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年走出棺材般的密封舱之前,我还以为自己将会看到一位垂暮的老人。
朱雀从50年的沉睡中醒来,眼睛中满是属于年轻人的好奇和羞涩,谁又能想到他会是这颗星球上活得最久的人?
刚刚苏醒的朱雀立刻被蜂拥而至的记者包围起来,医生咒骂着将他们赶走,告诉大家最先进行的应该是身体测试。
作为星国的重点保护对象,朱雀绝对不能在健康上出现问题,否则这个持续了五千年的神话就会化为泡影。记者们表示理解,收起话筒和录影设备,望眼欲穿地目送朱雀跟着医生离开。
“旅行者,是我赌赢了吧?一枚金币。”
我不甘心地掏出一枚金币递给身边的大叔,他是我住宿旅店的老板,因为不满法律上对星际旅行者住宿费减半的规定,所以每天都绞尽脑汁想从我身上捞些好处。
今天早上,他兴冲冲跑到我的餐桌前说道:“旅行者,你敢不敢跟我打一个赌?”
“什么样的赌?”
“旅行者,你去过很多星星吧?你一定有一艘漂亮的好飞船,并且经常要给它加满燃料。”
对此我没有回答。我的飞船蒂亚,虽然是老型号,但它复古的流线型设计确实可以称得上漂亮。燃料嘛,我倒是也时时记得加满。至于“好”,我实在无法判断一缺燃料就谩骂主人的蒂亚能不能算是艘好飞船。而且就在刚才,蒂亚又想起了我去年弄丢它的镀金门把手一事,对我唠叨个不停。
“旅行者,你乘着你的好飞船,每日每夜穿行在宇宙之中。”老板说道,“但是你知道吗?其实也有不需要飞船,甚至不必迈开双脚,就可以在许多国家旅行的方法。”
“这怎么可能?”我连连摇头,“不走路哪里算是旅行。”
“那我们来打赌吧。”老板露出了胸有成竹的笑容,“就赌一枚金币。”
我以为老板是在信口开河,就随口应了下来,直到刚才,我才从街上人们的交谈中明白了老板话语里的意思。
今天是时间旅人苏醒的日子,大家都赶着去见证这个传奇。
他已经沉睡了五千年。
以地球上的时间来看,人类离开地球老家,在宇宙中开拓疆土的时间还不到八百年,但这颗行星所处的星系在某个虫洞的另一边,有着和外部不同的时间流逝方式,自有移民开始,这里已经过去了两万年的岁月。
而从第一万五千年起,这个星球有了一位记录历史的时间旅人。
朱雀是冷冻睡眠舱的发明人,五千年前的那场战争让他对世界心灰意冷,他把机器设定为在一百年后将他唤醒,转身躺进了密封舱。
造物弄人,战争在朱雀沉睡后的第二年结束,和平持续了98年,在朱雀醒来的前一年却又破碎了。117岁的朱雀醒来后看到了满目疮痍,转了一圈后又伤心地躺回了他的睡舱。
一百年后朱雀再次被唤醒,这次迎接他的是太平盛世,他一出舱就被鲜花包围,人们祝福这位面容年轻的200岁老人,并请求他讲述那些古老的故事。
“天啊,战争和饥荒是如此可怕,所有人都该铭记。”出生在和平年代的善人们流下眼泪,真诚地提出请求,“科学家先生,你愿不愿意成为历史的记录人,把教训和故事传承下去?历史书太过生硬,一个活的见证人会更加有意义。”
朱雀欣然同意,并与人们约定,每五十年唤醒他一次,每次醒来四十天,将以前的故事讲给那个时代的人们听,并记录下当时的世界现状。之后不管社会体制转换还是国家兴衰更迭,朱雀的记录从未间断过。
“旅行者,朱雀先生虽然平时只是沉睡,但他已经在不同的时代醒来一百余次,看到过无数的国家,这不正是不需要飞船和行走的旅行吗?”
我无法反驳扬扬得意的大叔,这是一场在时间维度上的旅行,和空间旅行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在拿到金币后,旅店老板对我热情了很多,主动要带我去参观历史纪念馆,还说如果我感兴趣,他可以帮我递交申请,让我和朱雀见上一面。
“哦,对了。”他说道,“300年前来此的旅行者也正好赶上了朱雀的苏醒,和他见过面,这件事还被记录下来,留在了博物馆里。我想你大概也不想错过这个机会——成为历史的机会。”
老实讲,我对老板所说的成为历史毫无兴趣,死去的一切都是历史,只是有些没有被刻在石板上。
博物馆中有专属朱雀的一层,那里存放着他在各个时代遗留下来的痕迹。从使用过的武器,制作过的植物标本,到与各个时代科学家、艺术家的对话记录、书信发言,这是一个年轻人十几年间的生活记录,也是一颗星球五千年的历史。
“你看,这就是300年前那个旅行者留下的东西。”旅店老板把我推到一个透明玻璃柜的前面,“这个金灿灿的小东西砸破了保安队长的头皮。”
我看着柜子里的展示品忽然笑了起来,我四下打量着附近的安保系统,没有发现任何一台监控器。
“这个旅行者简直太粗暴了,和雾因你完全不同。”旅店老板直摇头,“他只在这个星球停留了两天,好像并不晓得时间旅人一事,但是却胆大包天地诱拐了独自出行的朱雀先生,大概是把他当成了普通的富家少爷。直到被驱逐出境,他都不知道自己曾有幸和伟人同行,这也算是他暴力对人的报应吧。”
“暴力确实不好。”我赞同道,但丝毫不为这件事感到遗憾。
会面安排在五天之后。我没有想到会这么顺利,据说朱雀先生对旅行者也很感兴趣。
房间的一面墙被透明的玻璃窗取代,朱雀穿着青绿色的袍子坐在窗前,身后的树影郁郁葱葱。
“太好了,终于有一个人不缠着我提问。”朱雀一脸疲惫,显然已经受尽了记者们的折磨。
我冲他笑了笑:“如果每五十年都要来上这么一回,那可真是够呛。”
“你看起来什么都不好奇。”朱雀摊开双手,“不过你是旅行者,也许去过一百颗以上的星球,那样的话确实不会再对一颗星球上的历史感兴趣了。旅行者,其他的星球有我这样的记录者吗?”
“大家通常都只把历史记录在书页上,而不是记在某个人的心里。”我回答。
“是啊,想了解历史看书就好了。”朱雀抓抓头发,他的举止很像小孩子,“我当初为什么要做这么奇怪的事情?”
“您不记得了吗?”我好奇地问道,“他们说您连第一次进入沉睡前的事情都记得。”
“记得。最开始让我选择沉睡的是战争,无休无止的战争,我的家人和恋人都死了,我非常伤心……”说到这里,朱雀的眼神有些闪烁,“可是我真的爱过他们吗?”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确实有那些记忆,长辈们温和的手,女孩柔软的金色长发,我哭泣的声音。但当我回想这些时,心脏和头脑却不会疼痛。”朱雀问我,“旅行者,如果他们是我沉睡的理由,为什么我却不再为他们感到难过?”
“时间会给人安慰。”我说道。
“你也相信那五千年的鬼话,觉得我是个老妖怪?”朱雀摆了摆手,“旅行者,我真正活过的岁月和你差不多长罢了。”
“这倒也是。”我说道。
“我记得自己曾经在许多的四十天中为无数事哭得非常伤心。有时是为一座烧毁的城市,有时是为了一位离世的朋友。”朱雀说道,“也有很多快乐的时刻,看到美丽的风景,施与或接受他人的好意。但是现在回忆起来,却感觉自己空空如也,如果那些事情真的发生过,我想它们应该有重量,不该这么轻飘飘。”
我没有答话,窗外那棵银杏的叶子又落了下来。
“和你谈话真好,旅行者,也许这个星球上只有你不会把我当作神明。”离开时朱雀这样对我说道,“因为只能醒来四十天,他们把我的行程安排得满当当的,我可能不能再和你见面了,这真是令人遗憾。”
我想了想,把用来和蒂亚通话的耳夹摘下来递给他。
于是当晚,因为我把通信器借给他人,又被蒂亚责骂了一番。
在之后的二十几天中,朱雀每天都会和我聊一会儿天,有时是谈论几千年间的见闻,有时只是说说窗外银杏树叶子颜色的变化。
“雾因,我想逃出去。”有一天朱雀忽然对我说道,“你能帮帮我吗?”
“为什么想逃?”
“因为记录官带我参观了一家玻璃烧制作坊。”
“这是什么理由?”
“你没有见过,所以不知道,那些透明的固体在烧制师傅的手下好像无骨的精灵,美得令人炫目。我也想烧制出漂亮的玻璃工艺,但是醒来的日子要结束了,学这门手艺要花很长的时间。这个国家能帮我的大概只有你。”
“你要为了这种事情放弃可以永远活下去的机会吗?”
“只是沉睡和记录,并不算是活着。”朱雀的声音有些低落,“而且那些记忆中什么也没有。”
“对于逃跑,你有什么计划吗?”
“我不知道,我想他们总会想方设法把我找回来。”朱雀说道,“但是……银色的怪物,你知道它是什么吗?我记忆中有个声音告诉我,如果不想再次沉睡,就去寻找银色的怪物,还有一个坐标,但我记不太清了,可能是感冒的缘故。”
“你打开窗,”我说道,“然后跳下来。”
蒂亚弹出的垫子稳稳接住了朱雀,将他送到了围墙外面。
“你早就知道我会逃跑吗?居然会让飞船等在那里。”朱雀惊讶地跑向我。
“不是。”只是我和蒂亚对于逃跑一向很熟练,虽然这并不怎么让人高兴,我拉起朱雀的手,“走吧,我们去找银色的怪物。”
当我为朱雀展示那台管线错杂的银色机器时,惊讶之色从他的眼中满溢而出。
“这是移植记忆的装置。”我解释道,“是之前的‘某一个’朱雀发明的。”
在看到那个被收藏在博物馆里的门把手时我才注意到,原来自己曾经来过这里。
那是在一年前,不小心闯入虫洞的蒂亚没来得及记录坐标,导致旅行日志一片空白。而由于存在着相对时间,一年后我再次来到这颗星球时,它已经独自度过了三百年的时间,物是人非,难怪我和蒂亚一开始都没认出来。
对于这颗星球,我也成了时间旅人。
一年前的我还未着陆就遇到了一起小型的飞船事故,那时我正要给一个镀金门把手上清漆,蒂亚不小心撞上了一艘小艇,里面坐着当时正在出逃的“朱雀”。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个陌生青年的名字和身份,他恳求我把他送到一处秘密的森林里,出于破坏了他人交通工具的愧疚,我接受了这个请求。
在那里,我看到青年把自己的记忆和长相都复制给了另外一个人,不过因为我以前就看过类似的技术,所以并没有感到过分惊讶。
“这样可以吗?你会陷入长久的沉睡之中。”在复制开始前,青年对被植入者问道,“你以前的记忆也会被覆盖,以后都会作为我而活。”
“这样正好,反正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我所爱的事物了。”那个人回答道,“倒不如沉睡到下一个时代。”
被植入者接受了大量的记忆后陷入了昏睡,将他运送回去的工作交给了我。
“谢谢你,来自星外的旅行者。”陌生青年拥抱了一头雾水的我,“如果你以后再来到这颗行星,倘若我的继任者求助于你,请你也帮助他。”
说完青年走出了森林,我看到那里的月光下有人在等着他,一头美丽的银发飘舞在夜风之中。
而不幸的我在护送昏迷者回城时,却被急躁的保安队长当成了可疑分子,用口袋里的门把手把他砸昏后才脱身。因为这样,我莫名其妙地成了通缉犯,只好匆匆逃走。
白白登陆一次,连看一眼这颗星球的机会都没有,反而被卷入到一场莫名其妙的事件之中,我闷闷不乐地回到了蒂亚号上,还因为弄丢了门把手被蒂亚一顿痛骂。
不过我的背包里出现了大量的金币和几颗红宝石,我想这可能是那个青年给我的礼物,我拿它们交换了燃料,终于平息了蒂亚的怒气。
直到这次我又碰巧来到了这颗星球,才有机会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么说,我并不是第一个‘朱雀’?”听我说完,朱雀问道,“我只是很多朱雀中的一个,被移植了记忆?”
我点点头,之所以朱雀的记忆会没有重量,是因为它们根本没有发生在他身上。
这台银色的机器记录了事件的原貌,第一位朱雀三千多年前在苏醒期间感染了肺炎,为了把他的记忆传承下来,一名天才科学家发明了记忆移植的机器,那时他刚刚失去了心爱的妻子,心灰意冷,就决定抹掉自己的记忆,以朱雀的身份活下去。
后来他在某次苏醒期间深深着迷于当时研究热点的概率波,就把记忆传给了另一个在痛苦中挣扎的人,在那个时代以普通科学家的身份过完了一生。为了给以后的朱雀以同样的机会,他把关于银色机器的提示藏在了记忆里,如果愿望足够强烈,就可以被唤醒。
逃跑的“朱雀”不知道有多少。
“那么,可以帮我移植记忆吗?”现任的朱雀对我问道。
“我试试看。”
两天后,我领来一位年轻人,原本想要跳河的他被我救了下来,同意了我的提议。
“朱雀大人,你真的要放弃永恒的生命吗?”年轻人问道,“即使以前的记忆不是你的,但你可以看到之后几千年、几万年的光景。”
“可那样也只是看看而已。”
移植很快就完成了。
旧的朱雀向我道谢,换上新的面容离开了,新的朱雀还睡在一个长长的梦境中,不知何时才会醒来。
我看着熟悉的睡脸,心想这一次一定要小心行事,不要再次变成通缉犯才好。
“朱雀先生又要进入睡眠了。”十几天后,旅店老板展开报纸,“下一次再醒来时我已经不在人世了吧,真是忌妒他啊。”
我付清了旅费,笑着说道:“是啊,朱雀是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
但是也许存在某些特别的东西。
一旦遇到了,人们就会放弃长久的时间,而去追寻那些转瞬即逝的光影。
“雾因你回来了,这次有没有得到金币?”蒂亚满怀期待地问我。
“没有。”我拿出从博物馆偷出来的赃物,“但是蒂亚,我把门把手找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