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里那个百花香》 文\侯波
选自《当代》（双月刊）2012年第5期
【作者简介】 侯波：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高研班学员。有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转载，中篇小说《上访》《肉烂都在锅里》影响较大。现为《延安文学》常务副主编。
1
村长侯方方来找红鞋时，红鞋跟村里的几个女人正坐在院子里的柴垛上唱耶稣歌。坐北向南的房子，院子靠东墙垒起一堆木头，那是盖平房时拆的旧房子的木料。
红鞋和红安子婆姨、文革子婆姨等七八个女人参差不齐地坐在木头上，唱着耶稣歌。她们一个个眯着眼，张着嘴，神态安详而平和，和暖的阳光洒在她们脸上，活像一条条在水中自由畅游的鱼儿。
侯方方走进院子，站在她们身边，听着她们唱。
沙仑的玫瑰花儿绽放，
田野正返家的迷途羔羊，
亲爱的主耶稣，
感谢您赐给我们，
温暖的家园清溪福音堂……
侯方方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等着她们把这个单调而又温暖的歌曲唱完，才搭讪着说：红鞋，你们唱歌哩。
红鞋说：大村长，你是不是也想加入耶稣教啊？
侯方方说：倒是想加入哩，只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是有事求你们哩。
红鞋说：有什么就说吧，我们还忙着哩。
侯方方就说：也个锣鼓响你们该听见了吧。咱们村今年要组织秧歌队哩，我看你们几个婆姨就可以，给咱闹喀。今年苹果收入都不错，咱要好好闹场社火。
听到村长这么说，有几个婆姨顿时就兴奋起来，红安子婆姨平素就好说话，口齿也伶俐，她问：那发补助不？
侯方方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啊，苹果卖了那么多钱，还在乎补助啊。闹社火是祈求来年风调水顺哩，图个吉利，别净想钱了。
红安子婆姨说：现在都讲经济效益哩，扭上一天比套袋下袋都累，谁还空扭去！
红鞋在一旁说：村长，你怎么就想了个扭秧歌啊，恐怕不是你的意思吧？
侯方方说：唉，还真让你说对了。也个镇上李书记叫哩，说中央召开了十七届六中全会，提出了什么“文化强国”，今后文化要吃香哩，他就想露一手，要咱们村还有东庄村、北斗村各出一台秧歌，好的话还让参加县上的汇演呢。
这秧歌能闹起来啊？今天都腊月十九了。红安子婆姨说。
红鞋说：我们闹秧歌，谁替我们信耶稣呢？李书记要你闹，你就闹去。
村长说：这该得有人哩么，没个人，我拿■闹去！
村长这话把一大摊人都逗笑了，一个婆姨就说：你打锣鼓你婆姨扭，你们两个就拿■闹去。
文革子婆姨也搭腔说：那就不用去城里扭了，放到自家炕上扭就行。
这群婆姨一时笑成了一堆。
侯方方见话又扯到一边去了，就说：红鞋，你给咱把这一摊婆姨都领上，明个就开始闹。
正说着话，这时红鞋家喂的一头猪过来了，这头猪足有几百斤，肥头大耳，稀稀哼哼的。红鞋从木料上站起身来吆猪。一边吆一边说：好我的村长哩，忙得太哩，实实顾不上。就说这头猪吧，杀的话觉得麻烦，卖又卖不掉，烦心事多着哩，哪里就能顾上扭秧歌了？
就是，就是，我们才不受这份苦呢。这七八个婆姨听了红鞋的话，都附和着说。
告别了红鞋她们，侯方方又去找建安子婆姨。她正在麻将场上，一听，就利索地说：我倒是能行，但总不能让我一个人扭去吧。侯方方就问旁边站着看麻将的一个婆姨，这个婆姨说：儿媳妇整天打麻将，把孩子丢下不管，我走不开。
那你儿媳妇扭不？侯方方问她。
扭个啥呀，屋子不扫，饭不做，这个孩子也只差我给喂奶了。她说。
转了一圈没什么收获，侯方方就腌溜溜地回了家。
老婆李翠翠头上包个头巾正在扫屋子，问他：没问下个人？
没人愿意闹，一些在信耶稣，一些在领娃娃，一些在打麻将。侯方方说。
李翠翠说：那红鞋啊绿鞋啊也不闹？
侯方方说：人家有名，叫张俊芳。
我看她巴不得去显摆呢，还故意扭捏呢。李翠翠说。
侯方方不理会老婆的话，一个人督在沙发上。想了大半天，也没想出什么招来。心里便直后悔昨天自己太面软了，架不住李书记的好话，两杯酒下肚，便将这事应承了下来，还把乡政府的锣鼓、镲一股脑都拉回来了。闹秧歌，闹秧歌，那要人哩，要钱哩，就只靠几个锣鼓、镲就能闹起来？想到这些，心里便打了退堂鼓，就拨通了镇上李书记的电话，吞吞吐吐地告诉他说：村里的婆姨女子都嫌没有补助不闹。李书记听着听着就笑了，说：我正要给你说哩，镇政府对这个也早有安排，只要能组织起来正月十二在镇上参加汇演，届时镇政府给每个队补助五千元钱。演出完就兑现。至于衣服嘛，汇演时，大家可以协调向其他演出队借一下。真个演得好了，镇政府掏钱购置衣服，将代表镇政府参加县上正月十五的汇演。
侯方方本来是想推辞的，但他好面子，有些话说不出来。这下倒好，书记那些话仿佛在三岔路口等着他似的，机关枪似的一阵嗒嗒嗒，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吃过早饭，村里那些爱热闹的人将锣鼓、镲抬了出来，堆在了文革家的院墙外。这里地势宽敞，坐北向南，冬天了，村人都喜欢坐在这里晒太阳。
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烦恼的锣鼓声空当当地响着，可是侯方方却没有丝毫办法组织起一支秧歌队来交差。愁眉苦脸的他和村里的几个老汉呆坐在墙角的一棵柳树桩上，没有了言语。
到中午十二点左右，突突突，有一辆三轮从村口开了进来，一直开到了这里。三轮上下来一个满脸胡茬的中年人。
你村里有猪没有？他走过来搭讪着问侯方方和村里几个人。
侯方方蓦地想起自己昨天见过红鞋家还有一头肥猪等着卖哩，就将那人领到了红鞋家门口。
红鞋家的花箍子门却锁着，透过花箍子门能瞅见那头肥猪正舒舒服服地卧在屋门口晒着太阳。
啧啧，这猪不错。收猪人满意地说。
侯方方不知道红鞋两口子哪里去了，正好身旁有个婆姨过，他问了一下，得知他们到城里去了。
侯方方就掏出手机给海海打电话说了这事。海海是个八棍子也打不出个屁来的下家，他只是说跟红鞋商量一下，就挂了电话。
一会儿，红鞋打来了电话，她要侯方方把手机给了收猪的人，然后跟他在电话中讨价还价。商量了半天，价格就达成了。手机重又回到侯方方手中，红鞋说这阵正在耶稣教哩，回不来，卖猪的事就托付给侯村长了。
好你哩，喂得烦死了，早就想卖哩，只是没个下家么。红鞋在电话中说。
一会儿红鞋婆婆过来了，开了大门。价钱已由红鞋说好了，侯方方从自家拿了一杆秤来。他和那个男人在院子里逮住了猪，将哭天嚎地的猪四条腿绑在了一块，用一根杆横插了过去，两人将猪抬起来，称了一下，三百五十二斤。
猪称完了，中年男人就将钱点给了侯方方，侯方方点了一遍，然后交给了红鞋婆婆。
红鞋婆婆将花箍子门锁了，对侯方方说：今个多亏你哩，俊芳早就喂够了。
到了晚上，红鞋和丈夫海海就请侯方方喝酒。
侯方方与海海坐在酒桌前，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红鞋一边忙张着弄菜一边说：这信耶稣就是好，这几天我一直琢磨着要卖猪哩，今个我人在教堂里，可这猪还是卖掉了。
海海不爱听这话，说：关耶稣什么事，是侯村长帮的忙。红鞋说：要不信耶稣，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吗？耶稣也讲究只要心诚，就会有贵人相助哩。
侯方方一心想着闹秧歌的事，就借机说：红鞋，你也别贵人不贵人了，你带个头把咱村的秧歌队组织起来就行了。
红鞋说：乱七八糟许多事哩。
有我哩，你只管闹去，只要别信耶稣就行了。海海见不得红鞋信耶稣那一套。
红鞋说：信耶稣可是正事哩，要不我的病还不得好哩。红鞋早年曾得过羊痫风，病治了多年，她信耶稣也信了多年，后来病好了，但她一直坚信自己的病是信耶稣信好的。
侯方方怕两口子在这事上又抬杠，就说：秧歌服镇上想办法哩，还给五千元的补助，我划算了一下，给闹秧歌的每天按二十五元发。但是你不要给人说，村里有些婆姨见钱眼开，瘸子拐子都来了，猫子狗子都来了，弄得不好收场。
红鞋说：那让我问问，看她们几个闹不？
侯方方一听红鞋的口气有了松动，心头就高兴了，端起一杯酒来说：只要你带头，她们肯定去哩。
海海端起酒来也说：闹吧，只要不信耶稣就行了，我泼烦着哩。红鞋说：耶稣教又不是邪教，国家明文都支持哩。
正教邪教，还不都一样。这世界上有个屁哩，神呀鬼呀的。海海喝得几杯酒，话也就多了起来。
听到两人正教邪教之说，侯方方蓦地想起一桩事来，就问红鞋：红鞋，前天晚上咱村里来了两个外村婆姨，你知道不？
哪两个婆姨？红鞋停住了手中的活。
一个胖的，一个瘦的。胖的留着剪发头，人黑一点儿。我们正打扑克哩，她俩门也没敲，就直接进来了。说是送什么“福”哩，还要举行个祈祷仪式哩，我嫌麻烦，就直接将她们打发走了。侯方方说。
红鞋说：你一说我想起来了，那两个婆姨，是瓦子村狗胜子和二蛋的婆姨，都是门徒会的。她们先跑到我家里来，要我信教，还要我发展人哩。我说我信的是基督教，她们不管，丢下一小缸缸米和几本宣传书就走了。第二天，我把米倒得让鸡吃了，书点得生炉子了。
门徒会？这几年还有哩？侯方方问。
门徒会前几年在附近村子传播，有一个入教人员得病了，他们不让吃药，集体围着祷告，结果到第六天头上那人就死掉了。为了这事，公安上打击过这个组织。这事附近的村民都知道。
有哩，并且和刮西北风似的，越刮越猛了。我听说，她们把附近村户都跑遍了，说是送“福”哩，然后要要“福”的人跪下跟她们一起祷告，信她们的神，完了后再给一家七颗米，说那是神化的米，只要吃了，一年就能保平安——村里吃的人还不少哩。
海海拾了一个馍来，塞给侯方方，说：唉，这社会乱得不像样了。
吃完饭，侯方方就回家。冬天的夜非常清冷，天空深蓝深蓝，月亮像一只猫头鹰似的瞪着黄色的眼。侯方方一人瓷光瓷光地走在路上，想到了门徒会，想到了两个传教的婆姨，就觉得个人作为村长，还是有必要警告一下大家。他掉头来到村口的黑板报前，月光下，歪歪扭扭地写了几行字：
通 知
最近有门徒会在咱村传播，大家千万不要信。要照看好门户，注意安全。
烟山村委会
一面再往回走，他灵机一动，拨通了镇上李书记的电话，一是告诉他秧歌队人凑齐了，明天打算排练。如果有扭秧歌老师的话，请派一个上来。另外，他还把门徒会的事也顺便给李书记汇报了一下。李书记正在麻将场上，听了半天，哼了两声，挂掉了电话。
2
红鞋来了，果真穿了一双红鞋。
大家看着看着都不由自主地笑了。
红鞋大名叫张俊芳，她在县城西郊中学上初二的时候，有一年参加秧歌演出，临完了，偷偷藏了一双红鞋。后来有一天，她把这双鞋穿出来显摆，被同学发现了，告发给老师，学校就将这双红鞋追缴了回去，她也落了个红鞋的外号。
果然如侯方方预料的，那些婆姨只听红鞋的。红鞋一说要扭秧歌她们就都同意了。红鞋来了，和侯方方一起一家一户盘算。经过一个上午，总共集中了二十八个人。侯方方任命红鞋为秧歌队队长，红安子婆姨为副队长。
秧歌就在侯方方家院子里排练。李翠翠先前没打算扭，可听着锣鼓声，看着大家热热闹闹，就眼红了。后来一听还有补助，就闹着也要参加。她牛高马大，身体壮实，一排大小个，自然就成了第一个。
秧歌队分为男一队女一队，男的拿红绸子，女的拿扇子，这样红鞋成了女队第一人，李翠翠就成了男队的领头人。
队形排完了，红鞋开始教大家一些简单的秧歌扭法。李翠翠粗手笨脚的，没有找到扇子，也没有红绸子，两只手在空中干舞着，活像乌鸦的两个翅膀，侯方方怎么看就怎么别扭。
中午一点多的时候，中心小学音乐教师魏延红坐镇上的小车来了，她是郭副书记的婆姨，是镇上打发上来排秧歌的。
这魏老师来了可真是专业，她从包内掏出一叠纸来，是用铅笔画的一个个图案。她说，李书记昨天晚上就给她打电话说了，她想了半夜，就将这台秧歌取名叫《春季里那个百花香》。怎么排呢？她把一张张纸摊在地上，然后给大家讲图形及队伍的走向。大家觉得稀奇，都呼啦一下子围了过来。每年十五闹秧歌大家都看，不外乎转十字，掏剪子关，卷白菜心之类的，什么时候还有图纸啊？侯方方起先也趁着看了半天，但看着看着，头就大了。他伸展着腰说：红鞋和文革子婆姨你两个看喀，看看咋弄。
其实，大家在听懂了魏老师这些编排以后，就觉得她可真能故弄玄虚。陕北秧歌中伞头是核心，每一个变化都由他（她）来引领，大家跟着走就行。每每鼓点在一个干结尾之后开始相互穿插，变队形，两列变四列，四列变八列，再变成双龙摆尾、二龙出水、卷菜心、蛇抱九颗蛋等，然后在另一次干结尾的鼓点中变新的队形。这魏老师所不同的就是将这些传统的叫法都改了名儿。她把整台秧歌取名为《春季里那个百花香》，所有队形变化都围绕“百花”这个主题，把那些平常的俗名都取了一个个诸如“梨花带雨”“桃花盛开”的学名，最后的结尾是高潮部分，叫“祖国春满园”，是将三十个人分成五组，每六人一组，组成五个小圆圈，一人在中间，五人围着，扇子与绸子此起彼伏，定格后大家合唱一曲《拥军秧歌》，然后在欢庆的鼓点中结束整台秧歌。
解释完这些队形变化，院子里就乱成了一锅粥。
这些庄稼婆姨看上去个个伶眉俐眼，一说一溜串，可她们中很大一部分连秧歌基本步都不会，哪里就能扭了这么复杂的秧歌啊。于是在魏老师指挥下，大家嘻嘻哈哈，猫跑鼠蹿，倒仿佛跟集上会似的热闹。
侯方方见这样下去终不是办法，就挑了红鞋等四个婆姨让魏老师先给她们教会，然后再由她们教给其他的人。这样，院子里才基本安静了下来。
很快到下午六点了，镇上的郭副书记就打电话给自家婆姨，问排得怎么样了，准备开车上来接她，魏延红就应承了。
这时侯方方忽然多了一个心眼，他悄悄将魏延红叫到一边，然后给她耳语了一番。魏延红听着听着扑哧就笑了，说：你不得罪人，让我来得罪啊。她一边说着一边就集中所有人，让大家重新排队，重新调整每个人的位置，其实说白了，就是将李翠翠和几个扭得不成样子的高个婆姨都调到后排去，将文革子婆姨、军兴子婆姨这些有秧歌基础的调到前排来。
李翠翠毫无缘由地被调到了最后，尽管她一百个不愿意，但这是总导演根据秧歌需要排的位置，她憋屈了一肚子，也只有噘嘴的份儿。
快到天黑的时候，郭副书记开车来将魏延红接走了，这样，乱乱哄哄的一天终于结束了。到了晚上，侯方方就将红鞋叫到了家里，两个人在一起研究了半天，觉得魏老师立意是好的，主题也有创意，但是秧歌中间的形式过于繁杂，要村里这些婆姨来扭，显然是为难她们了，结局也终将是出力不讨好。两人统一了这个大的意见，就一块将魏延红那些图纸全摊到了炕上，拿起铅笔，采用去繁就简的方式，将一些图形去掉了，只留了一些简单的程式变化，但名字没变。另一方面又加长了每个图案的演出时间，因为村里的婆姨都没闹过秧歌，好不容易扭一次，就让她们多扭一会儿吧。
李翠翠在一旁干着急，插不上嘴。
新的一天，红鞋就成了教练。她找了个哨子来，用一根细毛线绳挂在脖子里，嘟嘟地吹着，倒蛮像一回事。
排练了三天，队形就有模有样了，只是那首《拥军秧歌》，这些农村婆姨记不住词儿，只会干哼哼。红安子婆姨就建议：干脆改唱耶稣歌，大家都会唱。红鞋起了个头，一唱果然声音齐整，效果非常不错。
歌声被侯方方听到了，他的脸色就变了。他说：红鞋，你这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哩么。你唱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是割了驴■敬神哩，驴也割死了，神也惹下了。村里其他婆姨听到这话，都不以为然，说：耶稣教国家也支持哩。
侯方方说：虽说国家保护公民信仰自由，但这是给领导演的，是正式场合。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可是有讲究哩。红鞋说：那你干脆编上几句简单的，让大家唱一唱就行。
侯方方早年曾当过几年民办教师，这事大家都知道。排练结束，人都散了，侯方方就要老婆泡了一杯茶，平铺开一张纸，拿起一支笔来，又是掐鼻子又是剜眼窝，在灯下一个字一个字抠，折腾了半夜，终于鼓捣出几句话来。题目是《扭起秧歌谢党恩》。他写完了就一句句念给老婆听，念完了就显摆着说：怎么样，老功夫还在吧？知道为什么叫“扭起秧歌谢党恩”吧，这是政治，在中国，每个人都要懂政治。不懂政治，就寸步难行。
喀。老婆说。喀就是去的意思。
什么？侯方方没听明白。
死喀。老婆说。
紧紧张张地排练持续了五六天，就基本有模有样了。因为这月是小月，二十九晚上就过年，所以到了二十七这一天，按原计划安排，也是最后一天排练，也要给村民做一个汇报演出。场地早就打扫干净了，锣鼓抬了出来，为了让声音传得远，下面支起了一个架子。老公鸡打锣鼓，保安子、军兴子拍镲，一个个喜气十足。
村里人知道了这个消息，就都赶来了。参演的婆姨女子们个个都想在亲人面前露一手，清早起来就开始描眉画眼。
侯方方将自家的小桌搬了来，又拿了几盒烟，散放在桌子上，还从代销店里拿了一些啤酒。让村里群众随便抽随便喝。
红鞋报幕：请大家欣赏陕北秧歌《春季里那个百花香》。表演者：双良乡烟山村民小组。
锣鼓开打，三十名妇女憋足了劲。这些妇女一半扮男的，头缠白羊肚子手巾，腰缠红绸子；一半是女的，手中拿扇子。一列队变成两列，两列队扭十字，再卷萝卜心，变成四柱撑天，变成众心向阳，虽说服装不统一，但大家个个认真，队形蛮齐整的。男扮扭起来粗壮有力，富有阳刚之气。女的扭起来质朴俊美，处处都透着庄稼人的一股娇憨劲。
在这些妇女中，红鞋果然是扭得最好的，她步伐轻盈，舞姿优美，腰段灵活，硬是让村里一个个大老爷们都看傻了眼。
队形一变再变，最后变成五个小圆圈，绸子与扇子上下交错挥舞，小唢呐开吹，依然是《拥军秧歌》调，前奏过后，只听唱道：
红鞋：春季里的那个百花香，
烟山村民扭秧歌，
朵朵鲜花开得艳，
我们的生活比蜜甜。
众：嗨呀梅翠花嗨呀海棠花，
我们的生活比蜜甜。
红鞋：春季里那个百花香，
花儿盛开在四方，
党恩滋润禾苗长，
幸福生活万年长。
众：嗨呀梅翠花嗨呀海棠花，
幸福生活万年长。
侯方方站在人群中，看到红鞋位于圈中央，掩映在红色的绸子与扇子之间，绸子与扇子上下飞舞，她犹如一只在花丛中翻飞的蝴蝶。她质朴的脸庞，此刻竟生发出几份俊美来。侯方方看着看着，就看呆了，不由得有了许多感叹：这世道，有多少人才都被埋没了啊。
一曲唱完，锣鼓点加快，人们扭动的节奏也变快，队形仿佛一朵朵花儿，从中间绽放开来，花瓣儿一朵跟着一朵迅速飘落，最后撒落在人群中。
村子里的观众不由得都鼓起了掌来。
侯方方没想到会有这么好的效果，秧歌一扭完，他马上召集大家讲话：一是鼓励大家，村子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是大寨村，现在咱们富起来了，要重振烟山村的雄风。二是秧歌扭得不错，但有些人还是不够熟练，望今后多加练习。三是过了年，正月十二要到镇上参加汇演，正月初十，村里还要排练，大家届时做好准备。反正咱们不闹就不闹，闹一次咱们就要闹好。
这时站在队里的文革子婆姨就问侯方方：侯村长，你说的补助什么时候发啊，发了还等着买肉呢。
侯方方就说：买肉啊，你们家还用买吗？
文革子婆姨就说：我把你个二半吊子。
众人就都笑了起来。
侯方方让大家静下来说：别着急，是你的都是你的。李书记应承了，咱们一表演完，他就现场给钱哩。
话说完了，一群妇女也就散了。但就在这时，侯方方却发现村口有人推着一辆架子车来了，车子上赫然坐着一个人。走近一看，原来是红鞋的女儿和她奶奶两人推着架子车，车上坐着满脸病容的红鞋公公，用一个五颜六色的围巾围着脸。
侯方方只知道红鞋的公公一个冬天都在病着，没想到竟会病成这个样子。看到这幅情景，顿生同情之心，赶忙凑过来，发烟给他。
红鞋婆婆说：听见锣鼓响就吵着要出来转一转，说恐怕明年都来不了了。
老头伸出手来握着侯方方的手想说什么，手颤着，嘴张着，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握着红鞋公公的手，侯方方心头就涌起许多感慨。红鞋公公一辈子爱红火，他会说书，爱打锣鼓，会唱小曲，还会巫神那一套，但一年时间就被病折磨成这个样子，竟有了几分下世的光景。
村里人看到这情形，都围过来问病情，红鞋婆婆说：得的是肺心病，每晚上都不能入睡，总是咳嗽。
这时村里爱打锣鼓的老公鸡过来了，锣鼓停了，但手里依然拿着两根鼓槌，他开玩笑地递给红鞋公公说：老侯，要不要再打一阵？
老头双目呆滞地摇了摇头。
那唱几句呢？
老头面无表情地说：不行了，气不得够了。
老公鸡是个爱热闹的人，就说：你常唱的那几句，我都能背过了。说着就用手中的两根鼓槌敲着节奏，唱了起来：天怕浮云地怕黄，人怕老病物怕伤，忠臣怕的君不正，孝子就怕父不良。
大约这些唱词勾起了老头许多的往事吧，老头就接着上面这些唱词有气无力也唱开了：贤妻怕的夫拄拐，哀苦的孩子怕后娘……
但只唱得这两句，一个“娘”字刚出口，音还没拉完，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红鞋站在他身边，在他的脊背上拍了几下，一边拍，一边说：老公鸡，你不要再逗了，看都病成什么样了。
一会儿老头咳嗽完了，他悲哀地说：毕了毕了，唉，原先我都担心活不到过年哩。
这话说得众人一时心里都有点儿凄凉，侯方方就抚着他的肩膀说：这叫什么话啊，心放宽些。你今天来得迟了，秧歌演完了，看不成了，等到过了年，咱们村里要到城里去闹秧歌，到时候把你也拉到车上，让你看个够。
红鞋婆婆埋怨着说：可该怎么哩，一辈子都没出息，就是爱趁些红火。
3
腊月二十八，是家家户户一年中最忙的时间。这几年有钱了，过年对于这帮庄稼汉来说，除了消费还是消费。从腊月二十五一过，他们天天进城，一大包一大包地采购东西。然后将肉藏起来，将蒸好的馍藏起来，将鸡鸭鱼都藏起来，就为着过年那几天消消停停坐下来吃。
因为秧歌队闹腾的，侯方方家快过年了还没买东西。腊月二十七晚上，侯方方和老婆趴在灯下把要买的东西都写在一张纸上。因为和二儿子一家一起过年，所以采购就必须多些。
腊月二十八不买东西，二十九商店就要关门了。
可是，二十八清晨一件事的出现，却打乱了侯方方的一切计划。
清晨，侯方方和老婆都在睡着，院子里忽然乒乒乓乓响起了鞭炮声。侯方方和老婆一时从梦中惊醒，听着鞭炮炸响，两人都不知道是咋回事。
咋啦？老婆问。
咋啦？侯方方抬起了头。
侯方方，你给老子出来，老子要你的狗头。院外传来了一阵阵谩骂声。
侯方方起身，打开门来，墙外的谩骂声还在继续：侯方方，你给老子出来，老子要剥你的皮，抽你的筋。你不就是个破村长嘛，给老子嚣张什么！你不让老子过年，老子也不让你过年……
侯方方听了半天愣是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穿过院子，将大门打开，伸头一看，墙角处有两个男人。他们大约是长途骑摩托车过来的，各穿一件黄大衣，脸上用围巾遮着。其中一个男人手中拿着不知从哪儿捡的歪歪扭扭的棍子，正在那里抡枪舞剑的。因为嘴脸用毛巾遮着，看不出是谁，只是觉得不是本村人。
他正伸头要问他们是干什么的，两个男人听见大门开了，扭头瞅见侯方方，就喊叫着，挥舞着手中的棍子跑了过来。侯方方一看架势不好，赶紧反身关大门。想把门插上，可是大门有些走扇了，外加外边两个大汉奋力往开推，这门是无论如何也插不上。这样相持了大约两三分钟的光景，侯方方一人难敌两人，门就让他们给推开了。侯方方就放弃了关大门的企图，反身往家里跑，跑回家里，砰地把屋门关住了。
外边这一切响动，李翠翠全听见了，她噌地坐起身来，也顾不得光着身子，忙帮忙顶门。就听见噼里啪啦用棍子砸门的声音。
你们是谁啊？咋啦？李翠翠大着胆子问。
你管老子是干什么的！老子今天就要侯方方的命哩。他害得老子妻离子散，过不成年，老子也让你过不安稳。门外粗声粗气的谩骂声。
我跟你们哪里有仇啊？侯方方小心地问。
外边并不回答，只是谩骂着，砸着门。
看来是俩疯子，咋办？侯方方说。
李翠翠当然也没办法。她穿上衣服，拉开窗帘，透过窗户玻璃往外看。那两人扯掉了围巾，都挺瘦的，其中有一个人是个秃顶。但瞅来瞅去还是认不得。她就隔着窗子大着胆子说：哎，你俩是谁啊？怎么啦？
秃顶男人一瞅窗户里有个人影，赶过来，抡起棍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咚一下砸在玻璃窗上。咔嚓一声，侯方方家的玻璃就被敲砸了。咔嚓，又一块玻璃也碎了。接着一块砖头从破碎的窗户里飞了进来，砸到了炕上的被子上。接着，只听得棍子当当当一阵乱响，侯方方家里的窗玻璃就全都成了碎片。
天大大啊，这是咋回事啊。侯方方紧守在门后，李翠翠急得哭了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女人却从院外进来了。
怎么啦，什么事嘛，干吗动这么大的气啊？一个女人的声音。
不关你的事，我们今天非要侯方方的命不可。一个男人的声音。
那该是有理说理的么，乱砸东西干啥哩，砸了还不得赔呀！从门外进来的是红鞋，她原打算今天到城里去，过来问侯方方要不要捎着买一些红绸子或扇子的，结果却意外地碰到了这件事。
赔就赔，老子不打算活了，今个就要和他侯方方拼命。一个男的说。
这不是瓦子村的狗胜子和二蛋么，你俩咋来了？红鞋认出了他俩，正是那晚来烟山村传播门徒会的两个婆姨的男人。两人扭过头来，也认出了红鞋。
红鞋走前来说：到底是什么事么？
他给公安局报案，我俩的老婆让公安局逮走了。那个叫狗胜的似乎不情愿似的吞吞吐吐地说。
哦，怪不得。狗胜，你老婆不是都让逮过一次么，你们现在还都信哩？红鞋说。你们那门徒会是邪教，那一年折腾死个人，都吃过亏的，公安都取缔了，你们现在还在信啊。
红鞋的话打中了他们的软肋。两人见红鞋认出了自己，说中了要害，就没了底气，话也就软了下来。
门后的侯方方这才明白了，原来腊月十八那一晚侯方方家来的正是这两人的婆姨。侯方方到红鞋家里喝酒，知道这些人的底细后，就给镇上李书记打电话说了一声。估计李书记觉得这事挺大，就给派出所说了。派出所给公安局汇报，公安局就派人暗地里调查，可能现在把这两人的老婆给逮起来了。马上要过年了，这两个大男人待在毫无生气的家里，看着家家户户过年，心里越想越气。打问到是侯方方报的案，就报复来了。
红鞋，你把自己的事管好就行了，别来掺和我们的事。狗胜嘴硬着说。
我当然管好我的事，我信的是基督教，堂堂正正的。谁像你们信个乌七八糟的教，和个雪娃娃似的，太阳一出来就晒化了。红鞋说。
哼，我们的教也是正儿八经的。秃顶男人说。
正儿八经那公安怎么还逮啊？你再看看，你们今个抡起棍子，把这里给砸了，那里给砸了，闹个乱摊红，一会儿公安再来了，把你俩逮进去，你们孩子跟谁过年啊？你们老人谁管啊？红鞋说他们。
这是个非常实际的问题，两人说不出话来，但他们不愿意就这么认输，就用棍子把旁边的水桶子打得砰砰作响，给自己造势壮胆。
侯村长，你出来，看他们敢把你怎样。红鞋在外边大声喊道。侯村长，你只管出来。事情歪好该有公家管哩么，这天底下该不会没个说理的地方么。杀了人他们也不得活，再说村里还有这么多的爷们呢，他们若弄下个三长两短，我就不相信能从这村里安安全全出去？红鞋说。
这时，狗胜与二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间侯方方的大门口已聚集了五六个人，他们个个怒容满面，静等着事态发展。
这两个人看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心中有了退却之意。秃顶男人叫二蛋，他悄悄拉了一下狗胜的衣襟。红鞋一看，又添了一把火，大声说：你们再不走的话，就走不了了。德娃，你把门关了，给公安打电话。
哪个敢给老子把门关了。狗胜说着，把棍子扔了，转身就往大门外走。大门口围观的人哗的一声都闪开了。狗胜在刚要走出大门的时候，又觉得不解气，重又返回来，操起棍子在侯方方的门上砸了几下，然后把棍子咚的一声，从窗户里扔了进去。他站在院子里大声骂道：侯方方，你等着，哪一天老子非和你算账不可。一边骂着，一边就又往外走。
临出门的时候，两个男人恨恨地瞪了红鞋一眼。
俩人出了大门，上了墙角放的摩托。突的一声，大约地面有些滑吧，摩托来回扭了几扭，然后一溜烟走了。
听到摩托声远了，侯方方开了门和老婆一起走了出来。大家七嘴八舌议论一阵，又听红鞋说：侯村长，海海开三轮到城里呀。我问咱的绸子或扇子买不？
算了算了，等过了年再说吧。侯方方心不在焉地说着。一边就拿了一把扫帚扫窗子下的碎玻璃。这时二儿媳妇静静也来了，也赶着帮忙。
李翠翠看着这些玻璃碎片，看着一个个破窗户，看着门帘子被扯掉了一块，柳条似的飘着，大为伤心，不由得就大声号了起来。村里一些人也纷纷帮忙收拾东西，一会儿就基本收拾完了。除过窗玻璃碎了以外，也就是水桶子上被打下了几个坑凹，没有更大的损失。
多亏了红鞋，要不，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侯方方心有余悸。
都是她惹的祸。李翠翠恶狠狠地说，我跟你说，让你别跟她在一块儿，你就是不听。
两人说不到一块儿，侯方方就闭了嘴，开始想别的事。
今天没法子去采购年货了。得收拾这些东西。窗户开着一个个窟窿，风呜呜地吹进来，家里就成了地窖。没现成的玻璃，用纸糊着吧，不隔寒气。后来侯方方就拆了两个纸箱子，又拿了锤子，找了些铁钉，叮叮当当从外面拿硬纸板把窗户全给钉上了。
外面虽说钉了个结实，但家里却被钉得黑漆漆的，再加上冷，进了屋就有点阴森森的感觉。
把家里的炉子生着，还是冷。后来侯方方又想了一个办法，在窗户纸板的外面又蒙了一层塑料纸。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到晚上的时候，家里才有了一点儿温暖。
4
第二天，侯方方和李翠翠进了趟城。但这一天城里许多商家都关了门要过年了，他俩就胡乱买了一点东西，然后回了村。
晚上，家里来了几个人，打算玩扑克。可是侯方方家一大摊子事。吃过饭，李翠翠把从城里买来的半成品糕放在锅里蒸了一下，侯方方在门边支起了一个小锅，倒上油，炸这些糕片。李翠翠调了一些凉菜，见侯方方还没炸完，她就和了点面，在案板上捏一点小花、小鸟、猪头之类的，炸出来供一家人零吃。
二儿和二儿媳过来了，拿来两瓶酒和一些糕点。可可到底是小孩儿，见爷爷炸糕、奶奶捏花儿，也就着了急，抹胳膊挽袖子一刻也不闲。侯方方、李翠翠怕把小孩子磕了，或者油溅到身上，就要二儿跟二儿媳把孩子领上回去了。到了九点多的时候，油糕和花儿就炸完了。
侯方方忙停当了，看见了窗上的纸板，就想起了红鞋。想着她帮自己组起了秧歌队，今天早晨又过来解了围，他就觉得红鞋这人真是不错的，有见识，也比较仗义，心中就有了想感谢她的意思。侯方方想起那天扭秧歌时看见红鞋公公的病态，就想趁过年之际去看看他。李翠翠不同意，说：你还看他啊，红鞋把咱们都整惨了。
侯方方说：咱们要看的是红鞋公爹，不是红鞋，这是其一。其二吧，我觉得红鞋也没你想的那么坏，从秧歌队开始到现在，她帮过咱家不少忙哩。第三呢……侯方方本来想说我觉得她挺有见识的，但是担心老婆会更生气，就不说了。
老婆说：她就是爱显摆。
侯方方说：红鞋公公是咱远门子三爷哩，当年对咱们不错，大前年我选村长的时候，他还在会上发言支持我呢。人总不能没良心吧？你看看那天，他都病成什么样子了，都说操心过不了年哩。
李翠翠本就是个有口没心的人，听见侯方方念叨来念叨去，就说：去吧去吧，你爱咋咋的。
原来，这个烟山村是户业村子，清一色姓侯，早年是从陕北米脂县迁来的，已居多年。
现在的烟山村除过几个招汉以外，都姓侯，因为全村都是一大家族，所以就有了远亲与近亲之分。红鞋公公大侯方方两辈，但却是远门，所以来往也颇少。李翠翠嘴巴子硬，心底子软，一边和侯方方斗嘴，一边就给拾掇了几样东西，装在了塑料袋里。侯方方又趁机将刚才二儿拿的一瓶酒也塞到了塑料袋里。
夜黑了，地上了冻，走起路来瓷光瓷光的。因为是除夕，时时能听到阵阵鞭炮声。家家户户门上都挂了灯笼，门神是红的，春联是红的，再加上大半人家都是红漆大门，所以红灯高挂，年味的暖意就出来了。
红鞋公公一辈子没个大名，因排名老三，就取名叫三娃。他早年串村串户说书，后来说书这一行不吃香了，他就看风水、做阴阳、禳灾禳难。这一套在农村非常受欢迎，所以他没病前，人们每每见到他，他总是乐哈哈的样子，常常喝得红光满面，见了人身上的烟就到处“跳槽”。
他有两个儿子，长子是海海，二子是江江，但这两个儿子却都是媳妇当家。前几年二儿媳妇由于一件事跟公婆打了一架，小两口和老两口就没了往来，老两口就跟着红鞋和海海过。
红鞋公公与婆婆住在苹果地头新砌起的两间房子里。侯方方进得屋来，屋里却只有红鞋婆婆一个人。
我三爷呢？侯方方把拿的东西放在柜子上问。
宏儿开三轮把他接走了。红鞋婆婆说。
闹什么？
没说，不知道，我也懒得管。红鞋婆婆说。
侯方方就想着，是不是宏儿的孩子病了，要他去禳治呢。唉，都病成这样了，还乱跑。侯方方说。
不听话么，六十多了，常当个人是十八九哩。红鞋婆婆一提起老汉就满腹怨气。
你也别生气，他一辈子就这样。侯方方安慰她说。
你不知道，他还是一根筋哩。他这两天不知迷到哪里去了，硬说他得这病是年轻时砸庙害的，是报应，他还张罗着要建庙哩。红鞋婆婆说。
砸庙？建庙？侯方方问道。
“文革”时他带着几个人把咱村庙中的泥菩萨给扳倒了，把庙给拆了，把老爷的头从底沟里扔下去了。这些天一直病着，他就胡思乱想呢。
侯方方说：这可使不得，建庙要给上边说哩。要让上边同意哩，要不，你村建一个，我村建一个，那不乱套了么？那不又成旧社会了么？
唉，他也就是说说，他活了今天顾不了明天，哪有那力气。红鞋婆婆说。
两人又说得几句闲话，侯方方就起身回家。走到半路上，想起三娃老汉要建庙的话，他的心情就格外沉重。镇上李书记常强调文化建设哩，前年修了村部，盖了五间房子，图书馆还送了些书。还有篮球、象棋什么的。可至今书没一个人借，娱乐活动没一个人搞，村里还净出些怪事儿，老的那一套婚丧嫁娶现在全恢复了。建庙啊，信耶稣啊，神鬼啊，赌博啊，整个村里人除了劳动以外天天都弄这些。长这样下去，这和旧社会有什么区别哩？
他一个人回家，走到半道上，觉得今天是年夜，农村讲究要熬年哩，回家也没什么意思，就又想起了宏儿把三娃老汉接走这件事。心想着，老汉身体这样不好，万一出个差错，可该怎么办呢？这样一想，他就转到宏儿家里来了。
宏儿家里却热闹非凡。村里有一半的男人都集中在这里或看或参与赌博。房屋正中放一张小方桌，宏儿正在当“宝官”。方桌周围簇拥着一大摊头，有老的，有少的，有缠围巾的，有留分头的，寸头的，戴帽子的，还有光头的，秃顶的，一个个头就像向日葵似的，全都围在了宝盒子周围。宏儿坐在正桌旁，手中拿一个盒子，盒子里有两个骰子，各面写着数，每次他上下摇动两下，然后将盒子放在桌子当中，要人们猜里边的奇偶数，然后押钱。钱押到他身边这一方为奇数，也就是单，另一边是偶数，也就是双。这是民间最传统的赌博术，谓之“押单双”。众人把钱押停当，由宏儿揭开盒子，亮出里边的两个骰子数，一比一，该赚的赚，该赔的赔，然后重新摇，重新押。由于这种赌博游戏简单、刺激，所以吸引了村中众多男人。
宏儿将摇好的宝放到桌上，人们纷纷开始押钱。这时，他抬头瞅见侯村长了，就起身给侯方方递了一支烟，说：村长，过年哩，你也来押两宝？侯方方冬天曾不止一次听说村里的男人每晚都在赌博，但没想到竟这么厉害。看到这一切，他就吃了一惊，心里也颇觉得有些尴尬。觉得这事吧，自己有心说几句，但说了他们也不会听的，白白惹人。但不说两句吧，自己是个村长，也担负着村里的安全责任啊。侯方方接了烟，思来想去，嘴一动：宏儿，我是来找我三娃三爷的。
这里哩，这里哩。宏儿说着，就从靠近方桌的一侧拉出了一个小老头。
原来三娃老汉围着围巾，紧紧地靠在方桌前，由于处在最前排，身材瘦小，就被后面的人给挡住了。
侯方方见他瘦小的身材，脸上浮肿着，颤颤悠悠的身子半天站不起来。由不得又好气又好笑，说：好我的三爷哩，你看你都病成啥样了，还赌博哩。老汉嘴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宏儿说：三娃老汉就好这一口，押宝押得好呢，都赢了二三百了。
侯方方操心着三娃老汉的身体，就对宏儿说：宏儿，你们就停吧，辛苦一年赚点钱，别这几天全输到这上边了。再说，玩得大了，村里人容易伤和气，传出去名也不好听。
宏儿忙说：玩玩就停，玩玩就停。
侯方方见屋里人多，就将三娃老汉搀出门来，说：三爷，过年哩，我到你家去看你，你不在。你早点回去吧，病成这样，在家里歇着。
嗯嗯。三娃老汉一说话，就咳嗽个不停。
等老汉咳嗽停了。侯方方又推开门对正在忙着的宏儿说：宏儿，你开三轮把咱三爷送回去呀。
宏儿应了一声，说：村长，你就放心吧，我马上送他回。
侯方方又安慰了三娃老汉几句话，然后就离开了。出得门来，依然是家家彩灯高悬。空中隐约飘着几丝雪花，但并不给人寒冷的感觉，反而使人的心里有了一种更温暖的年意。
年，像一股暖流，在每个人的心里流淌。
侯方方回到家，二儿子一家人和李翠翠在一起看春晚。侯方方也接着看，看到十二点的时候，二儿子一家三口就回去了。这时屋里的电视上的钟声敲响了，李咏、老毕、董卿几个开始轮番煽情，村里这时也此起彼伏响起了鞭炮声。大家都开始敬神了。李翠翠把凉菜端来，给老公倒了两杯酒，让他喝了。自己也抿了一小杯，这就督促着要老公敬神去。
侯方方搬了一个高个的方凳放在院子里，先点燃了一串鞭炮，接着用碗舀了一碗米，点了几炷香，作揖打躬插在了上面。李翠翠端着盘子出来了，盘子里有凉菜，筷子、苹果、糕点，还有炸的那些猪头、花儿之类，一股脑儿放在了凳子上。
侯方方跪下很虔诚地磕了三个头，李翠翠一时就看呆了，说：不如我也给神神磕上几个。侯方方说：女人是不能敬神的，一家之主就代表了。
李翠翠说：那你再给咱念上几句话。
侯方方说：念什么哩？
老婆说：反正是要神保佑的话呗。你平时不是挺能编的么，这阵倒没词了。
侯方方说：一时想不起来。
李翠翠说：你就求神保佑咱二儿媳妇再能生个小子，苹果能卖上十多万。一窝猪至少下八个猪娃，母鸡一天一个蛋，猫儿能天天逮老鼠。
侯方方听着听着就笑了，说：每个人都说这么多，神神能记下哩？我看还是我来说吧。一边口中就念叨道：正月二月交好运，三月四月时运正，五月六月财门开，七月八月大发财，九月十月财神来，斗大的元宝进门来。
李翠翠说：咦，你倒把说书给学会了，你倒成了咱三爷的接班人了。
侯方方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土说：咱三爷都病成那样了，可他还准备建庙呢。
老婆说：这日■怪事，现在是人越来越有钱了，可越来越神神道道了。正说着，她扑哧笑了起来，用手捂了嘴，说：这话可不敢让神神听见了。
俩人正说话，忽然砰的一声，抬头看，一道闪亮的光从空中升起，画出一缕七彩的痕迹。原来不知是哪一家开始大放焰火了，七色的光宛如七束美丽的花盛开在黑色的夜幕中，潋滟无比。砰砰砰又是几声，烟花次第升起，在空中绽放，有的像一只只小蝌蚪吱吱地乱叫着，有的像一朵朵盛开的菊花，有的像从天而降的瀑布。随着砰砰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那些绽放开的烟花把这个美丽的夜空装扮得犹如童话般美丽……
侯方方和老婆憋在心里的不快也都被这浓浓的年意剥得完完的，内心被一种叫幸福或满足的东西填得满满的。
每一朵小花都有开放的权利，每一个小人物也都有憧憬幸福的权利呵。
5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大年初一，“乐极生悲”这个古老的谶语像漫天飘舞的雪花一样又一次降临在烟山村民的头上。
清晨，一个消息在烟山村传开了。昨晚一点钟的时候，警车悄悄开进了村子，村子里所有参与赌博的人被公安人员连窝端了。
这个消息让本被暖暖的年意包围的烟山村一下子不平静起来。
侯方方和老婆李翠翠昨晚睡得晚，今天自然起得迟。早晨十点钟的时候，二儿媳妇静静来了。她把可可往炕上一放，嘴中便像机关枪一样打开了。她说：昨晚一点多的时候，公安局来人了，几个人悄悄地在宏儿的门外边听了听，便噌地从宏儿的墙上翻了进去。公安出动了五个人，把赌博的都逮住了。本来还可以逮多的，只是这时刚好有好多人回家敬神去了。大人娃娃十八个人，有两个念书娃娃，因为不够年龄，公安就没逮。最倒霉的是兵兵，他输得没钱了，回家去取钱，来了以后见门关着，他喊叫着让开门，里边不开。他只当是嫌自己没钱呢。就在门外喊着：我有钱哩，我把钱取来了，这样就成了十九个。还有，就是公安人员一进屋，大家就着了慌，人人都抢着先藏钱。有的把钱藏到被子下了，有的藏到了毡边下，还有藏到水瓮里、灶火里、裤子里的，最后都让公安给搜走了，搜了七八万块现金呢……
侯方方听了就说：我昨晚去了一下，就担心着怕出事，还专门给宏儿安妥了的，让他早点儿停，谁知道果然就出了事。
李翠翠说：你还真把自己当个官哩，现在村村都赌博，村长顶个屁用。他们只怕带铐子的人哩。
侯方方听着这话不顺耳，但又不想跟老婆吵。就问静静：都哪些人被抓了？
静静就一一点开了名。
侯方方说：有没有三娃你三老爷呢？
静静说：有啊，他也被逮进去了呢。逮时，他半天从凳子上起不来，公安人员开他的玩笑说，你不怕死在赌博场啊。
李翠翠已将炕上收拾好了，一边烧火，一边准备下饺子，一边就说：老了老了，还这么不正经。
三个人正说着，红鞋急急忙忙从门外跑进来了。
红鞋说：侯村长，你说这咋办哩？你看娃他爷年龄都这么大了，还闹这个事，人都被关起来了。
李翠翠说：咱村的赌博风气早就该刹刹了。
红鞋说：那是长远的话，你看看这两年有了钱了，哪个村里不赌啊。女人打麻将，男人赌博。不过就眼前来说，侯村长，这可咋办呢？
侯方方问：公安是怎么说的？
红鞋说：不知道啊。
侯方方说：村里其他人呢，有消息没？
红鞋说：有几家人到城里去了，刚才我打电话，他们说都在派出所一间房子里关着呢。说娃他爷老是咳嗽个不停，别有个三长两短吧？
侯方方说：既然村里有人下去了，那就先等一会吧，等有了消息再说，急也没有用。
红鞋说：侯村长，你知道海海这人不会说话，娃他爷这事还得你从中周旋呢。
侯方方说：事总有事在，你先别急，吃饭吧，一会再说。
几个人草草吃了饭，就有消息从城里传回来了。派出所要罚款。宏儿是主要组织者并提供场地，要罚一万元，其他的人每人五千。派出所还说，如果今天赶在下午五点半以前交了罚款，就算是留置，看到过年的份上，让大家回去过年。如果不交钱的话，那么只好将人先拘留起来，然后再处理。
往年的大年初一，村子是平静的，祥和的，温暖的。但今年大年初一，有了这桩事，村里就乱了起来，个个神情紧张，人人走东家串西家借钱。但因为是年关，谁会在家里留那么多现金啊。
红鞋听说要五千块钱，就到处借。虽说去年收入还不错，但给老人看了一年的病，再加上娃娃念书，日常开销等，手头现在一点现金都没有。到中午一点钟的时候，红鞋才拿来两千多元钱见侯方方。
侯村长啊，村里的钱差不多被借完了，无论如何你得想想办法，让先把老人放出来，老人年龄那么大，万一有个闪失可咋办哩。红鞋说。
侯方方见红鞋说得可怜，就应承下了。他原本打算到城里去找李书记，可李翠翠一听就着急了，心想着，大年初一你到人家里去，还不得给人家娃娃一二百块压岁钱啊。于是就不主张去，让打电话说一下。侯方方也觉得大年初一打搅人家不妥当，就打电话给李书记把这件事前前后后说了，让他想想办法。李书记听完了，就回话要他们等电话。
一会儿李书记的电话就打来了，说派出所所长郑安平的手机一直关着，打不通，他打给副所长，但副所长说一切罚款都是郑所长亲自定下的，他个人没能力改变。
听完这些话，侯方方就觉得自己还是亲自跑一趟吧。他就和红鞋、海海三人雇了一辆面包车一起到城里直接找派出所。
派出所里几个人都在，只有郑安平所长不在，并且电话也打不通。他们三人找到一个姓折的副所长。侯方方把烟和两千块钱直往折副所长的手中塞，说：侯三娃这个老人有病，去年冬天差点过不了冬呢，还是行行好先把老人给放了吧。
这个折副所长是当兵出身，对侯方方说的话十分不以为然，说：病成那样还能赌博？这句话噎得侯方方说不出话来，噎得红鞋直想哭。
三人说了半天，但派出所就是不开口子。三人就反身出门，这时已下午三点多了。正好村里的德兴交了钱被放出来了，三人就问了问三娃老汉的情况，得知十多个人全被关在一个房子里，老头经得这一惊一乍，病情有所加重，一直咳嗽个不停。三人听了又是一惊，一合计，觉得还是借钱吧，不给钱他们是不会放人的。
三人又分头凑，李翠翠是城郊人，有个舅舅在城里，侯方方就向他开口，他十分慷慨，说家里没现钱，就给了一张卡，侯方方就取了三千块钱出来。一边取钱，一边心里就念叨着：这真他妈的太损点了，大年初一满大街借钱，这不是穷不伴了吗？
凑够了钱，三人又返到派出所来，五点多了，村里的人全部都放完了，留置室里空无一人。值班室只有一名民警在打游戏，三人把钱给这个民警交，但这个年轻小伙子并不接钱，只是告诉他们说：侯三娃已经被送往医院了。
怎么就送到医院呢？三人着了急。
那个值班的民警只管在电脑上打游戏，不回答。
三人神色紧张地出了派出所，站在街上准备挡出租车到医院，这时碰到了宝娃父子，正垂头丧气地挡车准备回村里呢。
三人就问宝娃情况。宝娃说，村里人交了钱都放回去了，只剩了自己父子和三娃老汉。刚才三娃老汉有一阵忽然不咳嗽了，起先他也没在意，后来喊叫了他两声，发现他昏过去了，他们就喊派出所的人。派出所的人来了，用手在他的嘴上试了试就吃了惊，连忙给120打电话，这样，就把三娃老汉送到医院去了。
那你们交钱了没？海海问。
宝娃听到问，眨巴着眼睛，有几分得意地说：我们有一个亲戚是副县长，他给公安局长打了招呼。早就说好要放我们的，只是人多没法放啊，所以等人全部放完以后才放的我们。
这时有一辆出租车停下了，三人不再说话，一同搭了出租车赶到医院来。
大年初一，医院也放假，急诊室里空无一人。三人转到门诊大楼后边的住院部，只见一辆警车在楼下停着，没有声音，但顶上的警灯却一直在闪。三人估摸着人肯定在住院部，就上了住院部的楼，一直到了三楼内科，这时就瞅见急救室门口有几个警察，正是双良派出所的人。见了他们，三个警察一个个将头扭到窗外，一句话也不说。红鞋三人看这情形，估计人可能正在急救室里，就打算推门进去，但被门口一个小护士挡住了。
侯方方就问那几个警察：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警察似乎有默契似的，都一个字也不肯说。三名警察来回在过道里转悠了一会，然后就下楼去了。
三人站在门口，着急地向急救室张望着。过了大概有半个多钟头时间，里边的医生就出来了，大声问：谁是家属啊？
红鞋就问：大夫，怎么啦？
大夫摇了摇头说：签字吧。他手中赫然递过来的竟是一张死亡通知书。
海海接到手中，又接过一支笔来正准备签字，红鞋挡住了他。
你们到底是不是家属啊？医生问。
我们是家属，但人不是我们送来的，我们不签。红鞋说。
对，谁送来的让谁签。侯方方说。
医生耸了一下肩膀，拿着单子到护士室去了。
这时门就开了，两个护士推着担架车走了出来，上面躺着个人，全身用白花花的床单盖着。
大，大，你怎么了？红鞋一看见，就急得直哭，要伸手揭床单。但被一个护士挡住了。护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推着床，三个人跟着，一直推到走廊另一头的一个房间里。护士将一张床上的被褥往起一卷，放到了另一张床上，然后将病人连床一块抬上去，随后便推着那个空架子出去了。
床上躺着的正是三娃老汉。床单从头盖到脚，床边上还立着架子，有一瓶未吊完的盐水瓶挂着。
大，大，你怎么啦——红鞋哽咽不成声。
侯方方推开红鞋，揭开床单看了一下，只见这个老头的脸有些浮肿，头发早已秃顶了，只剩了稀稀疏疏的几根黄发在弯曲着。他的脸有些脏，但面孔很平和，嘴角竟然略带着一丝笑意。如果除了脸上的皱纹，他的表情活脱脱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或者像一个被娃娃们玩了一整天的一只脏猫。
侯方方伸手在老人的嘴上试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公安人员这时从楼下上来了，但他们没有进屋，都站在门外。医生又过来了，手中依然拿着死亡通知书，要家属签。
海海似乎刚才被红鞋的话点醒了似的，就说：我们不签，谁送来的谁签。
红鞋在一旁啜泣着哭。
折副所长进来了，说：这是个意外，人殁了，这是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我们也尽了力了，你们还是把字签了，把人抬到太平房去吧。
听到折副所长这些话，红鞋忽然记起了什么，她从身上的几个兜里掏出一沓沓钱来，大声说：你们不是要钱么，我们借下啦，给。然后扔了过去。
一沓沓的钱飞到半路上停住了，哗地散落在地上，铺了满满一层，有多张落在了折副所长面前。
折副所长的脸色变了，门外的两名民警听到响动也都进到了屋里。
你这是什么话！国法大还是你大？他这么大年纪了还不走正路，你们当儿女的也不嫌丢人，还有脸在这里发脾气！折副所长声色俱厉地说。
红鞋听了所长的话，停止了哭泣，大声说：他就犯个死罪还要等法院审判哩，倒由你们说了算啊？你们要钱，我把钱给你们，你们把人给我。
最后进来的两个民警比较年轻，见红鞋和折副所长吵架，都觉得丢了面子，跃跃欲试，要往前冲。但是被折副所长拦住了，他对红鞋说：我跟你一下子说不清，我看你就是农民中的泥腿子、难缠户。这样吧，侯村长也在这里，你们先签个字，把人抬到太平房去，有什么问题咱们随后说。
你等着，我们就不签也不抬，就在这儿放着。谁把他抬进来的，谁有本事再把他抬出去。红鞋说。
折副所长露出了一丝不屑，说：那你们就等着吧。说完，他领着两个民警下了楼。
事情僵持到晚上十二点多，在医院院长等人的劝说下，侯三娃老汉的遗体就由医院工作人员抬到了太平房。
红鞋、侯方方和海海三个人跟着担架后下得楼来，见警车不见了，那三名民警却坐在另一辆车里。看到他们三人从楼梯口出来了，前座坐的折副所长若有其事地摘下帽子掸了掸灰尘。
6
红鞋十分心疼自己的公公和婆婆。
红鞋的经历十分不幸。早年她妈死了，留下她还有一个憨弟弟，俩人相依为命。后来她爸后娶了一个女人，那时候她已十三岁了，这个年龄是女孩最敏感的时期，她就怎么也融不到这个家庭里。也许是由于缺少家庭温暖的缘故吧，上初中时她就和班上的一个男生好上了，但这也影响了她的学业，初三没毕业，她就停了学。停学后，更致命的打击接踵而来，在她打过一次胎后，那个男同学不告而别，了无音信。她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来，天天闷在心里，就得了羊痫风。风声传开，她要再嫁个好人家就难了。在她二十二岁那一年，由他人做媒嫁到了烟山村，嫁给了海海。
她嫁给海海后，连年看病欠了一大笔账。为了还账，三娃老汉就重新操起说书的手艺，走村串巷说书，积攒零钱还账。那些年的冬天，看着老人瘦削的身材，拿着老人赚来的一分分一毛毛钱，每次她都要暗地里哭一场。
生活不可能没有摩擦。海海是个很窝囊的人，对于心高气傲的红鞋来说，每次发生矛盾的时候，她都想着离婚。但每次不是舍不得孩子就是舍不得老人而放下了。有一次，在俩人吵架后，她发誓赌咒再也不过这样的生活了，就独自离开了家，住到了县城的小旅社里。公公来劝说，她不回去；婆婆来劝说，她也不回去。
晚上，一人独处，她就想孩子。那时只有一个男孩，叫亮亮，想一阵，她哭一阵。
可谁知新的一天，公公再一次来了，意外的是他竟把亮亮也带来了。他把孩子交给她，把孩子用的奶瓶、奶嘴全都给她放下，唯唯诺诺地说：你实在不想过了，就离吧。亮亮，你如果想要，就带上。你心地善良，娃娃跟上你不会吃亏的，我们放心。那时的小亮亮虽说两岁了，但长得瘦弱，抱在怀里，像一只小猫似的。她抱着他眼泪就汪汪地掉。她知道这个孩子是侯家一大家的宝贝，是他们的根，公公把孩子抱来塞给自己，那得下多大的决心啊。
她抱着孩子哭了大半夜。新一天天明，婆婆却来了，给她送来了一大包衣服，有她的，也有孩子的，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一件一件地掏出来摆放在她的床头。那一刻，她被这浓浓的爱意打动了，也就在那一刻，她发誓赌咒哪怕仅为了这一对老人她也要扎下根来过生活了。
然而就在这样一个不经意的日子里，在生活一天天好起来的一个日子里，在一个万家团圆的日子里，最疼爱她的人却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了人世。
这让她如何能接受啊！
红鞋和男人沉浸在痛苦之中，但因为正过年，他们也就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亲戚朋友，只是个人坚守在太平房里。
很快的，村里人就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农村讲究过了初五才能动土，所以村里人都琢磨着红鞋和海海初五要埋老人，初四这天，侯方方及村里一大摊的人都来到了太平房。
红鞋和海海在太平房对面的一个旅社包了两间房，床上放着一大撂用白孝布缝起来的孝帽。来了人了，就都在这里领一顶孝帽，然后再去太平间烧香磕头。侯方方和李翠翠来烧纸时，村里平常和红鞋常在一起信耶稣的几个婆姨正围在遗体旁祷告。
冷冷的床上，瘦削的老人静悄悄地躺着，一张白床单从头盖到脚。侯方方戴了孝帽，跪下来，上香，奠酒，烧纸，磕头。这时，依着侯方方跪着的李翠翠忍不住啜泣了起来。哭是有传染性的，她一哭招惹得其他几个婆姨也个个哭，一时太平房里哭声大做。
侯方方心头也涌起一浪又一浪的悲怆，他想到腊月二十七那天，老头一脸病容，被人推到架子车上来趁热闹，他当时曾握着自己的手悲凉地说，原来担心过不了年哩，明年看不成秧歌哩。手指的余热还在，可是已昨是今非，世事真是无常啊！想到这里他也不由得心头大恸，也哭出了声。
海海过来，拉起了侯方方。
红鞋过来了，拉起了李翠翠，劝住了几个正在哭泣的婆姨。
几个平时和红鞋总在一起的妇人哭声停了，但嘴中仍念念有词地在祷告着。海海过来就劝她们，说：唉，都停了吧，人殁了，祷告也没用了。你们成天都讲究爱人哩，要把世人都当成兄弟姊妹哩。可是谁爱咱们哩，谁心疼咱哩么？
一个个婆姨在海海与红鞋的劝告下站起了身，鱼贯而出。侯方方最后一个出来，蓦然出得太平间，外边的世界十分清冷，已是黄昏，有鞭炮声入耳，间或夹杂着刺耳的小花子声音，睁开眼睛，他顿感整个世界不真实起来。
红鞋揉着一双红肿的眼睛说：本来打算过了初五再让大家知道这事哩，欺负得大家都过不好个年。
众人听到这话又都欷歔不已。
侯方方抹了泪，问：那你们打算什么时间埋哩？
海海看了看红鞋，低声说：还没想好哩。按讲究必须过了初五才可以动土的。
这时红鞋就过来了，她低声说：侯村长，和你商量个事。
红鞋与侯方方、海海三人来到僻静处，红鞋说：村长，你看咱们这事闹的，该咋弄哩？
什么咋弄？侯方方不明白她的意思。
海海说：唉，俊芳咽不下这口气，说人殁在派出所里，一定要派出所给个说法哩。
红鞋，你打算闹事哩？侯方方警觉地问。
红鞋说：我也不是想闹事，可是他派出所总有责任吧。这几天也没见个人影过来。人吧，就是犯了赌博罪，该还不至于死么。我一说这个，海海就说嫌丢人哩，老人这么大年龄了还赌博，传出去怕让人笑话。
侯方方也觉得派出所的做法太过分了，也替老人感到惋惜。可自己是村长，支持红鞋闹事显然是不对的，但就这么悄悄把人埋了，这话他觉得一时也说不出口。
侯方方吭哧了半天才说：红鞋，咱们都是平头百姓，无论如何，有话好好说，不闹事。
红鞋说：放心，村长，我一辈子都没跟人脸红过，你看我受了多少委屈，我都扛过来了，我就是想讨个说法。
三人正在这里说着，宏儿发动了面包车过来了，问侯村长回不，侯方方就坐着车回村了。
侯方方回到村里的时候，已是傍晚，天空开始若有若无地飘雪。
到第二天清晨，雪就积了厚厚一层，苹果树、核桃树、花椒树上都积满了雪。侯方方和老婆还在睡着，到处就传来刷刷刷的声音，家家户户忙着扫雪。一会儿，侯方方被李翠翠从被窝里弄出来，他揉着眼睛把自家的门口扫开一条道儿，便于人通行。
这时李翠翠也起来了，她抱了一抱苹果枝回屋。站在门口，看着漫天漫地的大雪，心情特别好，大声说：这过年敬神还真敬对了，看看这老天，下这一场雪，今年苹果又要收哩。
侯方方依旧在扫自己的院子。
你看那些苹果树，饿了一冬了，难得下这一层雪，我咋觉得它们个个和小娃娃似的，此刻正有滋有味地吃奶水哩。李翠翠来了兴致。
侯方方听得这句话，再看看老婆的神态，心里头也不由得高兴起来。他停住扫院子，指着门口的对联说：你看看那是几个什么字，瑞雪兆丰年，知道不，这说明我这个人还是有远见的。从去年我就预见到过年要下一场大雪哩。
“瑞雪兆丰年”，是侯方方过年编的一副对联，下联是“骏马跃长征”，是指新的一年家庭经济要跨上骏马奔向新征途。
李翠翠撇了一下嘴，说：你就臭显摆吧。扭身抱着柴进门了。但侯方方的童心却来了，他打电话给可可要她过来堆雪人玩。一会儿，二儿媳妇就领着可可欢欢快快地过来了。可可一来，就操起个小锨忙张个不停。不一会儿，侯方方就和孙女堆起一个雪人来。侯方方又拿出毛笔给雪人画了两只眼睛，一张嘴。
雪人画好了，可侯方方觉得还缺点什么，想来想去，他就悄悄给可可说了几句话。不一会儿，可可就将她奶奶的围巾偷偷拿了出来，侯方方就将老婆粉红色的围巾围在了雪人的脖子上。白的雪，粉色的围脖，雪人立马靓丽起来。
吃过早饭，镇政府的车却上来了。司机对侯村长说李书记专门打发他上来接他哩。侯方方一听，心里就琢磨着大过年的可能还是因为红鞋的事，就问司机，司机说他什么也不知道。
侯方方向老婆要钱，要去见书记，大正月天的，总得给人家娃娃一点压岁钱吧。
镇政府还没有收假，李书记在办公室里等着侯方方，房子里还有副书记郭云强。
果然，李书记找他说的还是红鞋的事。李书记说：所有的事你都知道了，也都不说了。事情既然出了，就要想个解决的办法。侯方方，你作为烟山村的村长，要承担起责任来，要劝说红鞋和海海早点让死者入土为安。要注意维护一个村或一个镇的声誉。
人都死了，还要什么声誉哩。侯方方说。骨子里，他对这事是有看法的。
李书记不理睬侯方方的话，只是告诉他近况。说红鞋这几天找了几次县领导，县上的领导放假都回到了家里，政府办主任接待了她，觉得这是个大事，弄不好会影响到全县的稳定，就向县委书记电话汇报了，县委书记又打电话给县上的一个副书记，让他负责处理这事，这个副书记就给他这个镇书记打来了电话，委托他来处理。
镇政府就是个擦尻子的，就是个凑紧的茅子。李书记愤愤不平地说。
那派出所为什么不直接找跟红鞋和海海谈呢？侯方方说。
李书记用眼睛瞟了瞟侯方方说：侯村长啊，这个你就不懂了。现在的村民都很难打交道的。
这句话说完，两人就没了话。过了一会儿，李书记说：我的意思是这样，你和郭书记先去见一下红鞋和海海，动员他们先埋人，然后镇政府可以从民政这一方面适当给一点补贴。你看咋样？
郭云强副书记一声不吭。
侯方方没有其他选择。
三人中午一起吃过饭，侯方方与郭云强副书记两人就搭车到了林业招待所二楼，见到了红鞋和海海。因为当时房间人多，郭副书记就让另开了一间房，然后四个人坐到了房间内的床板上。
郭书记一番寒暄后，简要地说了自己的想法。镇政府可以给点钱，但前提条件是必须先埋人。
红鞋说：郭书记，我们不要钱。
那要什么呢？郭书记奇怪了。
我们只想要个说法。红鞋说，这人是派出所半夜带走的，也没通知我们。又是他们送到医院的，殁在医院里。可到现在派出所一个人也没来，难道人就这样殁了？
红鞋，你要冷静一点，人死不能复生。这也不是谁有意造成的，这是意外。郭书记说。
红鞋说：好我的郭书记哩，那该是个人么，又不是个猫猫狗狗，一下子说殁就殁了，又殁得这么不明不白。
郭副书记语重心长地说：对于一件事我们要翻过来翻过去想，虽然派出所有点过头，可归根结底你们老人干的也不是什么光彩事，传出去与下一代名声也不好，我觉得还是应该息事宁人。
好我的郭书记哩，人都殁了，还说什么丢人不丢人的话。人的命该是这世上最大的么。我们的老人我们知道，一辈子没啥坏心眼，就是爱赌博，好喝两口，这是他的毛病。可他给村里人帮过多少忙啊？你问问侯村长，他会说书哩，会安院子、看风水，擦米碗，什么都会。前几年全村哪个老人、娃娃有个三长两短，谁没求过他？不管起早摸黑，夜半鸡叫，只要人一叫，他就走了。一辈子什么时候都把别人家的事看得比自家的事还当紧……红鞋说到这里，眼睛就红了，声音也自有了几份哽咽。
歪好事情已经出了，咱们盆打了说盆，罐打了说罐，你们在这件事情上还有什么要求，就直接说，我好给李书记汇报。郭副书记说。
郭书记，我们没什么要求，你看人家的老人都好好的，就我们伺候个老人伺候成这样子。本来说，老人要殁，总该大病一场吧，我们把他送到医院里给他看，然后他病得不行了，把他接回来，天天伺候他吃，伺候他喝，给他把棺板准备好，把老衣卧单铺的盖的都纳好，让他一件件地看，让他安心地去。他殁了，我们要披麻戴孝给他大行礼，还要杀猪，请吹手，请礼生，最后八抬大轿把棺板抬到坟地去。然后三七五七七七给他过，每年清明八月十五给他烧纸，十月一送寒纸，逢年过节，把他请回来，供着他，让他和我们一搭里过年……可现在呢？他一句话也没留下，就死在了外边。这还不算，按村里讲究，死在外边的人，是不能进村的，只能在村口设帐篷，只能草草压埋了。你说，这让亲戚们对我们怎么看，让我们以后怎么对孩子说啊……
红鞋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郭副书记那些话在哭声面前，在红鞋这一番哭诉面前，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分量。
侯方方一声不吭，阴沉着脸，把手指骨节扳得咯嘣嘣响。
海海俊芳，你们不埋人也总不是个办法吧？郭副书记还不死心。
红鞋说：郭书记，侯村长，我们知道你们是好心，就不要再说了。他派出所该不会是个天吧，就是个天还有个神神管哩，天还长眼哩，还有耶稣基督哩。
听到这些，郭副书记就没了话，双方又闲说了几句，侯方方与郭副书记就离开了。郭副书记在坐车回以前，又给侯方方安妥说：现在这两口子都还撑得硬哩，你得给咱做工作，看看他们的口子开得究竟有多大，有什么情况随时跟我联系。
一边说着，一边上车，就在上车的时候，他忽然骂了一句：妈那个×，这镇政府就是个泔水桶。
初六初七三娃老汉依然没埋。
初七这天，侯方方和老婆一起到丈母娘家去。下午三点多，他们正在丈母娘家和小舅子小姨子一起吃饭，这时海海的电话却打来了，他焦急万分地告诉侯方方，红鞋被派出所带走了。侯方方听了大吃一惊。问：怎么就带走啦？怎么回事？
海海在电话里说：刚才派出所来了一辆车，说他们接到了举报，说红鞋信邪教，所以要把她带到所里去问一下。
听到是因为这事，侯方方就放心了。
就因为这事啊，那不会有什么事，把心放宽，她信基督教村里人都知道的。侯方方在电话中给海海宽着心。
海海唯唯诺诺地挂了电话。
初七无话，到了初八这一天，清晨，海海却从城里回来了，来找侯方方。和他一同来的还有村里的红安子婆姨、文革子婆婆，他们一个个神情焦虑不安。
侯方方看见海海了，才想起昨天的话茬来，就问：红鞋放出来了没？
海海说：我正是为这事来的。也个被带走，到现在还没放出来哩。村长，你看该咋办哩？
侯方方说：红鞋信的是基督教，这是明摆的事，大家都知道。
那几个婆姨因为和红鞋信着同样的教，听到红鞋被派出所带走了，这时人人自危，个个不安。红安子婆姨说：就是，就是，我们信的教是国家允许的，光明正大宣传的，怎么就成了邪教呢？
那你找派出所了没？他们是怎么说的？侯方方问海海。
找了，派出所不让见人。说邪教这个事比较敏感，还要请示上级领导呢，所以暂时红鞋还得关着。海海说。
好好的，怎么冒出个邪教的事呢？侯方方想不出来原因。
红安子婆姨说：我有个娘家侄在黄河滩派出所里，我也个听到红鞋这个事，便托他打问了一下，他说这都是瓦子村那几个婆姨汉鼓捣的鬼。就是年前砸侯村长窗玻璃的那几个人。他们传教被逮了，不服气，肚子里憋着气，就给公安上胡乱举报。
这些人真是可恶，还成天信教哩。李翠翠说。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吧？侯方方将信将疑地说。他凭直觉觉得在这个时候，红鞋突然被传到派出所一定是和三娃老汉这件事有关。
该怎么办哩？海海搓着双手。
那还是得寻派出所，我们给红鞋证明她信的是基督教。侯方方说。
我们也正是这么想哩。红安子婆姨说，我们几个都去，都可以给她证明。
那人多他们会不会说是闹事哩？侯方方说。
我们不闹事，我们就是想证明一下，然后让把红鞋放出来。红安子婆姨说。
侯方方想了一下，觉得人这么多去了还是不合适，就说，红安子婆姨，你给咱写上一个纸条，把内容写清楚，你们这些婆姨愿意签名的都把名字写上，按上手印。我和海海两人拿着去找一下派出所，看行不。
红安子婆姨应了一声就走了，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她又来了，手中拿着一张纸，递给了侯方方。侯方方打开来，只见上面写着：
证 明
我们拿性命担保烟山村张俊芳（红鞋）信的是耶稣（基督教），不是门徒会，也不是邪教。
下面是村里十一个妇女的签名。
侯方方拿了笔将自己的名字也填上了，将纸折了起来，正要装，一旁的李翠翠却要了去，她看了半天，说：还有我哩。就在后边也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和海海两人去，看看情况再说，大家都不用去了。反正雪地里埋不住死人，咱们心是实的，哪儿说理也不怕。侯方方一边说着，一边就收拾了纸条，和海海两人又搭车赶到城里来了。
两人到了派出所，郑所长依然不在，二楼上只有折副所长和几个干警在。
侯方方和海海进到折副所长房子里，侯方方说得几句话，就将众人的证明信放在折副所长的桌子上。
折副所长拿着那张大家的签名看了半天，说：这能证明个什么？她信什么，不给你们说，信在她肚子里，你们能知道么？你们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啊？
侯方方想说：如果她信在肚子里，别人都不知道的话，那你们怎么会知道的。但这话属于抬杠，此时说出来颇不妥当，就忍着没吭声。
海海说：我是她男人，整天跟她一搭里过活哩。我知道哩，她真的不信那些歪门邪道。
折副所长说：正因为你是她男人啊，正因为这些签名都是一个村的，都是侯家一大家子人，都有利害关系，这些证明我们更不能采信。他说着，把手中拿着的纸往桌上一放，那纸就轻飘飘地飘到了地上。
海海把纸捡起来折好又揣到了身上，唯唯诺诺地说不出话来。
气氛凝固，谈话无法进行。
就在这时派出所院子里却有了吵闹声，是几个婆姨说话的声音，折副所长听到说话声，就出了门站在二楼上看了一会，然后把下面一个民警叫了上来。
怎么回事？
值班民警说：是烟山村的六七个婆姨，都要给张俊芳作证明哩。
侯方方听了这话，就出门去看，一看果然是红安子婆姨、文革子婆姨她们六七个人。此刻正站在派出所院子里叽叽喳喳说话哩。
侯方方就在二楼上问她们：你们怎么来了？
红安子婆姨说：我们等得心躁哩，就来了。
侯方方就说：你们到门口等着吧，我和海海正说事哩。
这几个婆姨应了一声就反身出门去了。侯方方返回身来，正要往下坐，折副所长叫住了他，示意他跟着他来。
侯方方被折副所长叫到了二楼过道尽头的另一间房子里。折副所长在一张办公桌前坐下，然后让侯方方坐在对面的沙发上，递了一支烟给他，说：你还是村长哩，怎么一点政治觉悟也没有啊？村长工作性质是什么？是维稳，你怎么也跟着凑热闹啊，还上访呢，还签名呢，你这不是专门给派出所添麻烦吗？
侯方方说：张俊芳确实不是信邪教的。这个我知道，我敢担保，我才来说的。
折副所长说：你说不是就不是？你有证明哩，我们也有哩。一边说着，一边就将抽屉拉开，从里边取出一个公文夹来，然后把一张纸抽出来给侯方方看。
侯方方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
举 报
腊月十八晚上，我们几人到烟山村传播门徒会，烟山村的张俊芳收了我们给的米和两本宣传书，答应入我们教，并答应在附近几个村子发展会员。
下面的名字、年月日和手印都被折到了背面。
折副所长把那张纸收回去，重新夹到夹子中，然后对侯方方说：你是党员，又是村长，考虑问题要从大局出发，要有政治意识。懂不懂？
侯方方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糊里糊涂地点着头。
维稳是前提，稳定压倒一切。这村子如有人上访，书记又得找你哩，还是麻烦，你要在这方面多想些办法。折副所长又启发着说。
听着折副所长的话，侯方方以为他指的是刚才院子里那几个婆姨。就说：刚才那几个婆姨不是闹事，也不是上访，她们是和红鞋一起天天信耶稣的，是想来作证的。我不让她们来，谁知道她们却来了。
折副所长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你要多动动脑子，他用手指了指个人的头，不要人云亦云，要帮助政府把一些出现苗头的事消灭在萌芽状态。
哦。侯方方终于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了。也终于证明个人的猜测是对的。
走吧，下去把她们都领走吧。折副所长摆了摆手。
7
侯方方和海海从派出所出来，那六七个婆姨都围在派出所门口，急着问情况，侯方方就简要地给这些叽叽喳喳的妇女说了一下，然后让这些婆姨走远一点，别堵在门口，要不派出所还以为要闹事哩。
侯方方把海海拉到一边来，说：我觉得折副所长话中有话，他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海海说：没明说，但我觉得一些话也有所指哩。
我觉得，你们不埋人，红鞋整天去找领导，就成了他们的一块心病。他们的意思还是想让你们早点埋人哩。只要埋了人，估计这件事就结束了。你再跟红鞋商量一下。侯方方说。
海海说：好我的村长哩，红鞋虽然是个女流，但比我见识多十倍百倍哩，要同意埋人她早就同意了。她这人看上去软，心里可有正主意哩。认准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前几天，你和郭书记来，我就跟她说咱们人■货软，干脆拿点钱，埋人算了。可她硬是要个说法。现在天上掉下来一块石头，把她给砸着了，受到这样的欺负，她都不知委屈成什么样子了。跟她商量，她才不会答应哩。
侯方方说：那就没办法了。不过我的意思，你还是再去见一下折副所长，要求见见红鞋，和她商量一下。另外，我觉得可以提钱的事，反正人已殁了，人死不能复生，再折腾下去也没意思。
海海脖子趔了一下，说：不如你和红鞋说去，她有时遇事都爱和你商量。
侯方方说：瞧你那出息，我说也是这几句话，你说也是这几句话。唉，我估计说了她也不会听的。她这人，太要强了——不过，你还是去说一下吧。
海海低着头斯斯文文了半天，脸憋得通红，正扭头要走的当儿，忽然说道：侯村长，你大小也算个官。我就想着，我和红鞋还有我大我妈，我们一家人从来就没一丝瞎心去害人，我们成天就想着过自己的生活，把光景过好，把娃娃娃好，把老人伺候好，可咋就这么难呢？这什么事怎么都遇到我头上了。说着说着他的眼圈就红了。
侯方方听了这几句话，一时颇为感动，想安慰他几句，但是嘴唇干动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话来。他伸手在海海肩膀上拍了两下，然后扭转身子离开了。
一面再看那几个婆姨，都在加油站旁宏儿的车里坐着哩。侯方方只当车要回村子的，就过来一头也坐到了车上。大家又都着急着说话问情况，侯方方就无奈地把一切给大家说了。
几个人又说得一半句话，宏儿就发动了车，但这车却不回村，是奔县里教堂去的。原来，宏儿婆姨也信耶稣，今天刚好是礼拜天。刚才在村里，侯方方走了，几个婆姨聚在一块就商量着趁这个礼拜天到教会来，给红鞋祷告一下。
祷告管用哩？再不要出洋相了。侯方方说。
宏儿婆姨说：好我的大村长哩，管用哩。去年我家里那头犍牛得了病就是我祷告好的。
侯方方充满疑问地盯着宏儿，宏儿一边开车一边给他丢了个眼神，两人会意地笑了。
教堂在半山腰上，周围用石头砌了一圈。院子里横七竖八停着一些自行车，院墙的石头上，还有一些农村人拿来的包袱、蛇皮袋子等，散乱地堆放着。
宏儿把车停住，几个人就下了车往教堂里走。侯方方没来过教堂，一时想看看稀奇，也跟着几个婆姨走。
教堂里富丽堂皇，虽是白天，但窗帘却拉着，灯也亮着。一束束灯组散发着晕红的光从这一头排列到那一头。教堂内的最前端，左右各有两个桌子，桌子上每旁各点着七支蜡烛。中间是个红十字，红十字后边的墙上印有“上帝是个灵，所以拜他的必须用心灵和诚实拜他——约翰福音4章24节。”
教堂里人很多，但大都是些妇女和老人，一个个土里土气，挤坐在一条条长凳上。
村里这几名妇女轻车熟路，进去后马上找位置坐下了。侯方方也在后排坐了下来。
教堂全体人正在唱一首什么歌，声调平和，声音却极具穿透力。
无论我们来自哪里
无论明天将去何方
亲爱的主耶稣
您的孩子在这里赞美歌唱
歌唱您赐世间万物美好
歌唱您赐心在灵里成长……
几个婆姨坐下来，就跟着唱起了歌。红安子婆姨一个人径直走到前边去，跟站在桌子左侧的一个老人说了几句什么，那人点了点头，又低头说了两句话，红安子婆姨就一头又挤回来了。
她返回到座位，兴奋地对大家说：给徐牧师说了，礼拜一完，咱们就去祷告。
两首歌唱完，教堂里全体人员都自觉地站了起来，站立着唱《阿门颂》和《礼拜散时歌》。唱完以后，整个仪式就结束了。这时，那个徐牧师却直接走到后排来了。他走到烟山村这几个婆姨跟前，画了个十字，然后说：我的孩子，跟我来吧。
几个妇女一个挨着一个，一直被牧师领到了十字架前。侯方方不知道这几个婆姨如何祷告，一时好奇心起，也跟着走到了台子前边。徐牧师站在十字架前，说：祷告吧，我的孩子。然后退到了一边。村里的几位婆姨自动站成一排，红安子婆姨站在最中间，正面对着十字架和“上帝是个灵，所以拜他的必须用心灵和诚实拜他”这一句话。
几个人做一字形排开，红安子婆姨就开始祷告，侯方方站在左侧，只听她说道：主啊，我感谢你赞美你，一切荣誉归于你始于你，你是万王之王万主之主。主啊，我在这里祷告，求你垂听我的祷告；主啊，我在这里祷告，求你祝福我的祷告；主啊，我在这里祷告，求你应允我的祷告。
侯方方听到她行云流水，说得这么流畅，一时就呆了。真是的，平时这些婆姨怎么就不显山不显水的，个个土不溜溜的，而此刻的口齿怎么会这般流利。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但见她此刻和所有的妇女一样只是低垂着眼皮，满脸虔诚。
侯方方静下心来，只听她说道：我们向上帝祷告，愿神慈万能的主保佑张俊芳不受到伤害。她是那么的一个好人，她信神，她无一日不爱神，她从不伤害每一个人，总是对每个人心存友善，心存友爱。并且她把你的福音带给了我们，使我们走向光明，然而她此刻却祸从天降，正遭受着磨难。万能的神啊，求你保佑她吧，保佑她早日回来，回到我们中间来。我们每个人都在等着她，盼着她归来。
说到这里，红安子婆姨竟泣不成声了，其他几个站着的妇女也都啜泣起来，先是嘤嘤地哭，紧接着声音就大了起来。教堂里那些没走的人听到这一片哭声就都围了过来，都静站在一旁，他们不知道这几个妇女究竟受了什么委屈。
听着这些祷告声，侯方方眼前蓦地出现了那天扭秧歌时红鞋的那张脸，她质朴的脸庞掩映在绸子与扇子中间，她大张着嘴，声音圆润而充满质感，正在努力地唱着《扭起秧歌谢党恩》。
悠悠地钟声响了几下，大厅内顿时肃穆起来。
一旁站着的牧师等一个个妇女神情都平静了，走上前去，慈爱地把手放在红安子婆姨的头上。说：我的孩子，你们受委屈了，世上总有恶事，总有善事，总有好人，也有坏人。但你们做得对，你们没有以怨报怨，而是选择了我们万能的主。上帝的话语告诫我们“僭越狂妄，必招羞辱；谦逊的人，却有智慧”。你们把一些事交在上帝手中是明智的，这样做也表明了我们为人谦逊。
几个妇女一边听着一边抹着眼泪，周围围了一大堆的人，每个人此刻都在轻动着嘴唇。
但就在这时，侯方方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热闹欢快的《拥军秧歌》刺破了这种安静祥和的氛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这里。侯方方掏出手机一看，是镇上李书记打来的，忙捂着手机从大厅里走了出来。李书记告诉侯方方：经镇党委、政府研究，确定由烟山村委会代表双良乡党委、政府参加县上的春节文艺汇演，服装道具由乡上统一准备。请侯方方明早九时带队到镇中心小学操场集中，由学校音乐教师魏延红负责进行最后的强化排练，正月十五正式演出。原定的表演题目不变，依旧是《春季里那个百花香》。
扭头，侯方方看到那个牧师依然在对妇女们说着什么，一脸仁慈，禁不住念道：主啊，救我。
心知当下这麻烦还扛在自己肩上，叹了口气，背向教堂，上路了。
原刊责编 周昌义 本刊责编 鲁太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