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白日甚长,西缇楼新推了爽口的凉饮,昶皖守在柜台后面,赚得满盆钵。
客人多了,四方的消息在这儿掀风播浪般扩散,这几日大堂里的客人都在议论一件事,骠骑将军府大公子悔婚了。
昶皖端着碟小菜,给众人分食,坐在人群中静静地听。
城东刘寡妇家的小儿子中过秀才,因为家贫没能继续读书,正是苦闷的时候,将怀才不遇的劲头放在说起悔婚一事来,现在正口若悬河。
只道是臣子驳了天家女儿的面子,却不曾想这段姻缘一开始倒是有一番渊源。
三年前骠骑将军澹晋刚大获梁国十五城,将邢国领域往东边拓宽了几百里,先昭阳王甚是高兴,不仅对其加官进爵,还准备从宗室女中挑一个嫁给他的大公子,以示体恤之心。
哪知挑来挑去,只有当今禹恪王,曾经的尊逸侯家中有女儿适龄,但王府的郡主心气高,没人愿意嫁给一介武夫,后来排行最末的庶女卿案主动站出来,昭阳王御笔钦定了这门亲事,其中多有曲折。
再说那骠骑将军府的大公子,虽然是家中唯一的嫡子,但自小不得他爹的喜爱,将军听信一名术士之言,说大公子澹长舟命格硬,养在家中不仅会克死双亲,整个家族的气运也会就此没落,所以才满了十岁就被送去千里之外的蛰洲老家养着,直到婚期临近才被接回来。
那澹长舟是个病秧子,在蛰洲三天两头病着,想来也不是个脾气硬的主儿,但回了临嘗第三日,瞒着他爹就自己进宫面圣,在御前要求解除婚约。
说的是前朝之约,前朝已经被王上推翻了,当属先昭阳王的圣旨就不该算作是圣言,他定的婚约也不当作数了。
驳斥未过门的公主这本是罪无可恕的大不敬之罪,只因禹恪王才刚坐稳了江山,自己王位得来的不磊落,自然腰板也不甚直,对于跟前朝相比的事更加敏感,若是先昭阳王贤德,他只会做的更甚,因为幼女不受宠,她的婚事禹恪王不甚重视,如今建朝第一功臣,手握三军的骠骑将军与自家的婚事被人提出来,是前朝定下来的,兹事关系到自己在朝堂上的威严,但若是公主被拒了婚,伤了面子上也是过不去,进退两难中答应了澹长舟的要求,定下三日后他可以和阁老殿前一辩,若是能辩赢了老阁主,就同意解除婚约。
昶皖看那秀才酸得不成样子,默默走出了人群中,一声叹息:
“都只做给活人看,哪晓得死人看不到呢。”
修阙已死,心上人才想着为她解除婚约,在昶皖看来只是笑话一场。
午间昶皖小憩了片刻,房中点了安息香,她才正睡得香甜,突然窗台一震,继而窗户被大力破开,一个蒙面男子闯了进来,浑身血污,倒在她的床侧便没了动静。
昶皖被惊醒,她虽然不是个娇娇滴滴的小女子,但也吓了一跳。
那蒙面男子穿着夜行服,看身段轻功了得,腿上的肌肉有劲得很,这会儿已经陷入昏迷,双目紧闭,身上中了好几处刀伤,现在还在流着血,昶皖顿了片刻,才轻手轻脚下床去查看。
嘴里念叨着非礼勿视,蹲在地上扒开他的衣服,男子身上共有八处刀伤,分布于身上各处,最重的一处在胸脯上,伤口极深,外头的皮肉翻开,露出青紫色的筋脉,若是再深一点,必定命不久矣。
昶皖不做赔本的买卖,搜寻了一阵,男子身上也没个值钱的玩意,连证明身份的东西都没有。
她掐着腰站起来,不知想些什么,这时候才想起取下男子的面罩,端详了片刻,昶皖笑嘻嘻地又放了回去。
边走边喊,
“阿四。”
侯在楼角边的阿四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忙问道。
“发生何事了?主人。”
诚然,自家主人不是个咋咋咧咧的人,平日里一举手一投足都像是定好了似的,从没有慌乱的时候。
这段时间主人为了做骠骑将军府的买卖,特意学名门闺秀捏着嗓子说话,今日这一喊,倒是破了她这几日给自己定的套子。
看她像是刚起床的样子,发髻松散,阿四松了一口气。
昶皖打开房门,阿四吁的气又提了起来。
“诺,有个人在里头。”
只见一个男人躺在自家主人屋里,身上还受着伤,屋里正对门的窗户坏了,架上的古董也都被掀翻,乱七八糟地碎在地上。
阿四急切地问道。
“主人可有伤到?”
“没有。”
昶皖摇头,叹了口气后吩咐。
“去找王大夫,还有,让他带最好的药来。”
虽然昶皖被是主人,但他也不是事事都依她。
“任沓大人那里怎么交待?”
大人走之前曾特意吩咐,不仅要保护昶皖小姐的安危,且要注意西缇楼不能进生人。
这男人来路不明。
“我去说就好了,阿四,你只管听我的。”
昶皖小姐长得美,尤其是一双眼睛,眸子明亮,如同山间的牧麀,灵动清秀。
阿四没再坚持,低着头答了诺,去请了王大夫来。
男子躺在昶皖小姐的床上,血污了一片床襟。乘王大夫看病的间隙,阿四站在后头偷偷观察。
男子面相俊朗,山根挺拔,唇红齿白,单看面容,比堂前唱花旦的戏子更加清秀俊逸,若是在坊间走一遭,必定掷果盈车。
想起前几日主人说过,红笊的热度渐渐退了下来,还要请新人来才行,若是个貌美的男子更好,阿四偷偷观察主人的神情,果然她似笑非笑,眼中盈盈,一副吃定了这个男子的模样。
阿四打了个冷噤,上一次主人出现这种神情的时候,新来的男旦可遭了不少罪,在心里默默为躺着的男子祈福。
不多时王大夫已包好了伤口,他也不多问,只是临行前交待每日必换绑带,不可沾水,又开了几服药。
然后屋里就只剩下主仆二人,还有躺在床上了无生息的男子。
“阿四,不如就叫他小五吧。”
昶皖先开了口,也要有个称口的名字,不好直呼喂,只是这名字取得随意。
“你看他身强力壮的,养伤期间先跟你干些杂活,等伤好了,就能做我西缇楼的头牌了。”
那便是打定主意要留下来了,阿四并未吃惊,是因为西缇楼的伙计大半是主人救下的,有人家中受灾,奄奄一息时遇到主人,得以留下一条命,自己也是这样进入西缇楼的,都是苦命的人,家人都死了,便互相照顾。
主人笑得有些夸张,发髻随着她说话一动一动的,那支银簪上的蝴蝶在透进来的光下格外好看。
阿四咧着嘴。
“这是自然了,进了西缇楼,没赚个十金百金的,怎么报答主人救命的恩情。”
二人围坐在床边,这种情景,不过是西缇楼的常事。
晚些时候,日头还未西斜,厅里正演着一出将军镇守边关的戏码。
昶皖坐在单独的雅座里,一名男子闪身进了来。
昶皖定睛,待看清来人后,坦然自若地招呼,嘴里还含了一个杏子。
澹长舟抖了抖大氅,一阵鹅毛顿时漫天飞舞。
二人都被呛得直咳嗽,昶皖捂着胸口道。
“澹公子这是去偷街头那赵麻子家的鹅了?怎么这副样子。”
赵麻子家的鹅凶猛无比,逮到生人就哆。
其实是阿四在后院养了许多鹅,说要在年末和赵麻子家的斗一斗,都是街坊的,可不能输。
看澹公子一脸复杂,昶皖笑嘻嘻地。
“公子放着正门不走怎么,偏偏鬼鬼祟祟从后门进来。”
澹长舟无奈,她明明是知道的原由的,仍解释道。
“你堂前多了许多长舌的妇人,这几日因为我和公主的婚约,想来经过那里一定会惹一番动静。”
昶皖想的赚钱新套路,先到坊间散布一月后西缇楼有绝世美男登场的消息,又到处发放公子掩面的小像,只是漏出一双眼睛和半方鼻子,就已经使得女子们七荤八素的,再宣布每日西缇楼发放一朵西域绢花,只要集满三十支,就能首先一睹美男子的风采,所以这几日日日客满,庆云街上的女子们都到西缇楼来拿绢花了。
昶皖哂笑道。
“那公子此次拜访所为何事?”
澹长舟突然侃然正色。
“想当面问你,姑娘可是曾经还有一个名字,姓修,名如姒。”
昶皖有随处点香的习惯,现下点的是味道清淡的鞠鹿香,不知何时湮灭了,起了好大的烟来,透过朦胧的烟云,昶皖依旧冁然笑着,轻声道。
“澹公子认错人了,小女子是西缇楼的生意人昶皖。”
澹长舟定定地看着她,透过她的皮相,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这一次他是有备而来。
自上而下俯视着昶皖,口中逐渐蹦出昶皖最怕听的那句话。
“长公主可还安好?”
当朝长公主已故,世人皆知的长公主只有一个,那个被楼兰尊为庄烈王后,在邢国却连尸首也没有保存的故长公主,修如姒。
昶皖没有答话,静静听着。
“那日我回府后,左思右想,只觉得自己跳进了一个又一个的圈套,先是在蛰洲听到任沓醉酒时无意中提起西缇楼,待我到了临嘗,有人知道我不便入府,身边便时时听得西缇楼的好处,所以我会自然而然选择了躲到这里避难,再然后遇到了身份成谜的掌柜,给了我一副心上人临终遗作,说是为了换取了家中诀厄环,待我因旧情难忘而心意烦躁之际,又有人故意提醒,要解除婚约的个中关键所在,助我顺利在御前辩驳。”
“左一个西缇楼,右一个西缇楼,总是萦绕在我耳边。”
澹长舟因陷入旧时皱紧了眉头,在雅间踱着步。
“昨日我细想,阙儿从来没有贴身的婢女,又哪来的婢女送画一说,我只知道她在宫里活的唯唯诺诺,与我之间如此隐秘,又怎么会留有把柄,自己画了自画像,还留给我一首诀别诗,敢如此直白示意,只因为她把这个东西,交给了最信任的人,那个人就是前朝长公主。”
因昭阳王只有一子一女,所以修阙自小被送到宫里伴驾,在宫里过得不自在,也只有和比她小一岁的长公主亲近一些。
昶皖低头浅酌了一口茶,拿着头上的簪子挑拨起香匣子,将湮成块的香灰一一挑出来,脸上看不出神情的变化,只是质问道。
“公子说我是前朝余孽,不知想置我于何地?”
新王即位不久,在位子上如坐针毡,哪怕是粘上前朝的一点影子,也会毫不留情地彻底斩草除根。
澹长舟与她直视,配着她那双人畜无害的眸子,此时她的神情,虽然熏风解愠,他分明感觉温婉的后面,是最冷酷的杀手才有的神情,能笑着将敌人的血肉一块一块剜下来。
修如姒,前朝铩羽亲兵的女将军,用兵如神,冷酷无情,荡平乌山,横扫西梁,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兵法奇才,虽为公主之尊,却用战功在朝堂上立起了自己的名号,与太子旗鼓相当,是无数男子艳羡的梦中人。
据说为人重情重义,当年一名帐下兵丁的妻子被当地的县令抢了去,公主听闻后一人挑着长戟,取下县令的尸首,何其护短。
又何况是自家最亲的叔父将兄长溺毙,把父母的首级送到她面前的血海深仇。
“我自然不会同你纠缠,你是什么身份,将来有什么目的,我都不会多言,我今日到此,只是为了提醒你一句话,我爹虽然对我未尽人父之责,但家中祖母年事已高,若是公主想借我的手动骠骑将军府,还请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