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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中篇小说 河边(钟华华)

《河边》 文\钟华华

选自《福建文学》2012年第9期

【作者简介】 钟华华:1981年1月生于贵州省习水县一偏远小村,做过农民,当过小贩,在镇上的教堂里做学徒唱过经歌。中专毕业后,供职于县电信公司。有小说发表于《山花》《福建文学》等。

1

沉鱼发生那场意外事件后,贵贵暗下决心,要一辈子保护她。

两个人从村里走过,人们纷纷跳出来,像群鬼一样在背后说着沉鱼的坏话。那些话,难听得令贵贵面红耳赤,恨不得扒开条地缝儿钻进去。贵贵捏着拳头,心里气鼓鼓的,他真想冲上去,把那些多嘴舌们打得鼻青脸肿。可当他看见沉鱼面对人们的耻笑,总是一脸呆里呆气的样子,他的心立即被瓦解得支离破碎。

沉鱼走哪儿,他跟哪儿。村子里有些人啧啧不已,对贵贵的做法表示赞赏。可更多的人,却笑骂说,“贵贵呀贵贵,你又不是你姐的跟屁虫,你成天跟着一个傻丫头顶屁用!你倒是管管你姆妈呀,要不然哪天被河对面的罗圈腿拐跑了,你哭都来不及!”

贵贵不屑地斜了多嘴舌们一眼,气咻咻地说,“爱谁谁!她的事与我无关!”多嘴舌们,立即像贪食的鸭子,被噎住了。

姆妈叫芦花。可从很多年前起,贵贵就再也没有叫她一声姆妈了。他像村里的男人一样,只喊她芦花。芦花也知道,别看贵贵小小年纪,可心里记着恨。而这恨,与她打沉鱼有关。

沉鱼朝河边走去。自从芦花把她打伤后,她就喜欢上了河边。贵贵跟在她身后,也朝河边走去。

等躲开人群,贵贵小声嘀咕说,“姐,别人骂你,你该吱一声。”可走在前面的沉鱼,仍旧痴痴地愣着,脸上总像锁了团烟,口水也拉得老长。

贵贵发现,也就在不经意间,沉鱼渐渐长大了,出落得相当标致。按村里人的说法,简直和姆妈芦花做姑娘时一个模样。

贵贵跟在沉鱼身后,像她的一个影子。见沉鱼不吱声,贵贵急了,上前两步喊了声,“姐——”沉鱼这才止住步子,扭过头,瞅了贵贵一眼。贵贵看见,沉鱼的眼神,像一只扑闪的灯。几乎听见“嗖”的一声,眼神就熄灭了。

贵贵心里气鼓鼓的。他恨姆妈,像仇人一样恨着。他恨了好些年。就从姆妈一巴掌,把沉鱼打倒在灶台边缘,磕出血的那刻起,他心里一直记着。那仇恨像沉鱼额角的那缕血,在夜里越流越黑,越流越触目惊心。

那个春上的一天,天气暖烘烘的。整个躲雨镇上,李子花铺天盖地,就连河面上,也浮满了花瓣儿。芦花满脸堆着喜气,像刚过门的媳妇。她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就连贵贵看见姆妈的身段,也觉得很美,动人心魄。

村里的男人,表面上赞美,暗地里却咬牙切齿。贵贵爸爸呢,成天挂着笑,哼小调的歌声几乎没断过。躲雨镇的闲人,都说贵贵爸爸过的是神仙日子,不知是哪世修来的福。

可没过几天,镇上突然宣布,从很远的一座城市,将要修条铁路到另一座城市,而村子所在的躲雨镇,是必经之地。这可乐坏了村子里的男人。男人们兴奋不已,发誓一定要在修铁路的工程上,大发一笔横财。

贵贵清楚记得,爸爸把这个消息告诉姆妈芦花时,姆妈芦花的脸色刷地变了。她死死盯着爸爸火秋,半天没说一句话,然后扭头就出门下河去了。后来很多日子里,贵贵发现姆妈不高兴了,总喜欢去河边。

第二天清晨,屋外面的小路上,外村男人们的呼喊声一遍遍传来,声嘶力竭,又像是去赴死般雄心勃勃。姆妈躲在灶房里,抵着门,轻轻抽泣。爸爸火秋显得很坚决,他咬着牙,狠狠踢了几下灶房的门。

姆妈芦花偏不开,说,“你啥时归家!?”爸爸说,“把铁路修到躲雨镇,我就再不出远门了!”他说完,猛地一个转身,把包裹一下甩到了肩上。这时,贵贵看见姆妈芦花冲了出来,她像个即将被抛弃的孩子,扯着爸爸衣角,恳求说,“贵贵他爸,你能不能不走?家里有田有地,春种就能秋收,挣那几个破钱,还要天天担待风险呢!”

贵贵和沉鱼正睡在床上。爸爸甩掉了姆妈的手,走进屋来。见男人不松口,姆妈又赌气似的,钻进灶房把门死死抵了。爸爸是来向姐弟俩道别。爸爸摸了摸贵贵的脸,对他说,“家里就剩你是男的了,你可得给我看好你姐!”然后他轻声喊了沉鱼一句,沉鱼立即翻身下床,随爸爸到了后檐沟。

贵贵支起身子,听见爸爸说,“沉鱼,你是姐,你可得给我留心点你姆妈……”

2

爸爸是清晨走的。傍晚时分,姆妈就开始去河边张望了。她口里说是去洗衣或洗菜,其实她是朝爸爸去的方向眺望。从那时起,姆妈去河边,沉鱼就悄悄跟上去。那段时间,两人像中了魔咒似的。

夜里,贵贵问沉鱼,“你成天跟踪姆妈,是不是因为爸爸担心她找男人?”沉鱼在被子下,狠狠蹬了他一脚。以往,姐弟俩睡一个枕头。可不知从何时起,沉鱼主动睡到了床的另一头。沉鱼压低声音说,“贵贵,你心眼真坏,她可是姆妈呢,爸爸是担心她有个三长两短!”

从小,贵贵怕沉鱼,可也喜欢她。沉鱼在村子里,算最懂事的姑娘了。贵贵记得,沉鱼小小年纪开始,就在家里做饭了。那时,她像个管家婆似的,偶尔炒了个腊肉啦什么可口的好菜,她总是像捂个宝贝似的,藏在贵贵够不着的地方,一直要等爸爸和姆妈回家,才肯摆出来吃。

贵贵有些不服气。他想从被子里钻到另一头,和沉鱼理论到底。可他刚把头缩进被子里,就听见隔壁的姆妈叹息了一声。贵贵从没见过姆妈那副样子。自从爸爸走后,她像丢了魂似的。眼神不对劲,口吻不对劲,脸上的颜色也像霜打过。贵贵心里知道,这种时刻,是最不该惹她的。要是惹了她,她就会愤怒得像头牲口。

爸爸火秋走后头两年,经常往家里捎来音讯。有时把电话打到躲雨镇上,让姆妈和姐弟俩去接。那年头,电话是个稀罕物,接电话也要两元一次。

姆妈拿着电话,总问贵贵爸爸什么时候回家。贵贵记得爸爸总说铁路快修到躲雨镇了。姆妈不信,爸爸火秋就叫她听电话里开山放炮的声音。姆妈还是不信,爸爸就叫沉鱼听,也叫贵贵听。

果然,电话里炮声轰鸣,感觉就在躲雨镇不远处。

每次,就只是接电话,家里也要花不少钱。所以,爸爸很少打来。

爸爸不回来,姆妈照例天天去河边。不知又过了多久,爸爸电话就更少了,少得连贵贵也数得清次数。日子一拉长,味道就变淡。贵贵发现,姆妈芦花渐渐变了。先前温顺的、村里人人夸赞的姆妈,一下子变得凶不可遏。

早些时候,姆妈喜欢把贵贵和沉鱼收拾得干干净净,自己也收拾得干干净净。贵贵记得,那时,姆妈喜欢把乌黑的秀发挽紧,一圈圈盘在脑后,然后别上一只漂亮的发卡。她几缕飘落的头发,也被紧紧抿在耳根后面。

姆妈芦花那时从村子里走过,总是惊起一缕风。

贵贵记得,要是爸爸不在身边,男人们就会纷纷把头从漆黑的屋子里伸出来,舌头伸得像狗的一样长,还流着哈喇子。姆妈芦花就像是一朵花,飘忽着,旋转着,声音和软,眼神似灯,把村子暗无天日的岁月点缀得有滋有味。要是爸爸走在身边,她白晳的脸上总泛着一点点红晕,天天都像个新娘子。害得村里的二流子眼气不已,笑着骂爸爸火秋说,“火秋,狗日的哪世修来的福,你看你芦花那水色,那身段……啧啧!”“狗日的火秋!你过的真是神仙日子!”只见爸爸拧拧眉,大家立即变成了缩头乌龟。

贵贵的爸爸在村里很有威严,人们羡慕他,可也佩服他。

可爸爸火秋偏偏不过神仙般的日子,他偏偏要去修那条破铁路。

姆妈芦花一下子就变了,她眼神迷离,头发也乱了,每天清晨,不像以往那样仔细打扮。她只是胡乱扎一把,丢把草似的丢到脑后,就走田串地去了。特别是每天傍晚,她从河边回来,总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3

贵贵觉得,一切事件的根源,就出自爸爸修的那条破铁路。

沉鱼每天都去跟踪芦花。她前脚走,沉鱼后脚就跟了上去。田里全是庄稼。沉鱼稍显矮小的身子,正好躲过姆妈芦花的视线。

好几次,贵贵都劝沉鱼,“别跟着姆妈了,大人的事,孩子最好别插手。”

沉鱼却一脸倔强地说,“当初爸爸交代过,我得看紧点姆妈,要是姆妈出点什么意外,爸爸肯定会打断我的腿!”

沉鱼说得一脸认真。贵贵知道,姐姐沉鱼做事从小就较真。再阻拦,她会跟你急。要是她急起来,一张白皙的脸涨得通红,像喝醉了酒似的,说不定,还要像条小狗似的咬你两口。

贵贵亲眼目睹过沉鱼打村里的二流子疤子脸。疤子脸不仅喜欢偷鸡摸狗,还喜欢捉弄村里的姑娘。稍不留神,他的爪子就会在姑娘们刚开始发育的身子上摸几把。

有次疤子脸手痒痒得慌,伸手摸了沉鱼一把。沉鱼那时刚刚开始发育不久,已经出落得如一枝花了。她在村子里人见人爱,老婆子小媳妇们都感叹,沉鱼简直比姆妈芦花还要强,活脱脱喜得死人。

那次疤子脸就挨了沉鱼几耳光。疤子脸年纪比沉鱼大,个子瘦得像根竹竿。因为小时顽皮,他姆妈抱着他时跌进火塘里烧过,脸上有几块红的伤疤,所以村里人都叫他疤子脸。

那次,贵贵看见沉鱼气得满脸通红,她几乎是跳起来,伸手朝疤子脸抽过去。贵贵听见几声鞭炮爆炸般的声音响过后,疤子脸捂住嘴,“哎哟!哎哟哟!”大声叫唤起来,紧接着,他的嘴角还渗出了鲜血。

村里大人和孩子,总算见识了沉鱼的厉害。那次后,尽管疤子脸怀恨在心,可他再也不敢动沉鱼一根指头。

沉鱼像只猫一样,弯着腰跟在姆妈芦花身后。贵贵无所事事,也只好悄悄跟在沉鱼身后。三个人,一个大人和两个孩子,在傍晚来临时,不断走向河边。那段时间,三人像中了魔似的,总是在半夜时分,才弄得一身露水,蹑手蹑脚回到家里。

叫人绝望的是,不知过了多久,就像贵贵猜想的那样,流言猛地从河边传来。

一天夜里,天上布满了一团团云。云下的躲雨镇,闷热得像烧热的大铁锅。贵贵看见姆妈芦花照例端着洗衣盆出了门。她对着满肚子心事的沉鱼说了句,“鱼呀,你可看好家,姆妈去河里洗衣服!别跟来,要是跟来,可打断你的腿!”

可姆妈芦花前脚刚走,沉鱼后脚就跟了出去。月光像面粉一样洒到沉鱼发亮的额头上。贵贵把沉鱼的眉毛也看得清清楚楚。沉鱼紧抿着小嘴,一脸倔强。

沉鱼不顾姆妈的威胁,跟了出去。贵贵也不顾沉鱼的警告,踩上了她的影子。沉鱼猫着腰,她好看的身子显得十分灵活。田里全是墨绿色的庄稼,月光打在庄稼上,又被反射回天上去了,偶尔掉到地上一些,根本暴露不了跟踪芦花的孩子的身影。

翻过一条又一条田埂,贵贵总算看见了穿过一片片庄稼地的姆妈。她上了发白的小路。小路白天被太阳晒得发硬。夜里的月光很稠,把小路铺得极平整。姆妈芦花走在上面,身影被贵贵看得一清二楚。

贵贵看见姆妈芦花走得慌里慌张,时不时还左顾右看。

贵贵心里也慌起来。当他看见河对面很远的月亮地里,有个一歪一跛的影子走过来时,他觉得自己担心的事终究发生了。沉鱼就在贵贵身前不远,贵贵看见她也发现了姆妈的秘密。沉鱼紧紧捂住嘴巴,躲在一蓬庄稼下。沉鱼做贼似的扭头,一副要给姆妈放哨的样子。贵贵赶紧蹲下身子。

河对面那个人,总算被姐弟俩看清了,他就是河对面打米房的老板罗圈腿。他因为脚不好使,才没加入修铁路的队伍。再说,他家里开着打米房,只需打米机轰轰响一通,就不愁没钱花了。

贵贵看清了一切。姆妈芦花找男人了。关键是,姆妈芦花找了个像罗圈腿这样的男人,真是丢尽了他的脸。贵贵远远丢下还像个贼一样蹲在庄稼下的沉鱼,气咻咻回了家。

因为跑了很多路,回来又想了很多关于大人的事,他累极了,眼皮像粘了胶水,一合就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他就听到后檐沟里,传来姆妈芦花和姐姐沉鱼的争执声。他忙侧着耳朵,发现两个人在后檐沟里争论着什么,就连两人喘粗气的声音也听得一清二楚。

“姆妈,你不该做那些事!再说,罗圈腿那人……”

“姆妈什么也没做,你一个丫头,懂个屁!”

“姆妈,我懂,你心里难受,可往后我们怎么过?”

稍许沉寂后,姆妈芦花突然暴发了,她几乎是咆哮着,“闭嘴!你给我闭嘴!谁叫你跟踪我了?我打断你的腿!”她猛地用什么东西抽了沉鱼的腿一下。贵贵惊了一跳,感到有道裂痕像在自己腿上蔓延开来。他慌忙跳下床,就看见姆妈芦花把姐姐沉鱼拖进了屋子。一向温顺的姆妈芦花,一下子变得很可怕。

“你,你都看见了些什么?”

沉鱼不答话,死死咬着嘴唇。她死死瞅着姆妈芦花。姆妈芦花也瞅着她。俩人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简直像两只争草窝窝斗红了眼的小母鸡。

贵贵听见姆妈芦花绝望地问,“鱼呀,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4

第二天下午,关于姆妈芦花的流言,像瘟疫一样传播开来。

村子里的多嘴舌们纷纷跑到贵贵家房前屋后。有的吐口水,有的洒狗血。疤子脸带着一帮小混混,趁火打劫。他甚至指使罗圈腿又聋又哑的儿子聋子,站在屋后的田坎上,朝贵贵家房顶上扔石头。

贵贵,沉鱼,还有姆妈芦花,根本不敢出门。母子三个抱着头,躲在屋子里,像几头可怜的牲口,可怜巴巴地等天黑下来。只要天黑下来,就可以暂时掩盖一切伤痛和难堪。

一整夜,姆妈芦花的头发像把稻草,被月光涂得七零八落。她眼神很绝望,她咬着嘴唇,几乎咬出了血。她死命瞅瞅沉鱼,又瞅瞅贵贵。她喘着粗气,胸口一上一下。看那副样子,贵贵知道,家里的审判又要开始了。

“说吧!是谁告诉别人的?”姆妈芦花在黑暗里说。

沉鱼说,“反正不是贵贵……”

就在一眨眼的工夫。贵贵看见姆妈从黑暗里扑了出来,她几乎是无声地叫着,也许是因为绝望,没有叫出声来。贵贵看见姆妈芦花哭起来了。她边哭边把沉鱼拽起来。她拉扯着沉鱼,把沉鱼拽到了炉灶边。姆妈芦花想让沉鱼靠在灶头上,她好盯着她继续询问。可沉鱼咬着牙不说话。贵贵看见姆妈抱着沉鱼的肩膀,像在庙里摇一支上上签一样卖命。

贵贵赶紧跟过去,想阻止姆妈。就在猛然间,沉鱼就被姆妈芦花一把推倒了,她的额角,重重地磕到了灶台边上。贵贵第一次看见沉鱼的血,像条蛇溜了出来,一直淌到他的光脚板下……

5

沉鱼脑子的毛病,就是那次落下的。

每次看见沉鱼像木偶一样在面前晃来晃去,贵贵心里像被捅过刀子般隐隐作痛。他恨透了姆妈。他几乎不正眼瞧姆妈一眼,即便要喊一声,他也直呼其名,就像村里的男人一样,叫她芦花。

贵贵发现,姆妈芦花脸上的笑容,从此消失了。她像中了魔法似的,一张脸老阴沉着,不是哭,就是无声叹息。她的头发像把干草,身上的衣服也常常扣错扣子。村子里有红白喜事,她几乎不凑热闹,也不扎进人堆了。

村里的流言,就像一场场雨不断袭来。那段日子,苦闷又绵长。终于,连绵的大雨光临了躲雨镇。一时间,河里满了,满得似乎要抵上天了。田地里水汪汪一片,不知连到了哪儿。漫长的雨,总算把人们的胸膛填满了,多嘴舌们才渐渐忘记了那些流言。

流言渐去,空气却变得越来越闷,三人在家里,几乎没有话可说。贵贵发现,每当天黑下来,芦花总在床上翻来覆去。不一会儿,她就会翻身爬起来,悄悄出门,朝河边走去。开始,贵贵会气冲冲爬起来,站在门口阻止她。

“你住手吧,家都快被口水冲跑了,你还偏要去干那些好事?”

贵贵咬着牙,死死盯着芦花,他的话语里,带着愤恨,也充满了哭腔。夜里的躲雨镇,总是被月光铺得像流满了水银。芦花一身疲惫,心头无名的焦虑折磨得她形影消瘦。散乱的头发,扑到她脸上,月光从天上洒下来,她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眼神躲闪。

她低低地吼了一声,“贵贵,闪开!”

贵贵恍惚觉得,自己就是刚从姆妈芦花那声低吼里出世,然后渐渐壮大的。他感到那声音脆弱,却威严,也势不可挡。他脚板一阵阵发麻,然后那麻劲儿直窜心窝。他的身子一下子就软了,他让开道儿,只见芦花就像只落荒而逃的牲口,心乱如麻地朝河边跑去。

沉鱼脑子落下毛病后,就不必担心她了。此刻,她像只猫,蜷在床上睡得呼呼作响。不知从何时起,贵贵觉得自己肩上一下重了许多。

贵贵喜欢做梦的毛病又犯了,好多回梦里,他总是梦见罗圈腿和疤子脸。他梦见河对面的罗圈腿,不断趟过河来,把坐在岸边的姆妈芦花,朝他的磨房里拖。

姆妈芦花挣扎着,俩人就在河水里打起来。在那种时刻,他总是心急如焚,想去拖芦花,可脚下总动不了身。恍惚间,姆妈芦花挣脱了罗圈腿的魔爪,却跌进了水里。贵贵挣脱脚底下的魔力,把姆妈捞出水面时,却发现她变成了一只水淋淋的稻草人……

6

贵贵没想到,疤子脸这挨刀杀的,还记着沉鱼那几耳光。

那天中午时分,疤子脸突然窜到了后檐沟。

贵贵和沉鱼刚啃完嫩苞谷,正准备睡午觉。贵贵迷糊间,听见窗口有只猫叫,仔细一听,又像是鸟叫。他刚爬起来,就看见疤子脸神秘兮兮朝他眨眼,身后是聋子。

那时,猛烈的青春发育,已经把疤子脸弄得神魂颠倒了。他总是出入躲雨镇上的录像馆。

疤子脸在后檐沟喊他,“贵贵!贵贵!”

疤子脸喊得急切又热烈,眼珠子却从窗口探过来,在沉鱼身上瞄来瞄去。

疤子脸说,“出来呀,天大的好事呢,哄你我当你的儿!”

贵贵爬起来走到了后檐沟。姆妈去山坡干活去了。她疯了似的,常常累得头昏眼花。每次她出门,总叮嘱他,“贵贵,别出门,太阳猛,就在家看着姐姐。”

贵贵来到后檐沟,疤子脸低声告诉他,他偷了家里的钱,要约贵贵去躲雨镇喝米酒看电影。那可是贵贵最稀罕的乐趣。可贵贵对疤子脸有仇,他佯装不屑地说,“有什么稀罕的?不去!”

疤子脸一脸堆笑,说,“贵贵,我满村瞧了一下,就只看得起你了,给哥们一个面子吧,我们看完电影,还可以喝米酒呢,四阿婆的米酒,甜得透你的心呢!”

贵贵跟在疤子脸身后,还有聋子,朝躲雨镇跑去。想起来后悔,那天他被录像和米酒弄得迷迷糊糊……

录像馆里,贵贵第一次看见了赤身裸体的男女。录像馆里黑压压的,全是人头。贵贵心里羞得不行,他想跑,可录像馆的门死死关着,里面黑洞洞的,像有无数双大手死死拉住他,他的脚根本别想动……走出录像馆时,面对灼人的太阳,贵贵两眼发黑,被疤子脸拉去四阿婆的摊子上,招待他喝了两碗米酒。

贵贵跌跌撞撞回到家里,倒头便睡。他万万没想到,可恶的疤子脸还记着沉鱼的仇,趁贵贵酒醉,把沉鱼哄到了桉树林里,然后怂恿满脸通红的聋子骑到了沉鱼身上……

7

贵贵揣着石头,夜里找疤子脸打了一架。一架打下来,自己头缝了几针,还磕掉了两颗门牙。芦花也跑过河去,同聋子姆妈小算盘打了一架,被揪掉了几缕头发。芦花是天亮时分回来的,身上湿透了,人像打摆子一样颤抖着。她一句话也没有,只是对着床上歪躺着的沉鱼偷偷抹眼泪。

那段时间,家里的门槛几乎被踏断了。

疤子脸爸爸三天两头往家里跑。疤子脸爸爸是村上干部,他每次来,总提着蜂蜜,或是几包糖。后来,罗圈腿也来了。每次,沉鱼都躲在角落里,贵贵就陪她躲在角落里。哪怕有点风吹草动,沉鱼都会吓得嘴唇铁青,浑身发抖。

那天中午,两个男人就在外面的屋子里坐着,他们低着头,瞄着姆妈芦花。

“要是你们丫头,你们该怎么办?”姆妈芦花首先开了口。“你们说呐,说呐!”她像疯了一样,朝着男人咆哮。

罗圈腿吐了口口水,说,“芦花,事儿都发生了,打也没用,杀也没用!”

贵贵看见,疤子脸爸爸呼地站了起来,“告也没用!一个是又聋又哑,一个是傻丫头,发生那丢人现眼的事儿,别拿到桌面上去了!”说着,他猛地吸了口烟,然后把烟屁股砸到地上,两三团火星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

“再说,芦花,你可得想清楚,沉鱼的脑子是被谁弄坏的……”再往下,他就不说了,一双冷冷的眼睛,死盯住芦花。贵贵也惊了一跳。

贵贵再瞧芦花的脸时,她眼里刚才燃得正旺的火苗儿,几乎“呼”一声,水浇般立即就灭了,连点影子也没有。这时,罗圈腿也站了起来,“要不,那个什么,芦花,干脆按支书的说法,把事儿定了,你丫头脑子成那样了,再说我聋子也高大,小算盘也答应绝不亏待她……”

贵贵隐约听懂了些什么,可他不敢确定。只听芦花站起来,冲着两个男人喊,“滚!给我滚出去!挨刀杀的!”

罗圈腿立即跳出了门。倒是疤子脸爸爸,一动不动,站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说,“芦花,好好想想吧,就这么定了!”贵贵心想,要是爸爸在,他肯定会冲上去,对着他傲慢的脸就是一拳!可爸爸多年没有音讯了,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除非那条铁路,朝躲雨镇修来,才会有爸爸的消息。

“那条可恶的铁路!”贵贵咬着牙,在心底里骂了一声。很快,两个男人就走出了屋子。两人站在屋角商量了几句什么,罗圈腿就点头哈腰地下了坡坎,朝河对面走去。

8

自从桉树林事件发生后,家里一下子垮了。芦花成天黑青着脸,像个鬼一样在家里走来走去。沉鱼呢,像截木头,杵在灶台前呆半天,又杵在坝坎上呆半天。

等村子里的流言平静后,芦花又喜欢上河边了。傍晚时分,她把家里收拾完毕,就朝河边走去。家里没几件衣服,她总是翻来覆去洗,简直快把衣服洗烂了。芦花朝河边走后不久,沉鱼就会跟上去。不知怎么回事,她也喜欢上了河边。

沉鱼一走,贵贵只好跟上去。桉树林里的意外事件,一直揪着他的心。

姐弟俩从村子里走过,人们纷纷闪出一条道来。沉鱼在前面走,贵贵低着头,不敢正眼瞧人们一眼。他知道,只要他抬头,迎接他的,将是人们两排铁板一样坚硬的面孔和冷冰冰的目光。他只好紧跟着姐姐沉鱼,踩着她的影子,一步步朝河边走去。只要到了河边,人就少了,贵贵心里就会好受些。

芦花最终没有摆脱疤子脸爸爸的安排。这年春天里,芦花突然拿定主意,要带着贵贵和沉鱼在山坡种棉花。贵贵也快长成大人了,虽然说话恶里恶气,可总能帮忙干不少活儿。别看沉鱼脑子不好使,可干起活来,手脚快得很。春天种上棉籽,夏天棉花就绽开了。

村子里一胖一瘦的两个多嘴舌女人,在背后小声议论,只听胖子开口说,“哟,芦花要嫁丫头了!种了不少棉呢!”

旁边锄草的瘦子接了嘴,“真是造孽,好端端一个美人胚子,脑子却坏了,嫁给聋子,可亏待了丫头!”

胖子叹了一声,“有什么办法?自己造的孽,只有自己赎罪!”

沉寂了一会儿,瘦子在庄稼地里直了直腰,睃了贵贵家的棉花地一眼,“种那么多棉,是想给沉鱼多做些被子,罪都犯下了,怕一辈子也没法补了!”

贵贵在山坡上,听得咬牙切齿。他决心阻止芦花,哪怕他一辈子守着姐姐沉鱼,他也不愿意她活生生去遭那份死罪。

夏天的时候,棉花果然丰收了。

尽管贵贵心里恨着芦花,可棉花开得太喜人,在山坡地上白晃晃成坡成片,他还是主动跟着芦花采摘。芦花在棉花地里,脸也好看了许多,汗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她不断把头发捋上去,紧紧抿在耳背后面。她老了很多。

她双手不停地采,从后面超上来,走到了姐弟俩中间。贵贵斜了她一眼,她开口说话了,“鱼呀,姆妈把你嫁了,没啥好给的,给几床好棉被,你盖着它,只要想着姆妈就好了。”棉花枝扫在沉鱼身上,“嗖嗖”响。见沉鱼不说话,她又直了直腰,对贵贵说,“臭小子,可别恨我!是祸躲不过,得认!”

贵贵不吱声。芦花抬头斜了他一眼。他不知怎么的,扯着嘴角动了动。就在不经意间,他看见姆妈的目光闪了一下,然后,她又飞快地低头,去摘那些开得又白又灿烂的棉朵。

天地间几乎没有一点声音,山风从耳旁吹过,天空空旷得很。芦花很快摘到了前头,不久,她又从另一边的后面赶了上来。贵贵暗自吃惊,姆妈芦花的手灵巧得惊人,简直是他的两倍。

见贵贵还不吱声,芦花又说,“那天教堂里的神父来村子里洗礼,我给神父说了,我有罪……”说着。她很快瞅了贵贵一眼,立即像小姑娘似的低下头摘棉花。就在那一瞬间,贵贵像被姆妈芦花的目光刺了一下。他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神父那天来村子里做洗礼,他也去了。神父给他洗礼时,对他说,心里有仇的孩子,死后进不了天堂。神父朝贵贵头上洒完圣水后,捧着他的脸,对着他的眼睛说,“孩子,你眼里有仇,你得努力洗洗……”那晚回到家,他想了很久,又回想了爸爸走后发生的一切。天亮时分,他才想清了些许眉目,他心头锁着的一道门,总算打开了一点,然后透出了一缕亮光。

就像刚才,姆妈芦花眼里的亮光,刺得他打了个激灵。他想对姆妈芦花说些什么,可他一想到姆妈芦花打沉鱼的那个夜晚,还有后来桉树林里发生的事件,他就再也不能原谅姆妈。当然,他也不能原谅自己。

收割完棉花,又请弹花匠做了几床棉被,秋天很快就到了。芦花又拉着沉鱼和贵贵,去躲雨镇上做衣服。芦花为沉鱼选中了水红色的、碧绿色的、小碎花的几匹布料……木偶一样发呆的沉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极不情愿地试衣试鞋。

贵贵斜眼瞧着芦花和沉鱼的举动,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芦花要给贵贵添新衣和蓝网鞋,贵贵不肯,对芦花说,“别瞎操心了!”

芦花一下子愣住了,她抬头,不好意思地盯了贵贵一眼,她的眼里闪烁不定。“贵贵,你姐要出嫁了,你得穿件新衣把她送过河。”芦花声音很低,有点乞求的意思。

“不要以为买两件破衣裳,我贵贵就不记恨了!我宁愿沉鱼不嫁,一辈子不嫁!我一辈子保护她,不像有些人,自己想赎罪,一心想像泼盆水一样把她给泼出去!”

9

铁路一直没修到躲雨镇来。

那些男人和出门时的豪言壮语,像变成了泛黄的日历,村子里偶尔才有人会去翻阅。可就在不经意间,当初那些年纪轻轻的男人,一个个像老者一样在村里冒了出来。回来的男人,多是弯腰驼背,不是这儿折了,就是那儿伤了,有的还少了胳膊和腿。原来,回家的都是些伤残无用之人。

芦花进村去,挨个儿问他们贵贵爸爸的消息。他们总摇着头,拿一双遥远的目光看着芦花,显然对芦花的变化感到万分惊讶。他们每个人的嘴巴里,像螃蟹冒泡泡一样,总是吐出三个字,“不知道”。后来,她问到了别村的几个老者,老者才告诉芦花,铁路改道了,去了另一个方向。她只骂了一句,“挨刀杀的,要不回来,就永远也别回来!”她失魂落魄般回到家里。当天晚上,她就向贵贵和沉鱼宣布,当然主要是向贵贵宣布,“尽快把沉鱼嫁了。”她那样子,疯了似的,脸色铁青,口水星子乱溅。

深秋的夜,有些冷。月亮还是夜夜光顾村子。月光从屋顶的窟窿泻下来,洒在地上像透着寒意的霜。贵贵睡在床上,沉鱼就在另一头。好些天来,自从新棉被和新衣布置在房间里后,她就总是瑟缩发抖。

贵贵轻声问她,“姐呀,你知道芦花要把你嫁了不?”

床那头没有声音,沉鱼的身子只是翻了一下,就看清她的脸了。贵贵见她不吱声,又说,“是河对面的聋子呢,那个桉树林里的聋子……”贵贵话音未落,他就听见了床那头沉鱼像打摆子一样抖动。

好一会儿,贵贵才听见沉鱼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声。月光照亮的脸上,贵贵看见几颗清泪滚了下来,打在席子上扑扑作响。

贵贵睡不着,他看着屋顶。除了几束月光,其余的全是黑暗。他死死瞅住那几束光,感到了无尽的压迫感。黑夜像大海般沉重,猛然压在了他身上。一向倔强的贵贵,感到自己有些无能为力。

贵贵又向疤子脸寻过几次仇,都没有成功。不久,贵贵再去找疤子脸时,人不见了。疤子脸爸爸直接告诉他,他太混蛋,已经把他赶出去挣钱去了。

贵贵也趁着夜色,趟过河去,打过几次聋子的耳光。聋子被他打了,哭也哭不出来。他不会说,一张脸扯得比猴子屁股还难看。很快,小算盘的嘴巴像机关枪,把他哄了出来。倒是罗圈腿,抱着头,眼巴巴瞅着他,总是说,“贵贵,沉鱼嫁过来,我保证让她过上好日子!”

沉鱼是在秋天嫁过河的。送亲的队伍走后,芦花也跟到了河边。

贵贵把沉鱼送到婆家,随即悄悄往回撤。贵贵走到河边,并没有直接穿过几道山坡回到村里。他看见姆妈芦花像个夜游神,不断在远处的一个河湾里徘徊,夜色像墨粉,把芦花整个人包裹了一般。贵贵努力睁大双眼,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晃来晃去。

就为沉鱼的事,贵贵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不能原谅姆妈芦花。现在她又在那儿走来走去,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贵贵一下子又联想起那些过去很久的流言……河湾对面的上游,很远的一片树林里,就是罗圈腿家,现在也是沉鱼家。贵贵见芦花不时朝那儿瞄着,他心里的火苗儿立即腾了起来。

他猫着腰,沿着河岸的草坡,慢慢朝芦花靠过去,他心里想,要是姆妈芦花死不悔改,他今晚就要当面撕破她的脸。

河边几个村里的灯火,陆续熄灭了。夜越来越深沉,就连河水流淌的声音,也像睡着了。河湾里,零零落落有些稻草垛。贵贵躲在草垛背后,看见芦花一遍遍朝对面瞄着。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天快亮了吧,远山偶尔响起了几声早起的狗叫。芦花坐在不远处的一块大石上,像只灰色的受伤的大鸟,她一遍一遍,朝河里甩着小石头。

就在贵贵愣神间,猛然看见河对面歪斜着走来一个急匆匆的身影。贵贵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可恶的姆妈芦花,你居然背着爸爸,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贵贵心里喊叫起来,热血一下了扫开了冰冷的空气。

果然是罗圈腿,他来到河边,想挽裤子下河。正当贵贵以为姆妈芦花会迎上去时,只见她弯腰捡起一个硕大的卵石扔了过去。巨大的水花,就在罗圈腿跟前绽开,扑了他一身。只听芦花说,“罗圈腿,你给我站住!”

“芦花,我有话过河跟你说。”

“隔着河说,不许过河,过了河,我打断你的腿!”河这边的姆妈芦花站了起来。贵贵看见河风带起了她几缕头发,他一下子觉得,不知不觉间,姆妈芦花,就在他的仇恨之中,渐渐老了。

“芦花,就当面说几句热心话,就几句……”他话音刚落,只见姆妈芦花手里的石头,接二连三甩了出去,河对面的岸边,很快就湿淋淋像下过一场大雨。

“罗圈腿,给我听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从今往后,别提了。你罗圈腿别做癞皮狗,你没动得了我一根指头,我芦花清清白白,这是我给贵贵和他爸最好的交代……我芦花千好万好,可一错成千古恨,把沉鱼脑子打出了问题,才叫你家聋子得逞了,不是我芦花软弱,我是想让她也清清白白,如果你还算个男人,就给我滚回去,给我好生待我丫头,要是我丫头有个三长两短,我家里的杀猪刀还在,就不信我芦花削不掉你脑袋……”

四下里一片死寂,只听见芦花说话的声音,一句句敲打着糨糊一般的河面。那些话,在贵贵听来,打得河面咚咚直响。

话音刚落,只见罗圈腿的黑影猛地摔了个跟头,掉进了河里。罗圈腿从河里挣扎着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河水说,“芦花,你有骨气,可火秋那臭小子,连个音讯也……”

“这不关你屁事,哪怕他就是死了,我芦花也一辈子等着他!要是他的铁路一辈子修不到躲雨镇,我就一辈子等他!”

贵贵看见对岸罗圈腿那个模糊的黑影,扭头走了。这时,有些不知名的小鸟,正在一阵阵欢叫。

10

日子又回归了平静。村子里,不断有生死,也有人不断走出家门挣钱,然后不知去向。

村子里空荡荡的,就连狗也没了几只,家里就更不必说了。沉鱼在的时候,有个伴儿,沉鱼出嫁了,他就只能成天面对姆妈芦花那张日渐枯萎的脸。姆妈芦花照样傍晚时分去河边。人们偶尔会议论一下她的异常举动,但因为很多年过去了,多嘴舌们居然连一丝把柄也没抓住。她们只好闭了嘴,再说,该老的老了,该病的也病了,她们几乎对世界一下子没了兴趣。

芦花在夜里哭过几次,他都听见了。

那哭声抽抽噎噎,委屈得很,像秋天屋檐上的雨水,有气无力。

后半夜,贵贵就会听见姆妈芦花起床,然后像梦游一样走向河边。自从做过沉鱼的跟屁虫后,他又当起了姆妈芦花的跟屁虫。只要姆妈芦花起床,他就会准时惊醒,然后糊里糊涂,跟着她来到河边。

几乎是在梦游的状态下,他总是会碰见沉鱼,也在河对面走来走去。芦花就在河这边同沉鱼唠话。沉鱼偶尔会应几声,可总像小孩子胡言乱语。贵贵听见芦花问沉鱼,“鱼呀,聋子对你可好?”

河那边答道,“嘻嘻,他教我骑马马呢。”

芦花问,“鱼呀,吃些个啥呢?姆妈可夜夜揪心着你。”

沉鱼歪着头,愣了一下,说,“哦,哦,不哭,不哭,嘻嘻,嘻嘻。”沉鱼边说,边朝背上看,背上其实背着个背篓。

沉鱼朝上游走,芦花就在这边,也往上游走。沉鱼往下游走,芦花立即扭转身。有时,沉鱼裤子也不挽,想走过河来,芦花就会像当初甩石头打罗圈腿一样,发起怒来,河面溅起的水花,把沉鱼吓了回去。

不一会儿,贵贵就会看见河对面走来两个人——罗圈腿父子。俩人在芦花的怒视下,乖乖把沉鱼朝家里哄。这时,芦花又会警告俩人说,“要是我丫头有个三长两短,我家里的杀猪刀钢火好着呢!”俩人立即吓得屁滚尿流。

春天的一个深夜,贵贵跟着芦花到河边,沉鱼也来了。这次,贵贵发现了意外,他看见沉鱼身体发胖了,脸上也有了喜色。贵贵兴奋地对芦花说,“看来,罗圈腿家待姐不错,脸上都长肉了呢。”芦花却头也不回,打断了他,“那是你姐有喜了呢,我的鱼呀,可要遭一回罪了……”贵贵知道,芦花说的遭罪,是生孩子。

那次后,姆妈芦花三天两头,就会朝河对面跑。她不断给沉鱼送去鸡蛋和面条。有时,地里早熟了几个番茄,舍不得吃,慌忙不迭就送了过去。她天天夜里去河边。沉鱼也会到河边。她脑子出了问题,去河边游荡倒成了一个正当的理由,罗圈腿家谁也阻止不了她。

贵贵记得有一回梦里,他梦见爸爸火秋拉着姆妈芦花,要去一个很遥远的村子。那是芦花老家的村子。可姆妈芦花死死抱住河边的一根榕树,死也不肯朝那遥远的村子走。可爸爸火秋,使出了吃奶的力,芦花就咬着嘴唇,死死抱住那棵巨大的榕树。直到姆妈芦花把那根榕树连根拔起,爸爸火秋没有把她拖走……

来年夏天,沉鱼生了,是个丫头。河流两边,增添了不少喜气。

芦花吩咐贵贵送鸡蛋过河,贵贵去了,看见小丫头长得特别可爱。皮肤白嫩嫩的,那眼珠子,黑色水晶般。贵贵从小丫头脸上,又看到了姐姐沉鱼的模样。

生活恍若一个奇怪的梦,远去了很久,眨眼间又回来了。贵贵欣喜不已。姆妈芦花的精神状态也好了许多。她开始像当初那样,喜欢打扮了,她又把头发,挽到脑后,然后翻出了那支发卡,紧紧地把头发卡住。这样,她的脸就大起来,脸色也丰富起来。可细心的贵贵发现,芦花脸上的皱纹,像湖面上吹过一阵风时的样子。

11

沉鱼生下丫头后,芦花简直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沉鱼坐完月子,一天清晨,芦花就吩咐贵贵,去接沉鱼过河洗水黄菜。芦花唠叨说,“今年的水黄菜,真是贱透了,家里堆也堆不下。”芦花的话语里,满是日子掏空后又渐渐被填满的喜悦之情。

“真要让她过河来?”贵贵莫名其妙撂下一句。他撂下这句,连自己也捂住了嘴巴。

“可以过河了,她罪都遭过了,河再宽再急也没事了。”

黄昏时分,沉鱼用篓背着丫头,聋子背着水黄菜,在村子里人们妒忌不已的啧啧声中,到河边洗水黄菜了。小两口在河边上,欢快地踩着水黄菜,小丫头就在背篓里牙牙学语。聋子踩一会儿,就会去逗一下小丫头。聋子不会说,可他会对小丫头做鬼脸。他在黄昏中心满意足。很久没见笑容的沉鱼,初次当姆妈,脸上也带着红晕,哦哦朝背上的小丫头叫着。

身边的河水,渐渐暗了下来,鱼也在水面上打起了白肚。就在不经意间,沉鱼感觉脚板底下溜圆的卵石一滑,几棵被水发胀的水黄菜漂了起来,水流太急,很快就要漂走……

沉鱼下意识地弯下腰,伸手去捞那几棵诡异的水黄菜,没想到,背篓里的小丫头,一个跟头就栽进了河心里。沉鱼愣怔了一下,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忙跳进河心里,准备把小丫头捞起来。聋子也发现出了事故,一下子扑进了河水里。

这时,天已经黑了。湍急的河水冲跑了沉鱼,她呛了几口水,好一会儿,她才凭本能,挣扎着抓住贵贵时常梦见的河边那棵大榕树伸进水里的一条树根,爬了起来。

爬起来的沉鱼,发现小丫头没了,男人聋子也没了,她立即放声大哭……

等贵贵听见呼喊,和芦花打着柏香皮火把,跑到河边时,一切都晚了。只见沉鱼像从水里钻出来一般,呆呆地坐在河边,自言自语地喊着。

“河把孩吃了,那可是我的孩呢……”

天亮时分,聋子的尸体,在两里外的一个回水沱里找到了。可小丫头,像被水鬼牵走似的,杳无踪迹。

后来的所有岁月里,贵贵一直埋怨自己。要是有他在,小丫头和聋子,都不会有事。贵贵也恨芦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沉鱼请过河,更不该让她在黄昏时分去洗水黄菜。多年来的经验教训,让贵贵觉得,黄昏时分去河边,本身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再加上让一个脑子有毛病的女人,和一个又聋又哑的男人,背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去洗水黄菜,更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可一切都无济于事了,时光像流水一样,不可能因为河边人的痛苦而停一下脚步。

躲雨镇上,铁路修来的消息,像一个天大的谎言,越去越远。

倒是另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村子。这个消息让人们惶惶度日。躲雨镇很快要修大型水电站,贵贵家所在的村子,罗圈腿家所在的村子,以及周边的许多村庄,全都会变成一片汪洋。而村子里的人们,将变得流离失所……

聋子的葬礼刚过,芦花就趟过河去,把沉鱼接回了家。小算盘又同芦花打了一架。先是骂,骂遍了祖宗八代,把世间能骂的,小算盘那张机关枪般的嘴,都骂遍了。芦花骂不过,她先伸了手,两人就在罗圈腿家打了起来。

贵贵也去了。罗圈腿就坐在屋檐下,呆呆地抽着纸烟,冷冷地看着两个女人,一高一矮,一美一丑,在坝子里打得昏天黑地。

贵贵也袖着手,靠着罗圈腿家门柱,像看耍猴戏一样看得入神。小算盘丢了聋子,哭得呼天抢地,她被芦花骑在身下,扼住脖子,一张丑脸涨得酱紫。芦花被小算盘抓住头发。小算盘几乎是蹦跳着身子,狠狠地抽着芦花的耳光。两人都被打出了血。

沉鱼见俩人扭打在一起,她面无表情地走向河边,嘴里还是念叨着,“河吃孩呢,河吃孩呢。”

最后,贵贵看戏看得不耐烦了,他猛地站到坝子中央,大喝了一声,“住手!”小算盘和芦花才气咻咻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贵贵死命瞅了瞅屋檐下的罗圈腿,恶狠狠地说,“你一个大男人,是不是该发个话?”

罗圈腿吐出烟屁股,又用脚死死碾碎了它,然后一字一顿地说,“互不相欠了吧,自己的屁股自己擦!”说完,他就像对陌生人似的,走进屋去,砰一声,把门关了。很快,他懦弱的哭声,就像黄牛叫一样,从窗口里飘了出来。

12

冬天的时候,镇上不断下来工作组,催促村里的人测量房屋和土地,然后签搬迁赔偿协议。贵贵家是村子里最后签字的一批,许多人得了赔偿款,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村子。至于他们的家在何方,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逼迫贵贵家签字的那些日子,工作组来了若干次,夜夜围着芦花,把笔和纸递到她跟前,她正眼也不瞧一下。上面给工作组下了死命令,要是拆迁户不签字,他们连工作也保不住。

他们软硬兼施,可芦花总是那句话,“男人不在家呐,再等些日子看看……”

工作组的人都觉得遇上疯子了。就连贵贵,也觉得姆妈芦花变得神经兮兮,一副快疯掉的样子。

就在躲雨镇工作组快绝望的时候,有天夜里,芦花带着贵贵,还有沉鱼,找到了工作组,她主动画了押,摁了红手印。她也让贵贵和沉鱼,画了押并摁了红手印。姐弟俩摁手印时,姆妈芦花自言自语地说,“要是他回来,找不到家,可别怪我,沉鱼和贵贵可以作证!”

一架板车,就把家里值钱的东西装下了。

芦花在前面拉车,沉鱼和贵贵,就在后面推着朝河边走去。贵贵知道,只有过了河,才可能在河对面,修水库规划的线外找到空地修房。

到了河滩,天地一下子就宽了,贵贵心头也如释重负。秋天的河滩里,贵贵从没注意过有多美。整个夏季洪水冲洗过后,河滩上布满了五颜六色的卵石。

很多村庄都在搬迁。像当初第一批来建村子的人们一样,大家把家什装在一辆辆板车上。条件好点的,可以开来卡车,装满粮食和衣物。条件差的,只能用背篓背。场面像是发生了骚乱或是战争,也像是天上掉下来另一个星球,把地上的村子猛一下砸成了马蜂窝。

人们甚至没有一声道别,有的沿着河道朝下游,有的开车过河,有的沿着河道朝上游走,有的甚至朝村子后面的桉树林里,纷纷逃命般,开始了重建家园的旅程。

贵贵家选择了过河。

这是芦花决定的。

贵贵还没到决定大事的年纪。他即使曾经有多么恨姆妈芦花,可他也只能跟在芦花身后。他想想自己,觉得稚嫩可笑。更别说沉鱼了。

好在,芦花的想法和贵贵不谋而合。贵贵就是想一家人赶紧趟过这条河,丢掉那个魔鬼诅咒过般的村子。

就在贵贵愣怔间,沉鱼在河滩上跑起来。因为人和车都要朝下游走一段,找一个水缓的路段,才能过河。板车自己也能走,所以沉鱼可以放开手。

板车走得吱吱呀呀,像唱一首欢快的歌。此时,正是第一缕阳光从天边泻下的时候,河滩上被涂得金光一片。就连不远处大教堂的巨大瓦顶上,也显得金碧辉煌。

河滩里,到处是五颜六色的美丽的鹅卵石。

沉鱼像是冥冥中受到了什么暗示,或是她痴呆的心境里,传来了什么喜讯。她哇哇大叫着,像个孩子,扑向那些美丽的鹅卵石。贵贵扶着车,注视着一向沉默的沉鱼,还有比沉鱼更沉默的美丽的鹅卵石。他感到会有什么奇迹发生。

很快沉鱼跌倒了,她却不肯爬起来。她侧着耳朵,贴在那些五彩的鹅卵石上,倾听一下,又倾听一下。很快,她突然大叫起来,“火车,火车!咣当!咣当!”

贵贵看见,姆妈芦花几乎在沉鱼叫喊的同时,丢下了车把子,扑了过去,也像个孩子,把耳朵贴到鹅卵石上,她皱了皱眉头,很快也像沉鱼一样大叫起来,“贵贵,快来听呀,火车的声音,咣,咣,咣!”贵贵俯下身去,果然,一片五彩的鹅卵石里,全是火车开过的声音,由远及近,咣,咣,咣,很有节奏,势不可挡地,从地心深处传来。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猛地扫到了河滩上。板车也像受到了什么暗示,缓缓移动起来。贵贵生怕板车掉进河里,忙替姆妈芦花把车靠到了他时常梦见的那棵大榕树身上。这时,温暖夺目的阳光,把躲雨镇罩得如梦中仙境。而仙境里四处逃亡的人们,像一群群水中美丽的鱼儿。

贵贵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个从未见过的美丽清晨。他看到,阳光扫到沉鱼和姆妈芦花的脸上。那两张孩童般的脸,和娇嫩的朝阳一起,融成了一幅美丽的油画,姐姐沉鱼和姆妈芦花,简直像两个依偎在一起好姐妹。

心深处,“咣当——咣当——咣当——”,声音猛然如春雷响动。

本刊责任编辑 付秀莹

责编稿签:这是一片田园将芜的乡土,这是一个令人心酸的故事。小说通过对一个乡村家庭命运的书写,折射出时代的某种镜像。乡土中国在现代化的入侵下发生的种种变化,令人深思。乡村伦理秩序的错乱、精神的畸变、情感的异化以及人性的扭曲,把农耕文明的最后一缕温情切割殆尽,留下的是满目创伤的肌体以及满怀悲凉的哀挽。小说笔触细腻,带有浓郁的地域文化色彩和强烈的乡土气息。黯淡的色调,悒郁的气质,滞缓的节奏,令人仿佛听到躲雨镇压抑的呼喊和悠长的诉说。然而无论如何,结尾那明亮的一笔,或许应该是希望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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