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半后,迈尔外围,维纶沼泽。
阿米诺三人背着行囊,在泥泞的小道上踩出几串深深的脚印。小道两边,一块路牌歪歪扭扭地立在泥地里,上面的文字也显得斑驳不清,似乎很久没有人打理过了。
放眼望去,三人面前不过是成堆的沼泽泥地,中间夹杂着几片不大的平坦草地。分不清是泥浆还是流水的浑浊液体在四处汇聚成一个个水洼,更为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添上一笔灰色的忧郁。
天气湿热,三人额头上均是汗如雨下,阿米诺手里的手绢已经拧了无数遍,变得皱巴巴的;阿维莱斯和霍恩都早早将头盔摘下,这才能勉强呼吸到一丝清爽的空气。
“没想到还会回来这个鬼地方……”霍恩嘟囔道。
“没办法的事情,你们之前从这里过来,也清楚为什么我们教会也选这条路线吧。”
阿米诺擦了擦头上的汗,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已经是最平坦,行军最快的路线了。根据记载,维纶这片地方基本没有很深的沼泽,不容易出意外。而且相对于其他沼泽,维纶的面积小,大概用半天的时间,就能到达平原了……”
说着,阿米诺向前踏出右脚,刚落地,却突然停下了自己的脚步,整个人像是凝固住了一样。
“怎么了?”阿维莱斯也停下自己的脚步,有些谨慎地看向阿米诺。
“哎……我收回刚才的话。”阿米诺说着,看向自己的脚底。
她右脚脚底边的泥浆咕噜咕噜地泛起一阵粘稠的泡泡,令人感到一阵恶心。阿米诺将一只手搭在阿维莱斯的肩膀上,将右脚慢慢地,以几乎乌龟爬的速度收了回来,鞋底在泥浆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印痕。
“呼——差点就进去了。”阿米诺有点后怕地拍拍自己的胸膛。
“哎哟喂!”后面的霍恩突然大叫一声,随后猛的一拍自己的脖子,“该死的虫子!已经是第六只了!痒死了……”
阿米诺回头一看,霍恩正猛拍着自己的手臂,一副有些恼怒却又无处发泄的样子让她看了有些忍俊不禁,笑了一笑,赶紧从包里掏出一支药膏。
“给,涂一点,驱虫的。我这次出来特地配的。”
“谢谢谢谢,太感谢了!”霍恩接过药膏连声道谢,随后毫不客气地在脖子上猛涂了一长条抹开。
阿米诺又掏出一管递给阿维莱斯:“你也涂点吧,我看你忍得也挺难受。我该早点拿出来的。”
“多谢阿米诺小姐。”阿维莱斯点点头,也挤了一点药膏抹在手脚和脖子上。
“看起来这种地方,怕是不能久留啊。”
阿米诺说着,随意地朝两边瞥了一眼,抬手指向右边。
“看那里,我们也许找到了个聚集地。”
阿维莱斯和霍恩抬头望去,虽然很远,但地势开阔,两人明显能够看得见几栋歪七竖八的木头房子搭在一起,一旁还有袅袅青烟升起。
“去看看吧,也许可以问问这附近哪里安全,哪里危险。沼泽每天都在变化,也许我们过来时的经验已经过时了。”阿维莱斯提议道。
“正有此意。”阿米诺说着,用手提了提背着的行囊,“走吧,好歹也是个有活人的地方,去看看吧。”
三人又步行了将近一个小时,这才抵达聚集地附近。聚集地设在一块平坦的草原上,大约有七八幢木房的样子。不远处是一个不高的山丘,但山丘上却有着一棵繁茂的参天大树,盘根错节,绿叶萦绕,像是有着千年的历史。
“之前我们从王城出来的时候,倒是不记得有这么个地方。”霍恩环顾四周,朝着那棵树努了努嘴,“特别是那棵大树。”
“也许走的路不太一样吧。”阿米诺说着,也在仔细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这时,路的对面缓缓走来一个青年。虽然看上去还算精壮,但他的面容下有一股掩盖不住的疲倦,眼神也略显空洞,像是被抽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青年开口问道。
阿米诺见状,上前一步,微微欠了个身:“无意冒犯,我们是月神教会的。”
“月神教会的?”青年说着,摇了摇头,脸上满是无奈,“走吧,这里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赐福,宝物,不管是什么,好东西都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抱歉打扰了,只是想打听一下,你们知道最安全快捷地到达平原的路线吗?”阿米诺问道。
“去平原?不可能。”青年淡淡地说道。
“这……?”阿米诺三人面面相觑,呆了几秒。
“为什么?是有什么怪物挡路吗?”阿维莱斯疑惑地问道。
“这是树神大人的旨意。树神大人说了,平原里只有更加危险而已,为了保护我们,他将一切道路都用魔法结界封锁了。”
青年说着,望向山丘上的那棵参天大树,眼神里充满了敬畏。
“树……神?”阿米诺满脸不相信地重复了一遍,“我了解近几百年来各个信仰教派的变化,可这树神……我真是第一次听说。”
“你指的是那棵树?”霍恩说着,指了指山丘。
“是的,那就是树神大人。”青年点点头。
“树神大人保护着我们不受深渊的侵扰,治愈我们的疾病。而他只是……需要一些祭品。”
“祭品?”阿米诺歪了一下头,显得有些好奇。
“没什么,只是一些血而已。”青年摆摆手,眼神有些闪躲,似乎想要掩盖些什么。
阿米诺看出了他的想法,但并没有揭穿,而是岔开了话题:
“好吧,那么,能让这位树神大人屈尊给我们打开一个口子,让我们进平原吗?”
青年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阿米诺,随后叹了口气。
“恐怕不能。如果你们真的想的话,去亲自找树神大人吧。树神大人喜怒无常,要是他不喜欢你们的话……”
青年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很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无所谓,我很有兴趣见见这位所谓的树神。”阿米诺嘴角勾起一丝浅浅的、讥讽似的笑容,“走吧,还等什么呢。”
阿米诺三人向青年道了个谢,随后走向山丘,只留下青年一人在背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山丘并不远,三人很快就到了那棵参天大树的脚下。在树干边上,一个圆形的黑色祭坛静静地摆放在那里。四周均是杂草丛生,但只有祭坛附近清爽无比,祭坛上也是一尘不染,看起来经常被打理。
阿米诺蹲下身子,仔细地揣摩了一下祭坛,而后又慢慢地用手指摸了一圈祭坛,随后略带不屑地笑了一声。
“嘛,我还是入乡随俗吧。”
阿米诺说着,从小腿边上拔出随身匕首,在拇指上割出一个小口,挤出几滴鲜血,滴进祭坛的中心。
“滋——”
鲜血翻滚着,沸腾着,不一会便蒸发开来,变成一团血雾,团聚在了祭坛之上。三人感到一股阴冷的气息降临在了自己的身边,但环顾四周,却看不见任何异常,只感到一丝寒意渗入骨髓,仿佛有一个幽灵在身边徘徊。
“旅行者?这可不常见。”
一个深邃而又苍老的声音从面前的树干中传来,树枝和叶子在空中晃动着,整棵树都仿佛在这声音中震动。
“恭候树神大人多时,请问能否屈尊,为我们三人打开前往平原的入口呢?”
阿米诺微笑着说道。
“呵呵呵呵……平原?又是几个想要去送死的人?”
微风刮过,带得大树上的叶子发出阵阵细碎的响声,像是在暗自嘲笑三人的不自量力。
“平原那里,可是比你们想象中还要残酷的地狱,无知的家伙,真的以为你们活得下来?”
“我们必须去。”霍恩斩钉截铁地回道。
“哈!毛头小子。”古旧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嘲讽意味,“好啊,我倒想看看你们尸骨无存的样子。我可以帮你们打开结界,但我需要你们帮我的信徒一个忙。”
“帮忙?”阿米诺笑道,“不知是什么忙?”
“这村子里,在满月之时,总会失踪一人,像是可怕的诅咒笼罩着这里。查清它,消灭它,然后回到这里,我会兑现我的诺言。”
“如果你一言为定的话,那我们自然愿意。”阿米诺双手抱胸,警惕地看着面前的祭坛。
“当然。多说无益,究竟是你们消灭诅咒呢,还是诅咒消灭你们呢……呵呵呵。后天就是满月了,希望你们那天,能够留个全尸呢……”
“那还真是多谢您的'好意'呢。”阿米诺冷笑一声。
还没等阿米诺说完,祭坛里的血雾猛的爆开来,消失在了风中。三人忽然感觉全身一阵轻松,身边的寒意也渐渐退去。
“奇怪的家伙。”阿维莱斯皱着眉头说道,“要是他真是土地神一样的存在,为什么不自己解决,要让我们帮忙?”
“对于这个,也许我们不该多问。”阿米诺语气平淡,似乎见惯了这一切。
“和林波一样,每个地方都有着自己扭曲的规矩。但也只有这样,他们才得以苟活。过分深究,会引火烧身。”
三人转过身去,看到刚才的那位青年正静静地站在他们的身后,眼神似乎多了几分诧异。
“你们还活着。”
“如你所见。”
阿米诺轻笑一声。
青年沉默了几秒,随后说道:“既然是树神大人的旨意,跟我来吧。”
三人点点头,跟上了青年。
“自我介绍一下吧,”青年边走边说道,“我叫罗宾,是村里的猎人。”
“我们是……”
阿维莱斯刚想开口说什么,但却被罗宾打断了:“我不想知道你们的名字,那不重要。我只想知道你们有没有实力。”
霍恩听到这话,有些奇怪地挑了挑自己的眉头。
罗宾并没有什么反应,而是径直走进了村口的第一幢屋子,那应该是他的小屋。木门半掩着,阿米诺朝里望去,看见在隔间里,一张破破烂烂的床头上,摆着两个并排的草枕。
但屋里并没有其他人。
这时,罗宾拿着一把弓和一袋箭走了出来,背上还背着一把火绳枪。
“你居然有枪。”阿米诺微微惊讶地打量了一下罗宾,“怪不得敢在这种地方当猎人。”
“只拿来打大型动物,而且火药太难做了,我一个月也用不了几下。”罗宾淡淡地解释道。
“不过确实是件防身的利器。”阿维莱斯说着,摸了摸自己身侧的手铳。
罗宾看起来并不想多废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随后转身朝沼泽深处走去。
“喂,等等啊,你去哪里?”霍恩一头雾水地问道。
“上次的事发地点。”罗宾头也不回地解释道。
“你知道事发地点?”阿米诺眯着眼,有些玩味地看着罗宾,“我记得你们的树神大人都只用了'失踪'这个词,而你知道具体地点?”
“来了就知道了。”
罗宾的口气依然不紧不慢,像是笃定了三人一定会来。
“有点奇怪。”阿维莱斯小声对阿米诺说道。
阿米诺点点头,和两兄弟交换了个眼神,随后说道:“那请你带路吧。”
罗宾看到三人做了决定,似乎也赞许地点了点头,随后朝东南方走去。三人紧随其后,看起来有些随意地走着,但手都暗自放在了离武器出鞘不远的位置上。
过了一会,穿过一小块草地,来到一片小树林边,罗宾忽然猛地抬手,做了一个停下的手势。三人也同时停下了脚步,警惕地望向四周。
“发现什么了?”霍恩低声问道。
“就在前面。”罗宾说道,“食尸鬼。”
“是个讨人厌的东西。”阿米诺在一边补充道。
霍恩循着罗宾的眼神望去,只见一个脊柱突出,像是没有皮肤的生物四脚着地,在树林间缓缓爬行着,分成两半的下颚“咯吱咯吱”地摩擦着,淌着令人作呕的口涎。
三人各自拔出武器,进入备战状态。
“你要带我们去的地方就在前面?”阿维莱斯有些疑惑地问道。
罗宾没有回答,而是往枪管里倒了一管火药,几个钢珠,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燧石。
“不用这样吧,动静太大了。我们是四个人,完全有能力安静地干掉那个家伙。”阿米诺皱皱眉头,劝说道。
罗宾完全没有理会阿米诺,而是直接用燧石点燃了火绳夹上的火绳。
“我说……”
还没等阿米诺说完,罗宾一扣扳机,手中的枪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声,枪管边硝烟四起,震得整个沼泽的树木都抖了三抖。三发钢珠精准地命中了食尸鬼的头部与胸腔,泼洒出一片墨黑的汁液。
但那只食尸鬼又从地上费力地爬了起来,朝着开枪的方向怒吼了两声!从它背后的土坡里,忽然猛地窜出五、六只相同体型的食尸鬼,一股脑地就朝四人扑来!
“切!我就知道会变成这样!”阿米诺有些没好气地抱怨道,“这是个食尸鬼巢穴!算了……准备战斗了!”
说着,第一只领头的食尸鬼已经扑到了阿米诺面前。阿米诺不慌不忙,往后一闪,躲过了它最致命的爪击,随后猛地一脚将它踢翻在地,手起刀落,如同庖丁解牛一般精准地从下颚进,胸腔出,将它最脆弱的部位尽数摧毁。
罗宾看见这一幕,不禁眼神一亮。
这时,阿维莱斯和霍恩也提着剑冲了上来。两人仗着有精钢铠甲护身,浑然不惧,食尸鬼的爪子并不具有多少穿透力,只是在两人的铠甲上留下了几道划痕,便被劈成了两半。不过三分钟左右的缠斗,食尸鬼就被三人消灭殆尽。
“呼,真是吓我一跳,哪来这么多臭烘烘的玩意。”霍恩擦擦汗抱怨道。
“食尸鬼本来就是群居特性,这倒是没什么惊讶的。”阿米诺说着,将目光调转向了站在最后的罗宾。
“但我希望你给我们一个解释。”
“解释?”罗宾的神色依然波澜不惊。
“用火枪引来食尸鬼,然后躲在一边看热闹,说说看吧,怎么解释?”
阿米诺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起来,如同片片雪花,钻进罗宾的领口中,刺入他的骨髓。
“我骗了你们。”
罗宾意外地耿直,毫不掩饰,也出人意料地冷静。
“理由?”
“想试试你们的实力。”
阿米诺厌恶地扁了扁嘴:“所以这里没有什么案发现场,是吧。”
“对,这里只有一个食尸鬼巢穴,仅此而已。”
霍恩听了这话,不禁怒火中烧:“你骗我们来就是帮你们村子打白工的?!你这家伙,信不信我砍了你?”
罗宾瞟了一眼霍恩,并没有表现出一点在意的表情。
“后天。后天,我一定会带你们去真正的现场。”
“谁还信你的鬼话?!”霍恩指着罗宾的鼻子骂道。
“后天就是月圆之夜了,怕不是我们要成为新的受害者了。”阿维莱斯在一边冷冷地嘲讽道。
罗宾闭上眼,长叹一口气,原本强硬的语气却忽然软了下来。
“各位,我很抱歉,但请一定,一定,要跟我来。这次,不会是骗局了。”
罗宾睁开眼,却对上了阿米诺深邃的眼神,在那一瞬间,他的心灵仿佛被穿刺了一般,冰凉且痛彻心扉。他连忙将眼神低了下去,心中却有些惊惧,像是被人从头到脚彻底看穿了一般。
罗宾的心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她……早就知道?
但阿米诺的表情一瞬间从冷酷转变成为了无奈。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
“我们会自己定夺。走吧,我们该找个地方扎营了。”
说完,阿米诺拍拍两兄弟的肩,带着两人消失在了罗宾的视线中。
那算是信任一切的宽恕,还是胸有成竹的谋划?
罗宾不禁想道。
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