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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中篇小说 一看就是个新警察(陈世旭)

《一看就是个新警察》 文\陈世旭

选自《北京文学》2012年第9期

【作者简介】 陈世旭:1948年生于江西南昌。《小镇上的将军》,获同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惊涛》《马车》《镇长之死》分获1984年、1987~1988年全国优秀小说奖以及首届鲁迅文学奖。

1

省厅邀请了几位提过相关建议的政协委员到市里暗访。市局的头儿们一溜车队早早就在高速路出口那儿等着。等到了,又一溜车队浩浩荡荡开进市里刚开张的一家五星级宾馆,由市里主要领导出面宴请。

接近年底,各地各单位接待这一类的视察、检查、考评以及暗访进入高潮,事关政绩,谁也不敢怠慢。好歹干了一年,到这时候出点小纰漏,哪怕一个最小的细节没有注意到,说不定就算白忙活了。

这次暗访的内容,主要是两个:一个是警风;一个是110的出警情况。前面一个问题不大,刘国宝是全省公安系统的模范人物,他先前工作过的那个福利厂小区,一直是各地来人参观学习的典型。刘国宝后来转正成了所长,不久又提到分局当了副局长,一直没有中断跟那个小区的联系。他在分局分管的就是宣教和警风,这方面自然就抓得很不错。后一个问题应该也不大。分管指挥中心的副局长能力很强。只是这一段他上省委党校学习去了,私下传说他回来就可能接替分局长吴志良,吴志良则要提到市局去当副局长。为了确保无虞,吴志良让自己最信得过的刘国宝暂时兼管一段指挥中心的工作。

指挥中心的干警对刘国宝都很钦佩,一见面大家就表态说,刘局你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们谁也不会给你丢面子!刘国宝说,我不算什么,这摊业务我不熟,就是来长点见识,凡事全靠你们。指挥中心这一块历来的成绩谁都清楚的,不可能给局里丢面子。

刘国宝这话说早了。

市局很知趣,虽然为了方便接待,事先大致定了一个路线图,但一听省里来的几位的话音,就没往外拿,只说各位有什么要求尽管指示,我们尽力配合。几位政协委员很不马虎,在市里转了好几天,走访群众都是随机的。几个请求110出警的电话都是在很偏僻的乡村打的,效果都相当可以,出警的时间都比规定的标准短得多。向市领导反馈汇报的时候评价很高。送别他们,局里上上下下都大松了口气。尤其吴志良,心里踏实了许多。

没想到,暗访组走了两天却出事了,而且是很大的事!

2

半夜里,指挥中心忽然接到请求110出警的电话,出事的地点就是市里那家新开张的五星级宾馆,值夜的人听到一个大套间传出女人喊救命的尖叫。

这些日子刘国宝一直跟着指挥中心的人值夜班,不是不放心,是觉得值夜班挺辛苦的,自己应该跟着。一接到电话,指挥中心立刻通知离宾馆最近的派出所出警,几个人议论说,没准是那几位政协委员杀的回马枪。刘国宝说,可不能这么想,职责就是职责。一边说一边喊上一个干警,跟他去现场。他们到的时候,派出所出警的两个人刚问过情况。

住那种大套间的一般不是领导就是老板,查登记,果然是本市的一个老板。从楼道的监控录像看到,半夜前进那个套间的是一帮子人,出来少了几个。这种事宾馆常有的,见怪不怪,只是女孩喊救命的声音多少有点让人不安。值夜的把宾馆的头儿找来,几个人咕哝了一阵,既不敢得罪客人,又怕真出了命案不好交代,就打了110。

按规定入住的客人都需要凭有效证件登记并确认的,但宾馆新开张,本地经济又落后,流动人口很少,入住率很低,宾馆卡得不严,也是迫不得已。刘国宝把到了嗓子眼的话吞回去,说,看看去。

门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刘国宝问:你确定求救声是从这扇门里传出的?

宾馆值夜的那个人回答:确定,我当时正从这里经过。

如果发生了命案,罪犯有可能正在伪造现场,也有可能已经逃逸。

“按门铃。”

刘国宝下令。

里面没有反应。

“再按一遍。”

仍旧没有反应。

“打开。”

刘国宝对宾馆负责保安的经理说。

门开了,屋子里灯光通明。套间的客厅一片狼藉。男女的外衣内衣丢得到处都是,茶几上有散落的白色粉末。卧室的一张大床上,歪歪斜斜地睡着光溜溜的一男二女。他们显然已经醒了或是根本就没有睡着,但都不动弹。

“起来。”

当地的派出所长声音不大,但是很有力。

“你们凭什么打扰我们?”

床上那个一身黝黑的男人伸出胳膊从下面操起身边两个女孩的脖子,把她们搂近自己,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起来!穿上衣服说话。”

派出所长厌恶地侧过脸。

“如果我们不起来呢?”

黑男人转动着脑袋亲吻两个女孩:“宝贝,你们想起来吗?”

“不想。”

两个女孩毫无羞耻地咯咯笑起来。

“你们还是协助警方执行公务吧。”

派出所长身后的刘国宝说:“你们非法入住酒店,吸毒,淫乱,凭哪一条警方都可以询问你们。”

刘国宝已经看出,这是个有来头的。但正因为这样,他心里觉得特别逆反。

黑男人说:“想知道我是谁吗?”

“这还用问吗?”

刘国宝回答。

“那好,你给他打个电话。”

黑男人从枕头底下的手包里抽出一张名片。

刘国宝接过那张名片,一看是市委书记的,顺手放进口袋,依旧说:“你们先跟我们走,电话到地方再打。”

“看来还真有不识相的。”

黑男人看着刘国宝平静的脸,懒懒地坐起来,拍拍两个女孩的屁股:“起来吧,人家请我们做客,别摆谱。”

到了派出所,刘国宝对所长说:“你们开始吧。”

所长说:“好。”

马上布置笔录。

“这就到地方了吗?”

黑男人打量着简陋的屋子。

“你以为我们派出所也是五星级啊?”

所长鼻子哼了一声。

“哥对不住你们了。”

黑男人对两个女孩说。

“坐下。”

所长说。

“我现在还不想坐。这位长官刚才说到地方就打电话,算数吗?”

“当然算数,我说的是‘到地方再打’,没说‘到地方就打’,你们先做笔录,完了再说。”

“小子,你会后悔的!”

黑男人狠狠地挖了刘国宝一眼,从哪里又抽出一张名片:“看看这个。”

刘国宝伸手接过,看一眼,照旧放进口袋,对所长说:“开始笔录吧。”然后扬起脸,看着天花板。

黑男人交给刘国宝的第二张名片是他本人的:名字那地方是两个大大的毛笔字“铁头”,下面是印刷体的“江南春大酒楼”,地址,电话。没有任何头衔。在省城,“铁头”两个字就是头衔,就是小街小巷的小市民,也很少不知道的。

铁头的江南春大酒楼很火。省市头头脑脑和单位部门正式会议和接待之外的重要应酬都在这里。一家酒店的档次高不高就看收费。江南春大酒店的收费自然是最高的。但铁头最关心的并不是赚钱,是店里招收的女工。每次招收女工,他都亲自坐堂,一个个过目。整个过程就是一次选美。

这样的选美一个月一次,一拨女孩进来,一拨女孩出去。出去的女孩有两种,一种是铁头睡过了的,一种是死活不让他睡的。后一种女孩极少。多数女孩都看重铁头单给的夜班费。这样的夜班费全凭铁头的兴致,兴致高给得多,觉得寡味就随便打发。也有姿色出众,心又灵巧的,留得时间稍长些。这类女孩就会生出野心,以为最终会有个名分。这一来就免不了争风吃醋的事,失落的就会传出许多流言,在社会上沸沸扬扬。

省市有管事的常在私下劝铁头,说,这店别开了,对你老子也不好。随便拿个工程你去发包,什么力也不用费,钱就来找你了,有了钱,要什么美女没有?

铁头说,我是我,我老子是我老子,我做我的生意,他做他的官,不搭界。我干吗要花钱买女人?我就喜欢现在这样,老板和员工打成一片,没上没下。你们不是讲和谐社会吗?有比我这和谐的吗?

别人劝不了,只有随他。也不好多劝,多了,搞不好就得罪了。铁头老子亲自给省城的公安局长打电话发过狠话,让把铁头抓起来。但谁会执行?只能是一迭声请老领导别气坏了身体,请老领导尽管放心。

这些事,全系统早传遍了。刘国宝只是没想到铁头有一天会跑到他的鼻子底下来。进了宾馆套间见到铁头那横样就猜出是他了。这横样,官员不敢有,小老板也不敢有。给人抓个正着,狼狈还来不及。无法无天、无羞无耻的只有铁头这种角色。从宾馆到派出所的路上,刘国宝脑子一直热着,有一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给吴志良通个气——那实际上就等于放人。但那样,他的心实有不甘。

断绝刘国宝这种犹豫的是铁头自己。铁头后来拿出的他本人的那张名片,激起了刘国宝的逆反心理,他不相信在一个总在强调建立法制的国家,警察就真的那样毫无尊严可言。再不济,也要让这种人至少尝一口法律的味道,他们好像天生就是来享口福的,只认美味。

3

接完刘国宝的电话,吴志良脸色煞白,傻了。愣了好久才硬起头皮拨通市政法委王书记的电话。

“你是怎么搞的!”

电话那头,王书记的反应很强烈。吴志良能想象出他是怎样从坐椅上跳起来的。

“……”

吴志良沉默着。这时候,解释、认错、检讨,什么都是多余的,只能惹起对方更大的火气。好在王书记是老领导,知根知底,能带过的事应该会带过的。

“你赶紧过来,一块儿去找老板。”

王书记口气稍有缓和,这事实在也怪不了吴志良。

“老板”指的是市委一把手。听完汇报,抓起电话喊来市委秘书长,让就在出事的那家宾馆安排一桌饭,要最大最豪华的包间,在家的市委常委全部参加。

“你代表公安局参加,给人家赔个礼。事情出在下面,责任在我们上面。”

老板对吴志良说。

“要不要让刘国宝也当面表示个歉意?”

王书记请示。

吴志良头“轰”地一响:真要那样,刘国宝就毁了,你就是杀了他,他也不会干的。

好在老板说,没有必要,公安局有吴志良就行了,他不够格。

铁头走的时候,已经消了气,笑说,长这么大还没尝过进局子的味道,尝尝也好,长见识。还为刘国宝说情,说,那位你们也别处分了,维稳还真要多几个这样的警察。

老板说,没想到铁头这么有胸怀,真是有乃父风范。

“乃父风范?什么意思?”

铁头眨眼。

“就是说很像你爸。”

老板解释。

“那当然。”

铁头释然。

送行很隆重。一溜车队送到高速收费站。跟不久前接省里几位暗访的政协委员一样。不同的是,这回是市委市政府的头,那回是市局的头。

送行回来,王书记让吴志良把刘国宝召到他办公室,本来准备了好一通训斥的话,想想又忍住了。刘国宝毕竟是全省系统有影响的人了,不好像对待一般干警那样批评。又记起市委书记的话:事情出在下面,责任在我们上面。沉默了一会儿,他看着一直站在那里不肯坐下的刘国宝说:我们办事别给领导惹麻烦才好,让市里所有的头头脑脑帮我们擦屁股,太被动了。

区城管局的常局长因为受贿出事,当时的区委王书记处理得很严正: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要因为他当过我的秘书就放他一马。我们那也就是工作关系,没传说的那么邪乎。之后,他又因为常局长记起了区公安分局有一年曾经申报刘国宝做“感动人物”的事,正好省局评选全省模范干警,就让分局整理好刘国宝的事迹材料报上去,很容易就通过了。刘国宝所在的那个派出所所长李大河退休,副所长刘国宝自然转正。王书记从区委书记的位置提到市政法委当书记后,又亲自提名把刘国宝提拔为分局副局长。

“组织上很器重你,你是知道的。当警察首先还是要讲政治,人总要成长,总要成熟,不能老是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老像个新警察。你说是不是?”

王书记对自己一手栽培的下属有点动情。

刘国宝纹丝不动地站着,尽力保持平静。一个警察正常履行职责,怎么是给领导惹麻烦呢?世上的事是复杂的,领导有领导的难处,他可以理解。但作为警察,他错哪儿了?照王书记的意思,他错在不懂人情世故。如果警察只能照人情世故执法,那法律还是法律吗?这些话自然不好说,那就成跟领导当面争辩,真的是“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了。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听候处置。

“你的积极性我还是要保护的。你们先回吧。”

王书记看着毫无反应的刘国宝,不知是失望还是疲倦,轻轻叹了口气。

这次风波过去也就过去了,没有人们预先担心的后遗症。分管指挥中心的副局长从省委党校学习回来,真的接替吴志良升任了分局长,吴志良顺利去市局当了副局长,刘国宝则交出暂时兼管的指挥中心的工作,依旧分管宣教和警风。

4

分局管辖的范围,有一大半在山区。

此山很大,绵绵不尽,翻过去就是外省。古时候避祸的官家和逃难的大户藏了许多在里面,隐姓埋名,繁衍生息,多少代之后,早已风光不再,赤贫如洗。乡人或进城,或赶集,或走亲访友,在山上行走,常是赤裸了身子,把衣服鞋子卷进包袱,免得被密林的枝杈和荆棘划破,皮肉破了会长拢,衣服鞋子不经烂。隐约见到屋场了,才又穿上。山路遥遥,有时候走一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干粮挂在路边的树上,两天后回程再吃。

穷归穷,血脉总在流传。祖先的气韵,加上深山野林不染尘埃的风水,养出的女子大多窈窕出众。近二三十年间,她们追随同村同乡的后生,先先后后,成群结帮,走出深山,走进远远近近的城市。她们中许多人寄回的钱,让父母爬上冷浸的水田,荒了肥沃的旱地,到附近的镇上盖楼,下面开店,上面住宿,成了城镇的居民。镇上也因此多了几条街市。

山里人烟本来就少,又住得极分散。“文革”传达最高指示,谁敢不到?生产队早上发通知,到夜里还有人打着火把赶路。而今青壮年几乎走光,村子里除了一两个跑路的村干部,剩下就是那些外出的青壮年无力带走的小孩和老人。

这样的地方,就是出了天大的事,也难得听到一点响动。在社会治安上,就难免成为盲点。一旦要在短时间锁定一个犯罪嫌疑人,比登天还难。

但大岭乡警务室民警叶小军花了一年多时间,居然做到了。

知道叶小军之前,刘国宝熟悉的是他父亲老叶。老叶有乡村神探之称,是他们这一行的大名人。

起先鬼都不相信老叶当过警察。若说他做过地痞,做过贼,或是坐过牢,劳改过,大家反而不疑。

老叶长了一副坏相。黑皮,精瘦,脸、颈、肩膀,都是歪的。眼睛一只高一只低,三角形,很小,眼皮子老是耷着,像睡着了。一旦睁开,里边就放出阴毒的光。这光一旦盯住你,你会觉得心里发虚,背脊上冰凉,像一条蛇在爬。

不过老叶从不认真看人,总是打哈哈,哈哈操!哈哈你好!哈哈扯卵蛋!他跟谁都一混就熟,一转身就又好像谁都不认得。他说什么都是有口没心。打扑克,明明调主,他说成甩牌;明明红桃,他说成黑桃。轮到他洗牌,他就三下两下胡乱拢成一堆了事。这就只有老输。输了,他一句不啰唆,把衣服、裤子的口袋都翻转来,圆珠笔、香烟、打火机、乱七八糟的零角票子,摊到桌上,认罚,“都拿走都拿走,操!”没有可罚的了,就钻桌子。让他钻几回就钻几回,从不讨价还价:“哪个叫我穷得卵子打得板凳响,钻就钻!”这样乱钻的时候,他并不计较对象,跟干部打是这样,跟社员打也是这样。看着他像条瘦狗似的满地爬,众人总是开怀乱笑,跟着他“噢噢”地起哄。他爬得一本正经,决不耍滑头。爬完了,起身拍拍手,又坐回到桌上:“操,老子非要看看爬到什么时候。”

鬼也不相信他当过警察。

他却确实当过警察,而且是很不一般的警察。传说中就没有他沾手破不了的案子。好几宗惊动全省全国的团伙盗窃、诈骗、强奸、杀人案子多年破不了,都是他去卧底才连窝端掉的。一直到大祸临头,那些人也不肯相信贼眉鼠眼的老叶是政府的人。老叶立了几次大功,就派到公社当公安特派员。后来成立了派出所,又当了所长。

老叶犯错误是在1960年。公社放了高产“卫星”,上面来人收粮。到处都搜过了,还是有个生产队瞒产私分。去那个队要翻好几座山。就因为山高皇帝远,平时极少有干部去。老叶去了,把一个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都召集到谷场上,挤挤地围蹲成一堆。他就蹲在他们中间。跟他面前的生产队长就只隔一管烟的距离。他先交代了来意,很简单的几句话:“有人告你们瞒产私分。你们自己交出来。不交,就捉人。”然后他就跟大家一样蹲下去,再不做声。一只高一只低的眼睛闭起来,眼皮子耷下去,像是睡着了。没有多久,大家还真听到了他长一短一的打鼾声。

三伏的日头,极辣。地晒得冒烟。人蹲着,一动不动,就像在灶里烧。不久就有人吃不住了,哼起来,想爬起来或换个姿势。只要有一点动静,老叶的眼皮子就往上一撩,从里边放出阴毒的光。所有的动静就立刻僵住。

过了中午,已经有人晕倒,尸一样趴在地上。旁边的人也不敢动弹。老叶突然把鼻子逼到他对面的生产队长的鼻子上,不晓得从哪里摸出一把枪,顶住生产队长的胸口,尖叫一声:“谷在哪里?”

生产队长一下仰面翻倒,脸色煞白,张大嘴抖了好久,说不出话,只伸着一只指头,手抬起来,又落了下去。

这动作说明,谷是有的。

老叶这才叫“起来”,喊声“散会”。然后就从地上提起生产队长,让他带路。

这个生产队确实瞒了产、藏了谷,预备留作队里人下半年和明年春上的口粮。因为炼铁,二季晚稻没有栽。一年就只有这次收成了。

老叶这次立功的结果,是第二年春荒这个队有十好几口人饿死。后来追究责任,老叶被开除党籍,撤销所长职务。再后来又甄别,通知恢复他的所长职务。老叶说,所长就算了,留个公职,拿工资养家糊口吧。

上面见他坚辞不受,只好作罢,也没有再派所长来。但公社派出所就两个人,一个刚分来的警校学生,一个老叶。老叶虽然不是所长,上边又没有派所长,大家觉得他够所长的份,就封他做“叶所长”。

那年冬季修水利,“叶所长”又办了一件让他声名远播的案子。

……

收夜工是一天里最疲最累最打不起精神同时又最轻快的时候,似乎积压了一生一世的劳苦,都在这时候突然解脱。每日天黑时该收工未收工,特别难挨。手上的血泡、肩膀上的破皮、腰和脚都约好了似的一下痛起来,痛得钻心。但独独这时候,队长就像偏偏跟人也跟自己作对一样,死也不肯喊声收工。挨得时间长了,难免有怨声。大家就唆毛苟唱歌:

日头扁扁往下丢,

叫声老板把工收。

路上行人歇了店,

湖里篷船弯了洲。

脚酸手软难抬头。

这是长工歌。毛苟晓得好多这样的歌。他老子和他老子的老子,都是远近出名的打歌子的人。从土改,到合作社,到公社化炼钢铁吃食堂,他们唱歌都唱出了风光。把老词改成时兴的词,到处唱,从乡里唱到县里,唱到省里。后来碰到三年自然灾害,肚子饿瘪了,才歇了唱。倒是毛苟记住了很多。他们传给他的,都是老词。新词是干部改的,他们总觉得改的不如不改的。

毛苟唱老词,认真追究是可以揪出来批斗的。但没有哪个有心思追究。队长听了毛苟的歌,想起来喊了收工。大家像鬼追一样收了家什,一窝蜂往回涌。回到工棚,大家连手上脚上的泥巴也来不及洗,又慌慌张张地拿了各自的碗筷,往厨房挤。一个个就像饿牢里放出的饿鬼,饿狠了,端了盛满的碗,各自找了合适的地方坐下,这是一天里最享福的时候。

工棚里却传来一长声让人惊心动魄的杀猪似的号叫。

正在灶台上给人打菜的烂眼被这声号叫吓得浑身打了个激灵,手上的勺子咣当一下掉进锅里。

那声号叫的确让人毛骨悚然。

是毛苟。

毛苟回来,发现自己地铺头上锁得铁紧的那只先前装农药的木头箱子不见了。起先他以为是哪个或拿东西或故意开玩笑,他不在的时候给他移了地方。后来他发现住几十号人的工棚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他那只木头箱子,他才慌了。他唱惯了歌子的,一旦号起来,声音自然嘹亮。

这次围湖造田工程,预计在年关前结束。回去,已经订了好几年亲的毛苟就要跟女方圆房。临出来参加这次会战前,家里把所有的四百块现钱都让他带上,预备返回时经过县城,给就要进门的媳妇买身像样的衣服。他把箱子随时小心锁着。每天收夜工回来,先看看箱子。等人出去吃饭,他打开箱子看看钱还在,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实,又锁上箱子,才去灶屋。晚上睡觉,他的头就紧靠着箱子。那只箱子装着他夜夜的好梦,装着他一生一世的幸福的保证。他日日时不时唱歌,也因为有这个着实的保证。

工棚里外一下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噤了声,铁青了脸。四百块钱的分量,对这里个个都是要命的。四百块钱忽然没有了,个个都有嫌疑。

队长说:“在场的人一个都莫走动,等乡里来人。”

公社派出所叶所长没有多久就一晃一晃地打着电筒,高一脚低一脚地来了。

老叶受处分以后,人蔫了许多,也见老了许多。只是因为生性好动,快到退休的年纪了,还是没有个正经,没有个干部样子。有人提醒他。他说:“干部什么样子,有规定么?你那样假斯文就叫干部样子?你是伢儿没见过大人卵!操!”这回上工地,他很少待在指挥部,总是在工地和工棚里乱蹿。走到哪个工棚就在哪个工棚吃饭、睡觉、打扑克、讲荤话。许多人都是这样跟他混熟的。

但一遇到正经事,他的样子就还是很吓人。一颗歪瓜裂枣似的头上,眼角、嘴角一律恶恶地拉下来。眼皮子耷着,忽然亮一下。亮光一落到哪个人身上,哪个人心里就发虚,背脊上冰凉,像一条蛇在爬。一盏马灯悬在工棚中间的顶梁上,油不够了,灯光很小。外面的风不时撼着棚子,那灯就摆动起来,灯光像随时会灭。昏昏的灯光就这样摆着,晃过一棚子的黑脸。大家都屏住了气息。偶尔有人咳一声,又赶快扼住。

“四百块钱的分量,大家都晓得。不是我老叶要做恶人,政府和群众都不会放过。是懂事的,就自己交出来。这里不好交,就明天背了人交给我,我一定保密,放他一马。人生一世,哪个能保证自己不做错事。如果没有人交,那就对不起,明天晚上,也就是二十四小时以内,我就一个棚子一个棚子验血。验出来的,那就莫怪我狠!”

老叶说完,就摆摆手宣布散会。然后到附近的几个工棚去开会,讲同一回事。

这一夜,工棚里像死了人一样。平时,疯酒划拳的、打牌下棋的、摸摸捏捏的、耍嘴皮子穷快活的,都歇了手,早早钻了被窝筒子。开始还听到几声嘀咕,骂哪个造锅巴孽的,弄得大家不自在;说验血是如何的灵,真有事,二十四小时之内血色肯定不正常,等等。然后就没有话。只有毛苟把被窝蒙住头的哭声,外面撼着棚子的风声。

不久,一棚子人就都睡死了。连毛苟也哭累了,叽叽咕咕地说梦话。

只有烂眼,钻被窝钻得最早,却一直没有睡着。半夜以后,听听工棚里一片此起彼伏的鼾声,他摸摸索索地爬起来,出了工棚。外面比棚子里倒要亮些。天上有星光从阴云的缝里漏下。他撒了泡尿,打了个冷噤,没有返回工棚,去了灶屋。

烂眼在黑暗中摸到一个小蜡烛头,点着。盛了碗清水,放到案板上。把一只指头伸到嘴里,狠命一咬。

血是浓浓的一串,很沉重地落到碗里,随着涟漪洇开。

烂眼木木地坐着,看着那碗清水渐渐变成不均匀的红色。

好久,烂眼才忽然发现,蜡烛头照不到的案板对面,不晓得何时坐了一个人。他显然已经坐了一会儿,正耷着眼皮子像在打瞌睡。

“莫怕。我不会难为你。”

老叶突然开口说起话来,只是眼睛没有睁开,放出阴毒的光。他就那样闭着眼睛,不看烂眼,像说梦话:“我只问你一句,那只木头箱子呢?”

烂眼的身子在案板那边一点一点矬下去,擦着满眼眼屎的烂眼,嘤嘤哭起来:“我娘烂脚,烂了十几年,你晓得的。现在烂出一个洞,再不送城里的医院,就会烂死了。没有钱,医院不收人……”

“你就拿人家的钱?人家就不要过日子了?”

烂眼说:“我实在没有法子。”

老叶叹了口气,站起来:“我晓得不会是别个。这回我给你垫上。下回你要是还没有法子,跟我打声招呼。只要拿得出,我还给你垫。”

“你是我再生爷娘,钱我要还的……”

烂眼一下从条凳跌到地下,连滚带爬。

老叶没有理他,径自出了灶屋。

第二天一早,上工前,队长宣布:“大家都把心在肚里放落实。血不验了。叶所长一夜之间就把案子破了。是个过路贼,流窜作案。那只箱子就丢在坎下的垄沟里。衣服什物都在,四百块钱也追回了,现在交回毛苟。”

把钱交给毛苟的时候,队长顺便在毛苟后脑壳上狠劈了一巴掌:“这回小心把卵子在胯裆里夹紧。再掉了,老婆也要跟人走了。”末了又叮一句:“回头记得谢叶所长。”

毛苟脸通红,嘴巴乱抖,连说:“记得,记得。”

众人哄笑。

那一天,大家除了笑毛苟,就是说老叶。都说:神探老叶,真是名不虚传。

做老叶的儿子,叶小军从小就梦想当警察。大学毕业回到县城,进县中学教书,已经当上副校长了,还去考了公务员,为的就是当警察。一举考上,分到大岭乡派出所。

叶小军继承了父亲的职业,抛弃了父亲的做派。老叶一来劲就免不了在儿子面前显摆,叶小军安静地低着头,洗耳恭听。完了,老叶问,怎么样?叶小军抬起头答,不怎么样。老叶像睡着了一样耷着的一高一低的三角形小眼缓缓睁开,放出让人心里发虚,背脊上像一条蛇在爬的阴毒的光,说,我操,看你能!莫跌老子的脸我就谢天谢地了。

叶小军做到的不止是不跌父亲的脸。

照传统的警务工作模式,在大岭乡这种地方,警察差不多就是聋子和瞎子。找任何一个人,弄清楚任何一件事情,都必须依赖别人,一切只能被动。

叶小军不想被动。

所里能提供的,是一台旧电脑、一架照相机。一年多时间,几百个日日夜夜,叶小军翻过无数个山头,历经风霜雨雪、酷暑严寒,行程万余里,把全乡十几个村,几千户人家,一家家走了个遍。把几千张照片、上万条信息、数百份表格,在那台旧电脑上结成一张网。他给这张网起了个名字,叫“大岭乡警务信息平台”。

这张网“网”住了大岭乡的山山水水,让大岭乡方圆一两百平方公里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变得清晰以至透明。每个村组、每户家庭、每条道路,乃至每头耕牛,都一清二楚地显现出来。

网结成的当年年底,邻省一个犯罪嫌疑人躲进大岭乡,远道追捕的同行找到叶小军,只用了两分钟的时间,那张网就锁定了疑犯的准确位置。

两省交界的大岭乡治安状况迅速好转。

丢了耕牛,掉了钱包,老人病倒,凭着这张网,都变得有迹可寻。这张网由此“网”住了大岭乡的人心,个个说叶小军比他老子还神,神多了。

刘国宝从一开始就关注着大岭乡的叶小军,时不时就去那里走一趟。叶小军的长相大约随了母亲,白白净净,清清秀秀,眉眼几乎有一点妩媚,全不似老叶的歪瓜裂枣。刘国宝虽然敬重老叶这样的前辈,但心里更喜欢叶小军这样干干净净的人。

“怎么样,最近有什么事吗?”

刘国宝每次来,事先都不打招呼。叶小军不在警务室,他就下去找;碰巧在,他就自己拉凳子,自己倒水。

“岭底村前任村主任冷邦社的女儿小满死了。先前她在省城一家酒店打工,忽然自杀了。她跟同住租屋的两个女孩都被辞退,那两个女孩头天走了,当天屋里只有她一个人。早上,已经收过房租的东家见屋里没有动静,以为人都走了,就打算清理。推门进去,见她直直地躺在床上,床上和床下尽是血。吓得魂飞魄散,赶紧给酒店打电话。送到医院,医生说死者至少半夜以前就割断了颈动脉,没救了。冷邦社两口子得到消息,赶到省城医院,她已在太平间几天了。上个星期抱回的骨灰盒,入土没有几天。”

“省城的酒店?”

刘国宝忽然就想起了铁头:“知道是哪一家吗?”

“知道,那家酒店老板给了冷邦社一沓钱,带着一张名片,上面写的是‘江南春大酒楼’。”

果然!

刘国宝的脸色铁青。

“他们家还有什么人?”

“还有一个儿子,小满的兄长,叫谷雨,也在省城打工,在一个住宅小区做保安。”

“那小区叫什么?”

“幸福家园。”

叶小军的功课做得很足。

“我想去冷邦社家里看看。”

刘国宝说。

“就走吗?”

已经到吃午饭的时候了,叶小军问。

“就走。”

“好的。”

5

岭底村跟乡里隔着两重山,走路差不多要一整天,什么车也通不了。离开了乡政府所在的那个小集镇,两个人在山前的一条溪流抹了把脸,紧了紧腰带,振作起精神,开始爬山。这段路因为走的人相对多,不时可以见到乱石铺的台阶,爬起来还不算太难。翻过山头,就是两山之间的峡谷,深不可测。半山腰那儿,拉着一条索桥。从上面看下去,细得就像一双架在那儿的筷子,走到跟前,才看到它的真面目:几乎可说漫长,从这一头看那一头的屋子,比一只谷箩大不了多少。几根铁索横在听不到响声的急流上空,铁索上铺的木板,长一截短一截,有一块没一块,两边的护栏仅仅是一根晃晃荡荡的粗黑麻索。

“我拉着你?”

叶小军显然是走惯了,不在乎,回头向刘国宝伸手,打算拽着他过去。

刘国宝擦身走到他前面,踏上铁索上的木板。不可能退回去,那就根本不必犹豫,把每一步踏稳就行了。但理智是一回事,感觉又是一回事。为了壮胆,他努力去想不记得在哪里读过的一首诗。那首诗,他当时很喜欢:

山峰,对峙成一派尊严,

一道道垂直的日光,令人不寒而栗。

寥廓苍天,涌动着千年不衰的血脉。

连风的手势也那么强硬,

把心放在登不上的峭壁,

声音也站成不倒的姿势。

绝壁是一个悲壮的故事,

拒绝了平庸,删去了伤感的情节。

浅吟低唱的花草无法抵达,

唯狂风暴雨稀释孤寂。

铁索横卧,依崖飞峙,如绷紧的弦。

生命的通道,在万丈深渊上面。

最高的高处,是鹰隼的驿站。

鹰从袒露的伤口飞出,

给天空画出飞翔的符号。

高过苍松的仰望,

高过绝顶的云烟。

“你还真行!”

后面的叶小军看着刘国宝稳稳当当地过了索桥,很是服气:“我头回过这桥,脚骨子直打抖呢。”

刘国宝老实说:“我也是胆战心惊。”

索桥这边是雷公山,山顶叫雷圣尖。往下的路程似乎就是一直在围绕着它转圈子。入了峡谷,入了林子,它被遮没;一到亮处,一到坡上,便见它遥遥悬于天际,云横雾断,高不可及。

一路上,叶小军不断说着雷圣尖。在当地传说中,雷圣尖是雷神升天的地方。那里没有居民,只有豺狼野猪出没。远古的时候有过一座庙,庙里有老少两位僧人。当地人说起他们,只说是“老和尚”“小和尚”,不知其名。有一年老和尚烂脚,小和尚每天一早到山顶上采露水给师父治烂脚。连续几年,从不间断。有一天,小和尚上山前,老和尚对他说,今天不要采露水了,你给我摘只桃子来,我要吃桃子。时值严冬,不是结桃子的时令。雷圣尖顶上桃树倒是有一棵的。那桃树长得很怪,缘地而生,状似龙柏,伸出悬崖之外。小和尚去时,果然看见那桃树上有一只光彩夺目的鲜桃。他去摘时,那鲜桃却忽然往前移动,他也就爬上桃树跟着移动。就这样一直移动、移动,移到悬崖之外,直到升天,终成正果。事后,庙里的狗在那棵桃树下边衔回了小和尚的一只芒鞋。

“谁信啊,纯是老和尚编的瞎话。”

叶小军讲完故事,评论说:“山上既然没有第三者,谁来证实这故事的可靠性?小和尚失踪可以有很多原因和去处。如果他数年如一日采露水为师父治烂脚,可以证明他不可能弃庙出走,难道他就不可能被野兽叼走,或者坠崖身亡么?事后又没有组织过搜山,谁能证明没有这样的可能呢?”

“你这纯是警察思维。”

刘国宝笑说:“原是一个道德故事。将德行加以神化,为的是淳化世风。小和尚起码是一个修行的楷模吧。”

叶小军断然说:“我不喜欢这样。德行可以提倡,但不必神化。神话就是假话,假话一经戳穿,就会让人连真话也不肯相信。”

刘国宝有些惊讶地侧脸去看叶小军,想想,说:“你是对的。不过,有机会,我还是想上去看看。”

“那还不容易,下回我陪你去。雷圣尖那座庙只剩了一片乱瓦。前年因为久旱,上去一些老人求雨,我跟上去一回。倒真是有个地方值得一看。山顶往外突出的悬崖下面,凹进去一片,当地人叫它‘仙人洞’。很多年前有人抓着山藤下去过,说是里面有人的枯骨,人像是被野兽咬死的,死的样子很吓人。有地铺和烧火的痕迹,还有一小块种过的地。那回我让那帮求雨的老人照应着,把一捆粗麻索一头绑在山顶的大石头上,一头系在腰上,溜下去看过,那具枯骨居然还在,地铺和烧火的痕迹,那块种过的地,都一清二楚。对了,我电脑上有照片的,回头你可以看看。”

正说着,前面拐弯的那边隐约传过来一长串“咿咿呜呜”的声音,像是唱歌,又像是呼号。

叶小军说:

“是喊我们。山里人少,只要听到人声,就会请到家里做客。”

刘国宝听不懂土话,但用心听还是能分辨出“客啊……茶啊……”之类。

一转弯,果然看到不远的石头坡上站着几个老人,见到刘国宝两个出现,兴奋得直摆手。

“去坐坐吧,”叶小军说,“山里人心实,不去他们会难过的。”

“当然。”

刘国宝加快步子。

是一个有年头的村落。连绵的村舍面对葱翠青山,藏于一大片森然的古樟环抱中。那古樟或如驼背老者,或如伏地卧龙,或连理耸立,或华盖蔽日。屋场前是个大场子,中间是青石路,两边是流水潺潺的明渠,渠外是水田,早已荒了。

村舍依凭与自然相谐和的布局有序拓展,在古风悠长的一片参差错落又浑然一体的青瓦泥墙之间,流贯着一种深厚沉稳的大家韵致。

几位老人领进的是一幢大宅,门方、廊柱、照壁、中堂到处依稀可见已黯然斑驳的描金饰彩的圣贤格言、祖训族规,以及“衣冠望族”之类的匾额、楹联。

也有一些,让人看出当初宅第主人的深度,比如“万里风云三尺剑,一庭花草半床书”,显出致仕官员进退裕如的刚健典雅气度;“不求金玉贵,但愿儿孙贤”,在一片弥漫的对礼教的敬畏和对荣华富贵的渴慕氛围中间,透出庸常人家的平易和质朴。

“长江大海昌黎伯,明月清风赤壁仙”,这是所有楹联中刘国宝最喜欢的一副。打听建这宅子的人,竟是富商。在两进天井之后的中堂安置这样一副檀木镌刻的对联,即便是附庸风雅,也到底是一种不俗的情趣。

走在这样的宅子里,令人疑在一个遥遥的旧梦。

叶小军见刘国宝看得入胜,轻声说,这样的村子,山里有的是,冷邦社他们家那个岭底村,有的宅子比这幢还大。

刘国宝点点头,心里很痛惜:这些宅子都被时代抛弃了,已经衰朽不堪,精雕细刻的门窗已经霉烂,地上和墙脚结满了苍苔,屋顶百孔千疮,有鸟雀出入。多数的屋子都空着,阴暗而让人疑惑。

在这里拍《聊斋》的电影电视倒是合适。叶小军说,正对了刘国宝的心思。

几位老人手忙脚乱地泡好了茶。

当地的“茶”,不光是茶,加了炒豆子、炒芝麻、盐腌菊花和姜,水是山泉,很凛冽,加了这几样,就不致寒凉。自制的炒薯干、炒麻糖,儿女们从山外带回的糕点水果,堆了一桌。

几个老人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只一个劲说,吃,吃,莫客气。

没吃午饭的两个人也放开了肚子。他们知道,吃得越多,老人们越高兴。

告别那些老人上路之后,刘国宝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些不是味道:好人该有好运才对啊!命运有时候并不公平。他忽然格外清楚地想起上午在叶小军那台电脑上看到的冷邦社一家的全家福照片:两位老人都是典型的山里人,朴拙得手脚像是没处放;他们的女儿小满真漂亮,鲜艳得像朵山茶花;哥哥谷雨显然是从哪部电视剧里看来的,鼻子下面留了两撇小胡子,想让自己显得老成,反而更让人觉着嫩。他们跟这些老人一样都是本分善良的山里人,不幸不该落到他们头上。

被时代抛弃的远不止那些老宅子啊。

叶小军觉出什么,问:“刘局,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刘国宝赶紧掩饰。

“你眼睛湿了。”

“是吗?山上风太大了。”

6

刘国宝一回到分局办公室,就看到省厅的明码电报。

通报的是一个新发的谋杀案,以被害者名字拼音的第一个字母命名为“T号凶杀案”。被害者是省城江南春大酒店的老板。杀人者很凶残,被害者的头部差点被一块跟脑袋差不多大小的石头砸烂。作案地点在离省城一小时车程的温泉度假村。被害者当时头冲门躺在温泉池内,突然推门进入的罪犯实施了袭击,对被害者头部猛力砸下石块后迅速逃逸。

会议的气氛很沉重。省厅开了专题会议,市委常委又专门开了一天会,贯彻省厅的部署。按照常委会的精神,市政法委王书记不光召开了全市政法系统会议,又去一个一个分局的会上讲话,反复强调此次破案的重要性:“此案发生后,被害者的父亲曾有明确指示,不用查,随他,他作孽太多,罪有应得。别浪费司法资源,纳税人的钱不容易。但这只是一个伤透了心的父亲的意见,对我们来说,被害者是公民,我们只有维护其公民权利、为之伸张正义的责任,决没有放弃这种责任的权利。我们是法制社会,决不可以让罪犯逍遥法外。破案率一直是社会对我们议论的焦点之一。如果我们连这样的大案都不能侦破,如果我们连这样的企业家的权利都不能维护,那我们有什么脸穿这身警服!我把话说在这里,在上级要求的期限内我们拿不下这个案子,首先我就主动辞职,不是辞去官职,而是辞去公职,解甲归田!”

排查的网拉得很大,凡是跟被害者有过联系的人及其亲友都必须要摸清底细。其中的重点,是跟被害者在业务上和个人关系上有过……不愉快的……经历的人及其亲友。说这句话的时候,王书记很小心地选择字眼。其实最直接明了的表达应该是“被被害者伤害过的人及其亲友”。

也许因为破案的直接执行者是刑侦部门和分管领导,参会的刘国宝有一点走神,心里忽然生出对死了并没有多少日子的小满的感伤。

关于小满的死,没有任何一点相关的说明和记录。事发之后,没有通知警方,被紧急送到医院,医生作完检查就开了死亡通知,送进太平间,等家属领人。

她究竟为什么自杀?自杀前有什么表现?周围是否有人发现过什么异常?凭什么确定她是自杀而不是他杀?本分厚道的家属对这一切都茫然不知,也想不到应该有所知。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应该享有某种权利和可能的利益的。那天在岭底,两口子老泪纵横,指着桌上供在小满遗像前的那沓钱,不停地说,谢谢你们,谢谢政府。刘国宝无言以对。叶小军忍不住说,那钱是老板的,不代表政府。二老的回答竟然是:一样的一样的,老板做生意也是为国家作贡献。

他们跟法律离得太远,就像山里和山外一样隔着重山。一个鲜活美丽的生命也就只能随着火化成为青烟在风中消逝。

铁头和他们所处的则完全是两个世界。

那次从市委常委全体给铁头赔礼压惊的宴会回来后,吴志良把铁头为刘国宝说情的话告诉刘国宝,本想调整一下他的情绪,结果反而让他更反感:这样一个人居高临下地“谅解”一个执法的警察,笑话。

刘国宝曾经见到一个高档楼盘的售楼广告:“你将拥有的居所,常人要用一生去想象。”那个巨大的广告牌矗立在城市的交通要道上空,来往经过的人谁也不可能忽视。他对这则广告很不以为然。商人的意思很明白,能住他卖的那种房子的人,不会是常人,而是非常人。商人要卖房子,要吸引眼球,要打动人心,怎样夸大其词都可以理解。但这个广告词里对“常人的想象”却似乎有一点武断。他有多少根据认为“常人”就一定会“用一生去想象”非常人的居所呢?

不以为然归不以为然,刘国宝不能不承认,商人由此也不自觉地揭示了一个社会学现象,那就是人是分成常人和非常人的。非常人最初都是常人,谁从娘胎里钻出来的时候不是赤条条的?只是有些人成了非常人之后就有了对常人的优越感。常人成了非常人,有的难免犯一种错误,就是有意无意地对常人发生了隔膜,对常人的想象失去准确的判断。媒体报道,某国总统某次主动同街边的旁观者握手,以示亲民,结果却遭遇一位仁兄的拒绝。总统大怒,竟当街骂娘。其实问题不出在对方,而出在他自己,出在他不懂常人的尊严,结果反而让自己失掉了非常人的尊严,露出了常人和非常人的始祖才有的尾巴。非常人是怎样生活的,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戴什么,涂什么,抹什么,坐什么车,住什么房,睡什么人,玩什么花样,的确有许多常人关心和艳羡。但这样的常人并不会太多,常人更多的是关心自己的日子,没有太多的闲空和心情去关心跟自己毫不相干的那些非常人的生活,饭后茶余说笑,不过就是个谈资而已,并不当回事。

在他和铁头之间,他是常人,铁头是非常人。他的挫折,用不着铁头来谅解。同样的,铁头的不测,也轮不到他去同情。他们之所以发生关联,是因为他是警察,是法律的工具。对任何触犯刑律的事件,理论上都不应该置身事外。

铁头遇袭的那个温泉很高档,里面有一些叫“圣泉屋”的豪华木屋,单门独户地窝在僻静的岩石下。这里的水确保是温泉,不像外面那些露天池子的水是锅炉加热的自来水。屋子里的各类设施包括床、沙发、录影,一应俱全。男女服务生都是经过挑选的,提供顾客想要的任何服务。

每次来,铁头都在“总统”间,都在星期六。地点和周期相对固定。铁头每次又都把木屋专门配备的服务生赶走,免得不爽。这些,都给作案提供了方便。铁头当时正在鸳鸯浴里陶醉,那个女孩也是晕晕乎乎的,袭击者是怎么进来的,又是怎么逃走的,根本没有看清,只觉得有一阵风,有一个黑影,忽来忽去。星期六是人最多的时候,许多人白天搭班车或开车来泡温泉,晚上在这里的宾馆过夜,星期天返回。温泉区的所有人身上都只有遮羞的布头,加条一模一样的大浴巾。除非一块儿来的,如果没有特别明显的特征,谁能记住谁?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刘国宝有幸见识的铁头曾是怎样的不可一世,可以随心所欲,可以予取予求,好像这世界的一切福分都是为他创造、任他享受的。忽然一块石头,就了结了一切。铁头命大,许是因为过于紧张,那块石头没有砸在袭击者要砸的位置,但造成的损伤,也足够让他只能在痴呆中度过自己的下半辈子,把无数的麻烦留给与他相干和不相干的别人。

王书记讲完话,又让分局的几个头儿都“讲一讲”,其实就是让大家都表个态,该抓紧的下决心抓紧,该配合的倾全力配合。中间特地点了刘国宝的名,希望听听他的想法。刘国宝说,领导放心,桥归桥,路归路,成见归成见,案子归案子,我不会搞混淆的。

刘国宝心里有句话没有说出来:就是为了弄清楚小满的死因,我也不会袖手旁观。

7

像是忽然来的灵感,刘国宝在看省厅明码电报的当时,就把小满的死跟铁头的遇袭联系了起来,立刻想起那回走访大岭乡时叶小军跟他说起的小满的哥哥谷雨。

也许是因为路远,有的是时间,叶小军说得很从容,尽可能不遗漏任何细节。但刘国宝听得出,这更多的是出于对谷雨的同情,他希望刘国宝有同感。

……

从来,定亲之后,圆房之前,都是姑爷一年三节往丈人屋里跑。谷雨自春节同山外波湖一个叫美枝的女孩定亲,只走了两个节。到中秋节,美枝就羞羞答答地牵着他的衣角,说想去婆家看一看。

谷雨不消说是高兴得脚板抹油,在先,他想都不敢想。

进山不久,美枝就说,累了。谷雨也就站住脚说,歇吧。

树林子密,静静的,有一群雀子吱吱喳喳地扑了一阵翅膀,匆匆忙忙飞走了。一些树叶子落下来,落到地上,有响声。

他们背对背靠着同一棵树。

“你怎么不说话?”

美枝问。

“说话,怎么不说话?”

谷雨慌里慌张。

“说什么呢?”

“随便,你说什么我就说什么。”

“那你看电影了么?”

“电影是看过的。你说的是什么电影呀?”

“你真憨。”

美枝说着,忽然跑开了。

谷雨马上明白了,追上去。

追过两棵树——顶多两棵树,就抓住了美枝,谷雨的手一碰上美枝的肩膀,美枝就歪在他怀里。

从树缝漏下的阳光照在美枝仰着的脸上,把她的眼睛照得半闭半睁。

谷雨把嘴俯下去。美枝伸出了软软的舌尖。谷雨把手伸进美枝的胸口。美枝的脚也软了,身子往下沉。他们倒在地上,地上有厚厚的草和树叶。谷雨抓住美枝的裤腰。美枝一动不动,像睡着了。

谷雨的手停住了,忽然就站起来。

美枝睁开眼睛,惊慌地看着谷雨。

不对头,谷雨想。出门前,美枝就一定想到过山上的这片树林,想到过说这些话,想到过我一定会这样做的。这一切好像都是预先计划过的,等于是她把自己诱到这里来的。不对,她不应该这样主动。

一定是有烙壳。

“我不相信你。”

谷雨直截了当地说:

“你老实说,怎么回事!”

美枝怔怔地看着谷雨,马上眼泪就流出来,马上就抽抽搭搭地把什么都说出来。

“畜牲!”谷雨咬牙切齿,一下掰下了一截小脚肚子粗的树枝。

“畜牲”是指谷雨在县高中同班的同学花脚猫,高中一年级就给新来的女老师写情书,在男女厕所的隔墙上挖洞。

花脚猫后来成了放电影的。

美枝喜欢看电影,又喜欢坐在放映机边上。总是想:要是自己也学会放电影,就做放电影的专业户,就总有电影看。花脚猫有一次灯一黑就把手按在她大腿上。她没有声张。花脚猫后来就说愿意教她放电影。她去了,花脚猫真的教了。花脚猫问她怎么谢他。她说付钱。花脚猫笑笑说,用不着。那回她不知道为什么被鬼迷了心窍,竟有些感动,就顺从了他。她不可能跟花脚猫好,她晓得他花,而且她已经跟山里的谷雨定了亲。他们就只有过那一回。那一回是她愿意的。

也就是说,即使谷雨去告,花脚猫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有多少人碰了这种背霉事,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谷雨每一次都替别人恨得咬牙切齿。但是他没有想到这泡屎有一天也屙到了他头上。不行,他不是别个,别个可以放过,他不能放过。他要让那个畜牲晓得恶有恶报!

回去,他从堆满了草的阁楼上翻出了一支老铳。当天夜里他背着一家人出了山,跑去波湖上美枝那个乡的文化站。

花脚猫放完电影回来已经睡了。他一个人住一幢房子。这给了他许多方便,现在也给他带来了危险。

谷雨敲窗子。

“哪个?”

谷雨只是敲窗子。

花脚猫窸窸窣窣地起来开门。

“来了。”

花脚猫细声细气,声音里透着甜腻。他以为是哪个相好的来了。

谷雨一下挤进门里头。

“你来做什么?”

花脚猫很失望。

“你晓得。”

“我晓得什么?”

“你晓得你晓得什么。”

“冷死了。”

花脚猫的牙齿咯咯响:“我要困觉,有话明天说。”

“只怕阎王老子等不到明天。”

“你要做什么?”

花脚猫这才看见谷雨手上拿着铳。

“我不要做什么。我只要你坦白。”

“坦白什么?”

“你自己晓得。”

“我不晓得!”

“给你五分钟。”

谷雨转身走出去,到门口又回身说:“不许关门。关了门我就从窗子里放铳。”

“你敢!”

“我不敢它敢。”

谷雨摆摆手上的铳。

“我喊人。”

“你只管喊。”

谷雨走到门外,靠在院子里的一棵苦楝树上。树很大,一树的叶子差不多盖住了整个院子。树底下歇着好几条牛。牛喷着粗重的鼻息,像发狠,像叹气,像哭。谷雨点了一支烟,他看见自己的手有些抖。

五分钟到了。谷雨反身进屋。

“想好了没有?”

“想什么?我什么也不想。”

花脚猫已经穿了衣服,靠在床上,也在吸烟。

“你想死想活?”

“当然想活。”

“那你说不说?”

“我说什么?”

“你!”

谷雨手上的枪机“咯哒”响了一下。

“再给你五分钟。”

沉默了一会儿,谷雨说。

“哼。”

花脚猫在谷雨身后冷笑了一声,他完全镇静下来。他开始看不起谷雨了。

这五分钟谷雨是留给自己的。他想再等一等,在这最后五分钟里能不能改变主意,身上像干柴一样烧着的火能不能稍稍消下去一些。或是,在这最后五分钟里,能不能发生一些偶然的事情,比如忽然有幢屋子起火,忽然湖里发了大水,忽然有一个半夜过路的人来敲院子的门……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苦楝树连一片叶子也不动,在屏声静气地等着看一场热闹。牛依旧在闷闷地嚼着,一声轻一声重地喷着鼻息。月光亮亮地照着院子和一大片黑色的房子,房子里的人都在做各自的好梦。只有他,像坟地里越烧越旺的野火,手把铳把子越攥越紧,攥出的汗顺着铳把子往下流。

谷雨第三次走进花脚猫的房子。

“想好了没?”

谷雨的声音变了调,好像是另外一个人从很远的地方发出的声音。

“想什么?”

花脚猫这回根本不看谷雨。

“那你就莫怪我绝情了。”

“随你便。”

谷雨把铳举起来,端平:“看着我。”

花脚猫抬起头。满屋子月光,他能看得清黑洞洞的铳口。

“嗐!”

花脚猫冷冷一笑:“你想打哪儿呢?打这里吧。”

他用一根指头指了指小肚子下面:

“是它占了你的便宜。”

假使他不冷笑呢,假使他不做那个动作呢?后来的事会怎样也难说。

祖传的老铳在谷雨手上就像生了根一样稳当。在这支铳下死的生灵无数。每回要作响的时候,都是这样稳当的。

先是瞄着花脚猫的脑门子。然后移到眉心,然后是鼻梁、鼻尖、人中、嘴、下巴,移过了一整张脸。那是一张流气十足的脸,但是很能迷惑头脑简单的女人。铳头接着瞄住了突出的喉结,然后继续往下,移到胸口上、肚子上、肚子以下。

“打呀!有种你打呀!”

花脚猫催促说,像督战的一样。

铳头继续往下低垂。

“怕了?蔫了?我谅你不……”

铳响了。

跟着是一声惨叫。

所有的铁砂都打进了两条一直摇摆着的腿。

“结清了。”

谷雨松了口气,好像讨回了一笔债务。

院子里的窗户都亮了。人的喊叫声、脚步声和连绵而起的狗叫声混成一片。

谷雨慢慢地走出乡政府的院子,走上院子外面的田埂。田里的谷都割了,空荡荡的,留在田里的谷茬散着淡淡的谷香。他一铳接一铳地往铳里灌铁砂,一铳接一铳地朝天上放。老铳精神焕发,十分快活。

谷雨被判了三年徒刑,刑满后,没有回来,进了在省城的同乡熊胖头的建筑装潢公司打工。后来又通过熊胖头的关系去了那个叫“幸福家园”的楼盘做保安,赚钱多些,也相对轻松。

刘国宝给熊胖头打了个电话,问他这些时是不是都在省城。熊胖头说在。刘国宝说,那好,明天我来找你。

8

换了便装的刘国宝让熊胖头找了辆快报废的吉普,让他带着去幸福家园。讲好到了地方就说是顺便来看同乡冷谷雨。

熊胖头之前并不认识谷雨,是下边有个最早跟他一起进省城打天下的部门经理来找他,说有个刚从劳改农场刑满出来的后生,是我们一个县的人,到处找不到事做,听说他杀过人,劳改出来,谁也不要。他又不肯说假话骗人。熊胖头问,他会什么?那经理说,没什么技术,就是有力气,上过高中。熊胖头说,就凭他不肯说假话骗人,留下。熊胖头当时就觉得谷雨是条汉子,硬邦邦地做人,这样的人而今都快绝种了。后来又听到谷雨犯法的缘故,更是心生佩服。得空的时候,他去看过谷雨,不声不响,结实挺拔,像棵笔直的青,很帅气。这样的人,让他一天到晚搬运砖头沙石,实在有点亏他。就找到几年前承建的幸福家园物管的头儿,把谷雨推荐去做了保安。

路上刘国宝问熊胖头,你有多久没见谷雨了?要不要先打个电话问问?熊胖头想想,还真是有些日子没跟谷雨联系过了,就打电话过去。那边回答,前些时说家里有事,请假走了,就再没有回来。后来我们听说,是他妹妹自杀了,那女孩到我们这里来过,很水灵,真可惜。

熊胖头看着刘国宝:“怎么办?”

刘国宝说:“还是过去看看。”

幸福家园是个大盘,管理很规范。谷雨在这里表现一直不错,尽心尽责,又吃得苦,肯帮人,无论同事还是业主,对他的印象都很好。只要有几天不见他,一定有人问,谷雨呢,谷雨哪儿去了?来了这么长时间,就有一次跟人红过脸。

那次是有个刚从领导岗位退下来的业主,心情不好,见谁谁不是,见什么什么不顺眼。他那天在小区大门口晃悠,忽然对谷雨的小胡子大加批评。说你是山里来的孩子吧?干吗把自己搞成个洋鬼子样?半土半洋,不伦不类的,你这样子站在门口,把小区的格调都降低了。

谷雨当时眼睛睁得几乎出血,脸红脖子粗,像是要爆炸。但他到底还是忍住了。他从来话少,对自己和自己的家,更是绝口不提。那回他妹妹来看他,别人以为是他对象,他说“我妹妹”,就再没有多话。这次是真忍无可忍了,回到宿舍,才流着泪对同房的人说,他凭什么侮辱人?我的胡子,碍他什么事了?他当官了不起,我父亲也当过村主任的!

大家劝他,说,莫伤心,莫跟那种人一般见识。有一个还开玩笑说,原来你也是高干子弟,是太子!你就指着那撇小胡子活着,就这么一点爱好,一点骄傲,好好留着,看谁能把你怎么样!

但他却把那撇蓄了多年的小胡子刮掉了。没有了那撇小胡子,我们这小区门卫还真少了一道风景。

“把小胡子刮掉了?大概什么时候?是为了接受批评吗?”

刘国宝问。

肯定不是。那之后好多日子那撇小胡子还在。没了,具体哪天说不准,应该是在他妹妹来过之后、他最后离开小区之前。

一帮人七嘴八舌。

刘国宝随后去看了谷雨住过的宿舍。衣服、被褥、日用品,所有东西都归置得整整齐齐,表明着主人随时就会回来,一点没有一走了之的迹象。

“出什么事了?”

离开幸福家园,把车子开到大路上,熊胖头问。

“没有事。”

刘国宝眼睛看着前面,心事重重。

“没有事?没有事你会特地跑来?我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你猜什么?”

“我下边那个部门经理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江南春大酒店有个女工自杀的事。她原是酒店老板铁头最宠的一个,许过愿要包养她的,结果变了卦。她已经有了身孕,觉得没脸见人,才寻了短见。接下来没有几天铁头就遭了报应。那女工就是谷雨的妹子。你们现在起码怀疑谷雨是案犯之一。”

刘国宝不答。

熊胖头看看刘国宝的脸色,说,要我做什么,只管说。然后也沉默下来。

从省城回来,刘国宝直接去了大岭乡,找到叶小军,说,我们去一趟雷圣尖。

“你现在还有这个雅兴?”

叶小军正忙着,铁头那个案子在系统里沸沸扬扬,小满自杀——铁头遇袭——谷雨失踪,是一条很明显的线索。大岭乡很自然就是追查监控的重点。分局、市局,有时候甚至是市政法委王书记本人,每天都有电话来问有什么新的发现。

“我是为谷雨来的。”

刘国宝说。

叶小军狐疑地看着刘国宝,使劲眨着眼睛,忽然说:“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

在幸福家园听说谷雨刮了胡子,刘国宝就基本肯定谷雨是那个袭击铁头的人。他刮胡子是为了消除自己面部最鲜明的特征。小满被铁头糟蹋,他应该早就知道了,袭击铁头的念头应该早就有了,刮胡子是计划的一部分,从小满那里,他可以得到铁头的活动规律。促使他最后下定决心实施计划,是小满的自杀。他太单纯了。他以为那块石头最后掉进温泉池,听到惊叫后乱糟糟的人群进来看热闹,现场因而就会无迹可查。可是他一旦失踪,就等于暴露了一切。

“刘局,你搞刑侦就对了。”

刘国宝的分析让叶小军由衷地直点头:

“那你确定谷雨就是凶手了?并且确定谷雨会藏匿在雷圣尖?”

“一切都只是可能,我什么都没有确定。眼下只是打算从雷圣尖开始找谷雨。以谷雨的性格和他的行事方式,如果是他犯案,如果他要藏匿,他应该不会选择远走他乡,不会远离上年纪的娘老子,还有屈死的小满。”

“可要真是他,他又真选择藏匿,那跟死了有什么不一样?”

叶小军叹了口气。

“是啊,所以我们要尽力找到他。”

刘国宝说。

9

谷雨看到像是从天而降的两个警察,很平静,木然地站着,等着他们解下腰上的绳索,走到自己面前。

“我知道你们迟早会找到我的。走吧,我不为难你们。”

谷雨伸出两只手,等着手铐,他有过经验。

刘国宝说:“我们有事路过,不是来抓捕谁。你活着就好。先问你一件事,你妹妹生前给你留下过什么没有?”

“她从邮局给我寄过一封信,是绝命书。说了被那畜牲诱骗的经过,说她对不起我爹我妈……我看到信,已经来不及了……”

谷雨咬紧牙,眼泪还是流下来了。

好久,刘国宝说:“信还在吗?”

“在。”

“那你带上吧。我们一块儿去乡里。记住,你是自首的!”

又转头问愕然地站在一边的叶小军:“叶警官,谷雨是自首的,对吧?”

叶小军看看刘国宝,又看看谷雨,很快反应过来——铁头没有在遇袭后致死;小满的绝命书揭示了她自杀的原因;她的死导致了谷雨报复的动机;谷雨是自首的。所有这些,都可以在给谷雨量刑时起作用。他看着一脸茫然的谷雨,训斥说:“你要听话,好生活着。”

山洞很清爽。当睡铺的茅草铺得很厚很整齐。石头灶搭得很精致,上面居然有口锅。那块地也翻动了,准备栽种。谷雨是个细致的会过日子的人。

刘国宝心里一阵阵作痛。

站在洞口的边沿,可以看见两面绝壁底下的峡谷,那条亮亮的河流,碧绿的河流,像一段弯弯的软玉。

山风倏然刮来,清凉彻骨。刘国宝打了个冷噤,忽然想:到了有手机信号的地方,就给熊胖头打个电话,让他把省电视台的玫子她们请来,她们那个栏目主要靠广告收入运转,熊胖头是她们的重点客户。熊胖头找她们,是随叫随到的。她们可以直接到大岭乡,在第一时间得到独家新闻:T号凶杀案犯罪嫌疑人投案自首。这类新闻通常会在网上引起热议。案情的公开,对司法的公正,多少有一点益处。

原刊责编 王童 本刊责编 郭蓓

责编稿签警察故事一向好看,是因为它惩恶扬善,能使正义得到伸张,使邪恶闻之胆寒。在这篇小说里,刻画了不同的警察形象,有不拘小节却能屡破奇案的乡村警察老叶,有虽然继承父业,却能灵活运用现代知识与时俱进的新警察小叶,有懂得官场平衡、熟悉职业特点的警察局长,更可贵的是还有像刘国宝这样,一个资深老警察,却像新警察刚入行时一样常怀同情之心、敬畏之心, 始终维系着情与法的平衡,始终做正义的捍卫者和守护者。让受伤者得抚慰,让作恶者受惩罚, 让无力者有力,让有力者向前行。中国需要这样的新警察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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