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母的太阳刚从西面露出它光芒四射的身影,坐落在帝都南侧的皇家宗教法庭低矮的红色外墙内早已人头攒动。四面八方的帝国子民拥入这座恢弘建筑,走向墙内的正义广场,把广场一边巨大的绞刑架团团围住。黑制服的官员们脚步急促,在民众的肩头穿梭,他们步履匆匆地挤过人群,走向广场内侧的尽头,从同样是红色却更高一截的墙壁北边的铁门进入宗教法庭的内院。穿过那扇铁门,再往前便是宗教法庭的建筑主体,可容纳千人的审判厅只有得到地母谷神教的许可方能进入。
广场之上,回荡着疯狂的人们撕心裂肺的喊叫。
“让他立即接受审判!我们要立刻绞死他!”
“绞死那个科学院院士!就是院士里最年轻的那个家伙!”
“他是个传播末日谣言的恶魔!”
“是他毁了地母!毁了我们的家园!”
在铺天盖地而嘈杂不堪的声浪中,人们的音调却是一致的,男人们挥舞着拳头,女人们抱头痛哭,就连那些无知的少年和孩子也只剩下恐惧的哭喊。再没有愚蠢至极的声音,再没有充满疑惑的眼神,也再没有四处张望的人。这座异常巨大的宫廷建筑上,地母最大的广场从南到北依旧需要走上1800步,就像一段文明的年纪——这也许只是一个巧合。在这个称作“正义广场”的中央,依旧高大却光秃秃的法典石雕经历了数年的风雨,已然破败不堪。石雕顶部,高悬的利剑剑柄锈迹斑斑,却仍旧倔强地朝上指向苍穹,同样布满铜锈的剑身无力地斜刺着,粗糙的表面早已映照不出石雕身上的刻字,那是同样被阳光和雨水腐蚀之后,早已模糊不清的“地母谷神法典”六个巨型刻字。砖瓦破烂的绞刑架仍在那剑头刺向的一端静立着。
法庭之上,帝都大主教在主席台中央正襟危坐,他没有威严而洪亮的嗓音,只是靠着法槌的敲击,费了好大工夫才让大厅内安静下来。主席台一旁的被告囚笼里,一个干瘦的青年低着头,弓着腰背,他鸠形鹄面、形容枯槁,只剩下一双眼睛漠然地注视前方,那棕褐色的眼眸泛着与谷神星同样的色彩,而手臂上的枷锁仿佛随时可以压断他细长的胳膊。
“谷神在上,白尼,你可认罪。”罗伊的声音颤抖着,透露着一股恐惧的气息。
“我认罪,我欺骗了大家。”白尼的声音坚定,像一股坦然地疾风吹向人们的耳膜。厅内瞬间爆发出一阵愤怒的吼声。大主教脸色煞白,左手扶着桌子努力保持镇静,右手拿起法槌不住敲击,努力显示着自己那本就支撑不住的威严。待厅内喧哗声渐渐淡去,他把法槌丢在桌上。
“白尼,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要叛变自己信仰的教义吗?”罗伊无助的声音回荡在大厅之间,不久便淹没在人们的议论之中。
“我并不想叛变教义,可是今天,当太阳落下时,我们将会面对一颗蓝色的新母星,这是事实。”
“谷神星不会离开我们,就像母亲不会抛弃孩子!”罗伊的声音早已丧失了他作为帝都大主教本应具有的自信。
“是的,它不会离开,只不过我们会离它远一些,它会像四大星一样,成为天上一颗闪亮的星,直到1800年后的再次相会。”白尼继续坦诚地说。
“不!今晚的谷神星将照常出现!就在天际的中央!”罗伊用尽力气冲白尼喊着,颤抖的左手紧紧抓住衣服左侧的口袋,那里装了个鼓鼓囊囊的东西。“你将会在那个时刻接受最严厉的审判!”
“用不着等到那个时候。我会在那之前死去,就像40年前那个殉道者。”白尼说,他环视四周,又把目光停回到台上的朋友,“今天的审判将是谷神文明最后的审判,对于你和我,对于谷神教,对于地母所有的人,都是。”
“快杀了他!”台下的怒火再次燃烧起来。
“快把他给绞了!”
“杀掉这个恶魔!”
“快动手吧!杀掉他就能赶走那颗蓝星!”
所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与站起的身影一道乱作一团,没过多久,那混乱的声响逐渐又形成了那个响亮而不断重复的合音——
“绞刑!绞刑!绞刑!……”
大主教用右手拿起法槌猛烈地敲击着,他近乎疯狂地用尽全身力气挥动着那个槌子,直到那东西一瞬间断成两截,那颗沉甸甸的锤头从桌子上弹起,狠狠击中了大主教的额头一侧,献血缓缓流了下来。大家看到这番情景都怔住了,也都不再呼喊什么,大厅内逐渐安静下来。
“让他把话说完。”罗伊闭上双眼漠然说道。血从他的额头流到了脸颊上,遮住了他一侧的眼。在他的心中,又闪现出他与白尼在狱中最后的会面——
没错,就在前夜,在那个潮湿的牢房里,他刚刚近距离端详过这副骷髅似的身体,白尼那宽大的骨骼撑起黝黑的皮肉,让那干瘦的全身都棱角分明。他太棱角分明了!罗伊以前常这么想。而那时,他的内心却充溢着对这位朋友如今模样的感伤。
“还记得我俩的约定吗?”罗伊说。
“当然……”白尼深陷的眼窝仿佛两个黑洞,在阴暗的牢笼里更显暗淡,“如果宗教与科学产生了某种冲突,希望你我能坐下来协商解决,看在我们相处多年的情分上,尽量避免流血的事件发生。”说完,他冲着铁笼外的主教笑着,仿佛在说,我的好兄弟,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们谁也没有料到,那青春年少时的约定,映照出的竟会是多年后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