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刘备三人在兖豫流荡三个多月,到了寒霜遍野、朔风又起,黄叶萎集、万木萧条的季节,已然到了汝南郡细阳地界。
这汝南人口繁盛,阡陌纵横,村落比屋相连,乡风淳朴,百姓敦厚,文风也是灿然可观,乡野多有知书识礼之士,郡县常见名门仕宦之家,乃是豫州第一大郡。三人在此地心怀欣慰,倒也惬意。本欲跨颖水、过桐柏大山而后直入荆州,一睹南国风貌。但毕竟三人在他州别郡所见多是百姓愁苦之色,豪强宦吏贪残之容,所闻常有奸猾之徒暴虐之声,良善之辈无奈叹息之音,此时已经是满眼满心的愁苦愤懑。再加之刘备耿雍二人离乡千里,已近一年,眼见年关将近,思乡念家之情却是悄然萌生。三人心底计议已定,先上雒阳一睹大汉帝国都城风貌,见识见识当今天子居所的繁华,再渡河北上,沿太行东麓还乡。
三人行至上蔡,恰好遇见一众人等逶迤北上。纵目横揽,约有二三百之数,个个官军穿戴,红袍皮铠、携枪裹棒,当头两位怒眉横目、颜色峻厉的军官骑着高头大马,急声催促。
找人细问,却是朝廷征召兵员,征讨凉州叛贼。队伍当中有不少身体羸弱,丧头耷耳的,那是被豪门大姓胁迫,又用些许钱粮买通家人,冒名顶替代为从军的。送行人群中多有哀泣之声。
这些人知道,凉州夷狄多年未平,朝廷年年佂兵岁岁征战,花费金钱过亿,粮饷无算,士卒死伤不计其数,如今自家子弟出征,多半是有去无回了,到头不过是做个瀚海疆场无名鬼,因此颇有家中子弟前脚从军,后脚生祭的。
“小麦青青大麦枯”,刘备忍不住低声吟唱了一句。
“谁当获者妇与姑。”近旁的妇人听到刘备哼唱对景儿的乡间民谣,忍不住哽咽垂泣,跟着唱了起来。
“丈夫何在西击胡。
吏买马,君具车。
请为诸君鼓咙胡。”
谁知歌声竟然由近及远,渐渐传唱开来,顷刻间官道两旁送行的百姓闻声跟着连声唱和起来。这是民间流传已久的俚曲民歌,唱的是百姓家中男丁尽皆从军,到凉州与羌胡征战,以致家中良田无人耕作,禾苗枯死,等到收获时节,田中只有妇孺劳作了,却是一首渗透着百姓血泪的苦曲儿。
此情此景确是曲中景象的真实写照,百姓们的歌声悲凉凄惨,低沉哀婉,震人心魄,透着一股愤懑不满却又无可奈何的气韵。
歌罢,一声声的呜咽哭泣使人不忍卒听,刘备、耿雍、钟离皋三人更是脸色惨怛,眼窝蓄泪泪不尽。刘备三人一路走来此情此景见的多了,除了无奈叹息,报以同情之外,也做不得什么,他们趁着天色尚早还要赶往风陵渡。
哺时,三人到了汝水东岸,抬眼就能望见渡口了。沿堤缓缓走着,刘备看着夕阳似一轮泣血的车轮,红彤彤的挂在西岸的树梢,枯草衰杨像披着一层朦朦胧胧的暗红色纱绸,树影斜斜的倒映在水中,拉得老长;汝水暗淡,水面上氤氲着丝丝雾气,渡口漾着几艘小木舟,一位艄公在汝水中央慢慢悠悠的载着客人渡河。这幅画面在刘备心中美得是那么凄凉,像一身锦绣可人的蝉丝华服即将投入腾跃着烈焰的火炉一般。
“呀,什么东西!?”走在右手边的耿雍被吓得直趔趄,一下撞到刘备身上,把他从悠悠清思中拽了回来。
此时岸堤下草丛中缓缓站起来两个不成人样的小人儿,他们骨瘦如柴,肚大如瓢,显然是饿了很久了。他们一声不吭,略高一些的慢慢伸出一只枯黑的小手。
刘备、钟离皋二人呆住了,被吓了一跳的耿雍却先明白了过来,连忙掏出了褡裢里的干粮哆嗦着递了过去。两个小人见了粮食,奋不顾身的扑向了耿雍。那小一点的却一不小心踉跄着滚下了河堤,高一些的见此,猛地甩开手中的干粮,滚着下去拉那个小的。刘备反应过来,纵身跳下河堤抱起了那个小的,钟离皋也已经侧身跃下河坡把大一点的抱了上来。
片刻后,见两个小人儿吃饱喝足,却先后哭嚎起来,手舞足踹的。刘备怕是二人吃的急了,肠胃翻腾,便伸手给他们揉了揉黑亮的肚皮,揉了没几下,两个小孩忍不住翻身大口呕吐,不一会儿,吃进去的干粮全吐出来了,只见两个小人还是俯身不起,憋的小眼圆睁,泪水噗哒噗哒的直流。
钟离皋、刘备齐上手拍抚其背,两人纷纷吐出一团团恶臭难闻的秽物,良久才渐渐平息。耿雍捏着鼻子划拉着两个小孩儿吐出的秽物,啧啧说到:“这两小孩儿吃的都是什么,看看,草根小鱼,这是什么,黏土……”。这是刘备三人怔怔的蹲着,眼里噙满了泪水。那两个小孩儿,恹恹的蹲在刘备、钟离皋跟前……
晚上,借宿在艄公家里,心善的艄公有些年纪,懂些自保养身之术,给两位小孩儿吃过一点汤羹后,熬了些暖胃活血的草药让他们饮下,就不再让他们进食了。烧了热汤给他们清洗一番,发现小的是个女孩儿,瘦的看不出原来样貌,应该是妹妹,大的是个男孩儿,也瘦的皮包骨头。
令人可气的是女孩儿腿上、背上都有几道脱皮渗血的青印子,显然是什么东西抽打留下的。刘备看到他们,不由得想起了范阳城下那对年纪大些的兄妹,心底颇有怜惜之情,有了收养他们的念头。
在艄公家将养了几日,两个小孩儿渐渐好转过来,虽然还有些胆怯但已经多了很多活气,慢慢的也与刘备三人亲切起来,只是问他们年纪姓名、家住何方则一概摇头不知。过了十余天,等到两个小孩儿完全恢复,刘备与耿雍、钟离皋商量,请艄公做了见证,认下这一双儿女。
瞧两人的样貌,男孩儿眼睛清澈,模样清正,有些灵气,就唤作刘正,拟年七岁;女孩儿奶声奶气,圆圆的眼睛忽闪忽闪的煞是惹人喜爱,面貌端正,颇为灵秀,就唤作刘灵,拟年五岁。刘备三人此时不名一文,又叨扰艄公十数日,离去之日心下颇感歉疚,于是死命给艄公留下手中的那柄青铜剑。艄公推让不过方才收下,又尽心给几人备了些干粮,摆渡送几人渡过汝水西去了。
三人携二子风餐露宿,每日赶脚的路程却是大大降了下来,每日走个三四十里就要早早歇下。十余日后方才出了豫州,到了梁县,这已经是河南尹地界,隶属司隶校尉部了。过梁县后,斜趋西北官道,不一日就到了一巍峨险要之处,但见两侧荒山茫茫,崖壁耸立,一条伊伊荡荡的河水穿山而过,这便是大名鼎鼎的伊阙关,侧手则是伊水。此地颇为险要,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拱卫大汉都城的八大雄关之一。
刘备见师心切,催着几人加紧赶路,不料还是错过了入关时辰,到关下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关门也已经关闭了。冬夜的风煞是刺骨,别说幼童了,就是刘备这等常常在外奔波的,也扛不住侵入骨头缝的寒风。
于是沿路退了三五里,爬坡越岭找了个背风的地儿,点了一堆更火,将刘正、刘灵紧紧护在胸前,几人围着取暖,烤了几块黍黍干粮,凑合着挨过了一夜。次日清晨几人早早醒来,刘正刘灵两个小东西看到几人睫毛头顶上都挂着白白的霜,笑的咯咯不停,很是开心。刘备三人起身抖抖身上的寒露,活动活动快要僵了的身体,直勾勾望着不远处的漫漫雄关,直到鸡叫了三遍,东方的旭日驱散了山头河面上的雾气,关门才哄哄的打开。
过关时,关前兵丁验了三人牌符身份,记录了籍贯、姓名、入雒事由等一干情况,让每人交了五文五铢入关税,才将几人放入关中了。此地是关隘险塞,又兼护着都城安全,关中不许停留,几人便被催着匆匆出关了。
虽然看似盘查严格,但刘备却能感受到这所险关守备不甚缜密。因为除却关下值守的兵丁外,城上本应有一众官兵警戒的,此时却不见一人,城门楼子里倒是传出不小沙哑了的赌博之声,想必是守关兵丁夜间赌耍,尚未住手呢;另外入城时,身穿灰白色袍子的一位商人暗暗给值守兵丁塞了些好处,便躲过了搜查,大摇大摆的过了关隘。这也是大汉朝承平日久的缘故,也是见怪不怪了。
出了伊阙关,往北再走二十余里就到了大汉的都城雒阳了,刘备几人都颇为兴奋,腿脚颇为轻快。刘正刘灵前追后逐的跑着笑着闹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像是出了笼子的小鸟,初尝了自由飞翔的气息一般兴奋,看到什么都惊奇。二十多里的路程眨眼便到,隅中时分便远远望见高高耸立,气势恢宏的洛阳城。
渡过雒水,过了外城郭,又穿过几幢华美气派的堂房,再过十余丈宽的护城河,方才来到雄伟壮丽的雒阳城门下。抬眼就瞧见两座高高的凤阙矗立在城门前,几十位红袍明铠的武士胯剑荷戟布列复道两旁。再抬头映入眼帘的是“平城门”三个遒劲有力的篆书大字,城墙倒有五丈余高,自下而上看去倒像是在崖底仰观山崖一般。
刘备知道过了这城门,便进入宫城了,那是当今天子治理国事的南宫。几人称叹了一阵,便折路向东了。入城的时候,刘备已经打听过了,宫城以西是金市、西市、东市、马市以及百姓、商户、匠人、豪商等居住的里巷、作坊、酒肆,宫城以东则是分布着司徒、司空、太尉等高官显贵、各府要员的宅邸、馆驿等。恩师卢子干文武双全,学识渊博,名显于世,但志高行洁,不愿与世俗和光同尘,颇受人们敬仰,因此居所多有人知,一打听就知道了,如今住在中东门下锦阳里。
刘备几人过了开阳门后,又沿街折而向北,过耗门走二里路到了中东门下,经过门卫详细的盘问登录造册后,来到城下左手第一幢屋宇。但见这幢屋宇当街开门,一人多高的墙头有簇簇腊梅越墙而过,正门左右各竖一根拴马桩,下置一块尺半高的上马石,古朴的枣木门紧闭着,门额上挂着字漆斑驳的“卢府”匾额。刘备踏着三级青石板拾阶而上,叩了叩门上的青铜兽环,便垂手侍立一旁。
片刻出来一位年纪尚轻的小厮,拱手唱了全礼。刘备连忙回礼,拱手问道:“叨扰小哥,敢问这可是议郎卢公讳子干居所?”
“此处正是卢公住所,不过大人现已不是议郎,如今已是尚书了,不知您是?”小厮询问道。
“涿郡后学刘备特来拜会恩师师母,还望小哥通禀。”刘备姁姁道。
“哦,你就是大人常常念叨的刘备嘛?!”说着那小厮仔细打量着眼前形容穿着都颇不整洁的人物,“只是大人此时上朝未归,只有夫人在家,尊客稍后,我这就去禀告夫人”。那小厮带着惊奇向屋里跑去了。
不一会儿,自正屋疾步走出来一位穿着朴素,面容和煦,颇为儒雅的中年妇人,身后跟着一位十几岁的丫鬟,另外一位仆人打扮的老妈妈怀里抱着一位尚在襁褓中的婴儿站在正屋门侧。
“玄德,是玄德么?”
“不肖弟子刘备拜见师母。”刘备见妇人出门迎接,定睛见是师母谢氏,连忙屈身下拜,行了几个大礼。
谢氏见此,俯身搀起刘备,“起来,赶紧起来,这么多年没见,成了大人了,让我好好瞧瞧。”刘备含着泪被谢氏搀起,转着身让谢氏仔细地看了几圈。
“是不一样啦,是不一样了,几年不见现在都成昂藏大汉了。”谢氏不住的点头。刘备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忽然想起身后尚在街上站着的耿雍几人,忙招呼了过来。耿雍、钟离皋纷纷给谢氏道声安好,互相给谢氏介绍了。
“正儿、灵儿快给师奶奶磕头。”刘备把刘正刘灵拉到身前。
“师奶奶好,给师奶奶磕头”,刘正刘灵学着刘备的样子怯怯的跪了下去。
“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玄德,这两个孩子是?”谢氏疑惑的问道。
“师母不知,他们是我们三人巡游四方时在路上收养的一对兄妹,没爹没娘的,遭了不少罪,我见他们可怜,就收作儿女了,大的叫刘正,小的叫刘灵。”刘备满眼怜惜的看着刘正刘灵。
“好好,到底是你师傅说你打小就心怀仁慈。天可怜见的,这两个孩子看着倒让人心疼。”谢氏说着俯身下去,一手拉一个,慈爱的打量着。“走走,进屋说话,瞧我这高兴的。讷儿,你快去后院让赵大烧些茶汤端来。”只见谢氏身后的小丫鬟应了一声就疾步从侧廊下去往后院了。
进了堂屋刘备递上在市坊买下的一刀彘臀尖,“弟子身无长物,只能以此薄礼来孝敬恩师师母。”
“玄德你这是作甚,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师父最不喜欢这一套。你能来,你师父和我就已经欢喜不尽了。”
“师母还勿推却,我自知师父道德高尚,但多年以来未曾在师父跟前尽过一些孝敬之心,这权作礼敬师父之意吧。”
“好好,敏儿快快接过。”那个小厮忙上前接过彘臀尖拿去后厨了。刘备三人依次依屋西侧屈膝跪坐下来,谢氏从老妪怀里接过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幼子,抱在怀里紧着西侧跪坐在正堂。名叫讷儿的丫鬟刚好端来姜、枣混着茶叶煮的汤水,依次奉上了。
“师母,这是?”刘备见此纳罕着,心底已经有了几分主意。
“这是你小师弟,刚刚过了周岁。”谢氏晃着怀里的婴儿,脸上微微泛着红晕,尽显慈母默默的柔情,“你师父叫他毓儿。”
“恩师老来得子,可喜可贺呀!师傅的一身本事这下又得一传人了。”刘备欣喜道。
“是啊,你师父已过了不惑之年,如今幸得此一点嫡室骨血,也算苍天不让他绝后哇,我也对得起你师父了。”谢氏叹息着回道。
刘备知道早年间师母谢氏不育,恩师卢植不得已娶了两房妾室以育子嗣,二人各生一子,如今都已年近加冠,不知是何原因,此时却不在府中。
谢氏接着说道:“玄德,我看你几人形容憔悴,想必这一路上遇到不少磨难吧。”
“磨难倒也算不上,经历些风霜颠簸是难免的,不过却也增长了不少见识见闻,这也是往日师父教导的于实在处求真学问的恩惠。”
刘备三人就这样与谢氏聊东聊西,有问有答,谈兴有增无减,直说道日夕时分,卢植方才忙罢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