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的床铺很窄,两个人并排躺着必须侧身,且完全没有翻身的空间。火车规律的咣当声听得人昏昏欲睡,方云思的手在轻微摇晃间碰到了一件冰冷的东西,条件反射地一缩,才反应过来那是小纪的手。
那绝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触碰。没有体温的手,就像一具尸体??
这个突然冒出的想法让方云思一下子毛骨悚然。
难道身边躺着的??
方云思那脱缰的想象力还没开始奔腾,就感到小纪又朝里挪了挪,似乎在尽力拉开距离。
“抱歉。”他用耳语的音量说。
“你没事吧?生病了吗?”方云思也用气声问。
“不是病。——不会传染的。”小纪声明似的补充道。
方云思忍不住低笑:“我知道。”他裹着两层被子,很快就热到出汗了,于是掀起了上面那层折过去,让自己的这半边也盖到了对方身上。
小纪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便只听见他徐缓的呼吸声。方云思听着火车的声响,望着过道里昏黄的灯光从门缝中透进来,很快也觉得眼帘沉重,意识陷入了黑暗之中。
“??水里有吃人的大红鱼,沉下去就会被一口吞掉??”
遥远的、蒙昧的声音像从深水之中传来,浮动着听不真切,充满恐吓的意味。
“??连尸体都找不到!!”
方云思一惊而醒。
心跳得很凶,脑袋又开始突突地作痛。
吵醒他的是对铺的动静。小琳跳下床铺,胡乱把脚塞进鞋里,踢踢地往外走,大概是起夜。
她走出门时不知道踢到了什么,黑暗中突然传出一声微弱的异响,带着金属的质地。
方云思身边的小纪猛然一动,迅速坐了起来。
方云思吓了一跳,黑暗中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伸手摸索几下,举起了自己的手机,摁亮了屏幕,借着那点微弱的照明钻出被窝下了床。
“你在做啥?”方云思迷迷瞪瞪地探出头去悄声问。
没有回答。
小纪举着手机俯下身,整个人趴到地上,悉悉簌簌地找着什么。他只穿了单薄的睡衣,方云思躺着都能听见他牙关打颤的声音。
“找什么呢,我帮你?”
“不用??”小纪手机的光晃了晃,停在了门边地板上的某处。
昏暗中方云思依稀看见他挪过去将什么东西攥进了手里,然后赶紧哆哆嗦嗦地钻回了被窝,迅速把自己捂严实了。
这家伙搞什么鬼?
小琳踢踢回来了,方云思不方便再问,心里却被搞得七上八下,躺在狭窄的空间里胡思乱想了许久,才回到睡梦中。
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早。方云思一时间忘了身在何处,耳边隐约听见少年的声音低低地问:“??是你的吗?”
“不是我的。”小女孩清脆的回答。方云思渐渐回神,只听小纪又问:“会不会是你妈妈的呢?”
“妈妈——”
“嗯?这个啊,我也没见过??”
方云思伸了个懒腰,腰酸背疼地睁开了眼睛。
小纪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床边,手中拿着一条细长的银色东西询问对铺那家人。方云思定睛一看,是一条做工十分精美的手链。
这就是他昨夜捡起来的那玩意吗?看他那么着急,方云思满心以为是他自己丢失的东西,搞了半天他居然连失主是谁都不知道。
小纪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也没打招呼,转身就走出了车厢。
方云思瞬间完全清醒,连忙一骨碌爬了起来,睡衣都来不及换,抓过外套冲出了门,跑到过道里左右张望。
好不容易等到了单独问他话的机会,此时不追上去更待何时?
小纪还没走远,但他的目的地似乎并不是餐车,路过洗手间时也没停留。方云思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即打招呼,远远看见他转进了一节车厢——六号?
方云思蹑手蹑脚地靠近过去,不确定自己会撞见什么。
等走到门口往里一看,正好看见那个跟自己换了铺位的女人半闭着眼说:“这不是我掉的。”她坐在床上,仍旧是一脸苦大仇深,小纪正举着手链站在她面前。
“我们车厢里的人都说没见过,我想应该是你落下的吧。”小纪心平气和地说。女人爱理不理地扫了他一眼,面容憔悴而冷淡:“说了不是就不是,你想要的话直接拿走就行了。”
小纪很羞涩似的挠了挠头:“其实,我有一个小妹妹确实很喜欢这些闪闪发亮的小东西。”
方云思在门口呆了一下。
哦,他不仅有个叔叔,现在又多了个妹妹。
“但这手链一看就挺贵重的,我怎么好意思白捡??”
那女人皱着眉看他婆婆妈妈:“不值什么钱,你快拿走吧。”言下已经忘了否认它是自己的。
小纪想了想,说:“这样吧,我请你去餐车吃顿早饭怎么样?你脸色不太好,是低血糖吧?要好好吃饭啊。”
方云思愈加惊讶得说不出话——他之前还不知道小纪居然能发出如此温柔到腻歪的声音。那女人明显是不乐意的,然而小纪背对着方云思,不知道对她做了什么样的表情,她想了想,竟勉强点了点头:“那走吧。”
“嗯。”小纪微笑着转过身来,看见傻站在门口的方云思,丝毫没显出惊讶,反而很自然地说:“方先生,你能不能借我点现金买早饭?我用手机转账还你。”
方云思想起来他的信封已经丢了,暂时抛开杂念说:“一顿早饭还借什么,我请你们。”
——方云思穷成这样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们走进餐车,那女人领了一碗稀粥,坐下来一声不吭地喝着。小纪坐到她的对面,递给她一只包子:“多吃点,你看着风吹就倒了。”
“你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啊。”女人忍不住说。
小纪愣了愣,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我啊??我活不久啦。”
方云思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昨天才刚说过不是病的吧?怎么没听说他要死了啊?难道是自己理解错误吗?
女人显然也很震惊,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怔怔地看着他。小纪云淡风轻地笑笑:“所以才想着出来走走。我没什么钱,自己做小生意攒一点积蓄,就想趁着还有力气,多看看没见过的风景。”
方云思在一边将信将疑地乜他一眼。
那女人没注意到方云思的表情,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了起来,孤僻的神色被同情冲淡了。小纪继续说:“所以啊,只要能好好活着,没有什么事情是大事情。你要活得开心点。”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你看上去很难过。”小纪托腮望着她,温和地说,“送手链给你的是个重要的人吧?”
女人的眼眶慢慢红了:“现在不是了。”
小纪了然地拍了拍她的肩:“不就是失恋么。看开点,谁少了谁都能活的。”
“你说得倒轻松。”她低头吸了吸鼻子,突然有了倾诉欲,“我跟他在一起六年了,本来都准备结婚了,结果他就在我上车之前提出分手??”
“怎么会这样?”
方云思背脊稍微有点发凉,这阵凉意似曾相识。
因为,他坐在一旁,清楚地看见了小纪眼中一闪而逝的幽幽笑意。
女人打开了话匣子就收不住了,仿佛憋闷许久的感情汹涌而出,她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讲述起了俩人共度的时光和情淡爱驰之后的矛盾。她似乎并不在意听众能不能听懂,只是自顾自地把话语从心口掏出来。但小纪依旧认真地听着,时不时说两句体贴的安慰。
方云思开始努力回想初见之时,自己在他面前滔滔不绝地谈创作灵感的时候,那副模样是不是也这么蠢。
最后女人说累了,面前的粥也彻底凉了,她擤着鼻涕沙哑地说:“谢谢你,听我念叨这些有的没的。”
“没关系,人都有脆弱的时候。”小纪一脸善解人意,“现在感觉有没有好一点?”
“嗯,真的,说出来就感觉轻松多了。”
女人擦干眼泪,对小纪的态度热络了不少,道别时神情复杂地让他务必保重,还问有没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小纪笑着婉拒之后,她依旧坚持留了联系方式给他,告诉他只要需要就可以联系自己。
方云思跟着小纪走出餐车,沿着过道往回走。
火车穿过树林,早晨清凉的阳光被横斜的树枝筛落得细碎,蜻蜓点水地掠过他的衣衫。小纪手里把玩着那条手链,将它抛起又接住。
他们都没说话。默然走到半路,小纪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方云思:“方先生,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有。”方云思双手插兜站在窗边,盯着他黑沉沉的眼睛。
“你现在还想买我的素描簿吗?”
小纪明显错愕了一下,像是接不住这个突兀的转折:“什么?”
“如果我现在卖它的话,你买吗?”
小纪微妙的表情变化被方云思尽数收进了眼底。他像个还未及放长线就看见大鱼跳上船的渔人,踌躇而又怀疑地试探道:“我当然希望得到它,但我原本以为你不可能舍得。”
“你是说你的叔叔希望得到它吧。”方云思语带讥诮地提醒道。
没想到对方眨眨眼,无比坦然地说:“我没有什么叔叔。只是怕你不信任我这样年纪的人,不肯跟我做生意,才扯了一个幌子。很抱歉。”
“所以你也没有什么小妹妹吧?你刚才跟她说的那番话,”方云思指了指餐车的方向,“也是为了把东西弄到手?”
小纪笑了笑,权当默认了。
方云思简直有点佩服他:“真是够拼的,我从来没听过谁这么随便地咒自己活不长。但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你明明昨晚就捡到那条手链了,为什么还要特意去找她?而且她已经说了拿走就行,你那么费尽心思地套她的话,到底是想要什么?”
小纪耸耸肩:“物品背后的故事也是物品的一部分,对于旧货来说就更重要了。一个合格的商人总要充分了解自己的货物,才能卖个好价钱。”
他说的倒也挑不出错,但比起他之前那惊人的执着与不择手段,这套说辞就显得过于轻描淡写了。
方云思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他对所谓“物品背后的故事”,比对物品本身都要在意许多。
“我猜如果你来买我的素描簿,肯定也要问清楚它的来龙去脉吧。”
“方先生愿意讲吗?”小纪微微歪头,眼睛直视着方云思。
方云思不愿意,但方云思另有打算。
“其实,刚才听那女人讲了她的事情之后,我觉得能对着一个人倾诉出来也挺好的。”方云思深呼吸了一下,“来吧,让我也试试看跟过往挥手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