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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失散

宋安在户外采访挂了彩,没几天就成了报社众人皆知的事儿。每天宋安起床,按下手机上的闹钟,屏幕上都是一堆报社同事的未读信息。宋安先是象征性地回了几天,后来便索性不管,既然都是病号了,那就理解万岁吧。

早上比平日多睡两个小时,起来消消停停地做点早饭,一边吃,一边开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电视里的新闻,心无旁骛地看上半天书。接着午睡,下午茶。比起平日的朝九晚五,在家养伤的日子倒也真的不赖。一天依旧是二十四小时,但每一秒每一刻似乎都真切多了。

宋安看书,除了必要的业务书籍和钟爱的外国小说,其余时间,宋安更情愿看美术画册和当代影集。在她看来,文字和数字都不够诚实,一不留神往往就成了某种谎言的工具。而观看是先于言语的,正是观看确立了我们在周遭世界的位置。即使影像某种程度上是重造和复制的景观,那也是一种表象或是一整套表象嘛,而太多文字恐怕连表象都算不上。

叮咚一声。

“快递!在家吗?”门外小哥爽朗的一声询问。

宋安一身黑色的丝质睡衣,从椅背上顺手取过一个米色小坎肩,披在肩上就开了门。

“哟,还在家里养着呢!伤好点没?东西多,要不我帮你搁进来?”

来人是常跑附近片区的快递员小耿,宋安不在家的时候,送来的快递报刊就都放在他那里保管,一来二去见面多了,也问候两句。

“不用,这次没多少,应该没问题的。”

宋安左手扶着门框,右手提着包装袋,虽然左腿跟腱处还是有点撕裂的痛感,但好歹算是将快递拖进了门里。

“宋姑娘,你说现在不都无纸化办公了嘛,怎么你还每周买这么多书啊杂志的,在手机电脑跟前看看,也很方便的呀。”

“嗯,算是癖好吧。总觉得拿在手里的东西要踏实一些。”

宋安回屋,举着剪子,沿着中缝划开外包装的透明胶带。快递里面是最新几期的《中国摄影》《紫禁城》和《新旅行》。除了《新旅行》是最近赋闲在家,翻翻解闷的书之外,其余两本可都是宋安的心头好,从参加工作开始就一期期地跟着买下来,家里已经足足存了大半个书橱。大开本的纸幅,厚实的铜版纸,精致的印刷,自看收藏两相宜。

这边刚签收,她便迫不及待地捧着《中国摄影》翻了起来。她跳过广告页,直奔目录页上的作者栏,埋着脑袋,用食指一边比画一边确认,扫过两遍,还是没有找到期待中田添的名字。

宋安在心里默默算了一下,距离田添从杂志上消失已经一年半了。

关于田添,最著名的新闻事件莫过于他在一年前拍摄的那组川内旧电站的纪实摄影。其中最有争议的一张照片,用俯拍的视点记录了一位生产工人从年久失修的脚手架上不慎摔落的影像。而田添作为摄影师的名字,在那位生产工人送医不治之后,变得“家喻户晓”。批评、非议、谩骂接踵而至,批评家斥责他为了追求艺术的纪实性,忽视甚至蔑视了现实中的人伦。和他有过合作的杂志见风向变了,也都先后发布了不了解其具体创作经过的声明。坊间有说他不堪压力自杀的,也有说他换了笔名改拍静物的,还有说他回老家做生意去的。

总之各种说法都有,但是真相是什么谁也不知道。虽然宋安心里知道田添的名字重新出现在杂志上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但每次收到杂志,第一时间翻开目录栏寻觅一番也已经成了习惯。

宋安把《中国摄影》搁在一边,信手翻起最新一期的《新旅行》。

这次从灾区负伤归来,如果说有什么收获,那便是见识了川内的好风光。以前看杂志,做攻略,攒着年假去国外旅行,行程多时间短,累死累活不说,一路走马观花,事后回忆起来不过是一番浮光掠影。

而搁在以前想都没想过的石棉,这次倒留给她不错的印象。距离市区车程不算远,当天往返也行,在当地农家借宿一夜也行。吃食有风味,空气也好,生机盎然的草木看在眼里也是心旷神怡。即使再遇不上模样俊俏的救援小哥,也值得抽空再去一趟,一个人过上几天世外桃源的逍遥日子。

说到那个救援小哥,宋安也是一肚子气!倒不是气他,而是气自己。擅长面容记忆的她,回来没有多久,居然记不清那个男子准确的样貌了,剩下的只是一些东拼西凑的局部印象。笔挺的鼻子,浓黑的眉毛,不苟言笑的面容,低沉有力的声线,还有就是暖暖的掌心。只有这最后一点,是她的身体直接确认过之外,其余的也都未见得准确,搞不好是她在脑袋里附会出来的优点强加于人罢了。

除了手里握着的这一块手表之外,关于那天救自己的男人,她便是一无所知了。茫茫人海,连个名字都不知道,她又能去哪里找呢?大概缘分就要这么结束了吧。

她有点惨淡地笑了笑,手里却突然停了下来。

信手翻开的《新旅行》内页中的一张图,惊得她半天说不出话,准确说整颗心被一种陌生的熟悉感紧紧攥住。青灰色的原野,一匹嶙峋的老马,远远张望着从拂晓呼啸而出的三两匹野马。金色的朝阳流泻其间,而尚未被阳光驱散的雾霭则将那匹老马困在当下。

宋安下意识地扫了眼图片作者的名字。SR?

没听说过。没头没脑的代号,看起来,连笔名都没用心想过,应该是个刚在行业里起步的新人吧。但怎么看都像田添的手笔,割裂的明暗对比,用光线本身来凸显影像中的戏剧空间,看似自然主义的影像风格里,又悄然夹杂着创作者的主观视点。

有点意思,值得关注一下,甚至可以让报社的图片记者接触看看。算是个有才华的年轻人了。能提携就提携着看看吧。

薇薇来电:“在家不?”

街面上熙熙攘攘的车流声从电话那头传来。

“嗯,有何贵干呀?”

“我能有啥贵干,想你了呗,家里没别人?”

薇薇说完,嘿嘿地坏笑两声。

宋安一乐,都是姐妹花,自然明白话里藏着什么梗,于是顺着薇薇的调侃说道:“啧啧,有人啊,忙得不可开交,床都下不了,要不你别来?”

“哎哟,那我更得来观摩学习一下谁这么大魅力,能把咱安安弄得五迷三道的呀。一小时后见,已经在路上了。”

宋安瞧了眼表:“故意的吧,专门赶着饭点来?”

“关心一下你的饮食健康嘛,怕你天天吃外卖。”

“你怎么这么自信你来就不是外卖级别待遇呢?”

“赌你舍不得。不说了,车来了。”

挂了电话,宋安从书橱里摸出买来就没看过的菜谱,想着煲一次汤试试。左翻右看决定试试冬瓜排骨汤。一来简单,一小时也不够准备别的了,二来听薇薇说过,这是她最爱的夏季单品。等汤做好了,再配着菜色从外头叫上几个菜,混在一起,看她能不能尝得出来哪个是自己的手艺。

宋安给自己围上件藏青色的围裙,伴着新闻播音员字正腔圆的播音放松,麻利地将粉嫩的猪腔骨用热水煮过,再用冷水洗去浮沫,将冬瓜切成橡皮大小的方块,配上老姜嫩葱随着佐料一起投在专门的砂锅里,点上小火便折回客厅。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宋安拉开门,是淋了一身雨的薇薇。

“怎么了这是,外头下雨了?”宋安一脸惊讶。

薇薇站在门外跺了跺脚,用手抖去衣面上的水珠,又拨弄开打湿的发帘,这才哭笑不得地一步跨进门内。

“我说仙女啊,劳驾你也关注一下人间疾苦好吗?这外头暴雨下那么大你不知道?”

宋安起身从卧室衣柜里取出一条干净的浴巾和自己的换洗衣物递给薇薇:“之前一直在做饭的嘛,你先洗个澡,出来就开饭。”

薇薇接过浴巾,调笑着在宋安额头上轻吻一下:“看吧,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吃外卖的,这个吻就当是补偿你,哈哈。”

宋安一脸嫌弃地用手背擦干额头上的水印,将薇薇推进卫生间:“快去快去,出来和你说个事儿。”

“好的,等我。”

宋安折回客厅,趁着薇薇洗澡的工夫,将几个外卖送来的菜装盘放好,摆上碗筷,又趁着空切了点姜片,煮了一锅红糖水,水刚开始冒着点烟气,把姜片滑入锅中,等汤汁收得差不多,关了火,倒在茶壶里,回到饭桌前一心等着薇薇洗好了出来。

“妈呀,这么丰盛呢!”

薇薇用浴巾包着头发,趿拉着湿漉漉的拖鞋,迫不及待地冲向饭桌。

“赶紧动筷子吧,一下锅气就没了。”说着宋安给薇薇递去筷子。

薇薇一手接过,筷头刚要碰上盘子沿,突然就停下来,转头一脸狐疑地端详着宋安:“不对。”

“咋啦?不合您胃口?”

“是也不是。”

“什么鬼……你到底要说什么呀?”

宋安已经一脸僵硬,努力地管理着自己的表情。

“我怎么感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欺骗的味道。”

“啥?”

薇薇托着下巴,神色肃穆地摇摇头:“你看看这一桌的饭菜,完全就是为了我的味蕾而生的吧。口蘑西蓝花、软兜长鱼、鲫鱼蛋羹、蟹粉狮子头,功课做得很足嘛。”

“哈哈,一起战斗这么多年了,你什么口味我还不知道?”

宋安咧着嘴,干笑了几声,打开电视,抱着饭碗就开吃。

“可我给你打电话就是一小时之前,你不可能有这么多时间准备的呀,光是鲫鱼蛋羹,去掉鱼刺就要花不少时间的啊。”

“这个嘛,我现在不是赋闲在家嘛,你没来的时候也有在自己做饭啊。”

毕竟是老同事了,知己知彼,宋安知道薇薇要拿时间问题开刀,故而早有准备。

“哦,这样啊。”

薇薇又探出鼻子,端着宋安的手,闻了闻:“你这个护手霜挺香的呢,什么牌子的呀,也推荐给我用用呗。”

宋安一愣,下意识地说道:“我没涂啊。”说完便一下明白这话里有坑。

“嘿嘿,中计了哦。你就不该点鱼的嘛,手上又一点鱼腥味没有,肯定不是自己做的啊!不过,都是我喜欢吃的,所以下不为例。”

“哈哈,好。那你先尝尝这个好了。”

宋安兴致勃勃地揭开砂锅盖子,用汤勺盛出来一碗,又伸着脑袋用筷子挑出葱花和枸杞,齐齐整整地摆在冬瓜块上。

“哟,汤都准备啦?还是我喜欢的冬瓜排骨呢。”

“嗯,你先尝尝,都快冷了。”

薇薇接过安安递来的调羹,又主动夹了块冬瓜和排骨。

“怎样?”宋安一脸期待地看着薇薇。

“什么怎样?”

“味道啊!”

“还行啊,哪家买的?”

宋安不接话,只是伸出大拇指,瞪着大眼睛,气鼓鼓地用手比画着自己。

“这个,你给我做的?”

“不然呢,全部都叫外卖也太没有诚意了啊。”

薇薇心头一热,举着碗仰头而尽:“话不多说,都在汤里了。”

待到汤过三巡,杯盘狼藉之后,两人都吃饱喝足,薇薇像是缓过来似的,看着在厨房里忙碌的宋安突然问道:“安安,刚才在我进去洗澡之前,你要和我说什么来着?”

“我那个啊,等一下和你说。倒是你,今天找我什么事?”

宋安忙着手里的活儿,顾不上说话。

“我?我没事的啊。”

宋安转身,取过挂在冰箱上的抹布擦干手上的水珠:“不像你啊,你哪里是没事会跑过来找我的人嘛,说吧,是不是社里发生什么事儿了?”

“没有,怎么着?没事我就不能来啦?”薇薇手里举着一片西瓜,故意转过身去,躲开安安的眼睛。

宋安见薇薇转身,便更是坚信自己的判断,应该是自己不在的这几天社里出事儿了。

“你随时都能来我这儿啊。”

“那干吗非说我有事哪。我是真没事儿,就是几天没在报社见你了,有点想你。”

宋安拉着薇薇在沙发上落座:“可薇薇你是那种下雨天非在家待着不行的人吧,从来没见你下雨天还非要见谁的。还记得吗?我刚去报社那会儿,你带着我去做外采,结果外头下雨了,采完之后,你可是说什么都不愿意回报社了,还非说什么下雨天在家喝红茶做瑜伽才是正经事来着。”

“哈哈,瞧给你说的,都是什么年头的老皇历了,那就算我来是有点事吧。”

“嗯,说吧。”

宋安抓过一个抱枕揽在自己怀里,进入聆听模式。

薇薇这边端起宋安煮好的姜汤,猛喝一口,这才缓缓说道:“话说,你这些天都在家干吗呢?”

“哈哈,喂马,劈柴,周游世界,这些做不到,总还可以关心粮食和蔬菜吧。”

宋安自嘲地笑了笑,但薇薇却没有接茬儿,反而是一脸肃穆地接着问道:“那你就不好奇,你不在的这些天,报社里都发生了什么事儿?”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我又不是主编,我操那份心做什么。”

一句调笑的话,此时此景,在薇薇听来却多少有点刺耳。

“喂喂,我说何编对你可算非常上心了。”

“这我知道。”

宋安脸色一转,并无太多感情地应道。

“你那天可是答应何编,放弃跟石棉泥石流消息的呀。后来自顾自就去了,没和何编说一声吧?”

“嗯,没说。”

“为啥呀,你和何编闹啥不愉快了?我感觉何编对你不薄的啊。但凡是你要报社里的部门支持,何编哪次没满足你?搞得我都嫉妒呢。”

“我和何编辑没什么不愉快的。可能在财经岗位做得有点乏了吧。总觉得财经口的那些账面数字和自己的关联度越来越低了,算是很难保持一份长久的热情吧。所以想回街面上转一转,接接地气,再说石棉那新闻不是没人愿意做嘛,我会上应下来了,回头再不去,楼下的还不知道会怎么编派我呢。怎么,何编问你了?”

“也不算是特别问吧,就是见面说到了。”

“哦。他批评我什么了?”

“何编可是什么都没说,但我能感觉出来,他肯定还是在乎原因的。”

“是吗?”宋安不置可否地笑笑。

“哇,你知道你这一手有多任性吗?一言不发就走了,第二天谁都不知道你的行踪,最后还是医院通知何编去取人。也就是你了,换作别人何宽不得把人脑袋给骂个洞出来。你也知道他控制欲有多强的。”

宋安依旧不置可否地笑笑,这一笑把薇薇弄急了,她立马放下手里的姜汤,两手握着宋安的肩膀,一把将宋安转过来,心事重重地说道:“安安,你和我说实话,你和何编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啊?我想象力匮乏,实在看不懂你们之间是什么情况,哪怕是不伦恋你也可以告诉我啊!一来,我可以给你出出点子;二来,我自己也好早做打算,我和你一样,现在这个职位坐着也有点乏了。”

话说到这个程度上,薇薇不知道安安能不能听明白,但宋安来不及细琢磨,她刚一听到不伦恋,整个人一愣,伸手探了探薇薇的额头:“薇薇,你想什么呢?不伦恋?你看是我疯了,还是何编疯了,还是我和何编都疯了?”

“哈哈,没有就好,可能是我疯了吧。那你倒是和我说说为啥何编要对你这么上心呢,是不是有把柄给你捏在手里了?”

宋安哭笑不得地摇摇头,从沙发上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你记得和我一起进报社的采采吗?”

“记得啊,那个假小子吧,也是你大学同学。那时候你俩关系真好啊,天天午休都黏在一起。刚进报社就吵着闹着要分到社会新闻口的就是她吧?后来的事情真是可惜了,刚毕业心气高,再历练历练肯定是一把社评好手。”

“采采的事儿,是我和何编这么多年一直避而不谈的话题。”

“哦?这话怎么讲?”

薇薇故作镇静。和宋安相处这么多年,一直以为自己和宋安早已是无话不谈的关系,她没想到宋安心里这么能藏事儿,更关键的是听起来还和何宽有关系?

“其实我明白,采采的选择属于采采。我也从来没想过要把采采的离开怪罪到任何别的事物上。我只是觉得我有责任把采采当年烂尾的新闻给做下去。当年事故的安全生产责任人是谁,到今天还不明不白,我觉得我欠采采一个交代,但何编一直不同意,我明白何编快退休了,现在想着安全降落也是人之常情,这个时候万一报社摊上什么事儿就不值得了。”

“这就完了?没别的了?”

“嗯,所以只要不提采采的事故报道,选题什么的,何编都比较由着我吧。”

“嗐,何编这么考虑很正常的,但除了快退了之外,也有别的考虑吧。”

“怎么讲?”

“这种陈年的事故报道,做起来很难的,物证人证都不容易找,何编也是怕你陷在里面走不出来,何编什么资历了,肯定见得多了。我说你呀,也别和他老人家对着干嘛。没必要的啊,现在传统媒体不像以前那么景气了,你也长点心,能往上面爬一点是一点,将来离开这行自个儿也能卖个好价钱啊。”

宋安摆摆手,用肩膀轻轻推了薇薇一把:“别说教啊,你那套理论我都懂。欸?不是说你的事儿嘛?怎么话题都转我这儿来了?”

“哈哈。我的事儿很简单,我觉得我在报社里可能会有职位调整呢!”

宋安一下直起身子。薇薇这个岁数,正是职业瓶颈期,虽然她从来没和薇薇提过,但心里也有些为她着急。

“真的?那很棒啊,何编要把你调哪儿?”

薇薇神秘兮兮地朝着宋安的耳朵小声说道:“何编还没正式找我谈,但我已经感觉到了。那天和我说以后要什么媒体资源自己决定就行了。这种话,他可从来不会和分管编辑说呢,所以我就在想很可能是一个分管编辑以上的职位呢。”

“可以嘛!”宋安朝薇薇比了个大拇指,正色道,“那这么着,等何编会上正式提的那天,我正儿八经给你做一桌,到时候再开瓶酒,好好给你庆祝庆祝。”

说出一直压在心里的话,薇薇身上的邪力像一下子消散了一般,整个人陷在沙发里。

“轮到你了,你刚说有事和我提来着的。”

“我的事很简单啊。”

宋安转身从沙发里翻出《新旅行》翻到折好角的那页,摊在薇薇面前。

“你觉得这张照片怎么样?”

薇薇侧着头,瞄了一眼,又合上杂志,确认了一下封面,皱着眉头说道:“拍得还行,但《新旅行》是本二线刊物吧,选择发在这种杂志上说明还是有点不自信吧。”

宋安摇摇头,不死心地打开杂志再次摊开:“好了好了,别来那套阶级出身论嘛,只是单纯看片,觉得怎么样?”

“你饶了我吧,我又不是那些影评人,哪里干得了这个。”

说完,薇薇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慢慢回过身,直勾勾地瞧着宋安:“哎哟,这摄影师是哪位啊?我刚刚是不是有点不解我们宋小姐的风情啦?”

宋安见薇薇话锋转向自己,反倒不知道怎么接,只得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我真不认识啊,就是单纯觉得不错,你要是有能合作的地方,可以发掘发掘,仅此而已。”

“哦,这样啊。”

薇薇噘着嘴,假意端详着杂志,边说边点着头:“嗯,结像干净,构图也蛮有约束力的,唉,不过是个新人啊,这就不好说了,我认识的那些老手还都排队等活儿干呢,推这么个新人,我怕是要被人戳脊梁骨咯。”

宋安听薇薇有意在自己面前阴阳怪气,用手点了下薇薇后心:“行业总是要更新迭代的,能出点有才华的新人才是对行业有帮助的,你就无私一下嘛。”

薇薇瞧着天花板,继续来劲:“让我无私没问题啊。可某人是有私非要装无私啊。”

薇薇瞧着宋安两颊泛着绯红,嘴巴半张着,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样子,便不再刁难,起身把杂志夹在腋下:“好了好了,不难为你了。回头我先联络看看,后续有什么进展第一时间和您汇报行了吧。”

宋安缓过神来,连忙摆摆手:“不用不用,你们沟通就行,我不介入。”

薇薇用手指在嘴边比画了个安静的手势:“我先回了,回来上班的时候,招呼一声啊,找你吃饭去。”

宋安知道薇薇向来嘴犟,话说到这个程度就算是应下了。

“好。”

下午还倾盆如注的大雨,到了这时也就只剩下路面偶有的几处积水。街面上灯火渐起,更多的水汽已然化入空气,晚风拂面,湿漉漉的。

宋安不自觉地深呼吸,雨后草木的气息沁人心脾,即使浮在眼前的形象依旧朦胧,她也很难按捺住不去想那个在山林间背着自己下山的男人。他是谁?现在又在哪里?宋安恨不得把他从某处的人群中揪出来,但现在连个影子也看不见,无奈,只得垂着头,咬着唇,修长的手指抓着盘在头顶的发卷,口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

想也于事无补,身为一个新闻人,宋安第一次发觉,即使是在这样方便快捷的信息社会,人和人之间,原来真的可以说走散就走散的。

救援队在石棉的任务结束,陈慷指示队伍分批次开回驻地。车队还没进入市区,胖子就举着手里的对讲机张罗起后续的活动。

“各位各位,这次行动虽然艰难,但再一次被我们高水准、高效率地完成了。我作为一个普通队员,我认为这次行动的成功,除了两位队长的果敢指挥,更多的还是要归功于咱们队伍上下团结一致的优良作风。为了继承和发扬这样的优良作风,我提议咱们今天归队之后,来个啤酒烧烤趴进一步深化革命感情好不好?”

方淳手里握着方向盘,直直地盯着前方的路面,听胖子说得起劲,不解风情地道了句:“瞎起哄,等车队到市区几点了,哪有地儿给你热闹去?”

胖子不以为意地笑笑,像是猜到他要这么说一般,把对讲机贴在方淳的耳朵前:“好啊,这是必须走起啊。”

“有肉吃啊,天天压缩饼干,我都快忘了肉是啥味了。”

对讲机里一片欢呼的轰鸣,胖子的提议显然已经在队伍里炸开了花。

木头怕胖子嘴上刹不住车,一把按住胖子肩膀说道:“胖子要不你再想想?不行就改天吧。方队说得在理,到市区得四点了,别你张罗完了,等一下没地方又扫大家伙的兴。”

胖子冲着木头摆摆手,自命不凡地举着对讲机接着说道:

“方队刚才提醒我说,咱们回去时间太晚了,馆子都关门了,没地方了。说实话,在这里我必须要说,队伍里除了大家伙之外,我特别感动的就是还有这样一位善解人意的队长,不管什么时候,他总是先队伍之忧而忧,后队伍之乐而乐,早早就为我们想好了对策。”

方淳眉头一皱,内心已有不好的预感,见胖子又抢去了话头,便只得用眼角的余光瞧着那口若悬河的胖子接下来要吐什么词儿。

“以我和方队这么多年舍身赴险的战斗默契来看,我猜方队刚才的言外之意是,让大家伙去他家楼顶的阁楼上小酌一杯以示庆祝,是吧方队,我是不是特了解你?”

……

方淳刚张开嘴,想要说点什么,胖子就把头凑到他耳边悄声说道:“方队,反正你睡不好,与其被动失眠,不如主动熬夜,搞不好大家去你那儿闹一闹,反而你睡得更香哪。”

方淳摇摇头,哭笑不得。

“总之,动静要小,不能吵到附近邻居。”

“那是必须的。”

车队刚一开进市区,就见胖子隔着车窗,瞪着俩大眼睛,探照灯一般地在马路两旁搜寻着便利店。

木头坐在身后,忍不住调侃道:“欸,出现场的时候,也没见你眼神这么好使嘛。”

胖子听出话有调侃,倒也从容应对:“哈哈,我这眼神也就是找食物的时候好使一点,出现场肯定还是要靠你手上的那些机器啊。”

话音刚落,胖子就挥手示意停车:“停车停车!我找着了。”

众人顺着胖子的目光看去,果然巷子深处闪动着一个红色的“串”字。

“你们先去哈,我买上东西随后就到。”

方淳带着队里一行人回家,众人借着手机屏幕发出的微弱光亮,轻手轻脚地走进黑黢黢的楼道里。还没到家,隔着门,方淳就听见威力挠门的声音。

门刚打开一条缝,威力就挤着身子,探出个脑袋,见来人是方淳,不知是满足还是埋怨,用两只小爪抓着方淳的裤管低鸣两声,方淳俯身挠挠了它的脖颈,将威力引向众人。

“等一下要乖,这些叔叔都是家里的客人,不准调皮啊。”

威力像是听懂了一般,用乌黑的眼珠子缓缓地朝站在方淳身后的队员环视一圈,轻声地低鸣两声,默默地折回屋内。

方淳抓着脑袋,稍显拘谨地说道:“家里来人少,没见过这么大场面,不稍微和它打个招呼,明天肯定和我闹情绪。这样就行了,大家快进来吧。”

木头蹲下身,本想摸摸它,却被扭头就走的威力给忽视了,即使伸长了手臂却也只摸到它的尾巴。

“抱歉威力,没给你带罐头,下回补给你啊。”

方淳会心一笑,一把拍在木头肩上:“你帮着照顾好大家,我收拾收拾屋子就上来。”

开了一夜的车,汗水黏着皮肤早已起腻。方淳顾不得自己,先是给威力洗刷食碗、饮水机,再换上新鲜的狗粮和饮水,这才从衣柜里取出一身宽松的纯棉T恤,走进沐浴间,用冷水洗了把身子。

方淳闭着眼,感受着从花洒中喷射而出的水珠,在自己头顶汇成一条湍流,继而顺着线条分明的肌肉顺流而下。清冽的水流滑过尚未结痂的伤口,在带走血污的同时,竟也生出几分锋利的痛感。好在他并不介意,这既让他保持清醒,也使得他敏锐。

洗漱台上的电话响了。

方淳摇摇头,不消想,这个点还能打来电话的,大概也只有《新旅行》的子文了。

方淳用浴巾将身子裹住,甩开手里的水珠。

“算日子,我估摸着你也该回来了。”子文打着哈欠,开门见山地说道。

方淳苦笑:“嗯,很准。刚到家还没一小时。”

“那和你说个好消息,之前发在杂志上的照片有人来问了。”

“来问?”

方淳眉头一皱,等着电话那头的子文继续说下去。

“还能问什么,当然是来打听作者信息咯,算是对你的作品感兴趣吧。”

……

“算是是什么意思?”

“怎么和你说呢。”子文欲言又止。

“对方叫郑薇,纸媒出身,负责报社里的娱乐版。基本情况就是这些,电话里也没有说得特别细,但我觉得和你现在自然摄影的主攻方向还是有点不匹配吧。但对方说很欣赏杂志上的几幅影像,希望能有合作的机会,这么来说的话,也算是好消息啊。”

开什么玩笑。做娱乐新闻的会对自然摄影感兴趣?搞不好,是自己隐姓埋名的消息给漏了?

“子文,杂志上你给我署的名字是?”一丝不安划过心头。

“放心,严格执行方老师的要求,没人能猜到是你。”

“那你电话里把我供出去了?”

“我哪敢瞎做方老师的主,这不是和你商量来着吗?”

方淳舒了口气,只要对方还不知道自己的底,一切都无所谓。

“那好办,帮我拒了就行。”

“哎,方淳,你不要这么武断嘛。对方也没说自己的供稿要求,可以接触看看嘛,实在谈不拢再说嘛。再说,你现在兼职的那个救援队也需要钱吧,兜里多装着点没坏处。”

“不要。”

“不要也不行了,由不得你,我已经把你电话留给他们了,你们自个儿有空慢慢聊吧。无论最后做什么样的定夺,我都支持,但你有必要和这个社会保持接触懂吗?你这么与世隔绝下去,不行的。”

“你把我电话给谁了?”

“记得见面的时候,稍微收拾收拾,穿得利索点,别灰头土脸的就跑去见人,我可不想和《新旅行》合作的图片作者被同行给看扁了啊。”

“喂,喂?”

方淳抓着手机,还想说点什么,但电话那头已经没了声音。

“方队人呢?咱们把他给拉出来啊,别是了,不敢和咱们喝啊。”头顶传来一阵胖子含混不清的叫喊声。

果然,胖子只要嘴皮子沾上点酒,就是那个德行。贪杯话多,嗓门还大,再这么闹腾下去,邻居肯定是要敲门了。方淳迅速地擦干身子,抓着T恤往头上一套,就往楼上走。刚上阁楼,就看见胖子手里捏着酒瓶,抱着一群人喝得东倒西歪。

“方队来啦。”

一声呼叫,人群跟着喧闹起来,胖子听见声儿,猫着腰从人群中钻出来。

“方队,不是我说,你动作也太慢了啊,你瞧我买完东西回来,跟大伙儿一块儿都喝这么多了,就是不见你人影。”

“我怎么觉得是你动作太快了。”

胖子不理会方淳说的话,一手环着方淳的胳膊,踉跄地挨着方淳身边坐下。胖子身上滚烫,泛着油光的两颊像是刚熟的毛桃,眼神也迷离着。

“怎么喝这么多,稍微意思一下也就行了啊。”

方淳把自己脖子上的湿毛巾围在胖子头上。

“开心,开心就要喝,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空气中满是酒精和麦芽的香味,光是闻着,也让人发醉。

“哪里就那么多开心的事了。”

方淳手里也提着瓶啤酒,浅浅地抿了一口。

“那是必须开心!你说,从咱们队接到任务,整整齐齐地出发,到圆满执行完任务,大家又整整齐齐地回来,一个不少的,光这就够我乐呵的。”

“好,这理由我认。”

方淳二话不说,举起酒杯,当着大伙儿的面,咣咣两口,瓶里的酒就下去了一半。

“还有就是,这个年头,其实能挣钱的行当不少,但这么多年了,但凡队里遇到些个紧急情况,哥儿几个都能第一时间赶来,干这个没油水还走钢丝的活儿,这缘分这感情,值得喝不?”

方淳看向在椅子上睡得迷迷糊糊的队员,他甚至没想过胖子说的话。的确,这么多年一起肩并肩走过来的兄弟,一个眼神、一个手势,话都不用说,彼此就懂,熟悉得像是左手了解右手。

“嗯,这个也值。”

方淳仰头一口,将剩下的酒喝得一干二净。

“这最后一点比较难理解。咱们第一时间下现场,对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好比说那个女官员吧,她得到了帮助,我想,以后在她的位置上,她也会对需要她帮助的老百姓行方便吧。这个怎么讲呢,就像是因果循环!咱们干的事儿虽然小,但这种引人向善的力量它会传递的啊,会远远超出咱们的想象。想到这些,是不是也值得喝上一杯?”

“女官员?咱们什么时候还救过个女官员?”

方淳听胖子胡诌了半天,酒杯刚端到嘴边。

“你是贵人多忘事啊。就是咱们去石棉的路上,从树上救下来的那个官员啊!不过忘记也好,免得你光记得成绩容易自我膨胀。”

“哦,我记得她。”

方淳和胖子碰了瓶,淡淡地喝上一口:“但你搞错了,她不是什么官员。”

“啊,那她是干什么的?不是官员,没事下啥基层调研?”

胖子蹙着眉头,缓缓转向方淳。

“没事,我让你猜。”方淳微微一笑,放下手里的酒瓶,取来几床空调毯,盖在睡着的队员身上。

“考古的?感觉也不像啊,考古的不都是灰头土脸的嘛。”

胖子越想越纳闷,追在方淳身后问道。

“不对,再猜。”

“哎呀,别吊我胃口了,告诉我嘛。”

方淳一时说不上话,像是在心里酝酿着什么。刚才随着胖子喝猛了,几瓶下去,周身已经有点发烫。他静静地用脑袋抵着冰得透凉的啤酒瓶,缓缓说了句:“那姑娘是个记者。”

“记者?”

胖子两眼瞪得大大的,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现在还有记者会跟这种小儿科的突发新闻?不都是拿着通稿,修改一下发了就完事了吗?”

方淳摇摇头,一脸苦笑,开始他也这么想,但事实证明他们都错了。

“大概,是个有点别致的记者吧。”

一瓶酒,第一口和最后一口总是难的。正如开始一个话题和结束一个话题,比起中间波澜不惊的叙述,总是需要更多勇气。方淳晃晃酒瓶,见已见底,没多想,一口干了。

“这个姑娘不简单啊,她叫啥名?咱以后可得会会啊。”

青鸟划空,云卷云舒间,天空已经透出淡蓝的幽光。

方淳深吸一口气,怅然地想起那张工作证上的名字,以及那张忧郁又显书卷气的面容:“叫宋安。”

送走薇薇的那天,宋安回去没多久就睡着了。等到第二天睡醒,虽然一夜安眠,但心里总觉得像有件事没做一般不踏实。走到日历前,算了算日子。是了,按照医生的要求,昨天就可以洗澡了。

她走到镜子前,解开盘在头上的发髻,凑上鼻子闻了闻。天,总算是熬出头了。

即便是夏天,宋安也喜欢用热水洗澡,似乎只有伴着热气腾腾的水汽从浴室出来,这样的画面才足以使得洗澡这一行为获得某种满足感。当然,这种习惯也有不好的一面,相对来说,用热水容易脱水。于是刚从浴室走出来,用毛巾包上头发,宋安就跑到厨房,将切好的苹果和芹菜秆投入榨汁机。

桌上的手机响了,是薇薇的短信,内容则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您交代的事儿,办妥了啊。”

宋安下意识地看了表,还不到早上八点。

“效率这么高啊?敲定拍摄内容了?”

“看到我给你发的电话了吧?”

“嗯,谁的?”

“你感兴趣的那个图片作者呀,联系方式给你搞到了。”

“我要他联系方式干吗,我这边财经口,没有用稿需要的啊。”

“那算是我委托你这个赋闲在家的人帮我做点前期沟通,这样很合理吧?再说……”

薇薇欲言又止,宋安等着下文。

“再说,如果是你的话,想做岗位平移,何编也拦不住你的嘛。”

薇薇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宋安心里虽觉得古怪,但没有第一时间细想,只是顺着薇薇的话茬说下去。

“我又不知道你有什么可以和对方合作的拍摄项目,这个没法聊嘛。”

“没事,你随便聊,需求是可以被创造出来的嘛。我这边等你的消息,后续跟进啊。”说完,薇薇那头就挂了电话。

宋安盯着手机上的电话号码,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没头没脑。不仅薇薇给自己安排的事没头没脑,而且如果自己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跑到别人面前谈什么拍摄项目也显得很没头没脑啊。

宋安摊开面前《中国摄影》的那一页,指尖夹着纸页来回摩挲。想起来,当初就不该在薇薇面前瞎张罗事儿。现在好了,转了一圈又回到自己身上来了。面对一个陌生的摄影师,一来没人引荐,二来彼此也都不了解。即使自己确实对这人有几分欣赏,但也只是欣赏罢了。再说,摄影师和自己平时接触的政商界圈子多少还是有区别的吧。

以宋安过往的经验来看,商人虽然看起来往往莫衷一是,却是最简单的生物。总结起来,做得出色的往往都是入世有为的,这种人大多懂得利害关系,晓之以理,论之以据,利益面前没有谈不拢的话题。但那些所谓的艺术家吧,相对就不好一概而论。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属于家常,偏执狂和强迫症是自带属性,保不准再遇上一些狐假虎威、色厉内荏的文化商人混迹其间,套路中夹着套路,防不胜防。

不行,再怎么样,也要有点外部信息作为参考。

宋安把手机号码复制下来,粘贴在微信里按手机号查找。

果然,一个头像从手机里蹦跶出来。

是一只黑色的拉布拉多。

个人简介?

没写。

朋友圈呢?

也没有。

宋安苦笑地摇摇头。看起来,对面这人还是个大隐隐于市的佛系摄影师?但结论不能着急下,个人简介没有是一回事儿,但朋友圈没有,就要分两种情况了。

第一种,不发也不看,天生真佛系。第二种,只是对陌生人不可见,等到熟悉了之后,什么嘴脸自然也就露出来了。想到第二种情况,宋安就把请求对方为好友的申请发送过去了。

闭上眼一想,还是唐突了,总应该先介绍一下自己的供职单位什么的,这样一来,如果对方不通过,岂不是被动了?再去发第二遍?恐怕连作为甲方的主场优势都给丢了。

正后悔着,对方就已经通过好友申请了。

嗯,回复还挺积极的。

不等宋安确认朋友圈来决定开场白,对方就抢先发来信息。

“抱歉,我的情况比较特殊,没作品、没时间、不合作。”

宋安瞪着手机屏幕看了半天,对方紧跟着又发来一句语音:“谢谢关注以及时间。”

什么情况?还是模仿别人风格的新人吧,连人家装腔拿调的范儿也模仿了?

沉吟片刻,宋安决定挫挫对方的锐气:“所以,你知道我是谁?”

“听编辑介绍过。”

“所以还是决定不合作?”

“抱歉,目前自己的主攻方向和新闻摄影没有太多匹配度。”

对方回复得很快,但不像意气之言,相反让人觉得是有方向感的创作者,这点倒是挺难能可贵的。

“那你现在的主攻方向是?”

“花鸟鱼虫,自然野趣。”

宋安盯着手机,眉头一皱,她搞不清对方是自嘲的解围之语,还是真的就打算把自己葬送在这种老气横秋的题材里。

“花鸟鱼虫?你别是给我说相声吧。”

“没有,我是认真的。”

对方语气轻轻的,言辞之间流露着一种笃定,似乎既不想与人争辩,也无意继续解释下去。

倒是宋安多出几分慌乱。“方便问问为什么吗,单纯喜欢,还是觉得这个方向竞争少,比较容易出头?”

宋安等在手机前,如果是第二种,倒也算是一种突围策略了。

电话那头的人却没有半点犹豫:“因为这些东西不会骗人吧。我既不想它们只是某种造型工具,也不想它们成为谎言的附庸,过去不想,现在不想,未来也不想。”

“报社这边的供稿需要主要是新闻摄影这块,和你的愿望不冲突,你可以按照你的意愿来完成你的创作,这点我可以给你承诺。”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宋安看着对方正在输入中,等着对方最后的决定。

“没有冒犯的意思,但是新闻某种程度上也是谎言吧。”

说是没有冒犯的意思,但作为资深新闻从业者,宋安还是感觉被冒犯了,她当然知道对方话里的批判姿态从何而来,但自己的身份在这里,也只能装着糊涂由着对方说下去,再根据对方话语中的漏洞进行反击。

“怎么讲呢?”

“我只是站在读者的立场上,说自己的感想,没批评行业的意思。”

还没有别的意思?这不是赤裸裸的批评是什么?说完还躲进读者的安全区里,话里话外都是满满的优越感。宋安见对方拿着姿态说话,便不想再做过多的纠缠,决定快速终结话题。

“那我再确认一下,你是在拒绝这份工作对吧?”

“嗯。”

“那好,既然如此,就不勉强了。”

宋安回完信息就把手机扔在床上。

虽然没有形于言辞,但她也是有点脾气的,倒不是因为对方不接受工作邀请。每个人有自己的主攻方向和创作立场也很正常,她甚至欣赏保持自主意识的创作心态,但说什么新闻某种程度上也是谎言这种话,说完还带着优越感地说自己只是读者。一种被对方道德评价且自己还无法当面发作的愤懑,让她觉得周身不爽。

身后床上的手机一振,继而屏幕亮起。

搞什么?要后悔?

不像,言谈中感觉不到丝毫的投机主义,不该是投鼠忌器的那种人。

那是觉察到刚才口气生硬,担心以后的路给封死,想在最后软化一下口气?

没必要啊,有一说一,干净利落对大家都好吧。

那他是什么意思?

宋安气还没消,但心里又好奇对方的套路,只好耐着性子把手机捡回来。

“虽然这次没有合作,还是很高兴认识你。”

宋安皱了皱眉头,揣摩着对方的套路。

继而对方发来一只黑色拉布拉多的照片。两只乌黑浑圆的眼睛无辜地看着镜头,莫名喜感。

难道是自己的不悦给他猜到了?心思是细腻,但还是不讨喜,这点是肯定的了。

宋安自嘲地笑了笑。人一旦松弛下来,心态大概真的会不一样吧。平日里,等到工作结束,回到家大概连一天三顿吃的是什么都想不起来,这才在家休养几天,居然有心思猜测这种无关紧要的人情琐事?既然自己现在已经伤势无碍,那么也该回报社报到了。

想到这里,她举起电吹风,推到最高挡位,快速地把头发吹干,又折回卧室,从衣柜里取出一件早已熨烫妥帖的黑色西服,下身选了件丹宁色的修身牛仔裤,信手将头发盘在头顶,匆匆赶往报社。

无论人们觉得自己有多重要,但这个世界总会用事实证明离开谁都是一样的。此刻的报社,与平日并无分别,日光灯下,大家对着电脑,朝手边的电话飞快地说些什么,空气里是敲击键盘的低频声。

别来无恙,依旧一幅忙碌景象。

“早啊。”

虽然已经过了上班的点,但宋安依旧像平常一样,和报社前台打过招呼。

埋头看手机的前台姑娘,听到有人说话,猛地抬起脑袋,见来人是宋安,脸色更是慌乱:“啊,安安姐,你回来啦,伤好些了吗?大家都很担心你。”

宋安见小姑娘一脸紧张,息事宁人地眨了眨眼,比了个OK的手势。

上班时间处理私人问题,虽然不被报社纪律允许,但在她看来,多少也是情有可原的。花样的年纪里,倘若真的要求全心全意地坚守在清汤寡水的前台岗,大概会闷出毛病吧。可前台姑娘的慌乱并没有因为宋安的冷处理而消解几分,反倒从自己的工位里跑出来,一边扶着宋安,一边不安地朝着里间的办公室张望。

“安安姐,你真的没事了吗,要不要我喊几个人帮你一下?”

不等前台姑娘的手臂碰到自己,宋安就轻轻挡开。热情和谄媚往往就在一线之间,过了就走味了。

“我自己可以,你忙你的吧。”说完她把前台姑娘丢在一边,自顾自地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里的编辑们大概听到了前台的警讯,个个都在工位上收敛了几分。

几日没见,宋安虽没指望大家脸上表现得多么热情,但却也没想到众人都一副肃杀之色,最多也只是偷偷瞄一眼宋安,接着低垂着眼眉,微微地点点头而已,这和前几天她还不堪其扰的短信问候的场面反差化可是有点大。

宋安暗觉不好。何编又给大家拉突发新闻的集结号了?早上的晨间新闻没看,也许错过了什么。

想到这儿,宋安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即刻切换工作状态,是她作为职业记者条件反射式的习惯。

几日没来办公室,屋内一尘不染。物品的摆放也按着她素日的习惯,全国范围发行的报刊按日期顺序码放在办公桌的左侧,地区发行的报刊放在右侧,中间则是重点稿件的摘要。

宋安启动电脑,取过摘要粗粗地扫了一遍标题,但这并没有帮助她及时赶上当天的行业行资,她抬眼看了一下日期,最新的摘要也不过是到前天而已。

她取下耳边的铅笔,拨通桌上的内线电话,找来自己的助理。

“安安姐,您找我?”门外的助理编辑推开门,探出脑袋,小声问道。

“小雨,我手里的摘要都是前天的,财经口的消息也没见到。”

“呃,这些按例我都有整理的。”

宋安手里夹着铅笔,意有所指地对着门外:“那发我一份?电子版的就行。休息了几天,有点丢进度了。”

“安安姐,其实……”助理编辑小雨面有难色。

电脑开了,宋安用工号登录完,习惯性地打开工作邮箱。

“其实,我都整理好了,是因为……”

小雨撇着嘴,说到一半,决定还是止住话头,低着头看着脚下。

“因为什么?”

“安安姐,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小雨试探性地瞄了眼宋安,一脸尴尬。

宋安将目光从屏幕上转回来:“所以,我应该知道什么?”

“安安姐,这话由我来说,可能不太合适,主要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我说出来,你就当个笑话听听吧。”

宋安刚想接话,但目光不经意地从工作邮箱的主题页面上划过,是总编辑室发给财经口的岗位轮转通知,当下话锋一转。

“逗你玩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就是看看你打算什么时候和我说哪。”

小雨长舒一口气,劫后余生地看着宋安:“嗯嗯,我明白。但我说安安姐,你也别太难过,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何编可能是不知道你身体的恢复情况才这么做决定的。”

宋安故作平静,两手一摊,一脸苦笑。

“无所谓的,我就是想来看看小雨做的财经摘要,几天没看,心里怪惦记的,你赶紧给我拿过来呀。”

“哈哈,好嘞,我去给您拿。”

见小雨转过身,宋安紧绷的全身一下放松下来,刚才的一瞬间,已经用去她几乎全部的定力。

岗位轮转,字面意思上看,还是要比岗位调离好听一些。看来这次何编是真的动气了,只是不知道下一步他要把自己调到哪个岗位上去。她仰面靠在椅背上,感受着周身一点点陷进去的过程。

看着小雨拉开办公室的门,她注意到办公室门上财经主编的字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摘去。她环顾四周,这才慢慢品出门道。难怪屋里收拾得这么干净,是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的意思吧。

看起来,这次是别来有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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