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三点,电波表准确地在水族箱里点起白色的荧光屏,几尾小丑鱼好奇地从前方游过,只有七秒记忆的它们,也已经习惯了这只总是在午夜伸进来和它们玩捉迷藏的手。
又失眠了,已经是这周的第三次。尽管陈医生每次都开了安定,方淳都只是将它锁在抽屉里。他不喜欢自己的身体对任何外来的药物产生依赖。更重要的是,吃药这个行为本身,很大程度上,就意味着开始承认自己是需要被医治的,而他拒绝承认这个简单的事实。
确认过时间后,方淳终于决定把戴着手表的手从水族箱里收回来。
电脑屏幕上弹出新的对话框,是合作多年的新旅行杂志的编辑子文。
“别嫌我烦。排版的同事催着要你的图,截稿日快到了,有了吗?”
“有了。”
“真有了?传我看看。”常年催稿的子文已经自带测谎雷达。
“等一下。”
方淳赤脚走进暗房。
猩红色的灯光下,刚从定影液里捞出的相纸林林总总地夹在晾衣绳上。方淳咬着嘴唇歪着脑袋,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照片。青灰色的原野上,三两匹野马从拂晓中呼啸而出,金色的阳光洒在飘逸的鬃毛上。细节处理得固然精致而缜密,但在他看来,仍旧缺少某种画面与人的沟通感。写意的形象,虚掷的背景,粗粝的影调,可除此之外,似乎也并无他物。
“离截稿日还有多久来着?”
“还有一周。喂,你不会是还想拖吧?求你别再像上次那样让我为难了。”
“嗯,这次我会给你点提前量的。”
“那现在这张呢?”子文依旧不死心。
“光圈比我想要的还是小,感光度也有点高。”
问题远非罗列的这堆数值这般简单。但面对子文,方淳还是下意识地换用易于厘清的说法。
“唉,淳子,你对自己太挑剔了。你心里也知道吧,才华这种东西是有限度的,势头猛的时候悠着点用。留点压箱底的东西,老的时候才好全身而退吧?”
短暂的沉默。
全身而退?方淳自嘲似的干笑两声。
“子文,好意和用心我都明白。可明天我就暴毙荒野,活着的时候滥竽充数,留一堆压箱底的东西带进棺材,那样是不是也挺没劲的?”
“那署名呢?主编这边叮我好几次要做你专访。你是不是还打算隐姓埋名,弄个莫名其妙的字母糊弄事?”
方淳笑了笑。
“嗯,照旧就好。”
“得,也不知道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善事,遇见你这尊活菩萨。方淳,事情过去这么久了,该放下了啊。”
“早放下了。”
“放下了?我看你还是那样,嘴犟。行吧,你爱折腾我也拦不住,反正还有七天。”
“知道了。”
淡蓝色的LED灯光,携带着波动的水纹,投射在空无一物的客厅墙上,中间留下方淳精壮身体的投影。
夏季无风的夜晚总是显得漫长。方淳赤脚站在地板上,脱下被汗水湿透的纯白色T恤,擦过额头的汗水,转身投在墙角的脏衣篓里。
方淳在客厅的照片墙前驻足。大大小小的事故现场,毫无章法可言的影像更多的只是攫取一个个时空,冷漠的构图当然不是出自他手,也许是谁家不知轻重的记者,也许是爱凑热闹的围观群众,又或许某个早已习以为常的见习警察。事实上,他一点都不想知道照片的作者是谁,作为当事人,他亲历过每张影像中的现场。
睡不着。
方淳索性从冰箱里掏出一瓶镇得透凉的矿泉水,扶着梯子上了阁楼。阁楼不大,既不富丽也不堂皇,能叫得上来的陈设也都是他从旧货市场拉来的。居中的是一块被漆成宝蓝色的松木茶几,边上歪斜着一把红白相间的遮阳伞,几把锈迹斑斑的靠背椅错落放着,角落里再落寞地暗藏上几盆仙人掌,这几乎就是陈设的全部。
但简陋与潦草对他毫无影响。他喜欢阁楼这一概念本身,喜欢阁楼的私密与开放。私密到没有多余的功能属性,以至更像是为了某份心情而生。开放到紧邻着天空,只要你仰头,它总是给你一份包容万象的错觉。
天刚入伏,远处的知了叫得正是兴起。夜幕深沉,目力所及,早已不见白日的喧闹,零星的灯火隐隐地勾勒出城市的轮廓,穿堂的热风带着湿气迎面而来,方淳抓着瓶子大口吞咽着,冷凝水顺着瓶身挂在他起伏的喉头。
医生说人终归是活在明天的,要从记忆中走出来。医生的话当然是伟大光明且正确的。可从一个记忆里走出来,再滑向另一个,结果就是发现自己醒在一个无法睡去的迷宫里。
身后一阵低鸣的呜咽声,一团温热的毛球悄无声息地蜷缩在他脚边,方淳缓身蹲下。
“威力”是只黑色的拉布拉多。遇见它是在三年前。他带着相机扫街,暴雨不期而至,躲在报刊亭的他,看见小巷深处某个黑影一晃而过,几乎是下意识的一个快门,黑影也注意到他,迅捷地躲进楼道。即使方淳拿着火腿肠放在地上,它也只是机警地伏在自行车后。
然而等方淳到家,门外却传来不住的吠叫。
浑身湿透的它贴在墙边瑟瑟发抖,红色的项圈紧紧地嵌在脖子里。他取下项圈,将呜咽着的它抱进浴室。莲蓬头的水柱轻柔地流经它羸弱的身体,带出些许暗红色的血痂,小家伙吐着舌头,毫无芥蒂地袒露肚皮,逐渐变得乖顺。次日,方淳给精神焕发的小家伙拍了张证件照,贴在遇到它的小区里。不多日,一位自称是主人的中年男士打来电话,眯着笑眼站在门口召唤它,它却躲在方淳身后狂叫不止。因此他明白了大半,从此接管过来。
威力今年十岁了。步入中年的它,如今肌肉已经略显松垮。失眠的夜里,方淳总是会对着它说话。话题很宽泛,小到上周阳台上新开的茉莉,大到家里的存款,睿智的威力像个洞穿世事的长者,沉静地不予作答。
此刻,熟睡的威力将尾巴死死藏在身下。方淳挠了挠它的脖子,半睡半醒的威力心有灵犀地往他手里拱了拱。
待到他抱着威力回到屋内,书架最上层的手机冷不丁地亮起屏幕,接着传来沉闷的振动声。方淳怔怔地望向书架。这是和队里单线联系的手机,响了,就是救援队的集结命令来了。
“在……我二十分钟后到。”
方淳迅速地披上皮夹克,提起挂在门后的背包就要出门,却在关门时又折回屋里。
“嘿,要省着点吃啊。”
方淳蹲下身,在黑暗中与威力四目相接。一直以来,他都想买一个更大的喂食器。每次走,他都不知道回来是什么时候,或者能不能活着回来。
午夜的城市还在沉睡。环卫车放着安眠曲一般的鸣笛声在空旷的街道上进行着喷洒作业。
绿野救援队在市中心的五层办公楼罕见地全都亮着灯,方淳加紧脚步直上五楼的指挥室。屋里队员们济济一堂,方淳领了杯速溶咖啡,在角落处坐下。
讲台上的队长陈慷见到方淳,会心地用眼神打了个招呼,嘴上并未停顿,看着投影仪继续说道:“刚接到的消息:凌晨3点37分,四川石棉县锦屏水电站(东经109.18,北纬26.70)施工区内,因局部强降雨引起群发、多点山地自然灾害。群众被困,食物和饮水情况都比较紧张。现场情况不稳定,后续次生灾害的发生依旧是大概率事件。现阶段我们的主要任务,一是核实灾情,二是寻找和搜救失踪人员。”
陈慷回过身看着台下,语气缓和几分:“再就是,保护好自己。二十分钟后,一楼大厅集合,队伍向灾区机动,A队跟着我,B队的人跟着方淳。有问题的现在说。”
队员们从座位上肃然站起,报告厅里齐刷刷的一声,再无别的声响。
队长陈慷向台下扫视一圈,短促而有力地道了句“解散”。
更衣室里,方淳将脖子上的银色姓名牌扔进T恤领口里,随后将冲锋衣的拉链拉到头,在更衣柜前站定。
“配给标准外,大家各自再多配重三天量的食物饮水。”
胖子费劲地把腰带扣插进扣里:“方队,不用这么悲观吧?啥情况还不知道,多带三天配给,那边又是山区,到时候机动不了,不活脱脱成了负重山地越野啦!”
站在胖子身边的唐毅,半开玩笑地将手指伸进胖子的皮带扣里,比画着之间的旷量。
“就是因为里面情况不明啊,到时候困在山区里,再没配给,你这号身板受得了?”
胖子依旧不依不饶:“方队,这事儿是不是可以再想想,东西带得多,能量消耗得就多,能量消耗得多,饿得自然也比较快,这样来看的话,一来二去并没有落着什么好啊,搞不好还做了无用功。”
负责队里电子通信器材和救援装备的木头,径自埋头检查各种救生设备的运行情况,并不理会队里的闲杂议论。
“你俩的那份我带着。”
方淳拍了拍木头的肩膀,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把杯子反着扣在桌面上。
“装备检查两遍,给家里留个短讯,外面等你们。”
队长陈慷全副武装地站在队列前方,神情肃穆。
“现在对时,北京时间4点43分57秒。A队B队都有,即刻出发。”
一声尖锐的哨音,车队大灯依次亮起,橙红色的紧急信号划破夜幕,接着沉入道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