我上次开会就强调过了,在外面不要抽高档烟,你是老板随便抽,但你是公务员就不行。你说是婚礼上别人给的,我倒是相信,绝对相信。我对你还是了解的嘛。但还是那句话,别人不信啊。你总不能让组织上出面来给你证明吧?现在辟谣的哪里有造谣的有公信力?

关于烟,沈庆国觉得自己更是冤。今天老谭儿子的婚礼上摆着的就是这个烟,老谭和小谭都很有钱啊。跟安坐下来喝茶时,他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跳河救人时哪里还想得到先收好?他又不是余则成。

让沈庆国生气的是,厅长跟他谈话时,老宋一句也不帮他,他完全可以证明,他是去参加同学儿子婚礼的,他那同学的确有钱,是做生意的。如果他善良,他还可以证明,那个女生的确是他们班上的,的确是在婚礼上碰到的。

可老宋好像完全不知情的样子,坐在那里不吭声。

狗东西!真他妈的操蛋!沈庆国在心里狠狠骂着。

厅长又说,现在网上乌泱泱的乱七八糟的,我看了一下,负面的东西多过正面的。所以我建议,你就不要接受媒体采访了,让这件事尽快过去。咱也不去当什么英雄,不要惹麻烦就万幸了。尤其咱们这种单位,默默无闻就是最好的状态。

厅长和颜悦色的,灭了他最后的期待。

最后厅长说,你把今天事情的前因后果写个情况说明,明天早上交给我吧。包括你对这事的认识和看法。

沈庆国想,这是不是相当于写检查?

哪里传来一阵新闻联播的声音?这么晚了,不应该啊。他正奇怪,忽然反应过来,是自己的手机在响。他都忘了自己以前把手机铃声设成新闻联播那个音乐了。他苦笑一下,接起来:

喂,是我。

他听出来了,是女生安。沈庆国想,生活终归待他不薄。

安说她给他发了短信一直没见回,所以打个电话:

“你到家了吧?腿上的伤还疼不疼?一定要少走动哦。那个地方不容易愈合。”

虽然一句多情的话也没说,但他心里顿时舒畅了,刚才塞得满满的郁闷烦躁,一扫而空。她是他的扫云娘子。

沈庆国没有告诉她厅长要他写个情况说明,也没有说自己现在在街边上坐着,他只是问她看到网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没有?安说看到了,“网民好厉害,居然还把我人肉出来了。”

沈庆国连忙安慰说,这几天你就不要上网了,如果走得开,就去哪个山里住几天。清静清静。所谓的新闻热点,也热不过三天。

安笑道,我干吗要躲?我没做错什么啊。我又不想当官儿……再说我都离婚好几年了,有点儿绯闻也不错,哈哈……不过,他们对你太不公了,你毕竟是去救人,冒着生命危险救人,怎么就没一句好话?全是恶意揣度……

沈庆国说,很正常。如果我是个民工,今天这么跳下去救人,就大不同了。我们厅长说,所有偶然背后都有必然。这句我还是认同的。

安说,你们厅长找你了?肯定要奖励你吧。哎,你那里怎么有汽车声?

沈庆国愣了一下,说,哦,是电视里的,我在看电视。

安说,行啊,挺淡定的嘛。那好,你接着看,晚安。

晚安。

沈庆国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想发条短信给她,比如,抱歉今天拖累你了。又比如,不用担心我,照顾好自己,还比如,这个世界幸好有你。可是,怎么都不对劲儿,怎么都不达意。说出来都是错。

他放弃了,拨出另一个号码:喂,是我。我刚从厅里出来,一会儿就回家。

原刊责编 楚风 本刊责编 付秀莹

责编稿签:意外,是小说家的魔杖,挥手之间,便幻化出一个精彩纷呈的世界。意外,也是小说之门的钥匙,轻轻一推,便是一个令人惊讶的天地。 一次小的“意外伤害”,却引出了一次大的“意外伤害”,男主人公沈庆国不经意间便被“意外伤害”了。自然,同他一起“被伤害”的,还有他周围的人,包括女生安,以及妻子,以及他的单位和上司,以及温热的良心……究竟谁是这“意外伤害”的肇事者?小说以敏锐的笔锋,轻易便击中了时代的痛处。看似简单的一件小事,其背后隐藏的东西却纷繁复杂,一触即痛。小说举重若轻,是对社会病象的有力揭示和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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