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死死制住方云思的双臂,将他拽离了藏身的树后,像押送犯人般推着他踉踉跄跄地走到了那辆车边。
方云思拼命想扭过头看他,试图拖延时间:“大哥你抓错人了吧,我只是个路人啊,大哥,有话好说??”
光天化日之下敢这么押人的,绝不会是好惹的人物。等凑到近前一看清车身,方云思更加汗毛倒竖。
车子虽然极为普通低调,那漆面却一尘不染得如同一秒钟前刚刚出厂,镜子一般清晰地映出方云思和身后之人的倒影。那人一身肌肉,板寸头,戴着墨镜只露出刚毅的咬肌,就像电影里脸谱化的保镖。
后车窗在他们眼前缓缓降了下来,露出了坐在后座上的小纪,以及他身旁西装革履的男人。
男人四十多岁的模样,保养得当的面容透着漠然的神色,微皱着眉望出来,盯着方云思问:“怎么回事?”
“这个人刚才鬼鬼祟祟地躲在树后面看着这边。”方云思身后之人答道。
男人眉头皱得更紧,转头问小纪:“你被跟踪了?要不要我帮你处理掉?”
这人说到“处理”时那机械般冷淡的咬字让方云思如坠冰窟。身后的保镖闻声立即分出一条胳膊紧紧卡住了方云思的脖子,像是随时准备把他就地解决。
方云思吸不上气来,冷汗顿时潸潸而下:“等一下,等一——”
“没事,是熟人。”小纪微笑着说。
他说话的语气也与之前截然不同,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气定神闲:“不用劳烦您,我能搞定。”
男人考虑了一下,就不再说话,用下巴尖示意那保镖松手放开方云思,就重新升上了车窗。方云思一下子恢复自由,大口喘着气,顾不上查看差点被捏断的手腕,拔腿就开溜。
“方先生。”小纪在身后唤他。
方云思听见车子发动的声音,放慢了脚步回头一看,那车已经绝尘而去,只有小纪独自朝自己走来。
“为什么要跟着我?”小纪带着笑意问,眼睛狡黠地弯了起来。
方云思胆子大了些,摸着脖子充满戒备地大声问他:“那是什么人?”
“别紧张,他只是我做生意的买主之一。”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犯罪勾当!”
小纪脚下一顿,表情非常微妙,仿佛忍俊不禁:“犯罪勾当?”
“当街杀人还不叫犯罪?!”
“你在想什么呢,又不是电影。他只是要把你送去派出所而已。”
方云思根本不信他,快步走到树后拖起自己的箱子:“火车上那女人跟你谈完话后就一副丢了魂的模样!你对她做了什么?下了什么迷药吗?你对我也下了吗?”
小纪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你感觉哪里不舒服了吗?”
方云思被他问住了,平定呼吸仔细感受了一下。
“倒是没有哪里不舒服??就是有一点??有一点??”
“轻松。”小纪好心提醒道。
没错,就是轻松。
刚才那一阵恐慌过去之后,方云思却发现自己整个人却像睡了个八小时的好觉,洗去了一身疲惫与焦虑,满心奇异的愉悦感。他一瞬间体会到了那女人刚才的状态。
方云思灵光一现,瞪大眼睛:“毒品吗!”
小纪笑得身体一抖一抖的:“你这人太有意思了。果然是画家的想象力。不过在这件事上,你的想象力可能还不够用。”
方云思受够了他的哑谜:“我觉得身体很轻,好像丢掉了什么东西。你难道真的偷走了我的记忆?”
那种事情??真的可能办到吗?
“方先生,你还能记起小时候湖里发生的事吧?”
其实不用他问,方云思已经在死命地回想了。
那段记忆并没有遗失,依旧是连贯的,每一个细节都还能清清楚楚地想起来。
然而,还是有哪里不对。
方云思虽然还记得它,却失去了某种真切的体会。
那湖水的刺骨冰冷、四肢逐渐失去知觉的绝望、上岸之后拼命吸入肺中的稀薄空气、回头望见的逐渐沉入深水的红色身影??在回想之时忽然变得事不关己,如同在悠闲的午后翻报纸看见的一桩报道一般,变成了像素极高的照片与绘声绘色的文字。
戴在他脚踝上的镣铐被解开了。他无所适从,轻盈得可以漂浮起来。
见方云思迷惑不解地低头打量自己的胸膛,小纪露出了似乎很满意的神色:“你的感觉很敏锐,一般人都只是晕一阵就恢复正常了。”
方云思一把抓住他的双肩。
“放松,我没做对你不利的事情。”小纪被抓着也依旧镇静,“既然你都跟到这里来了,我可以告诉你真相。只是你要明白,了解得太多可能会让人陷入危险哦。”
“你在威胁我吗?”
“不是。”小纪摇头,“虽然我有我的行规,但我愿意为你破个例——只要你自己真正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方云思立即说。
小纪毫不意外,笑着偏了偏头:“走吧,我请你喝一杯咖啡。”
他带着方云思走进了旅馆旁边的一家咖啡厅,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方云思要了特浓咖啡,小纪却给自己点了杯孩子气的热奶茶,捧在手里小口小口地啜饮,就像初见时在方云思家里一样。
方云思默默等待着。小纪终于放下杯子,开了金口:“我一靠近你,就能感觉到冰冷的湖、红色的鱼、杀戮的气味。因为那不是你的梦境,而是你的记忆。就像你所猜测的,我是一个记忆倒卖商。”
“记忆怎么卖?”事情发展到现在,方云思早就不会为任何东西惊讶了,问得很平静。
“其实很简单。你仔细回想一下,以前有没有在喝醉之后跟人讲过伤心事?讲完之后是不是觉得‘好多了’,不那么难过了?”小纪苍白的食指搁在桌面上轻点,“反过来讲,趣事说过一遍,再说起来就没那么有趣;喜事重复几遍后也减淡了喜悦??”
“你想表达什么?”
“言语是有重量的。”小纪一字一句地说,“装在心里的东西一旦说出来,就不再专属于你。当你对一个人讲述一段记忆的时候,你所分享的并不仅仅是这段记忆的‘外壳’——也就是客观的时间地点、经过结果。同时分享出去的,还有记忆的‘内核’——也就是你对它的主观体会,比如对枉死之人的愧疚,或是被男友抛弃的怨愤。”
“遗憾的是,普通人所能接收到的只有外壳。至于真正的内核,如果天时地利,也许他们能够获取一点点,但说到底,你的故事对于他人而言,永远只是故事而已。
“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情感是有限的。超载的喜怒哀乐会把身体压垮,所以才需要讲述,类似于开闸泄洪。被释放出去的内核像水汽一样滞留在空气中,触及不到别人的心,不被认领,于是大部分又回到了原主身上。你的心很快又会恢复原本的重量??
“但有一群体质特殊的人,却能够完整地捕获和粹取内核,然后传递出去。”
方云思麻木地呷了一口咖啡,等着谁来告诉自己这只是个作弄参与者的真人秀:“这么说来你是巫师一样的人物咯。要耍魔杖吗?”
“魔杖倒是不用。”小纪似乎没听出他的讽刺,心平气和地说,“但我的能力不是很强,完整获取他人的记忆需要满足三个条件才行。第一,得到跟这段记忆密切相关的一件或多件物品。”
“那是做什么用的?”
“是装载这段记忆的容器。”小纪眨眨眼,“比如方先生的素描簿??”
“还有流浪汉脖子上挂的钥匙?”方云思开始用一种围观邪教传教者的目光打量他。
小纪点了点头:“没错。一般来说,这也是我接近人们所用的由头。我跟他们谈论这件物品,从而达到第二个条件——听物品之主本人详尽、真实地述说这段记忆。”
他那些骗取信任与套话之举顿时都有了解释。姑且不论这天方夜谭的理由是否真实,此人博取陌生人的信任倒真是驾轻就熟,能让别人在不知不觉中放下防备,把最不堪的回忆对他和盘托出。
“还有第三个条件。我需要跟记忆的主人有一次身体接触。”
方云思想起初见时握住的那只冰凉的手,以及餐车上他拍那女人肩膀的动作。
“你??”方云思无话可说,“你厉害。”
如果是真的,那他厉害。
如果是编的,能把故事编得如此像模像样有头有尾,他也厉害。
小纪谦虚地说:“我也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不过,真正的好货总是值得人多费一点心思的。”
方云思呷了口咖啡让自己镇定下来,集中精神寻找他故事中的逻辑漏洞:“你们凭什么标准界定货物是好是坏?”
小纪像被质问过几百次一般张口即来:“给一段记忆估价,要根据内核的饱满和纯粹程度。比如说,坐在这里喝一杯奶茶,确实是愉悦的体验,”他举了举手中的杯子,“但这只杯子里装载的幸福却远远比不上一个老奶奶珍藏的婚戒。主人跟物品的接触越密切、越长久,物品承载的记忆也会越饱满。”
“比如??我的笔筒?”
小纪点头:“干这行久了,对特殊的记忆都有嗅觉。我看见你发布的微博时就觉得奇货可居,上门去找,果然找到了那只涂满颜料的笔筒。但之后我才发现,你的素描簿才是真正的极品。”
“能卖多少?”方云思问道。
“卖给合适的主顾的话,够我半年不干活吧。”小纪抽象地说。方云思怕逼得太紧让他打住话头,只得转而问其他的:“后来我们在火车站遇见,你说你也是坐同一班车来N城,那不是巧合吧?”
“当然不是。”小纪笑了起来,“分别的时候你说过周六下午要去火车站,我回去之后就翻遍了你的微博,看到你在评论里告诉粉丝自己要搬到N城。周六下午来N城的火车只有一班。”